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热持续升高,烧得整个人都要糊了似。
他应该是昏过去了,不知时间流逝,等到神识从黑暗深渊中泅出,只觉周身酸疼不已,自个儿这一具身躯彷佛躺到都要变成老骨头。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一室幽暗,连盏烛火也未点上,守在榻尾的一名小婢正靠着雕花床柱打盹儿,外间隐约传来交谈声响。
小心翼翼拖着虚软的身子下榻,没把小婢子弄醒,再拖着脚步从八扇围屏后走出,离开内寝间朝那声音来源靠近。
在外间谈话的两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谢馥宇原要推门踏出去,心想他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两老定然极其担忧,此际见他醒来不知会多么欣喜……突然却听到祖父镇国公低喝一句——
“说到底就是怪胎、就是异种,你看那孩子都成什么样了!”
谢馥宇推门的手蓦然间顿住,身子下意识绷紧,竟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隔着一道薄薄的雕花门扉,镇国公的粗嗓继而又道:“当年闽州沿海一带海贼猖狂,咱们琮儿战死在东海,不久那妖女便答应将孩子送来帝京,连她都不想养自己的骨肉……”气愤的跺脚声响传来,“咱们是被那妖女骗了,那孩子根本……就是异种妖物,跟他那个娘亲一模一样!”
“不是什么妖女妖物,国公爷这话说得太过分,香香也就是个无辜孩子,是琮儿的亲生骨肉,是咱们谢家的骨血。”国公夫人忍泪低诉。“谁让琮儿偏就喜欢那女子,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琮儿没了,咱们难道还能要求对方留下吗?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着祖父祖母,还能怎么活?”
“国公爷息怒,国公夫人您也别伤心,小少爷他确实……情况特殊了些,也许派人前往东海寻找小少爷的娘亲,从她那儿能找出解决之法。”外间还有另一道女嗓响起,声音轻易可辨,出声劝慰之人正是女乃娘徐氏。
“东海那样大,得找到什么时候?香香这般……怕是禁不起耽搁。”国公夫人鼻音甚浓道。
徐氏略顿了顿,莫可奈何般叹息。“想来,小少爷的娘亲当年并非刻意欺瞒,毕竟谁也没料到鲛人族的『择身』会岀现如今的变故,按理说来,满周岁便能确定性别,是男是女那是一锤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爷这般反覆之状,欸,最最可怜的还是咱们小少爷啊。”
“孽障啊!孽障啊——”
“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儿……”
国公爷的骂声加上国公夫人的泣声把在内寝间打盹儿的小婢给惊醒,后者见榻上无人,赶紧跳起来寻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爷您醒啦!”婢子寻到谢馥宇的同时,后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雕花门扉。
外间小厅中烛光莹莹,镇国公负手而立,国公夫人由女乃娘徐氏扶着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着泪,此时三双眼睛倏地朝他望来。
“祖父口中的孽障骂的是谁?”谢馥宇昏昏然吐语,目光在他们一个个脸上游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谢琮是为国捐躯,未足而立之年便战死东海,父亲是镇国公府的独苗儿,皇帝老儿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补偿心理,对待镇国公府便显得格外礼遇。
他亦知父亲当年驻军东海时,与出身渔家的娘亲相恋结成连理,这桩“任性妄为”私订终身的婚事传回帝京,想当然尔,祖父祖母当然难以接受。
镇国公府是不认他家娘亲这个儿媳的。
但事有轻重缓急,当时东海海盗猖獗,驱除贼寇、护黎民百姓平安为第一要务,在祖父祖母眼中,父亲这桩私订终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他晓事以来,他就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每每问及自家娘亲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襁褓中娘亲便已病故,而且是亡于他爹战死之前。
他们还说,他娘的坟莹就在东海那座小渔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亲的遗骨从遥远的东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诉他的、那些关于他娘的事,原来谎话连篇?
他娘还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东海?
什么妖女妖物、什么鲛人族“择身”等等,到底真相为何?
“孽障……孽障吗……祖父骂的是我爹?我娘?还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烟灼息,谢馥宇想把每个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摇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骂的是谁,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儿,这一声『孽障”骂的终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爷啊!”
迷惑成织,宛若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罩来,让人逃无可逃、挣月兑无望,谢馥宇顿觉胸中气沉,呼吸欲绝。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躯不禁晃了晃,尽管手扶门扉还是没能稳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女乃娘的惊呼。
☆☆☆
傅靖战不再忍了,都大半个月见不到谢馥宇的面,他下定决心,今晚定要潜入对街的镇国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赢得蹴鞠赛,他将发烧的他送回镇国公府,之后遭国公夫人出面请回,又遭镇国公祭出一干黑衣护卫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门探病,却依旧被国公夫人阻挡在外。
老人家是领着仆妇们亲自来大门口迎接的。
她生生将他堵在红铜大门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语进退有礼,但机敏近乎妖的傅靖战哪里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专程来挡他,绝不让他越镇国公府这座雷池一步。
然后国子监当日就收到镇国公府谢家的休学请条,甲字班的同窗们得知消息后顿时译然,众人全围着他讨个说法。
试问,他能说什么?
香香莫名病倒,他这个安王世子爷欲探病却连镇国公府的大门都迈不进去,是能给出哪门子说法?
想见香香一面,想知到底发生何事,想解开眼前谜团,想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他一试再试却每每锚羽而归,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呕血三升。
“大哥瞧啊,绿儿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东西”大剌剌闯进他的寝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来,举起女敕葱般的十根指头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岁的女娃儿笑得天真无邪。
“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冯姑姑跟绿儿说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今晚他俩会在喜鹊搭成的桥上相会呢,阿绽姊姊还帮绿儿染了指甲,是熬了丹凤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无阻拦长驱直入他寝居的人儿除了住对街的谢小爷外,也仅有亲妹子傅柔绿一个。傅靖战模模小柔绿的脑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女敕女敕的淡红指甲,温声道:“绿儿的手真好看。”
冯姑姑与阿缇是平日里负责照顾傅柔绿的仆妇和婢子,想着今日是乞巧节,又见妹妹圆圆小脸笑出一对可爱梨涡,傅靖战胸中的紧绷稍缓了缓。
傅柔绿哈哈一笑开心挥动十指,得意至极道:“告诉你喔,刚刚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说绿儿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来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没往这边来吗?”眨眨眼睛四下张望。
傅靖战闻言脸色骤变,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谢馥宇。“你适才是在何处遇着你宇哥哥?”
傅柔绿被兄长严肃的神态弄得有些不明就里,但仍老实答道:“就在绮园那边的回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样,全身黑抹抹的,还不怕热似的披着深色大披风。”
她不满地微鼓双颊,低声嘟囔,“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大哥和宇哥哥虽是男孩子,为了绿儿也该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么?”
傅靖战一身黑当然是为了今晚要夜探镇国公府,却没想到牵挂之人已寻来。
哄了几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寝居,将妹子交给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缇。
心绪再难按捺,他随即奔往自家后院的人工大园子。
自娘亲在他十岁时病故,父亲安王爷一直未再续弦,安王妃的位子虽空悬多年,但府里的中馈是交由父亲的两房侧妃轮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两房侧妃与其余三房贵妾想必正忙在自个儿院落中摆弄花草饰物,搞些新奇玩意儿,试图引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绮园显得格外清寂。
人工池边几盏石灯笼燃起小火苗,隐约照出园中小径,但傅靖战其实不需要照明,许是彼此默契心有灵犀,他仅在园中停顿了会儿,便举步朝那座叠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长,如今欲钻进假山里边,他需得低首弯腰才能进洞口。
里头的空间宽敞了些,但有好几处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脑袋。
熟门熟路的,他在最里边那处小石室寻到把自身包成一团黑的谢馥宇,后者的坐姿就如同当年躲来这儿哭泣的自己那样,双臂抱膝,一张脸埋在屈起拱高的膝头中。
一只绸面灯笼被弃在角落,烛火仍燃着,火光在堆叠有致的石头墙面上静静舞动。
傅靖战模到他身边席地而坐,一掌轻覆在他后脑杓上,轻哑嗓声宛若叹息,“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这阵子欲见上一面难如登天,到底发生何事?你身体可有好些?是因为病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才阻你出来吗?你停了国子监的进学,是真有打算离开帝京到外头游历一番?”
他连番问着,显现出内心深藏的焦虑,然而等了好半晌才得到回应。
谢馥宇并未抬头,闷闷的声音缓慢道:“长安,他们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们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长嘘短叹掉眼泪,哭得我都不敢面对她,祖父如今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发生短短一个月不到,他们已从谢家旁支的年轻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壮男丁,准备过继到我亡父名下,将来要继承镇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
傅靖战择起眉峰,无法理解,“你一向是两位老人家的心头肉,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亲谢琮将军当年率兵力战异邦海寇,驻守东海十年也守护了沿海百姓整整十年,镇国公此爵位虽非世袭罔替,然皇上许你谢家『两代公三代侯』的荣耀,镇国公府的将来仍须你这长房独苗来继承,怎可能从旁支拣选子弟?”
“可……如果我变得不再是嫡长独苗,该怎么办?”
“你到底在说什么?”傅靖战干脆亲自动手抬起那颗失意垂丧的脑袋瓜,一看清谢馥宇的脸容,不禁暗暗吃惊。
一样是那张眉目如画、俊俏好看的容颜,但整张脸的轮廓线条似乎添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柔感。
五官少了年轻儿郎嶙峋峥缲的锐气,柔软得彷佛浸*在春风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红,颊面亦泛轻红,竟惹得人心生怜爱。
傅靖战惊于自己内心的波动,粗喘一声连忙撤手。
“傅长安,你也吓着了是吗?”谢馥宇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么用?
深吸一口气调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这段时候将我圈禁在潇洒阁,过些时日就会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听从两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后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很滋润,一辈子衣食无缺,一辈子有人伺候着……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摇摇头,眸光微荡。“他们不要我,那我就走自个儿的路,走得远远的不再返回,如此不碍两老的眼,也算尽了最后那么一点孝道吧?所以傅长安……今夜我是来跟你辞别的,能溜出镇国公府全赖女乃娘帮忙打掩护,见到你、跟你说完话,我就要离开帝京了,长安……你、你要好好的,别让我挂怀担忧,我俩就此别过,后会无期。”道完,他拖着身子欲起,却被俊脸铁青的傅靖战猛地抓住一臂。
“回来!什么后会无期?岂由得你这般任性……呃?”傅靖战先是被搞得一头雾水又怒气冲天,单臂一扯,把作势起身的人儿直接扯进怀里,他本能地抱住对方。
这一抱,什么都不对劲儿了!那具身子撞进自己的怀抱中,他俩可说从小到大打闹惯了,两具身躯的碰撞是何种感觉他再清楚不过。
但这一次极不对劲,太不对劲,竟是陌生的柔软和明显的挤压!
撞进他怀里的谢香香,腰际太过柔韧,胸脯又太过丰盈,他将对方毫无空隙地紧揽入怀,竟压得他的胸膛沉沉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香香,你……”他蓦地将他推开,双掌仍牢牢抓着谢馥宇的肩头,上下梭巡的目光惊疑不定。
谢馥宇扯着唇好似欲笑,但没能笑出,复杂的神情惨淡得令人几难直视,“祖父生我的气,一直气不消,祖母对着我只会哭个不停,幸得有女乃娘……是她把事情真相说予我知。”
边说着,谢馥宇边扯开披风的系绳。“女乃娘说,我阿娘其实还活着,她还说,我娘就住在东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为我娘亲是鲛人。”
傅靖战表情讶然,但让人更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近在咫尺的人儿突然当面揭开披风,对他展现那具掩在披风底下的身子是何姿态——薄衫贴肤,勾勒出窈窕女儿家才有的鼓鼓胸房,腰带紧系,令那腰身显得格外纤细。
待傅靖战回过神来,发现自个儿的单掌正覆在对方的咽喉上,指月复在那块细腻肌肤上来回摩挲欲确认些什么。
谢馥宇拉下他的手,笑得仍惨淡,轻哑道:“别再探了,我的喉结确实不见了……据闻,鲛人刚出生时是不分男女的,之后随着成长才会确定性别,但此事通常在幼童时期便会完成,而我体内的鲛人血统却直到如今才产生变化……长安,小爷我变成小娘儿们,让祖父祖母伤心失望透了,可是……可我又好气他们,怎地成了女儿身,两老就瞧不上我,且以我为耻。”
傅靖战一向机敏多谋的脑子此际只觉沉沉钝钝,整件事超乎他想像,转折发生得太快。
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令他无法在当下厘清思绪,他试图想说些什么,却觉话语是如此苍白无用。
石室中的静默如钝刀切肤。
“……我这模样,到底是吓着你了。”谢馥宇头一甩硬将眼泪逼退,深吸一口气诚挚道:“长安,保重。”
但谢馥宇最终没能起身,他……不,是她……她再次被扯进男子的怀抱中。
傅靖战展臂将她牢牢抱住,脸紧贴着她的鬓边,语气焦灼,“别走!香香,别走!我定会护着你,我发誓一定护你到底,你我自小一块儿长大,你若一走了之,那我……我岂不是……我……”
结结巴巴不成语,到底欲说什么,他内心亦纠结,唯一确定的是眼前这个人不管是男是女、是人非人,他都深深喜欢着。
谢馥宇的热症自发作后就没消停过,她发烧到昏迷的那几日是最严重的时候,身体亦是在那时产生明显变化。
醒来之后,她仍处在低烧状态,此刻整个人落在傅靖战怀里,两具身躯亲密紧贴,她觉得体内深处那股不知名的火热像被添柴加油了,一下子窜腾起来,烧成燎原的大火。
她难耐地扭动身子,双手循着本能环上他的劲腰、揽紧他的背。
“傅长安……”破碎呢喃,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却无力停止无法自制。
但此刻发生的事似乎又太对劲,感觉她合该紧抱着他,紧紧攀着,如同溺水者在滔滔激流中唯一能抓到的那一根救命浮木,不能放手。
察觉到她体温偏高,傅靖战终于抬起头来,一手托起她的脸蛋仔细端详,“你还在发烧,颊面都烧出两团虚红了,还想着走去哪里?”
“傅长安……长安啊……”谢馥宇兀自喃喃,似这般唤着这个名字就能从他身上借来一点生气,缓下那股狂躁,祛除神魂底层的寒凉。
在即将被打横抱起之际,她抢先阻止了傅靖战,二话不说脸便贴靠过去,彷佛为求一口活命的生息,她亲密含住他的嘴,舌头亦不由分说直接往里边窜探,攫取每丝每缕的生气。
傅靖战的目力瞬间模糊,耳中听到轰隆隆的跳动声,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自个儿的心音,然后双唇泛麻,舌尖因被反覆吸吮弄到微疼,有人正用力在“吃”他的嘴。
香香……香香……香香……
他内心瞬间慌张起来,不由得使劲儿眨动双目。
终于啊终于,在灯笼火稀薄的微光中看清楚与自己亲匮贴靠的那张容颜。
白玉透霞红的面容无比熟悉,可眉眸间渗出的点点娇软却无端陌生,尽管熟悉又陌生,矛盾得无以复加,他的心狂跳加剧,意识在刹那间感到饱满却也扭曲,神魂深处可耻地开出朵朵鲜花。
绝望的、渴望的、欲求的、空洞的,所有的心绪和思维交错拉扯。
在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不知被他放在心尖上有多久了的人儿,他傅靖战还能粉饰太平多久?
这一瞬间,他想不起自己身所何在,却情不自禁地回应怀中之人给予的一切。
眼神浸润在如梦似幻的迷蒙中,泛麻的唇舌终能反击回去,他猛地将这具柔软身子压向自己,恨不得令她嵌进自个儿的骨与血肉中。
他绝对是卑劣的、无良的,当有可乘之机,绝对紧抓不放。
反客为主,化被动为主动,向来内敛俊漠的安王世子爷一旦认真起来比什么都可怖,全然是寸土不让兼之强取豪夺。
谢馥宇是想弄清楚眼前一切的,但一切的一切却又如此混沌不堪。
“长安……”唤声中的迷惑似有若无。
“嘘……无事的、无事的……”男嗓似乞似诱,有力的身躯架开她的双腿。
她身上的披风被扯下抛开,衣物亦被扯得松垮垮。
怎会无事?怎可能无事?
她应该也对他“动粗”了,一顿的胡乱磨蹭撕扯,本能驱动着本能。
心有灵犀且动念生欲,最终不知是她来迁就他,还是他对她霸道压制,两具衣裳未及褪尽的身子总归深入了彼此,化成连体婴。
这破身之痛让她都不争气地泄出啜泣声,但……确实是她眼下所求。
她是卑劣的、无良的,顺应心意任情任性,明知此番过后定会深深伤害了他,却一意孤行无能为力。
体内如有百蚁挠心,月复中亦似有千蚁噬咬,她激颤难以抑制,再也不管如何疼痛,疯也似的缠斗,最终翻身跨骑在男人腰际上。
“长安……长安……”当她呼喊这个名字时,那语调似吃痛更似舒颤,柔韧身躯在此刻化作一株妖嫌花树。
她将自己种植在充满生气的沃土中,热烈汲取,恣意交融。
她看见他的眉目在瞬间凛然,按在她大腿上的双手发僵般不再动弹。
他就像被她大胆无耻的行径给惊着,又像禁受不住这等刺激,于是思绪凝结,躯体不能自主。
这样也好,此时此际她最最不需要的是他敏捷的思虑。
他在她身下,如此就足够。
她雌伏的姿态着实委婉亦无端霸道,俯来去吻他的唇时,角落那盏绸面灯笼里的微火忽地灭去,石室里顿时陷进一片黑暗。
当目力受到限制,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于是欲念加倍涌动,因为看不见了,胆子也就变得更大,更不知羞耻为何物。
一室暗黑中,亲遁相抵的两具年轻躯体,不管是辗转摩挲抑或是碰撞跌宕,皆教人无措又甘愿深坠。
她听到他们俩的申吟声在石室中回响,轻哑甜润的吟哦,沙嘎沉重的粗喘,断断续续的低喊交叠缠绵,神智轻散间,她两手抵着他的胸膛不住地驰骋,在他身上起伏不歇。
当闯过那道终点,她仰首散发发出任谁听了都要羞红脸的叫喊,脊柱窜麻,身子颤抖抖,大大敞开的双腿更是颤得不像话。
双眸早已泪湿,月兑力般的柔躯软软倒在男人身上。
泪水濡湿了那片结实精劲的胸膛,她听着他的心跳声,那样强而有力又热烈地跳动,将她凌乱的心魂慢慢镇下、缓缓稳落。
“香香……”极其艰涩般唤出,嗓声沙哑不已。
谢馥宇没让他再说下去,抬起一手覆住他的嘴。“都别说了,我……不想听。”
对,她就是个自私鬼,自私自利永远只顾着自己,她彻底干下“坏事”了,但她什么话都不想听,只想躲开,躲得远远的。
下一瞬,她翻身离开他的躯体,毅然决然。
此时目力已适应这一片幽黑,在暗中稍能视物,她背对着他简单且迅速地清理了一下自身,一直不敢回头去看。
忽觉衣角被轻微扯了扯:心头陡韵,她下意识挥臂甩开,想都不敢多想什么。
怕身后之人说话,她干脆抢话道:“傅长安,今夜在这假山石室里发生的事……我们都忘掉吧。”略顿,坚决道:“我会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也会忘记的,我、我……你……保重。”
身子被自个儿折腾得快要散架,在抛下话后,她仍咬牙强撑着站起。扶着叠石墙面,她脚步略踉跄地朝外边一步步远去,自始至终心虚到不敢回首一顾。
这一边,被孤独遗留在原地的傅靖战其实尚未从极乐的欲潮中清醒。
他确实是醒着的,但意识尚不能完全醒觉。
躯体彷佛仍被包裹在一团文火里,血肉中细细燃烧着火苗,点点流火侵袭,将四肢百骸都霸占了,也熨烫个遍。
这感觉好像他也发起烧来,把谢馥宇体内那股无名的热气渡过来自个儿的身体里,烧得他又暖又痛,痛到畅快淋漓,而淋漓的欲火在彻底泄出后竟令全身泛麻,他喉头紧绷,舌根发僵,好半晌难以动弹。
他不确定自身的状况是否寻常,毕竟无从比较。
他多想喊住她,但舌头不听使唤。
他又是多么想拥她入怀,想待她好,想好好安慰她……然最终却顺应心底那一股卑劣的,趁着她最脆弱无助之际将她拖进肉欲横流中浮沉,引诱并逼迫她回应。最后他咬着牙,硬是驱使臂膀试图揪住她,才抓着她一小块衣角便被无情甩月兑了。
她不愿面对他,如何也不肯回眸,那令他一颗心宛若刀割,痛到几难喘息。
身躯仍处在至极欢爱的余韵中,发麻之感一波接连一波,痛且痛快着,但无法控制自身的视线,仍不断不断往她消失的方向凝神望去。
痴痴望了好半晌才发现,那人是真的不见了,大剌剌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这时,他清楚察觉到内心生出一抹难以言明的怒气,是针对那离去之人,像有什么东西月兑离了他的掌控,某部分的自己就这样被带走,而那股愤怒亦针对他自身,因为他不足以令她信任托付,所以他才会被遗留下来。
不!
他得去寻她,今夜不能就这样了结。
他试图活动身躯,一遍又一遍,用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爬起来。
离开绮园朝自家大门口而去,沿途遇上几名仆婢,询问下并无人见到谢馥宇离去的身影。
他已管不了自身衣衫不整、头发紊乱,踉跄地奔出自家宅第,直接扑去敲对街镇国公府的红铜大门。
七夕乞巧节这一晚,原是对门好邻居的安王府与镇国公府闹出一场不愉快。
安王世子爷简直像得了疯病似,吃了秤陀铁了心硬闯镇国公府,仅差没仗剑在手一路打进去。
镇国公府可不是吃素的,一干训练有素的府兵护卫们一挡再挡,佩在腰间的兵器都亮将出来了,然安王世子爷却是个拎不清的,又或者说……是个太懂算计的,他不退反进,非闯不可,就赌这座镇国公府中没谁敢对他刀剑加身!
真要说,安王世子爷此举颇有仗势欺人、侵门踏户之嫌!
生生闹出这般大动静,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安王爷出面,亲自向气到胡须都在乱飘的镇国公致歉再致歉,并承诺定会好好惩戒自家犬子,终才平息这一场险些见血的“闹剧”。
至于傅靖战之所以愿意消停,并非因为事情闹到惊动了爹亲安王爷出面收拾,而是他蛮性一起一闯闯进潇洒阁内,在那里,他见不到心心念念之人,而女乃娘徐氏望向他的眼神他能读懂,那是无声却明白地告诉他——
他想见的那个人,已然离开这座繁华都城。
“今夜我是来跟你辞别的……”
“见到你,跟你说完话,我就要离开帝京了……”
“后会无期,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