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第三季 大空城之夜 第六章 旋轉木馬 作者 ︰ 蔡駿

16︰00

南明城的另一端,孤獨的男人走在無人的街上。穿過那條曾經繁華的大路,是寂靜無聲的林蔭道,兩邊的樹冠遮蓋天空,加上陰冷沉郁的天色,暗得就像通往羅剎之國的叢林小道。

葉蕭依然沒有找到同伴們,他拖著沉重的步伐,數著路邊一棵棵大樹,腦中回憶著幾天來的一切——旅行團是2006年9月24日下午,幾乎也就是在這個時刻進入沉睡之城,現在是9月29日,總共只經過了五個晝夜,卻已犧牲了七條性命!

第一個是導游小方,接著是旅行團的司機,然後就是多嘴的屠男,還有死在鱷魚潭里的成立,第五個是可憐的唐小甜,第六個卻是最不該死的黃宛然,昨晚是即將說出秘密的厲書。

但厲書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下一個又會是誰?葉蕭抓著頭發靠在樹干上,仰頭只看到茂密的樹葉,而自己的記憶也僅限于這幾天。

他仍然無法回憶起從9月10日開始,直到9月24日中午11點之前的一切。

這半個月的記憶空白,也許隱藏著一些最致命的信息?

記憶!該死的記憶!他曾經引以為豪的記憶力,如今卻可怕地斷裂了,就像腦子被挖掉了一大塊。

葉蕭緩緩追溯著記憶,從一個月前想到三個月前,又想到整整一年以前,接著是三年、五年、十年……

就像一個倒退著行走的人,重復曾經路過的風景,只是心情已截然不同了。

十年前,葉蕭考入公安大學讀書。去北京讀書讓他感到擺月兌了束縛,並獲得了一條明確的道路,那就是穿上警服成為一個強者。他的專業是計算機信息安全,但同時學了偵查學和犯罪心理學,甚至學過一些法醫知識,參與過幾次尸體解剖。公安大學里幾乎是男人的世界,為數不多的女生成為了稀有的資源,他卻有幸得到了其中一個的垂青——她的名字叫雪兒。

雪兒,也是第一個讓他知道什麼是徹骨疼痛的人。

再上推到二十年前,葉蕭的父母都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他獨自在上海的祖父母家長大。從小他就沒有多少朋友,除了後來成為作家的表弟。與表弟在一起談論想象中的戰爭,是那時候唯一的樂趣。

誰都想不到多年以後,因為表弟的那些小說,葉蕭一不小心成了著名警官。常有小說讀者慕名而來,讓他非常尷尬地回避著。別人總以為他無所不能,任何案件或神秘事件都難不倒他。但人們越是這樣期待,他心頭的壓力就越大。許多個夜晚他都感到氣喘心悸,但仍強迫自己一定要完成。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根鋼絲,正被越拽越長越拽越緊,隨時都可能被拉成兩段。

就是那種感覺——在《天機》故事的起點,葉蕭從旅行大巴上醒來,恢復了記憶之後,隨大家來到那個村口,看到古老詭異的「儺神舞」。當有人在銅鼓聲中舉起利劍,他感覺自己被砍成了兩半……

仿佛身體的左右兩半已經分離,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痴痴地邁了幾步之後,耳邊忽然響起了什麼聲音。

先是一段舒緩的旋律,接著是一個男人滄桑的歌聲——

是否這次我將真的離開你

是否這次我將不再哭

是否這次我將一去不回頭

走向那條漫漫永無止境的路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

是否淚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

情到深處人孤獨

多少次的寂寞掙扎在心頭

只為挽回我將遠去的腳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淚水

只是為了告訴我自己我不在乎

是否這次我已真的離開你

是否春水不再向東流

是否應驗了我曾說的那句話

情到深處人孤獨

居然是羅大佑的《是否》!

這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和悲愴,在毅然決然地離別時,又是那樣孤獨和寂寞,然而這樣的痛楚,卻只能默默地埋在心間,永遠都無法言說。

離去的那個人是孤獨的,留下的那個人又何嘗不是?

葉蕭已分成兩半的身體,瞬間又重新合二為一了。他晃了晃腦袋注視四周,昏暗的林蔭道兩邊,並沒有其他的人影,只有羅大佑低沉的嗓音在顫抖。

最後一句「情到深處人孤獨」——沒有比這句更貼切了!當我們以為自己擁有別人的時候,以為愛情就在眼前緊緊握住的時候,其實內心會更加地孤獨。

也許是百萬年前祖先們的本能,我們渴望擁抱異性的身體,耳鬢廝磨情意繾綣,傾听彼此的心跳,共同入夢度過漫長的黑夜。

渴望擁抱的原因,在于我們極端地害怕孤獨,因為人的心靈生來就是孤獨的。該死的孤獨!是我們注定無法逃避的,像影子一樣糾纏著每一個人,摧殘著每一個人。

當我們越來越陷入感情,越來越擁抱佔有對方,孤獨的恐懼就越是強烈。

所以,情到深處人孤獨。

《是否》放完後又重復了一遍,葉蕭竟也跟著羅大佑哼唱起來,整條林蔭道似乎就是個大卡拉OK。

終于,他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隱藏在行道樹後,一家寂靜的音像店。灰塵積滿了店鋪,玻璃門上貼著五月天專輯的海報,不知什麼原因音響自動播放起來,便是這首羅大佑的《是否》。

歌聲仍然在繼續,葉蕭不忍心關掉音響,打斷這些永無答案的「是否」,他只能選擇默默地離去,回到寂寞的大街中心,如歌詞中「走向那條漫無止境的路」。

隨著他越走越遠,羅大佑的歌聲也越唱越輕,直到變成想象中的回聲。然而,孤獨的感覺絲毫未曾減少,反而難以遏制地撲上心頭,如潮水將他整個吞沒了。

誰都無法滿足他的孤獨,誰都無法讓孤獨滿足他,葉蕭卻低頭想起一個人。

小枝……

蝴蝶。

一只蝴蝶,兩只蝴蝶,三只蝴蝶,十只蝴蝶……

難以想象,城市中會有這麼荒涼餓地方——野草叢中的蝴蝶越來越多,圍繞著不知名的野花們,伊蓮娜伸手去抓蝴蝶,在幾乎模到翅膀的剎那,卻又讓它輕巧得逃過了。都是些常見的蝴蝶,以白色、黑色、粉色的為多,有一大群隱藏在草叢中,簡直有上百只翩翩起舞。

在南明城西北角的一片街區,兩邊全是被拆除的建築廢墟,當中夾著一條荒蕪的小徑,幾乎見不到一棵樹,全是半米多高的野草,正好沒過人的膝蓋。往四周望去全是這種景象,很遠很遠才能看到樓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圍牆,門口掛著「南明中華機器廠」或「南明忠孝印刷廠」的牌子。

「這里是南明城過去的工業區?」

林君如像跋涉在麥田里,走過一片片叢生的野草。

「怎麼衰敗至此呢?」楊謀有些不詳的預感,「不要再往前走了,葉蕭不可能在這里的。」

他們從曾經的金礦出來,依然在到處尋找葉蕭,也包括亨利和小枝,但始終都沒有他們的蹤影,一直走到這片荒涼的地方,此刻已近黃昏五點鐘了。

「可是這些蝴蝶真的很奇怪,為什麼那麼多聚集在一起呢?」

玉靈伸手指向前方,還有更多的蝴蝶在小徑中,並向同一個方向飛去,仿佛要趕在日落前回家。

童建國在最前面又走了幾步,發現前頭有座斑駁的房子,完全不像是年輕的南明城,更像從三十年代的上海搬來的。

房子底樓有個門洞,長滿野草的小徑正好穿過,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五個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向里張望,好像面對沉睡之城的古老城門。

成群結隊的蝴蝶飛入門洞,前後相連綿延不斷,如一支蜿蜒飛行的大軍,是要奮不顧身自投墳墓,還是要獲得第二次生命?

童建國、楊謀、林君如、伊蓮娜和玉靈,他們全被這場面震懾住了。蝴蝶從他們的頭頂飛過,鋪成一座彩色的橋梁,延伸入黑暗的門洞深處。

「GOD!」伊蓮娜屏住了呼吸,幾只蝴蝶從她發梢上掠過,「這是什麼地方?」

「蝴蝶公墓!」

他們的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五個人驚訝地轉過頭來,看到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女郎。

荒村的歐陽小枝。

她似幽靈飄浮到小徑中,野草覆蓋著她的裙擺,許多蝴蝶正從她身後飛來,她的肩頭甚至停著幾只粉色的鳳蝶,這身扮相加上特殊的環境,在黃昏的沉睡之城的角落,宛如傳說中的蝴蝶公主。

「你?你怎麼在這里?」

林君如睜大了眼楮,他們下午出來探索的目的,不正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小枝嗎,此刻卻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小枝的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蝴蝶伴著她走過野草,來到童建國等人的身邊,共同面對黑暗未知的門洞。

「你說這是蝴蝶公墓?」

楊謀盯著小枝的眼楮問道,一只蝴蝶就停在她的眉毛上。

小枝輕輕揮手趕跑了蝴蝶,柔聲說︰「傳說每個城市都有一座蝴蝶公墓,隱藏在城市邊緣的某個角落,顧名思義就是蝴蝶埋葬之處。」

童建國搖搖頭說︰「太荒唐了!」

但小枝絲毫不為所動,沉著地說道︰「我們平時極少目睹蝴蝶之死,因為它們會在壽命將近之時,飛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臨。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個中心,是幽靈們聚會的地方,是地獄與天堂的窗口。」

最後一句話震住了所有人,就連四周的蝴蝶們也散開了,紛紛擠入門洞躲避著她,仿佛她正帶著網兜來捕獵。

「什麼?地獄與天堂的窗口?」楊謀低頭沉思片刻,「南明城不就是地獄嗎?哪里來的天堂?」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又一只蝴蝶掠過他的頭頂,淡淡的異香涌入鼻息,讓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到了美女與骷髏。

這是一對蝴蝶的翅膀,左右兩邊不同的圖案,一邊是美女一邊卻是骷髏,美艷無比又令人恐懼。此刻其他蝴蝶都不見了,荒野中只剩下這麼孤獨的一只,它幾乎懸浮在空中,轉眼飛到了門洞口。

楊謀痴痴地往前走了幾步,他從未見過這種奇異的動物,難道夢到了莊周化身的蝶?他伸手去觸模那美女與骷髏的翅膀,背後卻傳來小枝的警告︰「不!不要踫它!」

童建國等人向前走來,玉靈快步走到他身後,抓著他的肩膀說︰「小心!」

看著玉靈美麗的眼楮,楊謀顫抖了片刻,他已為這雙眼楮失去了妻子,還會為這雙眼楮失去什麼?他猛搖了搖頭,重新注視著那只蝴蝶,它才是真正完美的精靈,跨越陰陽兩界的天使。

「這是‘鬼美人’!」

小枝冷冷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瞬間讓其他五個人都呆住了。

「鬼美人?」楊謀依舊盯著那只蝴蝶,翅膀上的「鬼」和「美人」,實在是太貼切的形容了,「我喜歡這個名字。」

伊蓮娜搖著頭問︰「這究竟是什麼蝴蝶啊?」

「非常稀有的蝴蝶,只有在南明城附近才有棲息。幾千年前它就出現在了古書中,許多南方民族都曾將它奉為神靈。但‘鬼美人’在中原人眼中,卻代表著災難與邪惡,只要看到它便會遭遇不幸。」

小枝冷冷地說出一段話,盯著門洞口的「鬼美人」,它要回到蝴蝶公墓去了嗎?

「也許那不過是古人的臆想。」林君如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人們在‘鬼美人’的身上,寄托了對美麗的向往和死亡的恐懼。」

「其實,古希臘神話中也有‘鬼美人’,傳說是特洛伊戰爭中美女海倫的化身,俄狄浦斯戀母殺父的故事也與它有關。中世紀的基督教會,將‘鬼美人’認定為異端邪說,並大肆捕殺這種蝴蝶。」小枝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段,越說越讓大家心里發顫,「可能是因為環境的變化,大多數‘鬼美人’都已滅絕,只有極少數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區,比如沉睡之城。」

話音未落,那只「鬼美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話,撲起翅膀往門洞的深處飛去,轉眼就消失在黑暗的深淵中了。

「別!你別走!」

楊謀絕望地大喊著,似乎那只蝴蝶就是唐小甜,她已在大火中涅成了「鬼美人」。

就在他要沖進可怕的門洞時,小枝第二次警告︰「危險!絕對不能進入蝴蝶公墓!」

但他仍然執拗地要往里走,玉靈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也許是地陪的責任心,也許是某種超出工作關系的情感,使她再也不顧忌其他人的存在,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要進去,不要進去啊!」

「放開我!不要抱著我!」楊謀發怒了,回身重重地一把推開玉靈,「我就是要去蝴蝶公墓,去找我的‘鬼美人’!」

沒等到童建國上來拉他,楊謀已決然地沖入門洞,童建國本能地在陰影前停住了腳步。

「不要!」

玉靈倒在地上嘶喊著,散亂著頭發像個可憐的孩子,伊蓮娜輕輕地扶起她說︰「他不值得你這樣。」

門洞的陰影已全部吞沒了楊謀,他像投入墳墓的野鬼,消失在沉睡之城的黃昏。

剩下的五個人站在門外,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玉靈回過一口氣來說︰「我們要進去救他,快點跟我走。」

但童建國把她牢牢按住了︰「不,你留在這里,還是讓我進去吧。」

「誰都不要進去!」

還是小枝打斷了他們,她冷艷地站在門洞口,昏暗的光線遮不住她的眼神。

「我才不信什麼‘蝴蝶公墓’和‘鬼美人’的鬼話。」童建國模了模褲腳管里的手槍,掏出兜里的手電筒。

「請你為大家考慮一下,這里只有你一個男人,如果你進去不能出來的話,只剩下我們四個女生該怎麼辦?」

這句話倒讓童建國停住了,他回頭看了看可憐的玉靈,還有其他幾個女生,自己是唯一的男人了。他在門洞口躊躇了片刻,擰起眉毛盯著小枝的眼楮,她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里?又是怎麼知道「蝴蝶公墓」與「鬼美人」的?

時間——就這麼在僵持與猶豫中流逝,涼風掠過廢墟的野草,四周已不見一只蝴蝶,只剩下這些驚恐的人類。

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門洞里傳來,沉悶又帶有深深的回響,宛如井底濺起的水花,飛向門洞外的所有人。

大家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直到某個人影浮出黑暗的世界。

一個血做的人。

渾身上下都是傷痕的人,一路狂奔一路流著血的人,渾身的衣服都已被撕碎,仿佛剛剛遭遇過酷刑拷打。

他剛跑出門洞便摔在了地上,黃昏下難以分辨血肉模糊的臉。童建國推開其他幾個女生,抹了抹對方臉上的血污,才露出一張英俊而蒼白的面孔。

果然是楊謀。

童建國用力搖了搖他,身體卻完全沒有反應,再模了模楊謀的鼻息,竟已模不到呼吸了!再探了探他的脈搏,同樣一點動靜都沒有,童建國的心也沉到了水底。

林君如和伊蓮娜都閉上了眼楮,玉靈卻傷心地撲到楊謀身上,只有小枝默默地站在一邊,像個冷眼旁觀的天使,迎接死去的靈魂去另一個世界。

楊謀已經不會再醒來了,各種細小的傷痕布滿全身,那是蝴蝶蟄咬的痕跡,劇毒已流遍他的血管,徹底粉碎了他的心髒。

他死了。

童建國的嘴唇在顫抖,自己的雙手也沾滿了血,他放手讓楊謀躺在地上。野草覆蓋了漸漸變冷的尸體,玉靈跪在死者的身前哭泣,卻無法挽回靈魂的飄逝。

楊謀是第八個。

終于,又有幾只蝴蝶飛了出來,翩翩舞動在玉靈身邊,如一幅悲哀的水彩畫。

林君如和伊蓮娜也走上來,童建國越退越遠,再回頭向四周眺望,卻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

小枝——小枝不見了……

18︰00

黃昏下的沉睡的別墅,旅行團新的大本營。頂頂仍在閣樓上看書,孫子楚在二樓睡覺,秋秋悄悄走下了樓梯。

中午起她就窩在樓上,無聊地打開塵封的電腦,發現竟有一款自己常玩的賽車游戲。秋秋強迫自己暫時忘掉喪母之痛,端起鼠標鍵盤來瘋玩了一下午。好久都沒有這麼瘋過了,以前黃宛然嚴格監視著她,強迫十五歲的女兒不準踫電腦。現在她生了「父母雙亡」的孤兒,再也沒有人會管她了,心底卻感到莫名的失落。

一直玩到手背抽筋似的酸痛,賽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秋秋才精疲力盡地關掉電腦。可一旦閉上眼楮休息,黑暗中就顯出媽媽的臉,她從高聳入雲的寶塔尖上墜落,微笑著與女兒永遠作別。

「不!」

秋秋難過地睜開眼楮,輕聲走出這間該死的臥室,來到底樓寂靜的客廳。

「你怎麼下來了?」

在客廳里守了幾個鐘頭的錢莫爭,關切地向女孩走來。秋秋本能地往後縮了縮,還是被他有力的大手抓到,硬生生地拉到沙發邊坐下。

「我……我也不知道。」

面對長發披肩的攝影師,秋秋怯生生地回答,不敢去看他的眼楮。

「那就陪我坐一會兒吧,我也感到很無聊。」

錢莫爭看著客廳的玄關,探路的人們毫無音訊,整個下午他都像個雕塑,雖然已困倦到了極點,仍強迫自己在這兒保護其他人。

兩個人在沙發上呆坐了幾分鐘,十五歲的少女終于抬頭看著他。女孩心底那個疑問卻越來越大,撩得她血管都快燃燒起來。

秋秋不想再反復揣測了,冷不防地問道︰「你是我的爸爸嗎?」

「什麼?」錢莫爭怔了一下,萬萬想不到秋秋會問出這個問題,「你問什麼?」

「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少女的眼楮緊盯著他,錢莫爭的嘴唇開始發顫了,也許她的媽媽已經說過了。可他從來都沒有準備過,究竟該怎麼向女兒說出真相。抑或永遠都不敢說出來,為黃宛然保守那個秘密,對女兒只能默默地關心。他發現自己竟是那麼怯懦!

「請告訴我!」秋秋繼承了母親的堅強,固執地緊追不舍,「無論是YES還是NO!我只需要你的一個回答!」

咄咄逼人的女兒,讓錢莫爭變得無路可退,不管秋秋將怎樣看待自己,那個秘密的泄露已無法挽回——

「好!我承認!我就是你的親生父親!」

客廳又寂靜了下來,窗外的夜色正漸漸侵入,沉睡之城將記住這句話。

秋秋也沉默了十幾秒鐘,臉上的表情那樣復雜,轉頭輕聲苦笑道︰「謝謝。」

這麼一個輕描淡寫的「謝謝」,卻讓錢莫爭的心瞬間崩潰了。他已準備好了被女兒痛罵,甚至是被當做騙子挨耳光,此刻卻目瞪口呆了半餉。

「不,你應該恨我!」他低下頭痛苦地懺悔,去完全不像四十多歲的男人,「對不起!對不起!」

「我是想要證實——」秋秋已經有些哽咽了,捂著嘴巴說,「證實媽媽說過的話是否是真的?謝謝你親口告訴我真相。」

「當然,當然是真的,我才是你的親生父親。這個秘密只有你媽媽知道,她已經隱藏了十五年,她不想再隱藏下去了。但請不要責怪你的媽媽,她是一個偉大的母親,為你忍受了許多痛苦,從來都沒有為自己考慮過,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不要再說了。」

錢莫爭卻無法讓自己停下,越發悲切地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是個失敗的男人,從沒有盡過父親的責任,甚至十五年來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幾天前才知道真相——不,我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相比之下我真的很佩服成立,他養你愛你那麼多年,最終為你付出了生命,他才是真正合格的父親。對不起,秋秋,真的很對不起你!我不敢對你說出這些話,盡管我現在也非常非常地愛你,可是這愛來得實在太遲了。」

他邊說邊抓著自己的長發,在苦笑中流下了眼淚。卻沒想到秋秋伸出手,輕輕拭去了他臉上的淚水。錢莫爭感激地抓住她的手,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秋秋瞪大著眼楮,嘴角顫抖著說︰「媽媽死去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請你不要離開我。」

「好,我保證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的上半輩子是一個錯誤,我已經害了你的媽媽,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我們將永遠在一起,我親愛的女兒。」

錢莫爭一把將她摟到自己懷中,用溫暖有力的大手撫模她的頭發,忽然嘗到了做父親的滋味。

「爸爸!」

秋秋在他懷中輕輕叫了一聲,少女的聲音宛如貓叫,卻讓錢莫爭听得真真切切——這輩子第一次有人叫他爸爸,這感覺竟然如此奇妙,似乎把他全身的血肉都融化了。

「我親愛的女兒。」

他也激動地對秋秋耳語著,將她抱得更緊了。

父女兩人的淚水共同奔流,打濕了彼此的肩頭,也打濕了封閉著的心。

……

突然,院子的鐵門被人急促地敲響了。

錢莫爭依然抱著女兒難分難舍,但外面的聲音敲得更響了,讓他被迫放開秋秋說︰「等一等,坐在這里不要動!」

他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小心翼翼地走到鐵門後,在夜色下問道︰「是誰?」

「我們回來了!」

那明顯是童建國的聲音,錢莫爭趕緊把鐵門打開。外面停著一輛克萊斯勒SUV,童建國、玉靈、林君如、伊蓮娜四個人驚魂未定地回到大本營。

「小枝還沒找到嗎?」錢莫爭等他們走進客廳以後,才發現又少了兩個人,「葉蕭和楊謀怎麼沒回來?」

童建國等人一回到客廳,就疲倦地大口喝水,人也在東倒西歪地倒在沙發上,只有玉靈沮喪地回答︰「葉蕭失蹤了,楊謀——死了。」

「什麼?楊謀死了?」

錢莫爭趕緊抓住秋秋,以免孩子受到驚嚇。

是的,楊謀死了。

半個多小時前,楊謀死在了蝴蝶公墓——城市的另一個中心,幽靈們聚會的地方,地獄與天堂的窗口。

就在那致命的荒野里,童建國等人為楊謀之死而手忙腳亂時,小枝卻不知不覺地消失了。等到大家反應過來,她早就不見了任何蹤影,宛如幽靈化入蝴蝶公墓之中。

小枝又一次跑了!

面對旅行團里第八個犧牲者,所有人都近乎崩潰了。尤其是玉靈更加難過,她感覺楊謀與唐小甜夫妻的死都與自己有關,只有童建國還在安慰她。

最後,他們將楊謀就地埋葬,在蝴蝶公墓外的野草叢中,挖了一個淺淺的土坑,將楊謀放入了泥土的懷抱。

一座小小的墳墓立在黃昏中,四個同伴在旁邊默哀了片刻,又有不少蝴蝶翩翩而來,它們將陪伴楊謀,直到永遠。

夜色,完全籠罩了沉睡之城。

月亮,漸漸騎上茂密的榕樹枝頭。

葉蕭,依然走在那條漫無止境的路上。

現在是晚上七點,他整個下午都在南明城里游蕩,除了自己沒看到一個人影,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仿佛同伴們都從不曾存在過,仿佛自己只是個孤魂野鬼。

雖然還沒忘記他的目標——小枝,絕望卻已纏繞著他的全身。其實他知道回大本營的路,只要走到城市中央的那條大道,但他已無法忍受坐以待斃的感覺,無法面對所有的同伴們,自己居然那麼脆弱不堪,只配孤獨地流浪在月光下。

路邊個別的小店亮著燈,但葉蕭不奢望會有所發現。在他轉過一個狹窄的街角時,卻感到燈光里閃過一個影子。

這細微的變化刺激著他的眼楮,或許是出于警官的職業本能,他藏在行道樹後加快了腳步。那是一家寂靜的小餐館,看招牌是經營港式燒味的,在店前昏黃的燈光下,蹲著一個白色的精靈。

居然是那只白色的貓!

葉蕭揉了揉眼楮,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這只貓通體都是白色的,翹起帶有火紅色斑點的尾巴,貓眼在夜晚射著幽幽的光。

又是它——分明就是指引他們到別墅的那只貓,神秘而邪惡的家伙!

貓眼在盯著葉蕭,又是那種挑釁似的眼神,抑或是異性的火熱誘惑,要把他的魂勾到夜的深處。

他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想慢慢地靠近它,可白貓突然起身拐入一條橫馬路。葉蕭跟在後面加快腳步,但哪里追得上輕盈的貓,一眨眼它就沒入街邊的陰影,再也看不到蹤跡了。

葉蕭茫然地四處尋覓,小路只有零星的燈光,根本看不清貓的所在。他心底立刻焦慮起來,煩躁地繞了繞頭發,忽然看到遠處的路燈下,有著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一路快跑著沖上去,白貓果然就蹲在那里,氣定神閑得等待他靠近,又一次在即將被抓到時,它弓身向前躥了出去,沒有給警官一丁點機會。

貓始終與人保持著距離,又在沒入黑暗無從尋覓時,及時地出現在前頭的燈光下。它又一次扮演了引路者的角色,帶著葉蕭穿過三四條街道,直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帶。

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樹叢,中間開著一道大門。在門里高大的樹冠後,還藏著一個黑乎乎的建築物,看來不像是普通的樓房,更像是教堂或工廠之類的。

白貓優雅地「踱」進了大門,葉蕭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掏出手電照著門口的牌子——「古堡樂園」。

他幾乎輕聲念了出來,這名字讓他模不著頭腦,猶豫片刻後他走了進去。里面是錯落有致的樹林,當中分出幾條小道,手電光線難以照遠,月光下是一棟孤零零的建築。

隔著綠色的草地與護城河,葉蕭看到了那座吊橋,還有黑暗中的狹長窗戶,建築頂端的圓塔與牆垛。

一座城堡。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居然有一座城堡!在月光下分外扎眼,明顯是歐洲中世紀的樣式,簡直是從法國某地搬過來的,他站在吊橋上愣了十幾秒鐘,終究還是不敢踏入堡內。

因為他聞到了殺氣。

那股藏在城堡深處的殺氣,或者說是一種腥羶之氣,某種秘密的生物隱身于其中,邪惡而致命。

等葉蕭往後退了幾步,才發現那只白貓早已不見了。他又等待了片刻,那神秘的動物依然沒有現身,難道是找哪只異性偷換去了?

就在他茫然無措之時,卻听到什麼奇怪的聲音,穿過那些茂密的樹枝,那旋律越來越熟悉了,漸漸勾起兒時的回憶。

終于,他穿過重重樹林,眼前出現一片明亮燈光,剎那將他整個擊倒在地。

不可思議!第一反應是告誡自己純屬幻覺,因為他根本不敢相信,居然看到了一組巨大的旋轉木馬!

旋轉木馬——

無比華麗的童話世界,幾十匹木馬上下顛簸起伏,隨著地盤轉動而縱蹄馳騁。頂棚打出五顏六色的燈光,照亮了每一匹漂亮的木馬。不知從哪里放出了音樂,那是兒時每次坐旋轉木馬都會听到的叮叮當當……

葉蕭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已變成十歲的男孩,重溫童年經歷的夢境——不,這並不是夢,而是確確實實在眼前的,他甚至能感到木馬旋轉時帶起的風,帶著塵土和油漆的氣味,直撲到他呆若木雞的臉上。

沒錯,這就是一組旋轉木馬,正在迅速轉動的旋轉木馬。

葉蕭忽然明白了,「古堡樂園」就是主題公園或游樂園。那座城堡連同這旋轉木馬,都是主題公園的游玩項目。它也許已經沉睡了一年,卻因為電力的恢復而再度轉動。

是,是復活。

木馬們復活了,它們歡快地在音樂中奔跑,雖然從來不會跑出這個圓圈。

就在其中一匹木馬上,坐著一個女孩。

她像刀一樣扎入葉蕭心底,隨後沁出淋灕的鮮血——騎在旋轉木馬上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枝。

是的,葉蕭看到她了,尋找了整個下午的女孩。

她就騎在溫柔的馬背上,雙手環抱著木馬的脖子,在夢幻的燈光下不停地旋轉。木馬上的女孩如此詭異,是十年前就騎在馬上的幽靈,還是未來將要降臨的外星來客?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盡管葉蕭確信這並不是夢——除非在沉睡之城里的一切都是夢。

如果世上的童話是真的,那她就是世上童話里最美的公主。

如果沉睡之城也是真的,那她就是沉睡之城最幸福的女孩。

月光如洗。

從荼縻花開的小院,到鬼美人的蝴蝶公墓,小枝流浪到主題公園,騎上童話中的旋轉木馬。她享受地騎在木馬上,轉頭看著不速之客葉蕭,絲毫沒有恐懼和驚慌,而是在音樂中微笑著。從旋轉的木馬上看出去,站定的葉蕭也在不斷轉動,他們就像兩顆互相運動的星球。

木馬……木馬……木馬……木馬……

某個聲音在大腦里呼喊,他再也無法抗拒自己的記憶,音樂牽著他的衣領往前奔去,直到小枝的「坐騎」轉到他跟前。

仿佛身體已不再屬于自己,他伸手抓住木馬的尾巴,跳到轉盤上緊跟著跑了幾步,便翻身跨上那匹木馬,正好坐在小枝的身後。

此刻,世界隨著木馬一同旋轉起來。葉蕭雙手向前繞過小枝,牢牢抱住木馬的脖子,將小枝整個人擁在懷中。

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緊緊貼著小枝的後背,她卻沒有任何的反抗,轉回頭看著他的眼楮。兩個人近得只剩下幾厘米,互相感受對方噴出的呼吸。周圍都是夢幻的色彩,就連胯下的木馬也有生命,變成黑夜草原上狂奔的白馬。

不,她不是他的洛麗塔,她是他的祝英台。

葉蕭忘記了所有的記憶,只剩下十五歲的那年暑假,他和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去了游樂場,他們坐在同一匹旋轉木馬上,青春年少豆蔻年華,希望時間就此不再流逝,在不停地旋轉中度過一生。

當他穿越時光的廢墟,這個最漂亮的女孩,已經在自己懷抱中了。他們共同騎著白色駿馬,穿過沉睡之城的黑夜,逃出惡魔們的陷阱,向屬于他們的天堂而去。

緊緊抱著小枝,緊緊抱著想象的愛人,緊緊抱著失去的時光。

旋轉木馬,將旋到哪年哪月?

19︰00

新的大本營,誰家的別墅?

幸存的人們聚集在餐廳——童建國、玉靈、伊蓮娜、林君如、錢莫爭、秋秋、孫子楚、薩頂頂。

只剩下八個人了,他們圍坐在餐桌邊,自上而下的燈光打在臉上,個個愁眉不展,好像在吃最後的晚餐,沒人能知道誰就是第九個犧牲者。玉靈和林君如做了些簡單的食物,但很多人都吃不下去,尤其是頂頂听說葉蕭失蹤了以後,她絕望地仰起頭︰「沒有他,我們什麼都做不了。」

「不至于吧!」童建國冷冷地頂了一句,他向來覺得自己才是旅行團的領導者,「葉蕭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有本事,他也是個平凡的人。」

「是,他自己也是這樣說的。」頂頂不甘示弱道,「但他身上藏著一股力量,永遠都不會放棄的力量,是我們所有人都不具備的。」

這時錢莫爭出來打圓場了︰「別擔心,我相信葉蕭會化險為夷的,以他的那個拗脾氣,說不定還在找小枝呢!」

「但願他永遠都找不到小枝!」林君如憤憤地說了一句話,「只要有了她,馬上就會死人!為什麼我們整個下午都沒找到她,偏偏到了蝴蝶公墓她才出現?顯然她對那里非常熟悉,既然是如此詭異的地方,為什麼要跑到那里去?」

伊蓮娜也點頭附和道︰「有道理!在楊謀死了的時候,她為什麼會失蹤?只有做賊心虛才會逃跑,說不定就是她布下的一個陷阱!」

「從一開始我就懷疑小枝,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的,為什麼全城人都消失了,卻只留下她一個人?她是我們中最危險的,是我們的特洛伊木馬。」

在對小枝的口誅筆伐中,結束了這頓人氣冷落的晚餐。

為了打發寂寞的漫漫長夜,伊蓮娜打開客廳的電視機,從櫃子里翻出幾張DVD,調試一番就變成了家庭影院。她選了一張《蝴蝶效應》塞入影碟機,大伙兒就擠在沙發上看了起來。童建國沒有心思看碟,從男主人的抽屜里拿了一包長壽煙,走到客廳門外吞雲吐霧起來。

林君如早就看過《蝴蝶效應》了,她困倦地回到二樓臥室,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幾口。早就後悔不該參加這次旅行了,難道只是因為父親的遺憾?為了多年前的男人們的眼淚?她重新支撐著爬起來,回到中午用過的電唱機邊上,又翻出了那些舊唱片。

又是那張「《異域》電影原聲音樂大碟」,底下還疊著一張唱片海報,林君如小心地展開海報,居然印著劉德華的頭像,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明顯還不到三十歲,風華正茂英姿勃勃。

這張劉德華主演的電影海報,終于讓她想起《異域》電影了。她剎那間明白了許多,這座沉睡在遙遠的中南半島荒無人煙的森林中的城市,不就是中國人的「異域」嗎?這些生活在南明城的中國人,注定永遠漂泊在異域他鄉,家太遠了!他們是亞細亞的孤兒。

正因為劉德華主演了那不電影,使他成為了南明城最大的偶像,所以劉德華的巨幅廣告牌,被擺放在南明城入口最醒目的位置!

是的,林君如已經一點一滴地記了下來——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父親拖著她去看那部電影,她完全沒看懂電影說了什麼,只記得那些悲傷的音樂,或者還有劉德華英俊的臉龐。而父親卻流了兩個鐘頭的眼淚,將她抱在懷中不住顫抖,淚水甚至落到女兒手上。去看那個電影的多是中老年人,電影散場時不少人擦著淚水,仿佛那些悲慘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當然,「異域」故事還沒有結束,回首望故鄉的眼淚還在流淌。

林君如的眼角莫名地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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