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豪赌 第二章 戏龙颜抢新娘 作者 : 乐琳琅

神龙太昌十二年,二月癸卯,惊春节气。

京都,永安。

春寒料峭,风声未定,忽来一阵高亢的号角声,京城永安的四座角楼同时吹响画角,警时报晓。

曙光东现,永安外城行人渐增,商肆开市,小贩沿街叫卖。入京撂地卖艺的戏班子不少,凤箫锣鼓喧闹,往来人景杂沓,京城里好一派朝气勃勃的热闹场景。

永安外城最繁华的大兴街市井之中,原本扎堆儿围拢着看杂耍技艺的一群人忽而惊得四散,一匹火红的赤兔烈马旋风般疾驰而过,冲散人群,直奔城垣南面三道城门中拥有五个宏伟门洞的明德门。

京都永安城分外城与内城,内城又分皇城与宫城。由明德门进入官衙区的皇城,自南而北平铺着一条笔直大街——朱雀门街。穿过这条街道,便可直达宫城。

宫城的外围宫墙仅仅开出四道门——东苍龙门、南朱雀门、西白虎门、北玄武门。由朱雀门进入宫城,一条宽约百步、长约一百五十米的天街向北延伸到宫城以内的承天门。

从朱雀门街至天街绵延的榆、槐树阴下,停着近百辆马车,承天门外整整齐齐地站着数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各方职官,个个怀揣通牒、折子,手持朝笏,卯时初刻便已来到承天门外,静静等候。

至卯时末,承天门终于徐徐敞开,职官们以官阶高低依次而入,穿过宫城以内二重门,在第三重门——奉天门以北几百米开外才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阁高耸碧空。

金銮殿外石阶三层,上层高两丈,中、下层各高一丈五尺,曲折而上,这便是“龙尾道”。

九天阊阖开宫殿——

金銮殿正门一开,从奉天门仰望帝座,宛然似在云霄之中!

上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登上龙尾道,听着殿外穿耳欲裂的威慑鞭声,怀着虔诚敬畏之心,整襟肃容,拱手将朝笏举在胸前,鱼贯进入了气势威严的金銮大殿。

身入凤凰池,文官武将左右分立,依官阶大小由前而后排列有序。天子乘辇一到,百官跪地齐呼“万岁”。

神龙天子以九五至尊的威仪高踞龙椅,俯视下去——大殿内跪了黑压压一大群身穿朝服的官员,比往日上早朝的人数多出近四成,场面极为壮观。天子心中尤为满意,双手平举,道一声:“众卿家平身。”

百官默然肃立。

今日殿内的气氛不同以往,司仪太监没有像往常一样吊着嗓子报上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臣子们便不敢贸然开口。

神龙天子则不动声色地逐个打量大殿上所站的官员,由前往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位列前方的三省六部、御史台和九卿的官员之中依旧有个空缺的位置,缺的这个官职既不在宰相之列,也不在尚书、侍郎、九卿之列,缺的是神龙皇朝开国帝君设立的一个专门给皇上谏诤、如同良师益友的“人镜”之职!

“人镜”官居一品,可以在朝堂之上议政、献策、弹劾贪官污吏,以振朝纲!

司“人镜”之职的东方家族持有开国皇帝钦赐的一只金蔷,自废除九品中正制以来,“人镜”一职是唯一的例外,且不论开国皇帝与东方家族的渊源及交情,单从世袭一品官职这种家族荣耀便可看出东方家族对皇室的影响力!皇室后裔皆不可忤逆太祖训,轻易废除“人镜”。

直至神龙太昌九年,东方家族一脉单传的一个玄孙年仅十七岁便代替病逝之父继任“人镜”一职,上任不足一个月,竟犯了大错,误了朝廷一项重要决策,被神龙天子逐出京城,却仍保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一品官衔。自此,当朝宰相——尚书令如兖所站位置的左侧便留下了一个空缺!

神龙天子的目光在群臣之中绕了一圈,又移回到那个空缺的位置,良久都不出声。

站在大殿最前方的宰相如兖微微抬头,以眼角余光稍稍窥探天子的颜容表情,看到天子松了口气似的舒展了双眉,眼底却犹有几分惦念,似是半喜半忧!如兖看在眼里,很想问问天子:“皇上是在等什么人吗?”又不敢当真问出口,只在肚子里推敲揣度万岁爷的心思,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却不露一丝猜疑之色。

金銮殿内威严肃穆、甚至有些沉重抑闷的气氛持续片刻,神龙天子猝然长叹一声。

听到万岁爷在叹气,众臣心头一凛,殿内气氛更加凝重。

“众卿家可知朕今日为何招你们入殿议事?”

众臣屏住呼吸,不敢吭声——十言十得,不如一默!

“前些日子,六国使节到访,曾在朕的寿筵之中派手下能人异士大显身手,技压吾朝众将士!而今朕又接到六国使节联名送上的挑战书,六国欲与中原之士再度竞技,明为切磋较量,实则公然挑衅!倘若此番,吾朝无人能与之抗衡,一旦再次败下阵来,吾朝威仪何存?朕的颜面何存?”神龙天子把烫手山芋抛给臣子们,“朕已接下挑战书,欲派人前往六国,逐一迎战!此番竞技,许胜不许败!众卿家有何良策,能让吾朝所派之人与六国神兵武士同场竞技时,克敌制胜,稳稳立于不败之地?”“臣等愿为皇上分忧!”众臣异口同声地答。

而后,文臣之中站出一位饱学鸿儒,出口成章,一番言辞炼金错采,绚烂极矣,连“背水一战”的典故都引用出来。

天子捺着性子听完大学士的表面文章,礼部尚书又站了出来,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肉麻兮兮地吹捧天子为:“尧天帝德,至圣至神,神光一照,六国妖孽都像老鼠一样打个地洞躲了去,神龙子民岂不就不战而胜了?”

天子保持温和的笑容,听完这狗屁不通的话,目光一转,望向如兖,和颜悦色地问:“国丈可有良策?”

如兖身为当朝宰相,岂能不知宫中大事?五天前,如贵妃经太后极力推荐,已由皇上册封为后,趁着入宫观礼道贺之时,如兖已从入住永宁宫的女儿口中探得皇上此番朝中议事的目的。此刻,皇上点了名,他这才沉稳地站出来,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以臣之见,皇上可以先派几名说客秘密前往六国请来名师,由六国名师拟定专门针对六国武士神将看家本领的一些攻克方法,而后从禁军或神策军中挑选一批资质过人、有过战功的将帅,来接受严格训练,优胜劣淘,淬炼精华,定能以最短的时间速速训练出一支身怀绝技的精悍骁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好主意!”天子“啪”地抚掌,赞不绝口,“如爱卿深谋远虑,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众卿家还有比这更高明的点子吗?”“宰相大人之计甚妙,臣等均无疑义!”

神龙天子见众臣一致赞成,便决定采纳宰相良策,正准备拍板,忽听殿外传来一个声音:“天公变脸,说风就是雨,当真是天威难测!劳驾,让一让,先让我进去避避雨。”

金銮殿门口一阵骚动,一人从门外挤了进来,径直走向大殿前方。

来者身上穿着九品县令的官服,引得百僚侧目!照规矩,依次排位排到殿门外的官员,官阶之小,那是连大殿的门也沾不到边的,今儿偏偏就有这么个芝麻点大的官不仅大大咧咧进了大殿,还要往殿前一品官阶所属的位置走去,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但,瞧清了来者的容貌,臣公们竟无一人敢挺身而出横加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大殿前方,此人慢悠悠地往如兖身侧的那个空位上一站,如兖瞠目指着那人,嘴里头刚要蹦出些话,那人却冲他微微一笑,从衣摆底下飞速抬起一脚狠狠跺到如兖脚背上,“吧唧”一声,当朝宰相与此人打个照面就被玩了个阴招,除了痛得连连抽气,倒也说不出斥逐的话了。

“臣,参见皇上!愿吾皇笑口常开、老也不死!”

老而不死谓之贼!此人胆子倒不小,一入殿就拐着弯来调侃万岁爷。

神龙天子瞪大了眼看着这个身穿九品官服的活宝大大咧咧走进来,起初只当自个眼花,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幻影,直至听完了这番祝词,天子脑壳上的万千烦恼丝才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伸出手来抖呀抖地指着那张醉笑春风般的魅人容颜,天子打牙缝里磨出四个字:“东、方、天、宝!”

“臣在!”

当众臣小心谨慎地低头把目光老老实实凝在各自的足尖上时,东方天宝却微微仰起头来,一双勾人魂的眸子漾着笑波望向神龙天子。

天子一拍龙椅上昂扬着龙头的金质扶手,喝问:“你好大的胆子!朕不准你入京,你今日还敢出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朕治你一个忤逆抗旨之罪?”

“皇命不敢违!”东方天宝不慌不忙地答,“皇上不准臣入京,臣不敢入京;皇上招臣入京,臣也不敢不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臣走到哪里,照样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

“刁舌!”天子成心责难,“朕怎就不记得给你颁过入京的诏书?拿不出圣旨凭证,这欺君之罪,你可担得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方天宝叹了一口气,十分苦恼,“皇上今儿个若不高兴,罚臣把昨儿个吃的皇粮还给皇上,臣又吐不出来,难不成还得拉出来?”

此言一出,殿内骤然响起一片抽气声。

神龙天子恼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拂长袖,“下去!少来惹朕心烦,回不毛山老老实实当你的县太爷去!”眼不见自然心不烦。

“臣也想回去图个清闲,只不过……”东方天宝慢悠悠地从衣襟内掏出一物,“今日天公变脸,殿外大雨倾盆,臣只带了一支伞柄,皇上若执意命臣离殿,还望皇上给臣手中这支光秃秃的伞柄按上伞叶,臣感激不尽!”

他手中拿的哪是什么伞柄,那是一支一尺长、茎直、刺多、羽状复叶、花苞怒放的金蔷,是皇家老祖宗钦赐的“人镜”权杖,上打昏君、下打乱臣贼子!开国帝君早就在这支金蔷上按了一把无形的保护伞,护着东方家族世袭“人镜”之职的子子孙孙。这个节骨眼上,他拿出这么个玩意,当真是在自个头顶撑起了一把伞,即使龙颜震怒、神龙喷火也烧不到他一根汗毛!

神龙天子瞪着他手中纯金铸造的那支金灿灿的金蔷,心中实是无可奈何,“罢了!你既已来了,先不忙着走,给朕出个点子吧。”

东方天宝眨眨眼,“皇上想让臣出什么点子?”

“少给朕装糊涂!”神龙天子微恼,“朕招众臣入殿议事,你身为臣子,也该为朕竭智殚忠!”

“方才臣站在殿外,听不清皇上与列位臣公讲了些什么,请皇上明示!”

额头隐隐作痛,天子抬起手来摁在太阳穴上,转而望向如兖,“如爱卿可记得朕方才说了什么?”

看到皇上正用眼神示意他快快打发了这个多事的家伙,如兖当即竖起手中玉质笏板,上面虽未记上今日早朝参议的政事,他仍一本正经地看着空白的笏板,沉稳地念道:“今日早朝,皇上与众臣回顾往事——自吾皇亲政以来,轻刑罚、薄赋税、问民生疾苦,而今宇内昌盛、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处处丰收之景……神赐吾朝一代明君,此乃子民之幸事、臣子之福也!”

“如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东方天宝同样一本正经地拱手请教,“素闻如大人老持稳重,却不知您老还能舌粲莲花,念得一番颂德之文,莫非皇上近日龙体欠安,大人这才急急地来写这彰显君王生平荣绩的溢文贞?”说得直白了就是——万岁爷还没驾崩,你就猴急猴急地给万岁爷起草了这么一份颂德溢美的悼词碑文,你安的什么心?

如兖一听,心脏里的血液逆流而上,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食指戳到这个笑意“和善”、状似虚心请教的一品县令的鼻尖上,嘴里却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休得胡言!”神龙天子怎舍得让国丈在众目睽睽之下吃鳖,急忙发话来打圆场,“如爱卿所言不假!朕自亲政以来,文治武功丝毫不敢懈怠,日日兢兢业业把持朝政、废寝忘食重于社稷,心系于民,日夜操劳国事,因而两鬓渐白、体力日渐不支……”

“皇上身系吾朝社稷,万望保重龙体!”列位臣公听得热泪盈眶,殷殷劝道。

“唉,朕就是爱操这份心,百姓无小事嘛!朕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以……”

神龙天子正说到兴头上,众臣也正听得心悦臣服、面露敬佩之色时,忽听殿内冷不丁爆出一声大笑,一人忍俊不禁,扑哧哧喷笑道:“皇上何不把后宫的风流韵事也一并显耀出来,让臣也咋一咋舌,看皇上是以金枪不倒之雄姿驾御三宫六院,还是以吟花咏月之雅姿流连万千花丛?或是闲时弹弹鸟弓,在南苑围场大肆猎杀,烤食野味,酒酣耳热后,再来点刺激的——开出赌局,呼幺喝六,顺道儿抱个美人归!当真是声色犬马,好不风流倜傥!太平盛世里,皇上与臣公玩得可乐乎?”

殿内骤然寂静,众臣举着朝笏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被施了定身术,刹那间变成了一块块僵硬的化石,独见“人形化石”的脸部有一粒粒眼珠子在悄悄转动,数百道目光偷偷“溜”到如兖身侧的那个位置,只见那个一品县令也从长袖内掏出一片笏板,他所用的笏板居然是把酒葫芦削去了半片的一只葫芦瓢儿,端着这葫芦瓢,他煞有介事地持了支秃笔准备在上面记下天子的话,备忘。

众臣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往上投,窥探龙椅上那位主子此时此刻的表情——万岁爷的嘴角仍往左右两侧咧开,保持着吐“以”这个音节时的口型,两粒眼珠子却月兑眶地瞪着底下那个混球,脑门上一根青筋“突突”跳动。连如兖都能察觉到从龙椅上投射下来的两道砍人似的凶光,偏偏身侧那个活宝还笑着咧出一口白牙,一副癫态!

若是在三年前,这个人可从未在上朝时表情如此的不严肃,即便天子言行有不妥之处,司“人镜”一职的他也只是肃容庄态、词严义正地当面进谏。不料三年后的今日,此人一入殿,非但没有半句谏言、良策,反而嘻嘻哈哈、口无遮拦,持着半片葫芦瓢儿,笑得何其轻佻,还有些疯疯癫癫!

如兖瞥了他一眼,看他那莹润如玉的双颊染有酡红之色,鼻端又隐隐嗅到一缕酒味儿,心中顿时恍然——看来此人原有的锋芒已被酒给消磨了去!日复一日龟缩在一个穷山坳,无所事事,意气风发的少年也成了如今这个说话不分场合、不经大脑,疯疯癫癫、庸庸碌碌之辈!

如兖眼神中不禁浮了几分轻蔑。

神龙天子也是万万没有料到,将此人放逐三年之后,他竟像变了个人,不复以往的少年锐气,也没有正气凛然的慷慨陈词,在那双漾着笑波的眸子里,只读得到几分轻佻与癫狂,浑似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他,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天子由惊愕之中渐渐平息了怒气,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丝丝叹怜与惋惜——曾经的睿智少年已经不复存在了吗?是他亲手扼杀了少年的那份傲世才华吗?

天子的目光避开了那双含笑凝注他的眼眸,双手猛然握紧龙头扶手,连连吸气,终于压制了那份痛惜之情,他如同没有听到方才那一番大不敬的戏言,故作淡然地续下话匣:“朕亲政十二载,四海升平,边疆十年无战事……”

“嗷呜!皇上没有听到塞外有狼在叫吗?那都是些饥肠辘辘的恶狼!皇上只要到塞外草原上遛一圈,就能看到成片成片闪着绿光的狼眼。皇上家中若是养了一头肥鹿,您还能沾沾自喜,高枕无忧?”

听这调谑反驳的语调,众臣的脸都绿了大半,个个提心吊胆地把目光溜在那君臣二人之间,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天子眼角微微抽搐,硬生生压下心火,却不自觉地吊高了嗓门:“朕,亲政十二载,南方治水有成……”

“成堆的祭品都扔在河里,天子率百官祭河神,那场面真是壮观,猪呀、羊呀,统统往水里一丢,臣在岸上捞了半天,只捞到一个六斤五两重的猪头。明年汛期一到,皇上记得往河里多扔些长膘的牲畜,也好让沿岸灾民捞一些来果月复。”

“……朕治国安邦、敦亲睦邻,与北方游牧族订下友好盟约……”

“臣听说,前些日子,与中原订下友好盟约的六国使节前来给皇上祝寿,南苑一场狩猎,吾朝将士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技压蛮夷小卒,令六方使节灰头土脸、甘拜下风!突耶使节还输给了皇上一个美人儿!吾朝当真是能人济济、高手如云,皇上当真是雄风八面、威震四海!”

“……”

殿内鸦雀无声。

臣公们的脸色由绿转黑,纷纷摇头叹气:完了!这活宝逞了口舌,触犯了天威,小命还不得玩完?

皇上喜颂扬,尽人皆知!今儿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个一品县令却手持金蔷指准了天子的鼻尖儿一个劲地糟改人,饶是性情温良的君主此刻也不禁变了颜色。

“东、方、天、宝!”

天子牙根发痒时挫牙的“咯吱”声清晰入耳,东方天宝依旧眸漾笑波,“臣在!”

“你好大的胆子!”天子端出了威严的架势,“你当真以为朕砍不了你的脑袋?”

“皇上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金口玉言,臣铭记五内!”

万岁爷说的话,他独独记住了这一句。

天子顿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原本平和舒展的眉梢也撩上了一簇火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所议政事吗?此刻又是从何得知南苑狩猎一事?”

“臣方才在殿外是‘听不清’皇上的话,而非‘听不到’皇上的话。”神龙发威,这当口形势已是万分的不妙了,但他似乎已被酒精冲昏了脑袋,眉宇间当真有几分癫狂,言辞亦不知收敛,“皇上人未老,怎的就有些耳背了?”

“东风天宝!”天子砰然一拍扶手,霍地站起,指着他问,“你今日上殿是专门与朕耍嘴皮子的?你说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朕就将今日早朝所议之事交由你一人去处理,你可担待得起?”

天子发难,抛下一个烫手山芋,众臣公掩嘴窃笑,就等着看这个一品县令下不了台的一副糗态。孰料,东方天宝倏地敛容垂目,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下,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答:“臣,领旨、谢恩!”

殿内忽又变得十分安静,百僚瞠目结舌地看着猝然跪下领旨的东方天宝,如兖眼中闪过一片惊愕之色,脸色阴沉几分。

形势骤转急下,一项关乎国运的艰巨任务,原本怎样也不会落到这个身穿九品官服、曾犯下劣迹的小小县令头上,此刻居然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头上,其中缘由,众人尚未琢磨透彻,东方天宝又适时开口道:“臣与皇上别离三载,今日重逢,可否容臣与您单独叙一叙旧?”言罢,缓缓抬头,望向神龙天子。

天子见他跪下领旨,心中已然万分吃惊,本想收回成命,却在看到他抬头望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后,神情一震,竟说不出话来——就是这种眼神!澄澈如一泓秋水,没有沉淀一丝杂质污垢,恰似宝剑出炉,那锋利的剑芒尚未染上一丝血渍,却有一种如水的凉与澈!

事隔三年,他终于又看到这双清澈如水镜的美丽眼眸,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那是遗落了整整三年的,他的“人镜”呵!

良久良久……

天子长吁一口气,似乎是解开了某种心结,风轻云淡地挥一挥手,“退朝!”

臣公们陆续走出金銮殿。一些王公大臣边走边谈,窃窃私语:“皇上难道忘了三年前发生的那桩事,怎的又把他揽到身边,开始重用他?”

“三年前就该斩立决的死囚只是对着皇上微微一笑,万般罪过皆可饶恕,千般宠爱集于一身,人家不就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嘛,去青楼当个小倌还成,但他哪里是挑大梁的料?”

如兖沉默不语地走在众臣后面,捻着颌下浓密的黑须,若有所思。走下龙尾道,他的双足微微一顿,目光猝然凝在通往正德殿的九龙门御道上。

一拨御前侍卫正护着銮驾缓缓而行,东方天宝随行于金辇一侧,偶尔抬起头来冲着乘坐于金辇内的天子浅浅一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天子猝然伸手将他耳鬓边一缕飘逸于风中的乌发轻轻挽至耳后,手指间竟挽动着千般怜爱。

在金辇穿入九龙门的一刹那,东方天宝像是感觉到什么,猝然回过头,远远地望了如兖一眼,那种眼神,似笑非笑!

“如大人?如大人!雨下大了,快些走吧!”

同僚在一旁连唤几声,如兖蓦然回神,暗自松开拳头,才发现手心里竟攥出了一把汗,心口犹有余悸——仅仅隔了三载,他竟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所蕴藏之物,如泛漾在明澈水镜上的万点星光,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不可捉模!

銮驾穿过九龙门,再行一段路,进入正德殿东门,卸下金辇,天子斥退左右,大步迈入殿内。

东方天宝紧随而入,反手关上门后,他背对着天子,轻声问:“此番朝中议事,皇上似乎不想招臣入京?事隔三年,您还是不愿见我?”二人独处一室,他卸下了佯癫之态,似乎又流露出了三年前那种率真且毫无隐讳的坦荡个性,他的语声轻悠中略含惆怅。

“不……”天子心口一紧,翕张着唇,终是叹了口气,“不错!朕不愿见你入京,不愿再将你卷入朝政漩涡中!你不会不知朕这一番苦心,为何还要孤身入京?”

“您何必问我?倘若当真不想招我入京,您只需在沿途的驿站命人拦截那个递铺,臣不知朝中事,自然落得一身清闲。”东方天宝缓缓转过身,眸中依旧含笑,笑中却泛了几分苦涩,“皇上是担心臣仍像以前那样只凭一腔忠愤、一腔热血,虽涉世未深能力不足,仍不顾一切,直至撞上南墙,头破血流?皇上心中虽忧,但身边没有知心交心之臣,因此,您还是招我入了京!”

“不……唉,不错!”天子心中有几分矛盾与挣扎,“朕确实不愿你入京,可是朕身边连个说说心里话儿、舒缓一下情绪的人都没有!朕见你来了,心中实是宽慰不少,至于吾朝与六国竞技之事……兹事体大,朕尚未决定将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你只需在此陪朕说说话儿,明日便回去吧!”

东方天宝默然片刻,缓缓跪下,一字一字地说道:“皇上觉得臣已无可用之处,不妨收回臣这条命,臣绝无怨言!”

天子额头隐隐作痛,蹙眉道:“你居然敢以性命要挟,当真这么想以一副残躯来担当国之栋梁?”

“臣,身残志不残!”东方天宝猝然伸出右手,目中一片赤诚,“请皇上下诏!”

天子一言不发,目光紧紧盯着他平举而上的右手,那只手白如玉雕,没有一丝血色,只是平举着,指尖仍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手腕上绑了一根杏黄丝帕,就是这根泛旧的丝帕,令天子眼眶泛酸,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感觉到那只腕骨萎缩般的纤瘦无力,心头便似针扎一般,“朕,这辈子怕是再难见到爱卿双手泼画松涛的绝技了。”

“未必!”东方天宝扬眉一笑,眸中光华流转,“臣每日以右手握酒壶,如今已能拎起装了一斤酒的瓷壶!”

“无忧啊无忧,你倒是学会了以酒佯癫佯狂!早朝之时,朕还以为来了个浑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酒徒,一时不慎,竟受了你的激将法!”天子不唤他的名,而唤了他的字——无忧。

三年之后,再闻得天子唤他一声“无忧”,却不知他此刻的心境与三年前已截然不同!“人非神仙,孰能一世无忧?诗仙也曾以酒作癫狂之态,世人笑他是酒疯子,殊不知一个心怀抱负,却无用武之地的人心中那份隐痛!众人皆醉我独醒,这酒,醉不了臣的心!”他凝目望着天子温和舒展的眉目、嘴角,这慈菩萨般温润如玉的颜容,今朝竟也染得几分忧虑、焦灼,“臣心中明白,此次吾朝与六国竞技,皇上如此忧心如此焦急,竟招了各省各县众多职官齐来宫中出谋划策,其中必有隐情!皇上瞒得了众臣,瞒不了无忧!”

“不……唉,不错!你站在朕的面前,朕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五脏六腑都照了个透彻!”

看着那双水镜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自己那张无奈苦笑的脸,天子不禁忆想到太祖训中的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皇家子子孙孙必须永保这三面镜子,谦听纳谏,防止自己的过失。

心中略有警醒,天子当真掏出了那封挑战书,递给这面“人镜”。

东方天宝第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的蝇头小字,知晓了突耶使节进献的那名女子的身份背景后,他的眉端倏凝,看罢挑战书中所写的内容,他既惊且忧,“九龙玉佩乃皇室代代相传的宝物,臣曾听祖父提及,此物关乎神龙兴衰命脉,是万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的。”

天子心中郁闷,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无忧可有良策,解朕之忧?”

“皇上久居宫闱,尚不知民间卧虎藏龙,臣恳请皇上颁布上谕,速命各省各县的职官在民间筛选身负绝学的能人异士,推举入京后,臣从中挑选出类拔萃之人,赴六国竞技,取回九龙玉佩。”

与如兖的策略不同,宰相的目光停留在出身将门、血统优良的将帅之中,东方天宝却将目光投向了民间,居然敢动用布衣平民来担此重任!

神龙天子感觉不妥,“草芥之流如何能挑得大梁?此事关乎国之安危,绝非儿戏,爱卿不可草率行事!”

“臣再怎么儿戏,也绝不会把关乎国之安危的皇室宝物押为赌注,与人开赌!”

东方天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一句话惹得天子恼羞不已,“你执意来趟这浑水,朕也不拦你,除了颁一道上谕,朕不会给你调一兵一卒。你擅离职守,这个月的月银俸禄扣下,什么时候想要回不毛山,什么时候再给你薪俸!”

身无分文,举步维艰。天子欲令他知难而退。

“除了上谕,皇上总得再给臣一枚权符……”

天子一拂袖,背过身去,“金銮殿上,你不是指责朕声色犬马、玩得不亦乐乎?贪玩的人手中哪有什么权符可以颁给你?噢,对了,朕还有后宫佳丽三千,无忧既已开口要朕的赏赐,不妨到朕的后宫遛一圈,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带一件回去,免得说朕小气!”

除了天子,这后宫就是天下男人的禁地,连一只公的苍蝇都飞不进去,皇上摆明了是在消遣他!

东方天宝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那道身影,居然笑眯眯地答:“臣,遵旨。”

天子依然背对着他,蹙眉一叹:“无忧啊,朕不是不依你,只是不愿见你重蹈覆辙!”当年那一张染了猩红之色的少年颜容始终盘踞在他的脑海,血泊里绽放的那朵凄美决绝的笑靥,令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份揪心的痛——一柄刚刚出炉的绝世宝剑呵,却在他挥出去的一刹那,剑损人伤!那血色刺红他的眼,也刺痛他的心,原本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都要将它封藏,怎料残损的宝剑仍警觉到国之危难,毅然弹鞘而出!

“无忧,答应朕,不要再重蹈覆辙,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你家老头子……”不想招他入京,是有双重顾虑的,无忧只猜对了一半,尚不知三年前发生的事,是这君臣二人之间永远存在的一份痛!虽事过境迁,依然不堪回首!

无忧啊无忧,你当真忘得了这份痛?为何三年后再见你时,你还能笑得如此从容?

神龙天子听不到身后有半点动静,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讶然发现自个儿的身后空荡荡的,殿门微开了一条缝,当臣子的居然一声不吭地走了。天子既气恼又无奈,心弦却莫名地松弛了几分——无忧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番话,就不会知道他心中的芥蒂,君臣之间还可以维持现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东方天宝走得很急,当天子开始蹙眉叹气的时候,他就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拨了门闩,悄然离开。沿曲廊绕至东门,隐约听到有人在远远地叫唤着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往御花园那边遥望一眼,目光倏凝,猝然发现雨烟花雾的氤氲中闪出了一抹艳丽之色——牡丹锦裳、云鬓雾髻、珠翠凤冠,宛如昂扬于九天的高贵凤头流光灿灿,凤喙中缀垂着点点明珠,垂落至金箔贴花的印堂,辉映了淡淡黛色描出的蛾眉弯弯,青色黛痕衬得明眸中一片涟漪,缓缓波荡,眸中包涵的情感与智慧,深如海水!

自御花园中走来的韶华女子衣袂翩动,如一枝临风牡丹,艳丽照人!但她的神态似是万分焦急,行色匆匆,穿出花圃幽径后,竟挽了金丝绣线巧织凤凰尾羽的裙摆,露出翘弯着鞋尖的凤头鞋,踏入水洼,在纷飞四溅的水珠中一路飞奔,被远远抛在后面的宫娥、太监惶惶然地大声叫唤着“皇后娘娘”。追逐中,一名宫娥只挽住了凤冠丽人身后飘扬的一根云罗裙带,裂帛之声倏起,挽断了裙带,金丝羽织的罩裙如凤凰展翼般飞起。

东方天宝屏息看着飞奔而来的人儿,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一只不顾一切、正奋力扑向金乌烈焰的彩羽凤凰!“……如意!”梦呓般唤出伊人的名字,他的眼前不知为何竟笼上了一层水汽,在浮动的水汽中看那展开了凤翼的人儿——如幻、如梦、前尘!

飞奔而来的如意也看到了正德殿东门静静伫立的那道人影,当一张刻骨铭心的容颜映入眼帘时,她浑身一震,停在了御花园的圆月门外,隔着不足一丈的距离怔怔地望着他,浑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瞬被抽空了,她猝然跌坐在了雨洼中。她知道他迟早会回来的,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今日终于终于见到他了呵!

一把辛酸、一腔悲楚,她跌坐在雨洼中,竟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如此伤心如此悲切,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怨都宣泄出来。

东方天宝默然看着她身上那一袭锦裳、发上一顶凤冠,国色天香的一束牡丹已然植在了深深宫闱!他微拢了睫羽,掩去眸中几分落寞之色,唇边奇异地泛开一丝欣慰了然的笑,听着那悲切的哭声,他反而加快脚步,穿出东门,径直往外走。

“天宝!”

凄切的一声呼唤,清晰入耳,他却暗自咬紧牙关,匆匆行走的步态毫不停滞。

见他淡漠地远去,跌在水洼中的泪人儿霍地站起,砰然跌落了象征着皇后显贵身份的凤冠,长发如一片黑色绸缎飞扬至风中,她在一幕雨帘里飞奔,雨点打入眼眶,分不清刺痛在眼中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道原本远去的身影渐渐地近了、近了……

一股力道猛然撞上后背,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僵凝着身子,感觉身后一具被雨水淋得湿冷的娇躯紧紧缠了上来,一双纤弱而微颤的手臂却以一种惊人的力量圈抱住了他的身子,呼吸一窒,压抑心底多年的某种情绪即将破闸而出时,他猛力握紧了右手,失了血色的脸上覆盖一层霜般的冷漠,一把掰开她的双手,往前走出三步,转身,屈膝跪下,发紧的喉咙里吐出冰刃般锋利的语声:“臣,叩见皇后娘娘!”

不设防地被一把冰刃贯穿心脏,站在雨中的娇躯晃了晃,如意白了一张脸,双唇颤了许久,终于如嗟如泣般吐出一句话:“你当真如此的铁石心肠?难道非要我拔剑自刎于你面前,才不至于受你这般无情的羞辱?”

“臣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娘娘!”凉凉的雨水似已冰冻了他骨子里的率真本色,亦无佯癫之态,分明清醒着,他却开始装傻,“臣是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实不知臣哪里冒犯了娘娘?”

泪眼婆娑地望着这个屈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男人,她咬破下唇,泣血般尖锐地痛斥:“三年前,你把即将迎娶入门的新娘撂在一边,没有任何解释,没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独自远去,之后寄给她的竟是一封悔婚书!书中字字如刀,决然与当时凄惶无助的她情断义绝!如家最爱笑的小女儿自此永不在人前展颜而笑!

“事隔三载,而今你我重逢,你却将我当作陌路人,昔日的海誓山盟被你抛到哪里去了?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见他沉默不语,她猝然伸手捧起他的脸,试图强迫他正视她的眼睛,却被他挥臂拨开了双手,传入耳中的仍是冻彻心扉的冷漠之语:“臣听不懂娘娘的话!”

听不懂?他想把昔日的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如意颤手指着他挥出的右手手腕上被一根丝帕紧紧缠护的一枚墨玉,怆然悲笑,“你忘了我,却贴身佩带了这块墨玉,原来你最终选择的人是墨玉!与我悔婚,也都是为了墨玉?是为了她吗?”心口如同被一把钝器生生剜割,三年了,她仍放不下这份情,仍无法释怀!揪紧了衣襟,她缓缓跪下,目光平视着他,“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我在鸟笼般的后宫里过得有多苦?我选择留在皇上身边是因为你终究要来见他的,那么,我终究能够在宫中见到你!我不在乎……不在乎与墨玉姐妹相称,只要你能带我走!离开中原,天南地北,咱们三个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好不好?”情愿与另一个女子分享一份不再完整的爱,这需要多深的一份情,才能忍受如此的屈辱?她不在乎眼下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独独在乎他!

东方天宝面无表情,如同一根没心没肺、甚至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头,木然无语。

御花园那边传来了声声焦急的呼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如意心中一慌,急急地往他手里塞入一物,“今夜戌时,我会在御花园等你,你若不来,我做鬼也绝不饶你!”

她豁出性命,以死要挟,他还能无动于衷?

脚步声渐渐逼近,如意飞快地起身,拭去脸上泪痕。

宫娥、太监匆匆奔至,看到在雨中一站一跪的两个人时,一双双眼中浮了几分猜疑,这些奴才自然懂得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均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她与他的中间,巧妙地隔开二人的距离。一名宫娥举起双手奉上那顶凤冠,她没有去接,目光始终凝在他的身上。

东方天宝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抬起右手,将手腕上的那枚墨玉贴吻在双唇,一直垂拢的眼帘撩开,他的眼中居然带笑,笑漾的眼波挟着几分戏谑、嘲弄,睨了她一眼,这种折辱人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而被他吻着的,是墨玉!

她怔怔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已读不出表情,只是无言地看着他决然转身,快步走远。

走出九龙门时,他仍能感觉到她静静站在雨中遥望着这个方向。一声轻叹逸出唇外,他低头看看绑在右手手腕的那根杏黄丝帕上以银丝缠护的墨玉,拥有子夜般宁静之色的玉中竟诡异地浮动着一片血雾,他看着它,喃喃自语:“玉儿,你看到了吗?她戴上凤冠的模样,是不是比以前我往她发上插花冠时更好看?”

玉中喷涌着一丝丝的血雾,手指颤得厉害,翻转了掌心,看到握在手中的一物时,他无声地笑了——她塞给他的,是一枚提有“御前行走”字样、可以进入宫城禁苑的通行令牌呵!

今夜御花园……他该不该去呢?闭上眼,耳畔只听得苍天落泪时的淅沥声……

一场春雨初停,寒气渐轻,月上梢头,一番新晴。

天地间寂静,听不到人声喧喧,只有几枝桃花在夜色中悄然绽香吐蕊。

御花园里,浮了几盏莲花灯的玉清池畔,静静坐着一道人影,几绺乌黑的发丝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伊人挽了一把梳子,照着水中倒影,一下一下地梳直那一头黑色绸缎般的长发。青丝缱绻,她似是在梳理着千丝万缕的女儿心思,一个鲜花缀成的花冠搁在一旁,静静等待着那个人儿来将它插戴到她精心梳直的秀发上。

梳子梳到第九十九下时,她把梳齿上夹落的几根发丝捻在手里,五指绕动,本该用彩色丝线编织的相思扣,今夜她却用一根根青丝密密地编织起来。他一旦来了,看到这一幕,定能忆想到昔日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如若在三年前,这万千缕青丝会令他沉醉在缠绵入骨的一份浓情中,再也无法自拔。但,此时此刻,他人虽来了,却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

……如意,你把发丝打上死结了,可怎么解得开?

这叫结发,你我的发丝结在一起,就是夫妻,我可不愿解开它!哎,你别站起来呀!哎哎……痛!你怎么把它扯断了?

天色不早,我得进宫面圣,总不能一直陪你坐在湖边赏月吧?你看,月亮都落下去了……

隐约的耳语在凉凉的夜风中飘荡,似真似幻。往事被尘封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微微触碰,便如飞灰般四处散去。

看着她绕动在手指间的青丝密织的那枚相思扣,他一点点地握紧了右手,在意志即将动摇时,猝然握拳猛力击在墙角一棵桃树的树干上,血色从他的脸上迅速流失,缠在右手手腕的杏黄丝帕泛开一大片猩红之色,玉中开始喷涌血雾,一丝丝的血雾将墨玉染作暗红色时,丝帕上匀开的血渍却奇迹般地消失。

他握紧剧颤的右手,转身,悄然离开。

受到剧烈撞击的树干发出“喀”一声裂响,细微的声音在静谧空旷的夜空下被无限放大,池畔的人儿蓦然回首,只看到墙角一棵裂了树干的桃树在风中飘零着片片花瓣,心形花瓣带着无声的叹息残落一地,宛如一张搁浅的欢颜。

怔怔地看着那些凋零的花瓣,她的脑海中始终绷紧了一种意念:今夜,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会来……

同御花园的寂寥冷清截然相反,今夜的后宫之中还有一处喜气盈门的地方——天香殿!

由天子册封为淑妃的一位新宠于今夜正式入住天香殿,只等圣驾一到,便可双双赴巫山云雨,红浪翻香、鱼水承欢,此等妙事,当真使人浮想联翩。

戌时四刻,一队宫娥手捧红木匣子,从长廊一侧走来。

天香殿门外左右两侧各站一名太监,拂尘夹在腋下,手中均拎有一盏贴了金色“喜”字的红灯笼,其中一个稍稍年长的太监低着头、微微哈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另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太监则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鱼贯而入的宫娥们手里捧着的东西——胭脂水粉、绮罗彩锦、明珠耳坠……光是金银首饰就让人数花了眼。

宫娥入殿半个时辰后,又鱼贯走了出来,一只只红木匣子里已然空空如也,想必殿内的淑妃娘娘已梳妆完毕。这个时候,小太监忍不住撩起眼皮子往铺了红毯的长廊另一端偷瞄一眼。

长廊拐角处,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小太监听到动静,月复内暗叫一声“正主儿来了”,忙把膝盖一弯,乖觉地跪地叩首。另一位稍稍年长的太监见状,啥也不多想,紧跟着跪下,前额紧贴地面,浑身簌簌发抖,既紧张又惶恐。

随着那一阵轻捷的脚步声渐渐移来,小太监垂得低低的视线里映入了一双被主人随意趿着的木屐,这双木屐做工之粗糙、款式之平庸,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猎户脚上穿的没啥两样!这种鞋子冷不丁出现在什么都要讲究个气派的宫城内苑,可就算得上是个稀罕品种,连一个奴才脚上穿的也比这木屐“贵气”个十倍。小太监瞅着瞅着,就觉着不对劲了,就算今儿晚上是个让主子爽心的好日子,但,即便是爽歪了脑袋,主子也不会穿出这么一双“不入流”的鞋子在奴才面前现眼吧?

小太监心里头一纳闷,脑袋就抬了起来,往前方这么一瞅,可傻眼了——正主儿还没来,斜刺里就冒出一张陌生面孔,不但趿了一双“不入流”的鞋子站到宫城禁苑,此人身上还穿了一件“不入流”的衣衫,虽说是官服吧,但那芝麻点大、小到没品的官阶袍服,明摆着是个“不入流”的角色!

小太监隐约记得穿这种袍服的人,在京城外乡下那地方叫县什么爷来着?在“爷”字辈里头,就数这一号人能跟八百年前的弼马温相媲美,但人家好歹是大闹天宫的主儿,这一位半夜三更的出现在只容得一个正牌男人、其余都是阉人和女人的后宫,算个啥名堂?

小太监跪在那儿,瞪着两眼,惊诧了个十足十!

此刻,凭着皇后娘娘“恩赐”的一枚通行令,畅游后宫的东方天宝趿着一双木屐站在了天香殿门前,看看跪在殿门外的两个太监——那个小太监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凸着眼珠子在一个劲地瞪着他;而稍稍年长的那一个太监则趴跪在地上,抖着身子,两眼闭得死死的,不敢乱瞄。像这种惟妙惟肖摆着“龟”一般的跪姿的奴才,往往会比眼里头装满了好奇、随处乱瞄的那一个命长些!奴性大了,也容易让人驱使。

左右这么一瞄,东方天宝心中就有了人选,径直走到龟缩着脑袋、老老实实跪在那里的太监面前,故意板着个脸沉声道:“奉皇上口谕,请淑妃娘娘前往芙蓉园侍奉圣驾!你随我入内,传召淑妃!”说着,他又掏出那枚刻有“御前行走”字样的令牌往这个太监眼前一晃。

拥有金字通行令的,自然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内臣,跪在一旁的小太监心里头虽纳闷,却也不敢放肆地乱喊乱叫。而平日里受人使唤惯了的这个稍稍年长的太监脑子是退化了,四肢却十分灵活,命令式的语声入耳,他一骨碌地爬起来,照样儿缩着个脖子、哈着个腰,拎起灯笼往殿内引路。

东方天宝一路畅达地入了内殿。

今夜,天香殿内并未燃起一盏光焰,内室却幽幽然散发着朦胧绮丽的珠光。芙蓉帐内端坐着一位肩披霞帔、头上盖了一层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的新娘,满室的绮丽珠光来自于新娘手中捧着的一颗夜明珠。

依照皇家祖制,册封正宫娘娘时,万岁爷会赏赐一支玉如意、一顶凤冠、一枚御绶宝印;至于这夜明珠,只有受封为皇贵妃及贵妃的女子才有资格拥有!而这位新册封的淑妃手中竟也捧上了一粒夜明珠,如此特殊的礼遇,足以证实神龙天子对这个女子恩宠有加!

这个突耶女子若是得不到皇上的宠幸倒也罢了,如今这情形却不容乐观!

东方天宝放缓脚步,徐徐走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端坐床沿的一抹倩影,猝然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新娘手中那颗夜明珠,而后随手一扔,夜明珠在空中划出一道绮丽的光弧,“咚”的一声,落到一侧墙面,反弹回来骨碌碌地滚入床底。

室内光线一暗,唯有些些月光透窗而入,洒在床前地面。借着淡淡的月光,他在刹那间捕捉到床上人儿发觉有人近身来取走她手中明珠后的第一个反应——十指微微一拢,又迅速地放松,青葱指尖灵活地一绕,挽起衣裙上打了活结的罗带,而后冲他勾了勾小指头。

她不说话,只是做出一种撩人的手势,邀君共枕!

婆罗门花的勾人奇香扑鼻而来,绮罗裙带在兰花指撩勾时,微微松散,洞房里散发着一种极品的女儿香!

他微微眯了眼睛,此刻虽无美酒入喉,亦有几分醉意袭人!带着些些醉也似的癫态,他轻佻地伸出手指勾住了那一根偏巧系在丰盈酥胸下的绮罗裙带,只需轻轻一拉,清凉薄纱底下那无边春色即可一览无遗!

轻轻勾着裙带,指尖却没有用上一分力,他就这么眯着眼看她,似乎在比较彼此的耐性。

久久等不到站在床前的人儿有所举动,新娘子便心急了些,温香软玉的娇躯已然依偎过来,舞者般灵活的指尖这一回是准确地绕住了他的衣带,纤纤十指微弹,一缕淡而微香的粉末弹出,在婆罗门花勾人奇香的巧妙掩护下荡至他的鼻端。

闻入异香,他那微眯的眸子里漾开醺然如醉的笑波。

新娘子指甲内弹出的粉色香雾,竟是迷药中的极品——桃色春宵!它能使人意识浑浑噩噩、瘫软在床上独自做一场春梦。

今夜良宵,新淑妃居然想让天子闻香孤枕入眠?这个女子心中想法与肢体动作截然相反!

噙着一抹饶富兴味的笑,这会儿闻了迷香的他居然觉得这个女子有趣得很,当真来了几分兴致,勾在裙带上的指尖飞快地往上一撩,终于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一双诱人的琥珀色眼眸不期然地闯入他的视线。

红盖头被掀开的一刹那,念奴娇已然在眼眸里盈满了狐媚撩人的眼波,睇向能够在今夜靠近这张床的一个手握乾坤的男子!

四目相交,东方天宝恍然了悟: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并非有形的兵刃,而是这个女子眼中射出的道道无形的秋波,这般撩人的眼波,铺天盖地愣是能摄了人的七魂六魄!

“好一道千年狐精的销魂媚波,本官委实消受不起!”

他那调谑淡笑的语声轻轻落在她的耳畔,瞬间冻结了狐媚眸子里的撩人秋波。念奴娇委实连做梦也想不到,今夜站在她床前的会是一个身穿九品官服的人儿,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这个人儿居然带着几分醉也似的癫态,用两根手指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满嘴的疯言疯语:“皇上身边容不得妖物,不想被本官推上斩妖台,就老老实实回你的狐仙洞,要么就剃了发去尼姑庵……啧,这身细皮女敕肉埋入尼姑庵倒也可惜,索性加点料,剁几下,给本官当下酒菜,今儿晚上有酒有肉,不醉不归!”说着,顺手就从腰间摘下一只扁扁的酒囊,拎在手里晃一晃,酒囊里头还晃得出水声,他便惬意地一笑,拧开盖子,“咕咚”灌了一口酒,把那满嘴的醇浓酒气吹在她脸上。

念奴娇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惊愕万分地瞪着这个癫态百出的酒徒,尚未做出任何反应,鼻端已闻入一股子奇怪的香味,乍一闻似酒香,仔细一闻却是迷药中最下乘最蹩脚最不入流的“软筋散”。他方才拿来当酒喝的居然是软筋散?!

迷香入鼻,她终于看清他眼中泛漾的调谑笑波时,整个人已“咕咚”栽倒。

“桃色春宵”这等极品迷香没能迷倒他,她却被最不入流的“软筋散”给坑了,丧失意识前那一刻,她那艳色唇瓣里好歹蹦出了俩字:“混、蛋!”

这是二人初次见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虽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在迷香的作用下,变得绵软的语声听来反而多了几分女儿家似嗔似哝的味儿。

看着昏迷在床上散开了长发的她,那淡金色的发丝闪着柔亮的光泽,他徐徐伸手掬起几绺发丝,如同极品丝绸般凉滑的发缕流过指缝,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了御花园中那一道痴痴等候的孤单身影,伊人挽起青丝编织相思扣的一幕情景清晰重现,心口猛然刺痛,手指颤动,一绺绺发丝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流逝。

看着空空的掌心,心底的不舍和脸上无奈的笑渐渐合而为一,他缓缓俯去,掀了一层床单,将床上的人儿裹了进去,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而后招呼那名太监入内,吩咐道:“淑妃娘娘已服下了‘催情丹’,沐浴净身完毕,你快些背起她,随我一同前往芙蓉园见驾。”

宫中太监早已见惯了后宫一些个新宠为了怀上龙种而服用催情丹,去芙蓉园这等颇有情趣的地方给万岁爷侍寝。洗净了身子只裹上一层被单的娘娘是没法子自个儿走着去芙蓉园的,这个太监手脚倒也利索,一把背起淑妃娘娘走出内室。

东方天宝又顺手解下殿内两幅帷幔上系着的几根粗绳子,往太监身上绑了几圈,把驮在他背上的淑妃娘娘往他身上绑扎实了,便领着他径直往殿外走。

跪在殿门外的那个小太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心里头还是挺纳闷的,总觉得今晚这事儿透着份玄乎,自个正在那里琢磨着,忽听长廊那一端又传来脚步声,小太监抬头一看,两只眼睛都直了——这会儿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万岁爷!

正主儿来了,新娘子却被人给背走了,即便是没长脑子的人也知道今晚这事态是大大不妙了!

芙蓉园位于天香殿以东的庆阳宫内。

庆阳宫是皇帝的别业,为了往来游乐的方便,在后宫六大殿与庆阳宫之间,沿东城壁筑了夹城复道,人在中间自由往来,外面的人都无从看见,这条路沿着城壁可以直达芙蓉园。

太监背着新淑妃进入夹城复道后,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宫城北门传来示警的鼓声,北门玄武门,是警卫宫廷的要害,那里传出鼓声,就表明有外人深夜混入了宫城禁苑!

听到震天响的鼓声,本就胆小的太监心中更是惶惶,不由得停下脚步,忐忑不安地望向身侧那位官爷。

东方天宝听到鼓声,就知道东窗事发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就像个没事儿的人似的,惬意地漫步在夹城复道,神态自若地与这个太监拉起了家常:“敢问公公怎么称呼?今年贵庚?”

见这位官爷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儿,太监心里也踏实许多,老老实实跟在官爷身后,尖细的嗓子眼里吐出结结巴巴的语声:“奴、奴、奴才是内务总管派给天香殿守门的小、小、小太监,今年二十有六,总管大、大、大人总说奴才只长了一副鼠、鼠、鼠胆,就给奴才起了个名,叫小、小、小耗子!”

东方天宝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说话时也缩着个脑袋,眉下低低压着的两只眼睛不停闪动着畏畏缩缩、惶惶不安的目光,整日里卑躬屈膝惯了的身板像一柄绷紧了弦的弓,总也挺不直腰杆自然地放松。瞧他那小样儿,可不正是一只困在猫笼子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小耗子吗!

四周一点风吹草动,小耗子又停下脚步,忐忐忑忑地瞄向复道一侧城壁。

夹城复道的城壁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声浪,一支支火把通红的光焰从墙壁缝隙间微微透了进来,外面似乎来了一大批宫城禁卫队,正在四处搜寻可疑之人。

形势十分不妙,这个太监却又止步不前,东方天宝眯了眯眼,使了坏地冲着老实人坑蒙拐骗:“公公,咱们走快些,若是耽误了时辰,让皇上等急了,挨板子事小,掉了脑袋可就……”

话只吐了一半,受到恫吓的太监浑身打一激灵,撒开两腿,一路小跑起来,跑出去十米远,复道入口处猝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批手举火把的禁卫队冲入复道,发现可疑目标后,大声喝叱:“站住——”

被禁卫队咬着尾巴一通猛追,太监终于觉着有些不对劲了,一面紧随那位官爷往前跑,一面气喘吁吁地问:“大、大人,官兵为啥子要追咱们?”

“官兵自然是来捉强盗的。”

“哪、哪里有强盗?”

“强盗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东方天宝丢出这一句,只听身后“砰”一声响,扭头一看,喝!这位公公已然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摔个七荤八素!东方天宝上前扶起他,冲着他耳朵里轰入一句极具爆炸性的论调:“今夜是我抢了万岁爷的新娘,官兵要捉的人原本是我,但,眼下公公已帮我背着淑妃娘娘走了这一遭,‘共犯’的头衔是赖不掉了,一旦被官兵捉了去,公公颈项上吃饭那家伙可就难保了。”

抢了皇帝的女人?!这还了得!倒霉受了牵连的太监吓破了苦胆,王八似的趴在地上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眼瞅着后面的官兵步步逼近,危机迫在眉睫,东方天宝偏就冲着地上那一只来了这么一句诨话,“公公趴在此处是等人来捉您下锅煮了吃?唉,本官就不陪您一道下锅了,先走一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往脚底一抹油,爽快地甩下“共犯”奔出一段路,忽听身后“哇呀呀”一通惨烈悲嚎,回头一看,喝!那位胆小怕死的公公是使了飞毛腿,一路狂飙着眼泪,摆出一副逼上梁山的架势,挣了命似的奔上来,与他狼狈为奸,一道儿开溜!

奔出夹城复道,七拐八绕,东方天宝找到三年前就默记于心的庆阳宫内一处暗道,甩开咬在身后的一批禁卫兵,领着太监穿入暗道,直达宫城外围的一片空旷校场。场地北面有一处高粱地,眼瞅着宫城东门——苍龙门那边又追出一批禁卫兵,奔逃中的二人匆忙躲入高粱地。

奔行一段路,太监已累得直喘粗气,偏偏身上那几根粗绳将淑妃娘娘与他绑成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蜢,眼下也没那闲工夫去解开打了死结的绳子,无奈驮着个人在高粱秆子里模黑穿梭,好歹模到了高粱地边沿。东方天宝轻轻松松地翻出高粱地,站到了高高隆起的一块田埂上。这个倒了霉的太监却被一丛高粱秆子死死卡住了身子,急得他冒了一脑门的汗珠子,实在没法子了,就眼巴巴地瞅着田埂上的人儿,央求:“大、大、大……侠!快、快拉咱家一把!”

东方天宝坐到田埂上,单手支着下巴,瞅了瞅困在高粱地里的人,不痛不痒地问:“你自个儿上不来吗?”

“咱家实、实、实在没力气了。”他憋红了脸也挤不出这丛高粱秆,把身子半挂在上面,他吐着舌头直喘气,累得够呛。

东方天宝站了起来,拍拍袍子上的尘土,松松筋骨,拉伸一下双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而后……把手一挥,他居然冲校场那边围搜过来的禁卫兵喊出一嗓子:“喂——抢人的强盗在高粱地里,差爷们快来捉他哟!”

香蕉个扒拉!这酒疯子是真个发了癫?今儿晚上非要把人折腾个半死才算玩过瘾?

喊声刚落,只见高粱秆子“哗啦啦”一阵剧烈抖动,长了耗子胆的太监受了惊,猴也似的往前一蹿,居然挣出了高粱地,背上驮着个人一通狂奔,后头扬起一溜沙尘,“嗖”一下逃得没了影。

求生的本能所激发的奔跑速度何等惊人!东方天宝瞠乎其后,见识了一回旋风腿的威力,反倒使他对这只耗子刮目相看!

前方已有狼女的接应,这个太监与淑妃娘娘定能到达安全所在,他便不急着去追,反而在田埂上坐了下来,遥望宫城里头,此刻已是沸反盈天!他笑得好不惬意,取出袖兜内一只酒葫芦,小酌几口,直至听到高粱地里也传来了嘈杂声浪,他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纸书信,用石头压在田埂上,仰头痛快地饮下一大口“烧刀子”,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夜里遭人坏了洞房里头那档子事,是个男人就得来气!

今儿晚上,天香殿内气氛凝重,宫娥、太监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人人自危。

神龙天子坐在殿上,面色阴郁,胸口正憋着一股子窝囊气:想他堂堂一位神龙皇朝的皇帝,居然被人在自家“后院”里抢了娘子,这这……这叫什么事儿?!扣人绿帽子的事落在哪个男人头上不觉窝囊?虽说那新娘是他纳的第三千零一房小妾,好歹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哪怕在今夜挨了一记闷棍,天子也不愿把这桩有失皇家颜面的事给张扬出去,只派出禁卫队在宫城里里外外严密搜寻。

破晓时分,那些个号称皇家精英守备的禁卫兵是统统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如同一批哭丧的乌鸦黑压压一大片地跪在他面前,天子牙根那个痒呀,恨不得砍几颗饭桶脑袋来咬上几口。

眼瞅着主子已怒发冲冠,禁卫队一位统领忙把高粱地边儿上捡来的一纸书信抖呀抖地呈了上去。

神龙天子展开书信瞅到纸上的字体,两眼就充血!

毫无疑问,纸上的字是好字,用笔丰腴跌宕,远远望去,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气势,但若贴近些细看,那扁扁的字儿跟压在石头底下的螃蟹没啥区别,一只接一只地从天子眼前横着爬过去,那叫一个“趣”!

费了些眼力把这一溜儿未去壳的毛螃蟹硬生生给吞喽,天子月复内那叫一个憋气,脸都给憋绿了,这不就出口成脏了:“混账加三级!”

天子骂出这一句,底下一班子乌鸦心里头可雪亮雪亮——有胆子使出阴损法子来戏弄皇上的,放眼天下也就那么一只!

东、方、天、宝!

这混球居然在抢了他的新娘后,还留下四个横着爬的字儿——谢主隆恩!

你爷爷的,昨儿个他是说过让他到后宫遛一圈,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带一件回去。傻瓜也听得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不知那混球是犯了糊涂还是装了个糊涂,居然把一句戏言当了真。眼下真个接了一封致谢函,天子险些气歪了鼻子,抖了腔走了调地狂嚎:“来人哪,给朕封了京城所有出口,把那姓东方的混球县令拎到朕面前来!”胆敢惹毛主子?他非要狠狠地在那个混球面前立一立威,让他知道什么叫至高皇权、什么叫天威不可触犯!

禁卫兵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戴罪立功,偏巧这当口竟被人拦了去路。拦路的人是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神龙天子一见那人,还得赔个笑脸,“母后,您怎么来了?”

太后已连着数日赌气不去理睬皇儿,今儿早上却绷了张脸亲临天香殿,当儿子的心里总有几分忐忑。

“哀家今儿也来给皇上出口气!”太后一来就指着那批禁卫兵,威仪凛然,“你们都给哀家听好喽,这一回要是没把东方的脑袋拎回来,皇上饶得了你们,哀家也绝不轻饶!”

“母、母后!”神龙天子一听这话,可慌了神,“朕没说要砍他脑袋呀!”真要下得了手,三年前他就该一了百了,何须等到今日?

“难道皇上只想捉他回来打几下?”太后颇觉好笑。

“朕只想命他交出淑妃,一切可既往不咎!”

“他夺人妻,忤逆犯上,当斩立决!”太后加重语气。

“不!”神龙天子此番语气也硬了十分,“朕不准任何人伤他!无忧并无私心,朕看得比谁都清楚。朕,并非昏君!”他有一桩心事还未了,此刻是杀不得的!

太后目光微闪,“事到如今,皇上即便要回淑妃,也难保她贞洁之名;即便不杀东方,也难保他此生不受千夫指!吾朝又岂能容下这失贞失德的二人?”

神龙天子拧紧眉端,“那么依母后之见,当如何处置?”

“皇上既下不了手杀他,索性赏他些甜头吧!”太后隐忍于眼角的笑纹浮了出来。

“赏?母后是想让朕把淑妃赐给他?”神龙天子恍然了悟:母后拦着这批禁卫兵,净拿反话激他,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姜果然是老的辣!一语解了儿子的难处,也给她自个拔了一枚眼中钉!

“可她是突耶的和亲公主!”他仍有些不舍。

“和亲公主昨夜已染疾暴毙,皇上只不过赐了个宫女给臣子,这又有何不妥?”宫里头大变活人的事儿,她是屡见不鲜,自然深知其中要领!哪怕透了些风声,野史里捕风捉影的事儿也搬不进正史,辱没不了皇室尊严。

神龙天子无语凝噎。

看得出皇儿心中确实舍不得那位色艺双绝的异国公主,昨夜入宫抢新娘的若不是皇儿的那个无忧,只怕今朝贼人的十个脑袋也已落地了,亏了这个无忧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眼下风波已定,只需为娘的来好生宽慰儿子一番罢了。

太后坐到了皇上身边,话犹未出口,忽听殿外传来一个惶悚的声音:“不好了——皇后娘娘不见了!”

看着永宁宫内一名宫娥神色慌张地奔来,太后脸上的笑纹一僵,终于变了颜色,“岂有此理!”她震怒,“他居然还未忘情,连皇后也敢抢,反了天了!”

神龙天子也有些发蒙,一夜之间被人偷了一妻一妾,两顶绿帽子扣下来,天子脑门上是绿惨惨一片。

“昨夜,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昏了头了?”天子小声咕哝。

太后则雷霆大怒:“都到这分上了,皇上还宠着他由着他,成何体统!你们这班奴才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宫外拎了这狂徒的脑袋来见哀家!”

偷了个妾室倒也罢,如若连皇后也失了踪,皇上的“后院”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意识到事态的严峻,禁卫兵接了太后懿旨就往门外冲,刚冲到门口却又齐刷刷退了回来,“皇后娘娘?”

一片惊呼声中,失踪了整整一夜的如意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的脸色苍白,长发披散,带着几分恍惚的神色走入殿内后,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天子面前。

神龙天子大惊——他那国色天香的牡丹似乎经历了一夜风雨,褪去了艳丽照人的容光,苍白如一抹幽灵,“皇后,你这是怎么啦?”

“臣妾昨夜做了一场梦……”语声缥缈,她恍恍惚惚地笑,那一抹苍白无力的笑,观者心惊,笑者,黯然魂销,“臣妾在梦中梦见……皇上!”痴梦三载,终是虚幻无凭,痴得可笑、可笑!“梦里,恶狼入室,皇上被狼群围困,万分危急!皇上大喊‘天宝’……”梦里喊过这个人千千遍,喊一次,痛一次!日复一日的相思,只换来一身伤泪,何苦、何苦!

她笑,自嘲地笑,涣散失彩的目光一点点凝聚,聚成针芒!“皇上唤不来天宝,恶狼已张开獠牙,这个时候,臣妾的父亲挥剑而来,浴血奋战群狼,拼死护驾!”昨夜,他来了,却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她傻傻地塞给他一枚通行令,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如意苍白的脸上晕开一片奇异的红潮,失了情感的寄托,无望的感觉如坠入冰窟般冰冷刺骨!冷到极点,骨子里却猛然蹿出毒烈的火焰,烧红了双颊。物极必反呵,爱到无望,恨已沸腾!她缓缓抬头,目中迸现一片烈烈燃烧的毒焰,微颤的唇中吐出无比清晰的语声:“最终救了皇上的,是臣妾之父!为了祖宗基业、千秋社稷,为了皇上的安危,臣妾恳请皇上下旨,封如宰相为钦差大臣,全权负责此次吾朝与六国竞技事宜!”

殿内顷刻无声,在太后和皇上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如意唇边的笑稍稍扭曲,拢在长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猩红的液体滴落,血腥盈袖,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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