怦怦!怦怦!怦怦——
心脏在左胸房中急速地扩张、收缩,再扩张、收缩,不断重复。
心音高响,一声重过一声,他能清楚听见,自个儿体内发出的热烈声响鼓得一双耳膜似要爆裂。
“赵团子,传球啊!这儿这儿——”将满十八岁的谢馥宇边急奔边叫嚷,胳臂还用力朝同队同伴猛挥。
“香香你那儿被堵死,不能传!团子传我这儿,快!”傅书钦跑在场子的另一边,身后有两人追赶上来。
初夏的邀月湖畔,午后薰风习习,成排的绿柳随风摇曳,应是弥漫着宁夏轻和的气味,年轻儿郎们中气十足的高亢叫声却让湖畔气氛变得喧嚣且兴奋。
若留心去看,会觑见不远处伫足着不少曼妙身影。
女儿家在家人或仆婢的陪同下出门游湖,好多道亮晶晶的眸光全往湖畔场子这边荡将过来,想看又不好意思,更撩得少年儿郎们志气高昂,非把姑娘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不可。此时,湖畔边的空地正在进行一场蹴鞠赛。
场上对打的双方人马皆是国子监学生,这场赛事是较量亦是练习,因国子监被紫光山的环秀书院下了“战帖”。
紫光山东临东海,传闻曾有“龙照紫光”的祥瑞出现故而闻名于天朝。
后来某一代大儒远离尘嚣避居紫光山上,刚开始仅收五名学生入门,之后大儒的这五位学生当真担起了为往圣继绝学之重责,在紫光山上设了书院来传道、授业、解惑,传承至今已有百二十年。
若说国子监是天朝官办最高学府,那紫光山的环秀书院便是民间私塾中最厉害、最具底蕴的求学之所,两边的学子每隔三年会有一场大型交流和切磋,礼乐射御书数什么的,比文场也比武场。
今年轮到环秀书院的师生来访帝京,但人未到,信已送至,说是届时双方在帝京相见欢,欲与国子监的同学们来一场蹴鞠友谊赛。
尽管来信中的用字遣词彬彬有礼,就是能读出满满挑衅意味,毕竟上一回国子监的师生去访紫光山时,两边的学生私下已踢球比过,比着、比着就把年少气盛的火气给激发出来,险些酿成群架斗殴。
最后,一场群架是没干上,但蹴鞠场上却也没能分出胜负。
所以今次环秀书院对国子监下的“挑战帖”就显得格外刺眼,获得国子监众学子们非比寻常的重视!
三年前,那一次随行上紫光山环秀书院的交流切磋中,光是国子监甲字班的学生们便占了三分之二,而今日在这邀月湖畔的场子上奔跑的少年儿郎们,个个都在当初随行的名单里头。
目光转回眼前的蹴鞠场上——
从十六岁到如今的十八岁,经过两年的成长,赵团英的体型不再横向生长,而是变得既高又壮,奔跑间他猛地一个起脚,将盘在脚下的球踢出!
“赵团子——团子你好样儿的!”接到球的谢馥宇朗声笑喊。
将球盘在脚下,即使有两道身影倏地挡在身前,他依旧展现出超乎想像的凌厉脚法,眨眼间盘球连过两人。
发现前头的各个方位被堵得死死,他没有犹豫,一个勾脚侧踢将球传出,精准将球传至傅靖战脚下。
傅靖战在第一时间快传,球传给傅书钦,后者又一次快传,传回给了谢馥宇。
“香香,上啊!”傅书钦扬声疾呼。
连番快传成功撕裂对方的防线,谢馥宇稳稳把握住眼前机会,猛地一记起脚抽射——
“呀啊啊——”、“好样儿的!”、“进了、进了!”、“好啊!”
谢馥宇进球的下一瞬,场边负责盯紧时辰的同学“匡啷——”一声敲响铜锣,用来计时的最后一根香已燃尽,这一场蹴鞠练习赛到此结束。
眼下赢家或输家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得意自满的,重中之重是需得从中累积经验,学习如何变得更强。
少年儿郎们在灌完茶水解了渴后,抓着棉巾擦拭汗水便又聚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地痛快讨论整场蹴鞠赛下来所获得的优点和缺失,而负责射门且进分最多的谢家小爷自然是最被重视的一员。
“行啊!妙啊!咱们新战略要如此调整,没问题,小爷我能办到。”谢馥宇一手比出个大拇指,双颊上的红晕仍因过量运动尚未完全消褪。
主将都说没问题,那就什么都不成问题。
夕阳西下,将整片邀月湖的湖面染出灿灿霞光,如美人点胭脂。
忽有人诗兴乍起,摇头晃脑地一连作诗多首,当中亦不乏胡闹的作品,吟着什么“霞光灿烂时,吾月复响雷鸣”、“有女娇觑吾,吾当不看她”之句,烂诗句实难受理有辱清听,自是被一干自视甚高的少年儿郎们群起围攻,压着一顿吆喝且饱以少拳。
青春年少的人儿恣意畅笑。
忽然间,一直沉静站在谢馥宇身侧的傅靖战一个眼明手快,单臂扶住突然腿软欲倒的谢小爷,托着其手肘帮他稳住。
“怎么啦怎么啦?”、“谢馥宇你没事吧?”、“是在场上跑太久,饿到两腿发软吗?”、“老实说,咱现下也饥肠辘辘得很啊。”
很快稳下的谢馥宇甩甩头又眨眨眼,面对同僚的关切,他咧嘴露出爽朗笑颜,笑得两排洁齿亮晃晃,“小爷我当真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都能吞下一整头牛。”边说着,他给了傅靖战一抹安抚的笑,表示自身无碍。
傅靖战微微蹙眉,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儿却又寻不出古怪之处,结果仅能瞬也不瞬注视着对方过分秀美的脸蛋,企图捕捉丁点儿蛛丝马迹。
“没事的,真就只是肚饿罢了。”谢馥宇对他这个同窗兼换帖的好兄弟露出更灿烂的笑,笑得没心没肺,彷佛世俗间的烦恼一扫而空。
傅靖战原想探探他的额温,总觉得他体温莫名偏高,双颊上的两团红泽红得有些奇异,但没等他探臂靠近,有人已非常不识相地介入他们俩,一双长臂分别搭上他和谢馥宇的肩头。
“肚饿了是吗?”傅书钦呵呵笑问,双臂颇海派般拍拍两人肩膀,接着对众人道:“走!跟哥哥我上『风海云鹤楼”去,咱们包个雅轩,痛痛快快吃吃喝喝,哥哥裤摆里有钱……呃,不,是腰兜里有的是银钱,就请大伙儿饱食一顿,吃啥儿都成。”
风海云鹤楼堪称是帝京中最奢华的酒楼,它坐拥洛玉江畔最璀璨的风景,有通俗大堂、有雅轩包厢,有丝竹奏乐、有奇特杂耍,一桌像样的席面少说也得十两银钱起算,国子监的学子们尽管十之七八皆有来头,却非谁都负担得起这般额外的花销。
傅书钦此言一出,“蹴鞠队”的球员加上“吆喝助威队”的大伙儿顿时就炸锅了——
“哈哈,好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走、走!上酒楼吃吃喝喝去!”
几人过来揽走傅书钦,勾肩搭背一下子把人架走。
“团子,你上咱的车,咱们先去抢位!”
“抢位可没在输人,咱们的马车定然比你快!”
“嘿嘿,好啊,咱也没在输人的,那就来看看谁人的御马术更高一筹!”
湖畔边的蹴鞠场上,少年们纷纷上了自家马车或坐骑,互别苗头亦相互招呼着,直直奔往位在帝京繁华之处的大酒楼。
这一边,谢馥宇安抚般扯唇,作势欲推开对方的扶持。“长安,你可以松手了,小爷我真能站稳。”抿唇笑了笑。“你听见没?是傅书钦嚷着要请客呢,这样的好处咱们都得去抢占,就得把他吃垮才痛快,欸,你还不松手?”
“香香你……你当真无事?”傅靖战仍不愿松开掌握,目光紧盯。
“当真无事,是真的。”谢馥宇真诚颔首。
“那……那么你别骑马,今日就与我共乘马车。”
傅靖战的话中并无询问之意,很明显已替对方作好决定,谢馥宇其实大可拒绝,但狠不下心,对于长安,心总是柔软的。
“好啊好啊,安王府的马车又大又舒适,长安都开口来相邀了,这样的好处任谁都想要,嘿嘿,我岂会放过?”
谢馥宇说着玩笑话,说得那样真挚,反手勾住傅靖战的臂膀,反客为主般扯着他往安王府马车停放的所在走去。
☆☆☆
身子在发烫。
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边结束蹴鞠练习后,这股莫名热气头一回发作,之后就开始反反覆覆。
白日时尚能维持寻常作息,到夜里便发烧发得古怪,如此已连续二十个日夜了吧?谢馥宇弄不明白自身出什么事,府里为他请了堪称“大国手”的御医过府诊治,结果……诊不出个结果来,他身子骨着实好得很。
昨儿个后半夜再次发烧,他按例灌下女乃娘徐氏为他煎熬的汤药,那是御医开的退烧药方,虽治标不治本,但每回皆能有效缓解症状,等天一亮他又变回一尾活龙。
反覆发烧尽管令人困扰,眼下却得将这困扰暂且抛开。
对国子监一群年轻儿郎们来说,今日在这座以京中校场搭建而成的蹴鞠场上,有一场足可拿命去拼的赛事。
帝京国子监对上紫光山环秀书院。
地主队清一色蓝衫黑束裤,客队则选择黄衫搭上暗红色束裤,两队颜色分明,即使在场上跑动飞快,身影迅速挪移,在四周场边高台上观赛的人们亦能轻易辨出球在何队脚下。
不能输,不要输。
他谢馥宇一向要强,最厌恶“输”的感觉。
三年前去访紫光山,当年那一场“蹴鞠友谊赛”没能比出一个胜负直令他耿耿于怀。
今年国子监可是占了地主队的优势,现场不仅来了这么多亲朋好友,更开放给百姓们进场助威,对上环秀书院的这一役无论如何非赢不可!
即便身子感觉不对劲,那股入夜才会发作的热气彷佛爬满皮肤,他还是要在场上迈开大步尽力奔跑。
他跑得更快,球在脚下盘动,阵阵呐喊声就像扑面而来的风。
没有办法思考,一切皆凭本能,在全力奔跑之际蓦然一记拐子流星,球被踢进架高的风流眼,顿时叫好声四起,比赛结束的锣声亦随之大响。
“赢了!赢了赢了!哇啊啊——”
“那计时大沙漏流到一半时,两边比分还在纠结,没想到后半场真威啊!”
“小香儿,你这『头球”位置踢得好啊,好到都疯了似,害哥哥我险些追不上,也就长安还能如影随形跟着。”
被蹴鞠队的众位儿郎包围着,每一张熟悉的面庞汗水淋漓且青春飞扬,谢馥宇很想说些什么,却觉眼前泛花,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一双健臂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此刻扶住了他。
“长安……”无须看清,双目也看不清,他直接靠向对方。“小爷我……不太舒服……”
“哇啊!谢馥宇你生病还上场?你这是不要命——”赵团英的大嘴巴立时被傅书钦一掌捣得紧紧,十几张年轻表情一下子从欣喜兴奋变成担忧。
傅书钦低声道:“别出乱子!勿忘咱们还在场边上,还受着众人注目,香香既然领着大伙儿赢下这场赛事,咱们国子监诸生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就得风光到底。”
傅靖战道:“一会儿还得回场上向师长、观赛众人以及环秀书院的选手们致意,托付给各位了,我带香香先行离开。”
于是在整个蹴鞠队的掩护下,傅靖战顺利地将人送进自家大马车内,并把谢家小爷今日的坐骑一并牵走。
“送我回镇国公府,喝药……女乃娘会给我煎药的,南宫御医开的药,喝了就能退烧……”谢馥宇并未昏厥,他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知道自己被扶着躺平,身下是上等的兰草软垫,散出的清香气味似能让他热烫的气息降温几分。
他的腰带被解开,衣襟大敞开来,有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绞过冷水的棉布替他擦拭胸膛,瞬间的清凉令他不禁申吟,本能掀开长睫——
“长安……”稍能定睛去看,映入眼底的是傅靖战五官紧绷的神态,似作怒似担忧,向来漂亮的唇形抿成一直线。
傅靖战没理会他的轻唤,双手兀自忙碌着,重新绞湿巾子擦净他的脸和颈项,跟着还托高他的脑袋清理后背上的汗渍,尽可能将他弄得清爽些。
“你自个儿浑身还都臭汗淋漓,光忙着小爷我做什么?”谢馥宇最受不住眼前这人摆冷脸给他看,下意识欲逗他说话。
见傅靖战目光横扫过来,冷冰冰的眼神害他心头打了个哆嗦……明明发着高热还会冷到陡颤,谢馥宇暗暗苦笑。
“唔,是我错了,长安即便满身大汗,那……那闻起来也是香的,比金玉满堂楼的锦玉姑娘还香……”怎么又遭一记冷眼?
欸,当真怎么说怎么错,饶了他吧,他正在不舒服,他好可怜的。
可谢馥宇一闭嘴,连双目亦合起,只顾着微蹙眉峰细细喘息,那虚弱模样又让接连赏他眼刀的傅靖战胸中泛疼。
他轻拍了拍那冒虚红的脸,这会儿终于肯开口理人,他徐声问道:“国公爷既然请来南宫博这位大国手诊过,那定然有结论,所以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已病了好些日?”一顿,“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踢完球,你状况有些古怪,莫非那时已然发病?”
谢馥宇烧得昏昏沉沉,嘴角却愉悦翘起,甚是欣慰般胡乱呢喃,“傅长安,你果然是小爷真金不换的好兄弟,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欸欸,小爷这二十来天每晚都得爬起来喝药,可苦死我啦……”眼睛没张,倒是怕苦般咧嘴又吐舌头,一脸悲惨。
二十来天?每晚喝药?
傅靖战听着脸色微变,拍拍他的颊面又问:“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因为何?如何才能对症**?香香,说清楚。”
“不知道啊……”谢馥宇勉强扭头加挥手,欲把颊面上那只扰人的手挥掉,边不耐烦地低嚷,“入夜就发烧,喝了汤药就会好转,今儿个……白日突然发作,还是头一遭,我也不知道怎地回事……傅长安你别问,也、也别再打小爷的脸……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好累,好想睡会儿……”
傅靖战当真都不知该拿眼前这个躺得四仰八叉的人怎么办才好!
想再朝那苍白浮虚红的颊面多揭几下,让对方醒着再多透露些病情,一时间却下不了手了。他咬牙暗吐一口气,原本用来揭脸的大掌改而轻覆在谢小爷烧红的脸颊上。
到底是能文又擅武的国子监头等排名,傅靖战肯稳下心动起脑筋,那思绪绝对比蜘蛛精织出的千年网络都要紧密且通透——
关于香香这突发的病,太医院的大国手御医已过府诊治,御医也开出有效退烧的方子。
可都病了这么多日,却未传出镇国公府替自家嫡长孙相请大国手御医过府看诊的耳语和传闻……可见镇国公府谢家对此事有多么重视,定是前后打点得极为细腻,不容丝毫泄露。
但,为什么?
是他谢馥宇怪病缠身连御医都诊治不了?
抑或是镇国公府太重脸面,以武发迹之家不能容忍儿孙体弱?
捻眉想过又想,镇国公府此招是想低调行事、隐晦蔽之了。
即便此时从谢馥宇口中套不出话来,等会儿将人送回镇国公府,他这位身为“对门邻居”的安王世子爷还是能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到时候再找机会问个水落石出。
所以,稍安勿躁。
垂目注视着那张半昏半睡的玉颜,傅靖战低幽叹出一口气。
他长指顺着那优美轮廓滑动,抚过对方的下巴、颈子,停在那漂亮的锁骨流连不去……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径,他背脊陡然一凛,被火烫着般迅速撤手。
……究竟想做什么?
以手扶额,咬咬内唇,对自身已然无言。
很多时候他真弄不清自个儿的意图,彷佛清晰又混乱,但,他很明白方才心间那把怒气除了气他谢小爷对蹴鞠赛非赢不可的执着,都病成这般仍坚持赛完全场,有一部分的怒气实则是针对自己。
他早该留意到香香情况有异,毕竟,他的目光总追随着他,无法克制、身不由己地一直望着。如同一朵向阳之花,不论是开在锦绣膏粱地抑或是穷乡僻壤的荒野里,终究要受天上那一轮日阳吸引,向往灿烂。
谢家小爷谢香香,便是他向往的那一抹灿烂。
“我这样百般隐忍又深藏不显的都给你瞧出来,不枉我这般疼你……”
“你不能因为我只疼你一个,就这样蹬鼻子上脸儿的,过分了呀……”
他俩是真金不换的好哥儿们、好兄弟,如此,足矣。
话说这安王府的马车虽说宽阔,如今被某人摊开修长四肢躺平后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逼得同样手长脚长的安王世子仅能屈膝守在一角。
缩坐在马车角落,那姿势绝对称不上舒服,但世子爷并不想挪动,只为让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许安憩。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抵达家门口。
傅靖战让自家小厮去敲镇国公府的大门,他则帮着半醒的谢馥宇将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样像醉酒的人儿给带下马车。
镇国公府的两个门房开门一看,赶着要过来接手,傅靖战没把人交出去,这座镇国公府里里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将谢馥宇送回他自个儿取名为“潇洒阁”的院落内。
主持潇洒阁日常大小事务的是谢馥宇的女乃娘徐氏,见到傅靖战送回宝贝少主子,徐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得吓人,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指使仆婢们做事。
结果甫安置好谢馥宇,傅靖战竟然就被请出潇洒阁,亲自来请他离开的还是镇国公夫人。
“香香这孩子当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气,承蒙世子爷照看,特意将他送回。”国公夫人年近六旬,保养颇为得宜,满头青丝虽已半白,笑着言语时眼尾嘴角仅现浅浅纹路。
这一边,都被请出潇洒阁了,两脚还兀自站在人家镇国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战忙开口道:“国公夫人请听晚辈道明,香香他绝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场上突然发作,说是已连着好些天——”
“确实是中了暑气无误。”国公夫人郑重打断他的话。“香香的体质老身最清楚不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动得多了就发热,但热气又困在体内发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症状。”
傅靖战微微瞠目。“不是这样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请回吧。香香他没事的,劳世子爷费心挂怀,当真有愧。”老人家仍温和浅笑,一干仆妇和婢子们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让傅靖战想发脾气都发不了。
很不对劲,所有事都不对劲。
然,使软招不行,面对面又不能硬去冲撞,傅靖战只得暗自调息压下内心焦躁。再继续纠缠下去当真难看了,他遂抱拳一礼,徐声道:“那晚辈明日一早再过来探望,香香身子若然无碍,恰能接他一起上学。”
“打明儿个起,咱们家香香就不进国子监了。”国公夫人突如其来丢出这么一句。
“这是……为何?”傅靖战气息微绷,对老人家有些顾及不了礼数,瞬也不瞬的目光显得过分凌厉。
“安王世子爷身为皇亲国戚应当再清楚不过。”国公夫人摆摆手笑道:“你们这些孩子进国子监求学所谓何事?难道是求富贵、求仕途晋升吗?不是的,不是啊,纯粹是读书罢了,真要进一步说,那还能结交各方权贵子弟,玩在一块儿闹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书读好,还能博一个『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这样而已不是吗?”
傅靖战一时间无法反驳,气息在胸中滚动翻腾。
国公夫人接着道:“咱们家香香进国子监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没打算下场考科举,更没想过当官,虽说在国子监每年考核出来的成绩是挺不错,但读了几年书也就足够,往后自学便可,是该让他见识见识其他事物,说到底,人活这么一辈子不能光读书啊,世子爷您说是不?”
傅靖战思绪动得甚快,莫名间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为何?是因香香这突如其来的病生得古怪,国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声浑厚怒喝乍响,震得堂上众人凛然。
傅靖战却不惧,直勾勾注视那位甩飞锦帘、从后头起居室大步踏进前堂来的镇国公。
维持基本礼数,傅靖战仍朝国公爷拱手一礼,神情却十分紧绷。
“即便阁下是皇亲国戚,顶着一个安王世子爷的身分和头衔,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镇国公府里胡言乱语、诬蔑我谢家。”老当益壮的镇国公毫不客气指着傅靖战的鼻子直接开骂。
这明摆着是恼羞成怒了,如此明显!如此,是否就道明了他的推断无误?
他们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战还想争个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国公府地盘上,镇国公一声令下,一班训练有素的黑衣护卫共一十二名,从四面八方急涌而至,团团将傅靖战包围。
结果就是毫无胜算。
十八岁少年郎即便习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却也双拳难敌二十四掌,何况黑衣护卫们还能组成阵形相逼,逼得傅靖战节节败退,那些护卫们只差没用手中铁棍把他腾空架出去。
当镇国公府的红铜大门在面前“砰”地一声关起,守在傅靖战身旁的贴身小厮不禁腿软,一瘫坐在地,颤抖抖地哭了。
“世子爷,呜呜呜……咱们先别跟对方争论了,那样太吃亏啊,咱们先回王府吧,呜呜呜……咱们好歹也养着一票府兵,真要开打,回去跟王爷商量过再打,您说好不好?”
傅靖战绝对没想打架,更不愿意与镇国公府交恶,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这整件事太古怪。
话说回来,倘若真动起手来,安王府怕是输定。
并非王府中没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个怕事的,起因于当年的那一场皇位夺嫡之争太过惨烈。
当时皇室子孙与各部重臣们死伤惨重,他爹曾装疯卖傻刻意避开那场政争,在当今圣上眼中,安王爷一直以来就是个得过且过的闲散王爷,如今要安王府挺身与镇国公府对着干,根本痴人说梦。
袖中的双拳狠狠紧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蓦地放开,于是静下心,缓下气息。
眼前之事确实是他当局者迷,着实太过冲动,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涩然吐字,他转身拾步,朝位在对街的自家大门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异且无理可循,但无妨,香香都十八岁了,只要他的病情转好回复康健,以他一向张扬又爱笑爱闹的性情,谁能永久困住他这只泼猴?
他会再见到谢家小爷的。
也许明日便能见着,届时质问当事之人,所有疑问就都开解,岂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