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江北,天朝帝京,安王府。
匠心独具的安王府第虽位在江北,府中“绮园”讲究的却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风情,湖光与天云互应,当中迭山掇峰、造景揽翠,动观与静观的对景颇有意境,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展现出南方园林才有的细腻。
绮园顾名思义确实很美,尤其在这三春降临的美好时节更是繁花锦簇、蝶舞蜂喧,但谢馥宇此刻无心欣赏也不太懂得欣赏,一来他仅是个甫满十岁的娃子,二来他真心觉得安王府的绮园造得着实“娘气”了些,还是自家镇国公府的宅子前有练武场、后有驯马场如此大气开阔才合意。
那两条较同龄稚子结实的小长腿迈着流星大步,谢馥宇有意无意地将衫襬扬得猎猎作响,张扬着想教谁听见似。
安王府内的下人们皆识得这位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小公子,毕竟安王府与一品镇国公府当真是门当户对的“对门邻居”。
镇国公府的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爷又同年,两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块儿,亲密无间,简直比亲手足还亲。
此际谢馥宇如入无人之境直闯安王府的后花园,府中护卫与仆役们早已司空见惯纷纷让道,甚至将他视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礼。
这一边,谢馥宇从抄手回廊上翻身越过成排的镂刻矮栏,小小身躯落在园子内,他立时钻进一座由迭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绮园中的迭山堆石讲究“奇特”二字,石上迭石、洞上添洞,营造出与众不同的山形体态,谢馥宇从一个外观毫不起眼的洞口钻进,里边却是蜿蜒曲折,有着随山势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内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处。
总归石室的内部因石、因地、因景而变化,然这些巧思满满的变化全然不影响谢馥宇迈步朝“目标”而去。
他太熟悉这座安王府了,尽管觉得绮园的江南风情太柔弱,却甚是喜欢园中这座巨大的假山,喜欢里边错综复杂的布局,他造访过无数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于心。
忽地一个转弯,映入眼中的是一处小小石室。
迭石而成的墙面,石与石之间出现缝隙,灿烂的春光从隙间固执渗进,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躯上。
那男孩儿双臂抱膝、脸蛋埋在屈起拱高的双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带孝的素衣显得格外突兀,彷佛春丝游荡的心绪瞬间被揪扯落地,一口气登时噎在喉间。
然,镇国公府嫡长孙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横惯了,既傲且骄,他若不允谁失落难受,谁也别想在他面前摆出颓废样儿。
“傅长安,你干么这样?”
高呼一声,脚狠狠一跺,谢馥宇朝那披麻带孝的小子冲了去,一落坐在对方身侧,跟着曲起单边手肘狠顶了对方上臂一记,明摆着要吸引注意。
在假山石室中独处却遭搅扰的十岁男孩姓傅,此为天朝国姓,男孩名靖战,小名长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爷。
“傅长安,你别哭,有什么好哭?”谢馥宇更用力又顶他一记,终于令对方抬起头望了来。
那是张俊秀面容,五官模样虽未定型,眉眼间已若清风明月,只是此刻染上点儿朦胧氤氲,眼眶瞧着有些泛红。
“我没哭……”傅靖战轻哑地驳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这处石室,迭石堆砌而成的石墙外紧邻人工湖,迭石间的隙间渗进清光,亦传进一阵阵的诵经声,那如吟如泣的声音从前厅传递至此尽管已模糊难辨,仍有穿透人心的余韵。
明摆着对方是在睁眼说瞎话,谢馥宇喉头却噎了噎。
好一会儿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么多年,我见过她犯咳疾时的模样,当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将出来似的,瞧着都心疼不已……还有后来皮肤上长出的郁结和红疹,那些郁结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红疹……都说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环绕人的身体长满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长安,你娘如今是解月兑了,不会再痛了,你别哭。”
石室中一片沉默,两孩子相视的眼睛倒是明亮,谁也没挪开。
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于昨日离世,傅靖战没了亲娘,他这个在人前总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爷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会躲起来掉眼泪。
谢馥宇想着今儿个上门吊唁,安王府从前门到前院,再到前厅正堂和后头的绮园,入目皆是白幡飘荡,门边和廊檐下的彩绣灯笼全换上素白颜色,灵堂上诵经声不断,漫进鼻间的焚香和烧金纸的气味儿彷佛挥之不去……
他想着傅长安这小子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对傅长安说些安慰的话,他们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他一起来分摊傅长安的伤痛,那傅长安也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瞧啊,咱俩若要比惨,我定是比你可怜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爱整整十年,而我却连娘的面都没见过。”谢馥宇耸了耸尚显单薄的双肩,皱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长安,小爷我这么可怜都没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战自是听闻过镇国公府的事,知晓眼前这位国公府的嫡孙公子爷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赖身为祖父母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拉拔长大。
可是他谢小爷将自身悲惨的事说出时一脸赖皮样,傅靖战一时间都不知该摆出何种面孔对应。
石室中再次陷进沉静。
谢馥宇低唔一声,用手背摩挲鼻子,以为安慰之计大失败,遂垂头丧气又摇头晃脑,一会儿想好了忽又扬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长安,你想哭就哭,别憋着,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场,咱们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谁也不告诉,大不了小爷陪你一块儿哭。”
傅靖战在溜进这隐蔽的石室时确实想哭,也确实哭过,但忽然来了一个闹腾的谢小爷,两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别,却自小玩在一块,如此投契。
被谢馥宇一闹,他想哭的心情全没了,至少此际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扬了扬。“我没哭,香香。”
谢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儿“香香”,此为祖母国公夫人对嫡长孙的爱宠昵称,谢小爷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某天还是被住在对门的安王小世子爷听了去。
果然此昵称一出,谢小爷浑身陡颤,表情纠结。
换在平时,谢馥宇早跳起来拳打脚踢拿他过招,今日是见他可怜只得咽下这口气,但还是得发泄一下不满。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没事别乱喊!”骤然一个跃起,谢馥宇半身压在傅靖战背上,一臂勒住对方脖颈。
小名太娘气,就怕一个不小心传得满帝京皆知,坠了他谢小爷的威风。
这一边,傅靖战并未费劲挣月兑,仅以单手架住横在颈项上的小臂,让自身得以呼吸吐纳,惹恼了谢家小爷,他微敛的双目似烁光点点。
谢馥宇犹勾勒着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试图挠乱傅靖战的头发,后者眼捷手快倏地挡下,一攻一守间将哀伤的心绪暂且淡化。
谢小爷低声嚷道:“你说你没哭,那好啊,没哭最好,男儿汉流血不流泪,你娘亲是不在了,可你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亲妹子得照看,往后不管这府里谁掌中馈,你安王世子爷的身分谁也夺不走,将来承袭爵位走路有风,绝对能成为一棵供亲人倚靠的大树,傅长安,你确实没什么好哭。”
安王爷虽称不上好,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纳有两名侧妃以及三位贵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长子傅靖战外,还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诞下的女娃儿,兄妹俩差了整整十岁。
也许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还执意要生下这个女娃,才导致她原就需要长期调养的身子加速虚败,在大龄之年艰难诞下孩儿后终至香消玉殒。
此刻,听到谢家小爷提及自家亲妹妹,傅靖战蓦地反掌挣开束缚。
他俩一边是挣得甚巧,另一边则放得颇快,谢馥宇并未变招再攻,而是老老实实退回原位,肩并肩挨着对方盘腿而坐。
“傅长安啊傅长安,有亲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挤眉弄眼的,谢馥宇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艳羡表情。
傅靖战年岁虽小,却也知镇国公府的谢小爷闹的是哪门子谱。
一会儿要他莫哭。
一会儿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会儿又说他没什么好哭。
谢馥宇这是存心闹上门,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尽管逝者已矣,生者却还等着他的照料,要他这个小小的安王世子爷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好似再如何艰难的世道,都有容他们一闯再闯的机运。
于是见那人咧嘴笑开,傅靖战回以诚挚浅笑,神情难掩寂寥却也淡然颔首,“你说得对,还有妹妹呢。娘亲不在了,妹妹还需我照看,她……她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得,我得帮她记好,往后再慢慢说与她听。”略顿。“我得好好护着她,护她一辈子。”
“嗯。”谢馥宇小脑袋瓜赞同般一点,拍拍好友肩膀笑道:“你这个当兄长的自当护着妹子一辈子,但女儿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就得从了夫婿,你想护她,就得睁大眼睛帮她选一门好亲事是不?”
傅靖战脑子再好使,小小年岁的男孩一时间对于亲妹子的姻缘哪里想得周全,他蓦地怔住,俊秀五官透出几分无辜。
谢馥宇哈哈大笑,一臂揽上他的肩头摇了摇。“有什么好担心?我这儿现成一个乘龙快婿不是吗?往后小妹长大了,你就作主把她嫁给我,嫁进我镇国公府来享福,我让小妹吃香喝辣天天快活,谁也欺负不了她,我同你一块儿护着她不就得了?”
傅靖战气息明显一顿,俊目瞬也不瞬直瞅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小脸蛋。
那是一张容貌过分细致的脸蛋儿,杏眸琼鼻配上墨眉朱唇,颊面宛若染了红泽的梅腮,一头乌亮长发高高束起,垂荡而下的是如白瀑下千尺一般的洒然。
“不成……真不成的……”傅靖战下意识喃喃。
闻言,谢馥宇双眉扭起一脸恶狠。“你说啥不成?我……不成?怎么?你是怕咱护不了你家亲亲小妹吗?”岂非太小看他!
结果傅靖战缓缓摇了摇头,落在谢馥宇脸上的目光依旧无比专注,像要将他看个通透似。
静默对视了好半晌后,谢馥宇终于听到他语重心长启声——
“香香这模样太精致娇美,简直比女儿家还像女儿家,我家小妹倘若许了你,有你这样的夫婿专美于前,妇容堪忧,时时都要被你比下去,我家妹子即便生得再端庄秀雅也得心累,所以真不成。”
“绝交!傅长安,小爷今儿个跟你割袍断义!”谢馥宇怒声嚷嚷,跳起来又一臂勒住对方颈项。“什么比女儿家还娇美,你明知小爷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还故意说,你不讲道义不懂武德啊,小爷要跟你绝交!绝交!”
嚷着要割袍断义,谢馥宇身上的衫袍仍好好的没有一丝破损,就只是故技重施地勒颈兼拿上半身的重量压人。
遭“暴力”对待的男孩彷佛听惯了那“绝交宣言”,表情不但不慌无乱,在格挡对方臂膀的同时还悄悄牵唇了。
“傅长安你别不信,小爷这会儿认真了,跟你绝交到底!”非常信誓旦旦。
傅靖战仅是笑,默然噙笑,一颗心却似在温暖流域荡漾。
无数遍嚷着要绝交的家伙从未离开傅靖战的生命。
男孩们长成十六岁少年的这一年,一样玩在一起、混在一块,一样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而这些年来他俩习武进学,十二岁时请了同一位出身镖局的天朝武状元指点武艺,十三岁时一同考进国子监,两少年眼界是开阔了,玩在一块儿、年龄相仿的伙伴自然也变多。
国子监为天朝最高学府。
对读书人而言若想考取功名,大多会选择参加科举,但是能进到国子监且表现优异的学生,却能通过廷试或吏部考试直接晋为官身,所以能进到国子监读书就意味着离仕途不远了。
不过对于从小玩到大的两少年来说,一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安王世子,一个是一等镇国公家的宝贝长孙,进国子监求学从没想过“当官”二字,更没有什么将来定要“出人头地”、“鱼跃龙门”的远大抱负,仅纯粹为了读书,顺带交往几个趣味相投的同窗好友罢了。
但,即使是已同窗三年的好友,还是可以说吵架就吵架。
“谢馥宇,今儿个你要是条汉子就把咱的衫子和裤子还来!”涨红脸怒吼的少年郎蹲坐在溪水中不敢上岸。
他光果着肉乎乎的雪白上身,尽管还套着一条底裤,薄薄的绸缎料子浸湿后,依然能使胯间包裹住的玩意儿“原形毕露”。
春暖花开的时节,今日是国子监“甲字班”生员们一年一度的春游。
春游的立意十分美好纯良,主要是为了增进同班同学们的感情,要学生们在埋首苦读作学问之际亦不忘同侪间相互交流。
今年春游之处选在帝京东郊十里外的百花溪谷。
进溪谷得走一段山路,抵达目的地便是繁花盛开、蝶闹蜂喧的景致,潺潺溪水清音悦耳,不仅能洗涤俗尘之心,更让一干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童心大起,纷纷月兑掉衣鞋下水饺般一个个往溪水里跳。
谢馥宇正是带头往溪里冲的那一个。
甲字班中就数他最闹腾,而这种爱闹爱玩、课业却名列前茅兼机灵善辩的学子常是夫子们眼中的头痛人物,但也常是同学们马首是瞻的对象。
于是少年儿郎们光着膀子和大脚丫子打起水仗,还分了两边人马对战,玩得浑身湿透不亦乐乎。
之后玩累了,一个个上岸来,大伙儿各自拾回衣物鞋袜,唯独工部赵侍郎家的小儿子赵团英放置在岸边大石上的衣物不翼而飞。
“是说赵团子,小爷我是不是条汉子跟还你衫子裤子有啥干系?”谢馥宇接过傅靖战递来的一方干净棉布,边擦脸拭身边无奈问道。
进国子监读书谢馥宇从来不带小厮,因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照料,觉得累赘,不过傅靖战身边倒跟着一个。
此际安王府的小厮递茶水、递净布伺候自家世子爷,后者却都接过来“伺候”谢馥宇这位国公府家的小爷了。
这一边谢馥宇把用过的棉布还回去,喝了一大口温茶,对着赵团英又问:“你自个儿东西不见却来寻我讨要,凭什么?只因前些天咱俩干架,你小子认为这是结下梁子了,所以一有事就直接赖我头上,是吗?”
赵团英鼓起腮帮子嚷道:“你那天打坏我整盒的莲蓉酥饼都没道歉,那酥饼是我娘亲亲手做的,专程为我做的,你没道歉,是你不对!”
结果话题扯回前些天那场干架。
谢馥宇两手一摊,表情更无奈。“拜托,你根本没给我道歉的机会啊!那整盒莲蓉酥饼一散落地上你顿时就疯了,尖叫着扑过来朝我挥拳,我当然打回去,难道还傻傻任你揍吗?”
“那、那都说打人不打脸,你还打我脸了,瞧,颧骨上乌青一块儿还没完全消散呢。”赵团英抬高圆圆脸容指控。“害我这些天都得躲着我娘,怕她觑见了要心疼,所以姓谢的,你干么打我脸?”
“赵团子,那你还撩阴呢!”谢馥宇双手做出护住胯间之举。“我镇国公府就我这么一根独苗儿,你那时下黑手我都没同你置气,以为咱们打了那一架便揭过篇了,结果你家小厮没帮你保管好私人之物,竟来究责小爷我吗?”谢馥宇实不想拖赵家的下人落水,但赵团英实在太不可理喻。
在一旁的赵家小厮早已抖若筛糠,颤着嗓子道:“……少爷,小的……小的只是去林子里撒了泡尿,回来一看,少爷那堆衣物就都不见……小的认真找了,就是找不到,明明只离开一会儿的……”
好几个同窗在谢馥宇遭赵团英指控时已套好衣裳,此刻都在帮忙寻找赵团英消失的衣物,连岸边两处及人小腿高的草丛也没放过。
这一边,傅靖战抓着谢馥宇用过递回的棉布迅速整理好自身之后,徐慢道:“适才不是有一阵风刮过吗?好些人都打喷嚏了,大伙儿才想着该上岸。”略顿。“看来是那阵风把搁在岩石上的衣物吹落水,以此小溪流动之势,赵同学的衣物怕是已顺溪而下不复返了。”
他此话一出,立时得到附和——
“是啊,长安说的没错,方才咱们大打水仗时,真有一阵大风吹来。”
“咱们浑身湿透,被那阵风一吹当真冷得直哆嗦,然后不知是谁先打了个喷嚏,跟着接二连三的,好几个都打喷嚏。”
“哎呀呀,看来真如长安所说那般,团子的衣物是掉进溪里了,团子啊,这会儿是你错怪小香香了呀。”
语带戏谑作此结论之人名叫傅书钦,年十七,是甲字班中年纪最长的学生,与傅靖战同为皇亲国戚,不过傅书钦的身分更尊贵一些,他是当朝圣上的十一皇子。
关于皇子读书,宫中本有一套进学制度,亦有大学士们进宫为皇子们讲学,但傅书钦打小就不喜欢被拘在宫里,费了番心力才求得父皇点头让他出宫就学,十五岁时他得以搬出宫外并有自个儿的府第,赐封号“昭王”。
傅书钦这话根本是一锤定音,一切都是风的错,于是少年们转而安慰赵团英,劝他别怕羞快上岸——
“反正大家都是男的,胯下那二两肉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谁爱看你的?”
“团子你再不上来,等会儿太阳西下溪水更寒凉,要冻出毛病来怎么办?”
“咱这儿有多出的裤子,可能小了些,团子你将就将就吧。”
某位同学春游的小包袱里除了吃食外还多带一条干净裤子,正取出来要给赵团英暂且“遮丑”,更有人吩咐赵家小厮赶紧将自家少爷带上岸。
形势蓦然一变,还了谢馥宇清白,但他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双臂盘胸,他微瞇双眼斜睨着一旁的傅靖战,后者一脸清风明月,嘴角似有若无勾扬着。
突然,一双雪白阔袖分别搭上他俩的肩头,傅书钦挤进两人之间。
“来,给哥哥瞅瞅,咱们小香儿没受委屈吧?”说着就把俊脸往谢馥宇面前凑。
“我是能让自个儿受委屈的人吗?你……昭王殿下,请别再喊我小名,那是吾家老长辈才能喊的。”嘴上虽尊称对方,谢馥宇下手却无迟疑,一把推开凑得太近的小白脸。
在谢馥宇动手的同时,傅靖战也动手了,先是挣开肩上那只阔袖,随即一个巧劲儿将傅书钦整个人扯过来,拉开对方与谢馥宇之间的距离。
“请王爷自重。”傅靖战平静神态未变,语气略沉。
傅书钦并不觉得被冒犯,当年争取进国子监求学,其愿望之一便是希望能得一群可以恣意打打闹闹、玩在一块儿的同窗好友。
他咧嘴笑开,展臂重新搭上傅靖战的肩膀,哥俩好般拍了拍。“哪儿不重呀?我觉得自个儿挺重啊。话说回来,我跟你可是亲亲堂兄弟,为何长安喊『香香』就没事,我喊就不成?”
傅书钦抬头看向谢馥宇,笑问:“香香,难不成咱们家长安也是你镇国公府的老长辈吗?”
这笑话半点也不好笑,谢馥宇都想翻白眼了。
他不禁月复诽,这一切都要怪傅长安!
就是有一回傅长安月兑口而出喊他小名,当场被许多同窗听了去,傅书钦正是其中一个,其他同窗碍于他谢小爷的拳头敢笑不敢言,但傅书钦却是揍不怕似,竟然香香长、香香短地喊上瘾。
可恶!若非不想家里两位老人又被请进宫里“听训”,他都想一拳往这位昭王殿下的脑袋瓜卯下去。
但真要问为何能允傅长安喊那个糗死人的小名,他也万般无奈啊,就是从小被喊到大,如何纠正抗议都无用,后来听着、听着也就习惯。
谢馥宇没打算回应傅书钦戏谑嬉笑的问话,才想无视到底,一阵惊呼骤起,叫得最响亮的恰是刚被小厮带上岸的赵团英。
“呀啊啊!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啦——”
“少爷您先遮遮,没事没事,没被看去太多!”赵家小厮这会儿机灵了几分,手中一条湿棉布赶紧围住少爷的圆腰,迅速帮赵团英掩住下半身。
一群少年郎不约而同望向溪谷入口处,尚未定睛,已嗅到荡开在微风中的甜甜熏香,比野地花香多出三分雅致、七分风情,动人心弦。
待少年郎们能定睛去看了,下一瞬却又眼花撩乱。
那是十来名衫裙缤纷、容色姣美的妙龄女子,为首的那一位女郎体态格外优美,眸光尤其明亮,正笑吟吟地接受儿郎们的注目。
“原来是国子监甲字班的公子爷们,奴家明锦玉这厢有礼了。”女郎娇声言语,优雅地屈膝一礼,她身边的姑娘们亦跟著作礼,每张娇颜皆带笑,柳眼梅腮逸春情。
女郎一自报姓名,少年郎们好几个倒抽一口气,没有动静的则是老早已惊呆。
明锦玉,金玉满堂楼的镇店头牌,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皆精,连续三年夺得“帝京花魁”的名号,未满双十芳华已名动帝京。
明锦玉笑着又道:“奴家与几个姊妹今儿个出来郊游踏青,已准备回程了,恰路过百花溪谷才弯进来探探,不料打扰到各位公子爷。”
少年郎们下意识摇了摇头,动作十分一致,连赵团英也跟着摇头,围在腰上的棉布要掉不掉。
明锦玉眸光轻荡,最后落在谢馥宇身上,后者并未回避那盈盈注视,却是抛下傅靖战和傅书钦两人,笔直朝对方走去。
女郎们见一漂亮好看的公子走来,纷纷相互推搡,脸红娇笑。
少年郎们见状全瞠圆招子,不知道谢小爷有何意图,唯独傅靖战面无表情,傅书钦倒是一脸趣意昂然。
“瞧那模样是老相识,姑娘家一来就知道咱们是国子监甲字班的学子,那肯定是甲字班里有她相识之人……嘿嘿,没想到咱们家香香人脉这么广。”傅书钦双臂盘胸,手肘顶了静伫不动的傅靖战一记。
傅靖战毫不理会,仅淡淡望着那个正跟明锦玉相互作礼的修长身影。
谢馥宇确实识得这位帝京花魁,但算不上老相识,只不过是几面之缘。
这一边,两人寒暄几句后,谢馥宇直接便问:“锦玉姑娘今日出游,不知是否备有吃食?都说金玉满堂楼的糕点其精致和口味为帝京一绝,其中又以白玉芙蓉糕最受好评,可惜糕点师傅一日仅能做出二十份,有钱可不一定吃得到。”
明锦玉身边一名可爱女郎噗哧笑出,连忙掩唇笑道:“谢公子没来过咱们金玉满堂楼,对楼里的事倒也清楚呢。”
另一名甜美女郎也笑道:“今儿个出来玩,咱们这么多人,自然是备了不少吃食点心,谢公子会这么问……莫非是肚饿了,来跟咱们讨食?”
谢馥宇叹了一声,模模肚月复,不怕羞道:“确实是肚饿,也确实来讨食,就不知各位姊姊们有无剩余,肯不肯赏点儿?”一揖到底。
众位女郎被他逗得又是一阵娇笑,笑得当真花枝乱颤、美不胜收。
“哪里舍得让公子肚饿。”明锦玉一个眼神示意,两个女郎便跑回马车那儿捧来两盒糕点,直接送进谢馥宇手中。
“还挺沉呢,剩这么多?”谢馥宇不禁挑眉。
明锦玉指了指身旁一群女郎。“个个都在闹节食,怕腰肢变粗,胃口小得跟小鸟似的。”
八成觉得眼前这位贵公子俊俏友善又有趣,被明锦玉指到的女郎们好几个还故意挺胸扭腰,谢馥宇虽被闹得脸红红却也大方笑开。
再次道谢,目送众位女郎离开,谢馥宇甫转身过来就被一干同窗包围。
傅书钦眼捷手快直接干走他手中的一盒糕点,打开盒盖一瞧,简直嘴角都要笑咧到耳根,各色点心铺排其中,连白玉芙蓉糕也留了好几块。
“都别问、都别吵!”
谢馥宇遭少年郎们连番追问,问他金玉满堂楼的事,问他跟明锦玉的事,问他跟那一群女郎们的事,问他刚刚都说了什么事,问他怎么把女郎们逗乐的事……
他大喝一声,护着一盒糕点冲出“重围”,此时还得庆幸傅书钦那小子抢走另一盒糕点帮他引走好几个同窗,不然很可能摆月兑不掉这团团围困之局。
他大步冲到傻愣愣望着他的赵团英面前,递去手中的糕点盒,朗声道:“赵团子,那日弄翻你一整盒莲蓉酥饼,确实是我不小心,是小爷我不好,那盒莲蓉酥饼既然是你娘亲手做的,外边根本买不到,我没法儿赔你一模一样的吃食,这一盒赔给你,你可愿接受?”
“团子,很好粗(吃)喔,好粗(吃)极了……”傅书钦嘴中塞满糕点,话都说不清了,少年郎们回过神来赶紧扑过去抢食,一下子闹成一团。
这一边,赵团英的目光来回落在糕点盒和谢馥宇脸上,最后讷讷反问:“你、你要赔我的?一整盒都给我?”
“是。”谢馥宇用力点头。“小爷我一人作事一人当,赔给你了。”
赵团英终于把糕点盒接过来,看到摆放在里头的各色小食,忽地扁了扁嘴又吸吸鼻子,一副感动到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谢馥宇……咱那天不该先动手打人,我也有不对之处,还有……今儿个的意外,我不该随意指控……”边说边歉疚地垂下头。
谢馥宇对他摆摆手,又拍拍他的肩头。“那就这样,赵团子,那咱俩之间没事啦,你赶紧把自个儿裹好,不然真要得风寒。”
摆平两人之间的恩怨后,谢馥宇没空理那群围着糕点盒“吃相难看”的同窗,他直直朝从头到尾皆静伫在原地的傅靖战走去。
“随我来。”撂下一句,他扯着傅靖战的衣袖直接拖走。
傅靖战相当配合,不但没让小厮跟来还由着谢小爷摆布,两人走进溪谷边的林子里,确定其他人听不到他俩说话谢馥宇才放开他。
“傅长安——”谢馥宇突地转过身来,直勾勾平视对方的眼睛。“是你干的对吧?”
傅靖战嘴角微微一翘,也没反问什么事是他干的,就仅是望着双臂扠在腰上、正审视着他的这个人。
他感觉到愉悦,好像事情无须言明,眼前这人都能懂得。
谢馥宇刻意压低嗓音道:“我知道你整弄人是想帮我出气,如今我跟赵团子两清,你是亲眼看见的,我跟他没事了,你可别再为难他。”一顿,突然记起什么似又道:“话说回来,小爷今天险些被你害了,你要弄赵团子时机也太不对,我才跟他干过架,一出事果然赖小爷头上。”
傅靖战脸上的笑意略略加深,终于出声。“这一点确实疏忽了,下一次定然多用心。”
“还有『下一次』?”谢馥宇声调突然拔高,又连忙压下来。“长安啊长安,咱俩是好兄弟你挺我到底我明白,但咱们多少还是要有点同窗爱嘛,赵团子的事就到此为止了,可好?嗯,可好啊?”
傅靖战的笑耐人寻味,却不言语,顿了两息后他转身朝林子外步去。
“哇啊——傅长安,你敢不听小爷的话?”谢馥宇高嚷一声,大步追上。
他使出从小用到大的惯用伎俩,长臂一探勾住傅靖战的颈项,两人身长差不多高,他一得手就把上半身的重量往对方背上施压。“说!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脖子被勾勒住,傅靖战却笑出声来。
谢馥宇拚命往他背上压,他干脆矮将人背起,像小时候玩骑马打仗那样背着人跑,他愿意当他谢小爷的马,驮着他载着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