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說的是 第二章 作者 ︰ 席絹

為了長定河水患造成災情、影響春耕的事,皇帝下了早朝之後,將一些重臣都留下來移往御書房繼續討論。這一討論,就談到下午,要不是听到某位不耐饑的大臣肚子忍不住發出的鳴叫聲,紫光帝還真沒感覺到餓。

讓御膳房做了簡單清爽的飯菜,送到御書房邊吃邊討論。等到南方災情處理、賑濟、築堤等的方案都有一定具體的解決頭緒後,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候了。本來想留下眾位大臣一同共進晚餐,但看到他們臉上心力交瘁的表情後,決定好心放過他們,讓他們好好回家休息。還有那麼多國家大事要處理討論,還是多多善待這些用得上的人吧。

讓貼身侍僕將晚膳送進御書房隨便吃了幾口撤下,精神仍然很好的紫光帝在喝了口茶後,坐回御案後,對著滿桌待批閱的奏折忙碌起來。新帝上任沒有明燒著的三把火,然而為了穩穩掌握好朝政,在最短時間內讓朝臣習慣他的執政方式,也讓自己習慣國家的運作模式。

在磨合期間,國事繁重不等人,他要做的事還太多,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個時辰可以用,他沒有時間累、沒有時間睡覺,自然更沒有時間去想今晚要去召幸哪位妃妾這種小事。

有時在喝口茶的片刻之間,會讓些微放空的腦袋去想點輕松的事——比如無奈的想起眼下自己忙成這樣,而他那些臣下卻還拼命要把絕世美女往他後宮塞去,仿佛他時間多到可以專職當個采花蜂。雖然說男人沒有不的,但處他這個位置,他有比當一個男人更重要的事。

並非想當什麼千古賢明大帝,老實說,純粹當一個不過不失的安分君王,就是件非常耗費力氣的事了。即位兩年以來,每日都在忙,卻不覺得國家的整體情況有什麼明顯的改變。當然,國家的變動太大,于國于民都不是件好事,潛移默化才是最理想的治國之道……

「皇上,敬事房總管來請示,今日是十五,是否往明夏宮那兒宿夜?」貼身御侍在一旁乖巧倒茶,邊小心問著。

「明夏宮?」心思全然沒放在這種事上。隨口問道︰「上一次朕召幸何人?」

「稟皇上,是隨風苑的楊側妃,于下半夜召幸于『承干殿』。」

「輪序而言,下一個該誰?」

「照輪序上而言,應是詠。」

「可今夜是十五……」紫光帝想了一下。對于後宮的雨露分配,他向來盡量做到公平,也不喜歡把這種例行家事過得太過混亂,尤其當了皇帝之後,這種事更該慎之又慎,以前曾有過的教訓讓他深刻記取。

他要忙的事已經太多,最最無法忍受的是女人把後宮弄成一團亂。最好一切按規矩來,這樣就天下太平。于是最後決定道︰「通知下去,上半夜詠,下半夜明夏宮。明日卯時在明夏宮叫起。」

「是。」侍僕應諾後,立即退出御書房,到外頭傳話給敬事房。

「等很久了?可有先睡會?」紫光帝低聲問。

「謝皇上關心,臣妾方才確有小睡片刻。」她輕聲應。解下君王的狐皮披風到一旁的屏風上掛好,然後倒了杯茶奉上,溫順的立于一旁。

雖然已經在詠那邊用過一頓宵夜,也喝了好幾杯茶,但紫光帝還是將茶抿了一口才放下。對明恩華道︰

「下次若再有這種情況,朕會讓人過來傳話,妳且先睡無妨,無須再等。」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多謝皇上的關懷。」一貫的低眉順眼。

「這是什麼?」皇帝走到書案旁,就著兩盞油燈的亮度,看著桌案上一迭新寫成的書稿。漂亮工整的簪花小楷相當賞心悅目,就算內容僅是乏味的練筆抄書,也有十足的欣賞價值。「很秀麗的字。」他稱贊道。

「謝皇上。這是臣妾隨手寫的草稿,內容有些凌亂,還需要加以整理,是一些童蒙的東西。予瞳已經四歲,該開始學習了。」見皇帝的眼神從漫不經心的欣賞轉為對內容的注意後,她只好在一旁加以說明。

「予瞳已經四歲了嗎?是可以該開始學習了。寫得不錯,以謠韻的方式編寫章句字義與經典格言,容易記憶,施于童蒙教育,應可收到事半功倍效果。這樣吧,妳好好編寫,待全部編寫完成後,交付文書館繕寫成冊,日後即以此書冊作為所有童生的初學本。」紫光帝很快看完手上的十數張文稿,同時做下決定。

「這……是。多謝皇上,臣妾定會盡心盡力完成。」驚訝,卻不覺驚喜,但又拒絕不得,只能應諾。

紫光帝滿意點頭,對這個決定意猶未盡,見桌案上放置了十來本書,內容經史子集無所不包,一旁還放置了數十張記下重點的稿紙,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便落坐,對這些東西一一檢視起來,一方面提個意見補遺,一方面打發剩余的時間。

倒沒料到明夏宮這位,竟有如此好本事。翻看著所有文稿,發現自己竟沒有可以提意見的地方,就可以知道這個編寫人是多麼心思縝密的人了,而且,難得的學識豐富。

紫光帝發現自己對這個新妃的了解太過貧乏,算起來根本是一無所知……這樣可不好,非常不好。

明恩華一直乖乖靜立于皇帝身側,安靜得像個最本分的侍僕,主人沒有需求,她就絕不開口表現,沉靜的觀察著他。

皇帝身上有干淨清爽的味道,想來是在詠那邊沐浴過了。那麼,此刻來她這兒,應只是打算坐坐就走吧?所以才會刻意專注于桌案上那些不值一哂的事物上……她心中暗暗想著。

在紫光帝的七個妻妾中,只嫁進皇室兩年的明恩華,對紫光帝而言,是最陌生的妻子,兩人一直非常不熟。

以前當東宮太子時,由于沒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勞心勞力——經歷過差點被兒子逼宮政變的事件後,勤業帝把國家權柄握得極牢,絕不旁分。東宮太子每日能做的也不過就是一些與國家政策無關的事,與士子往來、主持宗廟祭祀、在早朝上听政而不能問政等等。所以日子過得很悠閑,有許多時間可以與妻妾子女相處,情感維系得還不錯。

而明恩華是在紫光帝登基的第二個月嫁進皇宮的,那時正是新帝最忙的時候,加上明恩雅甫亡故,新帝與明恩雅感情還不錯,還在惆悵著,實在沒有心思與這個新娶的妻子培養感情。所以兩人的圓房,是在成親半年之後。

兩年來兩人私下相處的時間算起來也不過十幾次,而且還是在深夜,沒什麼聊天了解彼此的機會,總是吹了燈、上了床,有時會肌膚相親,有時只是睡覺,時間也就這樣乏善可陳的在黑夜里過去了。

明恩華覺得皇帝是個極冷靜自制的人,所以他能理智的把妻子當成臣下管理得有條不紊,也能把床笫之事當成不太重要的瑣碎家事,囫圃處理完畢。當然,對于床笫之事,本就懵懂無知的她是沒什麼抱怨的,畢竟無從比較起,也沒人可以交流心得。

她所知道的肌膚之親,只有少少的幾個詞兒就可以說完︰軀體交迭、汗水交融、壓力、喘息、晃蕩,然後結束。

她從來愛潔,無法忍受頂著一身熱汗入睡——更別說是睡在沾滿曖昧氣味的床上。老實說,即使兩人什麼也沒做,純粹同睡于一張床上,就足以教她渾身難受了,私有領域多了個外人,是件太痛苦的事。幸好這個男人一個月只來一次,而且他很忙,來時總是因為想著公事而心不在焉,所以從來沒發現她的異狀。

她想,她是喜歡他的,這個男人具備了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絕頂優異的夫婿條件——身分是帝王,手握全天下最高的權與利,難得的年輕又長相俊美;他勤于政事,性情沉穩淡定,證明了他將會是個大有為的君王。

兩年前被他掀起蓋頭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這個出色得難以形容的男人。太出色了,讓她忍不住低下頭,無法遏抑住心口某種陌生且難受的感覺。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如今已能概略理清,挫敗的承認這就叫自卑。

是的,自卑。

對方太出色,而她差得太遠,遠到讓她沒有站在他身邊的勇氣。在無法旗鼓相當的情形下,與他並立,只能被他的光芒徹底吞噬。就算忍不住對這男人崇拜喜歡,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斤兩與之相距有多遠……

再有,喜歡一個男人,不表示喜歡與他相濡以沫,或者親密的相處。至少,她喜歡他,卻從來不希望有太多的機會與他翻滾到床上,總覺得有種幻想破滅的心情。

紫光帝認為她是個安靜守分的女人,這樣就夠了,他無須再對她了解更多。他不期待、也不需要她傾城絕艷、出凡月兌俗或嬌俏可人什麼的。女人太出色,心思就多,男人一但關注上了,就注定會為這種難纏的女人累。

原本說是下半夜就過來的,但因為在詠那邊被耽擱了,詠半纏半求的,硬是將皇帝給留在床笫上小睡了會,所以過來時已經過了寅時,再沒多久就要準備上早朝了。

剩下的時間不多,皇帝顯然需要安靜,他的心思似乎已經放在滿桌的書冊上了,完全忘了身邊還杵著一個服侍他的人。

不過明恩華也不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就是了。腿有點酸,一夜無眠的等待,讓她身體每一處都在叫囂著疲累,而且皇帝沒叫她坐,她也不敢動作,只能努力把自己幻想成屋里柱子的一根,以不引起皇帝注意為最高原則。隱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處,不著痕跡的將他線條完美的側面悄悄收拾在心底記憶……

「……什麼味道?」皇帝突然從沉思中回神,被一抹奇特的香味喚醒。

明恩華嗅了下,輕啊了聲,帶著點驚喜,一時忘了禮數,快步走到向西的窗口,將兩扇原本虛掩著的窗給推開。隨著晨風的拂入,將那香味更清楚完整的卷了進來,滿室生香,讓人不由自主迎面昂首而就,被香氣擄獲,沐于其中。

「是薄荷蓮,它開花了!」由于太過驚喜,讓明恩華一時忘了保持謹慎矜持的呆板模樣,把皇帝晾在身後,整個人撲向窗台,上半身向外傾,想把那朵在暗夜中開花的蓮給看得清楚些。

天還沒亮呢,東方的天空底端甚至連一線微白都沒有出現,可這株我行我素、品種奇特的蓮,居然就徑自在夜里開花了,還是開在不可能有人會清醒的時刻!真是太……太任性了!

可是,好香!完全不似一般蓮花的清淡似無,這朵薄荷蓮拒絕讓人看到它開花時的嬌美,卻又不吝招搖著它獨一無二的涼香。帶著薄荷味的蓮香,很濃郁,聞久了也奇異的不感到刺鼻,反而會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感受,整個精神不由得都振作起來。

「散發薄荷香味的蓮花?倒也稀奇,皇宮里幾時有這樣的奇花?」紫光帝放下書,緩步走到窗邊,與明恩華並立在一起,忍不住也想看清那朵薄荷蓮長成怎生模樣。但天實在太黑了,除了迷人的香味外,什麼也沒辦法看到。

「這是臣妾從娘家帶過來種下的。種了兩年,今年第一次開花,原本還以為沒辦法種成。先前種了滿池,都沒種成,僅存牆角這一株奄奄一息的活了兩年,見它今年好不容易結了花苞,也因為時令未到,所以不敢奢想真的會開花。」理應夏天才開的蓮,居然在春末探頭!她太過興奮,無法忍受看不到新綻的花,忙回身從牆柱上取下一盞紗罩燈,笑著邀請皇帝︰「皇上,能否移駕回廊,讓臣妾陪您一同賞花可好?」

她極其喜愛蓮吧?只是一朵花開,便能教平常守分文靜的她一改嫻雅性情,主動對他提出請求,倒也教紫光帝頗覺有趣。

「自然好,走吧。」頗為欣然的應著。

他對薄荷蓮的好奇心不下于他這個似乎愛花成痴的妃子,所以在明恩華的邀請下,自是點頭,與她一同出房門,到回廊賞花去了。

在詠那邊小睡過後,便再也沒有困頭。來到明夏宮,既不想再睡,亦無歡好的欲意,心思有些索然無味,本想與她談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要不是發現了她編寫教案的長才,從而開始對這女子感到好奇,這會兒就真的只能耗著時間等天亮了。

一個隨手就能編寫出好記易學、具有史事典故教案的女子,又怎麼可能只是個普通角色?

一個不簡單的角色,卻在這兩年來毫無聲息,無所作為,這是為什麼?

然後,紫光帝想起來,在他臨幸的妃妾中,這明夏宮是唯一沒有在獨處時,向他索求過恩寵的人!小自索討一件名貴首飾,大至為家族謀求封宮蔭爵等,都不曾有過。

她安靜得就像不存在,也刻意在他面前淡化痕跡。為什麼?

平淡的夜晚,沒有月亮的十五,因為意外的新發現而變得有趣起來。

紫光帝終于對明恩華生出印象,在心底記下了。總算是把明恩華這個名字與容貌長相對上,不再模糊一片。

在他無暇理會後宮的這兩年時間,這後宮究竟變成了什麼樣了呢?也許,他該花點時間了解並且整頓一下了——紫光帝漫不經心的欣賞那朵堅持不按時令偏要在春末夜里綻放的薄荷蓮,心底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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