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甲衣方 第六章 脫胎換骨 作者 ︰ 千尋

跑快一點,他不斷叮囑自己,但是積雪滲入腳踝間,冷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會死嗎?他就要葬身在這片銀裝素裹的天地?可是不行啊,他還沒有報仇,他的恨還沒有被洗滌,他死去,有何顏面見母親?

對,不能死,得再跑、用力跑,連一步都不能停下來。

北風鑽入衣襟,凍得他瑟瑟發抖,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白色的煙霧從嘴邊噴出,跑著跑著,所有的知覺漸漸離他遠去……

從夢中驚醒,全身被汗水濕透,腰月復間劇烈的疼痛提醒陌言,他身受重傷。

扶著床板,他緩慢坐起,大口大口吸氣,用力搖頭,他試圖把惡夢里的場景搖出腦外。

他試著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已經過去了,那些已經相隔遙遠……

離家時,陌言不知道戰況如此嚴峻,把師父的信交給劉將軍後,他竟然直接將百夫長的位置給了他。

那天,劉將軍不耐煩地看著他的錯愕,口氣惡狠狠說︰「不是我看重你,而是人死太多,勉強來個會認字的,我別無選擇。你最好盡快給我進入狀況,我可不想你成為有史以來死得最快的百夫長。」

然後他就被趕出了帳篷。

再然後他帶著自己的屬下,還沒認清他們誰是誰,就開始一波波操練,他說︰「想死的不要待在我這里,去別隊里杵著,不想死的就跟著我練。」

然後的然後,他的人天未亮就開始操練,他把師父教給自己的陣法,在他們身上一一演練,于是他們立下了大功,在上一場戰事里,百余人卻殲敵五百,活擒了敵方將軍。

厲害的不是以少勝多,而是他們以最少的傷亡,殲滅對方的精英隊伍。

當陌言把敵國將軍甩到劉將軍跟前,還來不及听劉將軍一頓和「自做主張」、「不知死活」相關的批判就昏死過去,所以他不曉得自己已經昏睡幾天。

慢慢起身,他用有史以來最烏龜的速度把自己挪到帳門前。

拉開帳門,他的人就在帳前操練,由副手周珩帶著,生怕他不知道似的,精神抖擻地喊著一二、一二。

看著汗流浹背的周珩,陌言微哂,他知道他是誰,周珩只比自己晚到十天,當時還非常訝異,這人怎會變成小兵,又怎會被編到自己手下。

不過劉將軍敢編,他就敢操,不是像對待旁人那種操法,而是加倍加倍的操,操到周珩每次坐下就直接往後倒,夠狠吧?陌言承認,這已經不是訓練而是虐待了。

他在等待,等周珩求饒或者負氣離去,但是他沒有,他一一承受下來了,因此陌言很高興,這家伙是狼,不是綿羊。

既然他有野心、有狼性,那麼他願意賭一把。

「老大醒了。」不知道是誰發出這麼一聲,近百人沖向他的帳前,看著他的雙眼里閃閃發光,像要哭似的。

他們終于理解老大的話——要活著就必須比別人更辛苦。

願意吃苦的他們,在第一場戰事上,認識了死亡,訓練時的動作在千鈞一發間,把他們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拉回來。

「回來幾個?」陌言的聲音有點虛弱,但所有人全听見了。

周珩上前回答,「回老大,九十八人走著回來,兩個躺著回來。」

他看著陌言,眼底充滿激動與感恩,因為老大身上的傷是為救他而得的,是他被敵將凜冽殺氣驚嚇,看不見長刀迎頭而至,老大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老大昏迷的三天里,罪惡感壓得他喘不過氣,幸好……老大活回來了。

還是死了兩個?陌言輕嘆,還以為自己的詭計一個接一個,搞得敵軍焦頭爛額、手忙腳亂,自己人能全身而退的,沒想到……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想起一再要求別讓自己頭顱成為旁人上進階梯的曉夏,怎麼辦?別人的頭顱成了他的上進階梯,她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

「屍體呢?」

「已經讓人送回去。劉將軍給了獎賞,一人二兩,兄弟們自願分出一兩給他們,連同撫恤共一百五十兩,和屍身一起送回故鄉了。」周珩說。

「老大,兄弟分錢是阿珩提議的,他不但把自己的賞銀都送了,還捐出二十兩。劉將軍也給你升了官,你現在是千夫長了。」

說話的是另一個副手——宋敬。

沒考上秀才的宋敬,竟然在成親後不久留書離家,說要到戰場上給白嬌嬌掙個誥命,這是怎樣的堅持吶?但更讓人意外的是,他不但被編到陌言旗下,還表現得可圈可點,受陌言青睞提為副手。

他抓抓頭發看向周衍,朝對方挑了挑眼,又說︰「我和阿珩還是老大的副手。」

宋敬性子機靈熱忱,是他硬把性格清冷的陌言和態度高傲的周班給拉在一塊兒。起初大大小小的摩擦爭執不斷,但磨合過後,三人之間只余下欣賞,他們一起操練、一同吃睡,情誼就此結下。

陌言贊賞地看周珩一眼,淡淡笑開,這小子終于懂得爬下高台體貼別人了?這樣很好,從軍三個月,終算是有點長進。

這時他又想起曉夏,如果她在,會不會跑到劉將軍面前念聲——怎麼辦?他現在不是有史以來死得最快的百夫長,而是有史以來升得最快的百夫長,將軍要不要為自己的有眼無珠做點補償。

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他發現,那丫頭非常護短。這樣的性格,如果不是白家二房做得過火,她絕不會來上那麼一出,讓他們雞飛蛋打白忙一場。

周珩想到什麼似的說︰「老大,你有封家書,我放在你的桌上。」

家書?陌言瞬間變臉,沉靜的眼底透出光彩。

「繼續操練。」說完他轉身往營帳里走,動作遲鈍但背影卻透露出迫不及待。

周珩心想,老大很珍惜他的家人吧,可惜自己沒有那樣的家人讓他珍惜。抽出信,陌言的手指微微顫抖,也不知道是因為過度高興,還是因為饑餓虛弱。

第一眼所見便是「梁陌言」三個字,這是個很沒有禮貌的開頭,但卻沒造成他任何的不快,甚至在看見丑到讓人發笑的筆跡時,心奇異地安定了。

好消息兩個、壞消息一個,不過壞消息和白家二房有關,所以對我來講應該算好消息,不行,這樣說話太歹毒,我想當公主,可不想當壞後母。

好啦,話說從頭——

好消息一︰我們搬家了,理由是陌軒、陌新決定到青峰書院就學,說到這個,得先提一件奇怪的事兒。

某天一位老爺爺敲開家中大門,一個個點名過後,說了句「我餓了」,接著我就乖乖表示要去做飯,走進了廚房。

不要罵我腦殘,如果換成別人,基于扶老愛幼的精神,我可能會給他幾文錢,告訴他︰爺爺慢走,我們這里不是飯館。但甘爺爺……你相信天底下有那種人嗎?他一開口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我也說不出原因,是不是因為他天生氣勢強,所以讓人無法不在他面前低頭?

陌言失笑,他能夠理解這種感受,第一次見到師父,他也有這種感覺,但理所當然,他身分本就非凡人。

不知道啦,反正我就是覺得——爺爺說得對,吃飯時間到了。

甘爺爺成了陌軒三人的師父,他口口聲聲一視同仁,但我就是感覺得出來,其實他最疼的是欣瑤。

我找了三處房子,本打算買那間最破舊又鬧鬼的,優點是便宜、地點合適,陌軒、陌新每天上學不必花太久時間,至于鬧鬼?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有便宜當然要盡快撿。

不過甘爺爺看上官員給外室置辦的宅子,那宅子雖然豪華,但又貴又遠 ?爺卻說每天跑半個時辰去書院,恰好可以訓練體力,問題是錢不夠啊,所以後來爺爺就把不足的添上了。

听懂這話的意思嗎?是的,甘爺爺也跟著我們搬家了,白天陌軒、陌新在書院上學,下牛回來還有家教陪著做功課,那是身為皇帝才有的特殊待遇啊。

又拿皇上說事?她對皇權真的沒有半分畏懼概念。

不過倒是讓她蒙對了,能得師父親自教導,確實是皇帝才有的待遇。

只是師父向來清高,不屑與俗人交往,他竟然願意搬過去住,他不排斥曉夏了?

甘爺爺不止教他們念書,還教他們武功,我在想梁家何德何能,能有這番奇遇。我猜你爹肯定是拯救世界的大偉人,才能為後代積下這份功德。

錯,他爹是腐蟲,是敗類,是無可救藥的人渣!這樣的人不該苟活于世上。

新宅子很大,我第一次住到有小橋流水的房子,天吶,美到讓人作夢都會笑醒。不過打掃起來可累人了,我與「金縷衣」有合作關系,得卯足力氣掙錢,家事實在顧不上,只好買回兩個下人。

第二個好消息是白嬌嬌和宋敬成親了,婚後感情很好,周巧梅也找到了好夫家,很多人認為她們能順利尋到好姻緣,幫她們做衣服、設計造型的我厥功至偉,為此很多人求上門來讓我幫忙。也許我真能往這方面發展,幫助世間女子,讓她們更符合婚姻市場的需求,你說呢?

說到宋敬,你知道嗎?他居然留書離家,說要上戰場給嬌嬌爭個誥命。嬌嬌哭慘了,說她不想當官夫人了,只想平平安安和他過一輩子,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他,就把話傳給他吧。

她的信寫得很雜,東一段、西一截,拉拉雜雜說的全是生活瑣事,遣詞用字很隨便,字體更是該羞于見人。

但是他很喜歡,總是看過一遍又一遍,看著看著心情就變得愜意輕松。

信厚厚一大疊,描述弟弟妹妹生活、性格與上進,沒錯,就是上進。他們日日早起,跑到師父窗下蹲馬步,連午休床邊都要擺上書。她說陌新比陌軒的記憶力更強,但陌軒終究大一點,對事物的看法見解更通透。

她說欣瑤是世界上最乖巧的女孩,但乖巧不是好事,往後在婆家要被欺負的,她得把欣瑤給訓練得強悍些。

這話沒有幾個正常的女人說得出來,揚起苦笑,他自言自語道︰「不曉得三個孩子會被她教成什麼樣兒。」

信重復看過三遍,陌言笑著坐回床邊,模索著從枕頭底下拉出一件衣裳,一件有點大的女子衣衫。緩緩躺下,將衣服抱在懷里,其實上頭的氣味已經淡了,但許是已經習慣,習慣它在的安心感,因此有它陪伴的深夜里,失眠不曾侵襲。

閉上眼楮,清冷刻板的臉龐漾出一抹笑意。

就這樣吧,全家一起努力,那麼……他升官的事要不要報回去?他想像著曉夏高舉書信對著孩子們大喊,「快來看,你們哥哥好厲害……」

她一定會說他好厲害的,對吧?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姑娘們呵呵笑鬧著,她們最喜歡白曉夏辦的宴會了,熱鬧有趣又新鮮,連桌上的點心果酒都比外頭好許多。

「我又輸。」嬌嬌軟軟的聲音傳來,惹得旁邊的姑娘們一陣輕笑。

「別再玩了,再玩下去,你連身上的衣裳都要輸給人啦。」

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回眸,她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膚色潔膩,瓜子臉兒柳葉眉,未貼花黃的飽滿額間,一顆從挽鬢金纏鳳里流垂的寶石嬌紅欲滴,與她鼻下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身上穿的紫綾襖兒,玄色緞紅比甲,更是襯得她肌女敕玉生香。

她是白曉夏,兩年的168間歇性斷食法與大量的運動,讓她成功瘦下來了,勉強稱得上窈窕,可她並不滿意,雖然一百六十三公分、五十八公斤,BMI指數正常,視覺效果卻不夠縴細,她還有努力空間。

不過這一瘦,五官線條出來了,過去以為不存在的脖子嶄露頭角,自信一路往上攀升,如今還會有那不相識的,私下尋人相問︰這是哪個官家千金?

「小姐,葉大爺把圖送來了。」

听聞婢女低喚,曉夏忽地一笑,如銀瓶乍破,剎那間的笑顏宛如雲破月來花弄影,連沈曦都看傻了眼。

沈曦是「清照書院」的第一位老師,兩年前曉夏意外救下沈耀,成了沈府恩人,從此沈大人處處照拂,而沈曦本就欣賞曉夏的性情,兩人遂成好友。

然去年原該出嫁的沈曦因未婚夫病故守了望門寡,他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為此沈曦終日郁郁寡歡、足不出戶,竟學起老人,青燈古佛打算了此殘生。

長輩心疼卻不知如何勸慰,恰逢曉夏開設女子書院,沈曦知道後二話不說挺身相幫,有事可做、不再終日沉溺哀愁,她的精神漸漸好轉。

沈家是京城四大家族,沈大人雖然只是庶子,但在注重教養的清貴家庭中長大,沈曦從小琴棋書畫淑姿禮儀無一落下,有她來教導姑娘們,再恰當不過。

「清照書院」與其說是女子書院,不如說是所新娘學校,這里教導女子美姿美儀之外,還教導她們執掌中饋,如何與夫君相處,教養子女等等。

開書院純粹是無心插柳,本來曉夏只是聚集幾個讓她做服裝造型的女子,講解美姿禮儀及與宴注意事項,沒想到她講得太好,令姑娘們欲罷不能,遂要求她常把眾人聚在一起,多講講這方面的事。

結果話題越拉越廣,到最後連與夫家的相處之道,教養子女之法……都成了分享內容,于是曉夏靈機一動,開了這間新娘學校。

這間新娘學校本就是為了提高女子婚姻市場上的價值而設,因此舉辦集體相親這種事勢在必行。

「曉夏姊姊快把圖貼起來吧,很好奇呢。」相熟的姑娘低喊。

她口中的圖是配對圖。

今天是曉夏的每季一宴,她邀請書院女子與少年公子赴宴。人到的時候,不管男女手上都會拿到一張號碼牌,這號碼只有自己知道。

在短暫的見面儀式與簡單交談之後,他們在號碼牌後面寫下三個名字,待牌子匯集,就送到葉青手中。

葉青就是周巧梅的表哥,當年幫梁家找房子的牙子。

決定做這件事時,她想到的第一助手就是葉青,一來他有很好的業務能力,二來他對鎮上很熟悉,哪家公子好,哪家的家風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表分男女兩張,上方寫號碼、下方寫名字,以線條串起,大家能從圖上確定自己選的人有沒有錯誤,也能曉得自己被誰選上,卻不曉得誰選誰、誰與誰配上對,如果自選與被選能夠對上,就會悄悄地被請到小亭子里見面,每個亭子相隔頗遠,旁邊有小廝、婢女侍候著,倘若雙方有意,自會陸續安排機會讓兩人踫面。

但這不是曉夏的重點事業,她真正的工作還是在服裝設計這塊,她開了間制衣廠,雇用幾個手藝好的女子做衣裳,而她只負責設計,成品專門供應「金縷衣」,至于整體造型,她只為「清照書院」的同學服務,即使如此她還是忙得腳不沾地,說好要親自教育欣瑤的,到最後只能推給甘爺爺,也是兩人投緣,一段時日相處下來,還真的成了親爺孫。

命人張貼圖表時,曉夏看一眼手中的冊子,今天運氣不錯,竟然配出五對。

篩選條件這關非常重要,畢竟這時代,成親往往與家族榮耀有重大關聯。

五位姑娘被請走了,他們將會進行第二輪見面,而剩下的姑娘也不能冷落,曉夏領著她們在院子里飲茶說笑。

「……女人跟男人不同,看事情角度不同,喜歡的事物也不同,如果你與男子聊衣服首飾、化妝,他們會覺得無趣,即使表面上裝作感興趣,但心里難免不喜,因此想引起對方興趣,就得開啟對方喜歡的話。」

「可他們喜歡的我們又不懂。」

「不懂就問吶。你問對方答,男人會倍感成就,你以為說話只是說話,不對,那也是展現成就的過程,任何人都需要傾听者,當你扮演好傾听者,就會讓說話的人感覺開心,喜歡同你說話。」

這時婢女上前在她耳畔低言,曉夏不由眉心一皺,隨即淺淺笑開,「有件事希望各位姑娘謹記,今天雖然沒有成功,卻並不代表你們不夠好,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適合她們的不見得適合你,在一生的輾轉里,有些人的出現是為了調整你,而不是為了留下你,只要透過不斷的努力,出類拔萃的你,肯定能夠留下所有人的目光。各位繼續玩,我先失陪。」

沈曦與她對視一眼,低聲道︰「去吧,別擔心,有我呢。」

曉夏走得有點快,心底琢磨著,莫非她開這種宴會不合法?有礙善良風俗?

不至于吧,如果是的話,沈曦的親爹怎會允許女兒加入?既然合法,又怎會招來欽差大人?她沒那麼大的臉,不會認為自己做了有助于國家婚姻順利、子孫綿延的好事,皇帝要招她進京去勉勵嘉獎。

所以為什麼呢?

隨婢女走往前廳,這幢五進宅子是葉青找的,不過曉夏阮囊羞澀購買不起,只能以一年二百兩租下,在這里開設「清照書院」,目前收的學生不多,只有二十來個,掙的錢付掉人事費用、雜支開銷和房租就沒了,因此必須舉辦宴會多少補貼一些。

目前書院的大宗收入還是造型、衣服。

和「金縷衣」的合作,讓大家明白曉夏出手的衣服,沒有百兩甭想買到,能花三十到五十兩得到一次化妝、美發造型及一套美美的新衣裳,劃算得很。

踏進門,她先看了眼背對自己的男人。那是個連背影都能夠散發氣勢的男人,曉夏深吸氣、掛起合宜的笑容走進屋里。

男子回頭那刻,曉夏有些怔忡,她彷佛看見……搖搖頭,揮掉不該存在的念頭、微屈膝道︰「向唐大人請安。」

唐紹和,朝廷派來的欽差,二十三、四歲,出身名門,父輩遭禍家族逐漸沒落,但自從他考上狀元之後,唐家門楣重新刷洗,再加上辦過幾次亮眼皇差,據說已是當今皇帝身邊的紅人。

曉夏很清楚,政商關系斷不了,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須了解朝堂動向,因此她經常翻看甘爺爺給陌軒、陌新搜集的邸報,也常在爺爺給兩人指導朝堂事時參與討論,而這位唐大人經常在爺爺的口中出現,听起來對他頗有幾分贊賞。

「你就是白曉夏?」

「是。」

對上那雙清澈明亮的眼楮,她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還以為是個視財如命、不安分守己的婦人,沒想到看起來好小,像個爛漫嬌憨的傻姑娘。

不過……傻?要真是傻,名聲怎能傳進宮里?

「知道『金縷衣』把你的衣裳賣到京城嗎?」

是為衣服的事?曉夏悄悄松口氣,那就沒事了,衣服肯定不會違制,否則對方第一個找上的會是汪東家而不是自己。

「知道。」她篩選員工嚴格,每個月能供「金縷衣」十套新衫已是極限,因此鎮上根本買不到她做的衣服,非要穿的話,除加入「清照書院」之外,別無他法。

「你知道一套衣服在京城賣多少?」

「上百兩吧!」她保守估計,近來衣服布料都是由「金縷衣」提供,扣掉她的手工制作費,賣個一百五、六十兩還能夠接受。

「姑娘客氣了,每套衣服可以喊價到一、兩千兩。」

喊價?意思不是販賣而是拍賣?汪東家太厲害,她的衣服也太厲害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分到的那麼少?「不公平!我要罷工!我不要當制造業,我要走行銷。」

唐紹和沒想到她的反應竟然是這樣,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雖然並不完全明白她在講什麼。「姑娘也覺得貴了。」

「是貴得離譜,但汪東家無過。」雖然不爽,但合作多時她做不到落井下石。「沒錯,不是他定的價,而是顧客喊的價。願打願挨,心中各有一把尺。」

「所以唐大人今日過來……」

「要請姑娘制作兩套衣衫。」他打開箱籠,從里面拿出兩塊一模一樣的銀紅色綢緞,緞面絲滑細膩,手工織法不輸千百年後的機器產品,上頭還附一張紙,標明了尺寸。

她看幾眼後問︰「一男一女?什麼關系?年紀多大?身分尊貴嗎?有沒有特殊要求?」

「一男一女,夫妻關系,年紀在五十歲上下,身分尊貴,沒有特殊要求。」

她細細撫模,這紙鎮上買不到,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特有,然而重點是右下角的隱形鋼印,上頭的字……她嘆氣問,自己怎會紅到這程度,「需要繡上龍鳳嗎?」

她竟然猜得到?果然聰慧,難怪連先生都贊美。先生從不輕易說人好,卻對她青睞有加,可見不簡單吶。「不需要。」

「生在富貴窩,卻想當市井夫妻?」

「是有那個想法。」

「了解,什麼時候要?」

「我會在這里待半個月,臨行前親自過來取。」

「明白了。」

「那就麻煩姑娘。」

點點頭,她連客套的「不麻煩」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真的很忙吶……不管,她要寫信去告狀,告皇帝老子的狀!

走出「清照書院」,唐紹和回想白曉夏瞬間蔦掉的小臉,忍不住發笑,她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這就是身為平頭百姓的好處啊,不需要戴面具,有權展現真性情,阿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時刻念著她對吧?

走到約定的「如意樓」前,甘秋禹恰恰從街道那邊走來,他背著手,滿臉悠閑,當白丁的這些年,讓他精氣神充沛、氣度自若。

快步迎上前,唐紹和拱手道︰「先生。」

「進去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廂房,桌上放著棋盤,門剛關上,甘秋禹慢條斯理落下一子,邊下棋邊問︰「我們家那兩只考得怎樣?」

離開宮中後,還以為自己再不會收學生,沒想到先是唐紹和,後是陌言,再來是那兩只。當然,他更想收那個死丫頭為徒,但人家忙著呢,忙著把黃白俗物全給賺進兜里,打死不肯拜師。

如果是旁人,他肯定開口就罵,膚淺、短視,但是她……能罵嗎?

一家老老小小都得仰仗她生活,那臭小子算是托對人了。

「一個小三元,一個名列第三。」梁陌新相當厲害,十歲小秀才,名聲肯定要遠播了。

「小時了了非好事。」唐紹和嘆道。

「你還把我這先生看在眼里嗎?」

「先生何來此言?」兩人的對話聲音很小,連嘴形都小到很刻意。

「我教過的孩子,哪個不是小時了了?」在前線打仗的那個,可是了到不能再了,小小年紀允文允武,連坐在龍椅上那個都比不上。

唐紹和莞爾,先生這是連他都夸獎進去?「是我妄言,先生息怒。還有一事要告訴先生,阿磊升官了,六品將軍。」

「就說吧,龍鳳哪能總困淺灘。」

「我沒想到他會升得那麼快。」唐紹和滿面欣慰。

「那是你不知道他多有本事。」甘秋禹嘆道。

曉夏說得對,人之所以跑得比旁人快,都是環境逼出來的,紹和這般、陌言如此,陌軒、陌新又何嘗不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如果有人可依靠,誰願意逼迫自己。

「姊姊地下有知,能安息了。」

輕哼了聲,甘秋禹問︰「『那個』怎樣了?」

多年來一直找不到元凶,那人深諳隱藏之道,若非曉夏意外撞見姓秦的,直到現在,他們還模不著頭緒。

听先生問起,唐紹和神色凝重起來。「都一樣。」

「還是禍害……」話未竟,唐紹和立刻改變說詞,「一樣仁慈賢德、禮遇臣下,在百姓間頗有賢名。」

「為官幾年,膽子越長越回去了?」甘秋禹輕哼。

「那位視線廣布,隱衛眾多,位高權重,百官敢怒不敢言。」

「就任由他這樣下去?」

「大家都在等待一個契機,在這之前,蟄伏越深力量越大。」

「行了,你回去吧,沒事的話,別來找我。」

「這回學生辦的差事,還需要先生助力。」

「去去去,我又不領朝堂俸祿……」

甘秋禹話沒說完,就听得唐紹和道︰「倘若這回成功,就能把虞家的左膀右臂斷掉。」

斷臂?有意思,甘秋禹臉上透出幾分詭異笑意。「那位會哭哭啼啼大力反擊吧?」

「肯定會,但只要證據足夠,那麼在乎賢名的他定會壯士斷腕,為朝廷百姓『出頭』。」

「行!依你。」

笑聲從屋里傳來,守在附近的隱衛從窗戶看進去,兩人正在對弈,不知說到什麼,笑得眉開眼笑。

兩人對上一眼,所以師徒之間只是敘舊?也是,諒他也不敢造反。

松口氣,他們準備回去送信,至于做衣裳的事,相當大吶……娘娘知道後肯定要大發雷霆。

送走欽差大人之後,又有人來找曉夏,一听到消息,她連忙趕回家中。

是好事,她家老二、老三考上秀才啦,當中一個還是小三元呢,他家爹爹、哥哥都沒有這等本事,她得盡快回家,報喜的衙役很快就會上門,總不能半個主子都不在。

家離「清照書院」並不遠,拉起正在上課的欣瑤,兩人坐上馬車飛快往家里趕。她們看著彼此,滿臉喜色,有撥開烏雲見青天的喜悅,梁家從此將會不同。

走到一半、馬車被堵住,見久久不往前進,曉夏頓時心急。

「欣瑤,咱們用走的好嗎?」

「好。」欣瑤想也不想就點了頭。

兩人下車,讓車夫把馬車駕回書院,臨行前曉夏叮囑,「二爺、三爺雙雙考上秀才,你讓葉青訂幾桌席面,晚上讓書院的人熱鬧一下。」

「是,多謝夫人。」

兩人下車前行,走沒幾步就听見一陣哭聲。

哭聲無比熟悉,曉夏听了不由眉心微蹙,家里正在忙,沒時間多管閑事,但號哭聲一陣陣、淒厲不已,讓她做不到視若無睹。

嘆氣後排開人群,姑嫂倆走到人群中間。

白大川夫妻抱著地上的屍體放聲大哭,李氏邊哭邊罵,不管不顧地,什麼難听話都出口。

白曉春、白曉秋跪在一旁掩面哭泣,徐華明望著前方兩扇黑色大門,扭絞著手指,滿臉的驚慌失措。那可是虞家呢,鎮上最有名的家族,虞家之所以有名,是因為族里出了個皇後娘娘,而皇後對于提攜娘家人向來不遺余力。

白曉春轉頭之際,意外撞上曉夏的目光。

是她!白曉夏變瘦了?誰想得到瘦下來的白曉夏竟會出落得如此美麗,視線轉到她身上的錦袍、發間的寶石,她富有了?日子過得風風火火了?

那個只能跟在她身後,處處討好巴結的白曉夏,憑什麼變成這樣?看看憔悴蒼老的自己,再看看白曉夏,嫉恨瞬間燒上腦門,她恨不得沖上前把人撕了!

最終白曉春還是嫁給徐華明,她本就不是安分女子,而徐夫人也非簡單角色,兩女對峙,徐家鎮日不寧。

那年為了讓徐華明順利參加秋闡,白曉春回娘家借了銀子,為此二房賣掉最後幾畝田地,沒想過去被看好的徐華明竟名落孫山,從此一蹶不振、不思上進。

白家天天上門催討欠銀,氣得徐夫人臥病在床,眼看就要不行了,徐華明本該在家中照料母親,但白曉春逼著他出來為弟弟聲討公道。

「求求各位鄉親父老為我們主持公道,當年虞家三公子看上我兒資質優異,是個念書的好秧苗,要送我兒進京讀書,沒想功名未成竟然死了……」

死了?那個覆蓋在白布底下的屍體是白曉瑞?曉夏心頭一驚,當年看到的男子是皇後的娘家人?

不對,那人更像武夫不似名門公子,或者說……那人是虞三公子的手下?

這時白曉春失心瘋了,跳起來一把拽住她,將她往弟弟身邊推去。

曉夏來不及反應,摔跪在白曉瑞身邊,一陣風吹過,屍上白布飛掠,嚇得圍觀路人驚呼失聲。

曉瑞的臉就晾在曉夏跟前,他的眼皮半開,曉夏望去,發現凹陷的眼皮底下是兩個黑黝黝的洞,他的眼珠子不見了……是被人生生刨去的嗎?是死前挖取還是死後動手?

這種作為太過變態,是什麼樣的怨恨,讓人這樣對他?

心下一抖,寒栗上身。曉夏避開他的臉,望向別處,這一看差點兒讓她喘不過氣,因為他的衣角……小雛菊……

是兩年前她在「金縷衣」看到的衣裳嗎?如果是的話,虞家、秦老爺、「金縷衣」……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系?

此刻兩扇門從里往外推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走出來,直接來到徐華明跟前,指著他的鼻子痛罵。

「我家公子心善,見白家供不起兒子,這才推薦他去國子監上課,誰知白曉瑞不思上進,非但不好好念書,還與人斗毆,也不想想京城是什麼地方?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壓到兩個當官的,你一個平頭百姓敢和官家少爺打架,被打死那叫做活該。」

「你們這群刁民非但不感激少爺好意,這還鬧上了?三少爺發話,就當少爺識人不明,錯把魚目當珍珠,就此學個教訓,往後助人得多點心眼。給!拿了銀子盡快離開,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說完,把裝著銀子的錢袋往地上一丟。

旁人還沒動,白曉秋連忙爬上前,將錢袋攥進懷里。

徐華明見狀,扶起岳母,在她耳邊低聲說︰「曉瑞已經死了,再鬧下去,萬一惹惱虞家怎麼辦?他們可是京中權貴,最在乎名聲,就怕明面上啥都不做,暗地里派人將白家滅了門,到時候岳父岳母連喊冤都沒機會。」

這話鎮住李氏,她開始後怕,哭哭啼啼地和丈夫把兒子抬回去。

所有人全走光了,獨留曉夏愣在原地,欣瑤忙上前扶起。「大嫂,我們快點走吧,二哥和三哥……」

「對,我們快走。」她連忙振作精神,將這事暫時拋諸腦後,帶著小姑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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