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出狀元 第十一章 作者 ︰ 席絹

「喂。」

隨著這聲叫喚而來的,是一顆以極輕力道砸到身上的果子。那顆果子砸到小雲的腰側,足夠讓眼尖的小雲看清是顆果子,即刻驅動她靈活的肢體,在果子落地前,右腳勾起,先是以腳背接住果子,然後用巧勁往上一拋,果子便劃了個圓弧,穩穩落進她右掌里。

這是什麼果子?皮肉光滑,顏色紅中帶青,比柿子要大上一圈,還泛著一種好聞的果香味。

「這是柰。」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里指的柰就是這個啊。」小雲恍然,更稀奇地看著手中的果子,一眼也舍不得移開,心中更是幻想著它的滋味。

「你說你沒上過學堂,怎麼識得《千字文》?」賀元還在回味著這個村童靈活的身手,想著這家伙或許是個蹴鞠好苗子,至少練個白打不成問題;接著就被村童隨口說出的章句所驚詫。一個沒上過學堂的人,怎麼會出口成章?這不合理,但這村童也沒有騙他的道理。

「我連佛經都識得了,為何不能識得《千字文》?」看在果子的份上,小雲也就回了他的話。

「若你確實沒上過學堂,那就是家里出過讀書人了。可曾得過功名?」其實從這村童身上的衣著看來,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他的家境恐怕比一般小歸村的人家更為窘迫拮據。

「功名?」小雲想了想,很確定自己家的祖輩從來只有三個身分——農民、獵戶、山匪。別說沒讀過書了,恐怕連書長成什麼樣都不見得看過。

「通過科舉,取得秀才、舉人、進士等出身,便叫功名。」

「我家沒出過有功名的人。那很厲害嗎?」小雲知道村長很希望子孫里出一個有功名的人,一直都拚命在讀書上燒錢,從來不手軟。一般平民為博富貴,重視功名倒是可以理解,卻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有錢得要命的人,原來也會看重科舉功名。

也就是說……不管出身貧賤富貴,功名這東西,對世人來說都是很了不起的事,對嗎?

「你听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

沒听過。搖頭。不過倒是知道出處必定來自讀書人。

「這兩句話是讀書人寫的吧?」

「自然。」沒讀過書的人做得了詩嗎?

「你听過『老王賣瓜,自賣自夸』嗎?」

賀元聞言一楞,幾乎忍不住噴笑出來,還好他定力很夠,臉色稍稍扭曲了下,堪堪保住了平靜淡然的風儀。

「這種話,千萬別在讀書人面前提起,會被群起攻之的。」

「這世間讀書人多嗎?」

「不算太多,但世間握有權勢財富的,大多是讀書人。」

「嗯,再不提起。」小雲點頭。她從來就是個很識時務的人。

真是有點意思的人。賀元想著,難怪自己願意一再找他說話打發時間。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兩日前你不是說你不是慎嚴庵的人嗎?怎麼會從那邊出來?」賀元指的方向是慎嚴庵的後門。

「我不是慎嚴庵的人。我娘在這兒幫佣,我跟著做些雜活。」提了提手上那一大袋物品,里頭是紙筆與經文,靜默師父讓她提過來交給後院管事婆子的。

「你怎麼又來了?既然來了,又怎麼只有你們幾個?」她方才就看清楚了,除了這個富家公子外,他身後只跟了兩個健壯的僕從,沒有上次那樣像搬家似地浩浩蕩蕩一大堆人。

說到這個,賀元就氣悶。

「這慎嚴庵的尼姑實在無理至極。前日我們一群人上來拜訪故人,她們借口我等吵雜喧嘩,擾了佛門淨地,又與院子里的人算不上親故,便拒絕我們進入,晾著我等在外頭干等。今日已然精減人數,就來了兩人,不吵了,而我也算得上與院子里的人有舊,居然仍然將我拒于門外,只讓柯銘一人進入。真是豈有此理!」

「慎嚴庵既然是個尼姑庵,門戶森嚴不讓你們進去,合情合理。」讓這些個大小男人輕易出入尼姑庵才叫「豈有此理」吧?

「也就定恆這個老尼姑不識時務、不知好歹,才會被『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賀元忍不住抱怨了句。

定恆?是指慎嚴庵的住持定恆師太吧?小雲曾隨著靜默師父捧著抄好的經文送到定恆師太的禪房,雖然只見過定恆師太一面,卻是印象深刻。

那可是個律人律己皆嚴的老人家呢!即使沒有太多證據可以佐證這個定恆師太修的是苦行道,但這三天來從吃食上的差別就看得出來,完全是天壤之別。庵堂的當家主事吃的是寡味清淡的素食;後院神秘的住客吃的雖然也是素食,但對小雲來說,簡直是素食界的山珍海味啦!

「來到這兒怎麼能叫發配?這些師父們住的吃的用的比我們村長家還好呢,多享福啊。」至少他們大多數的衣服是沒補釘的。有補釘的衣服只有在做活兒時換上,平日的衣著可干淨整齊了。

賀元瞥了他一眼,本想說些什麼的,後來想想這孩兒不過是個一輩子恐怕都走不出山村、見識外頭繁華的村童,跟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若是听不懂,他豈不白費唇舌;若他听懂了,卻有了不該有的野望,日後人生走得一塌糊涂,不肯腳踏實地,也不是好事。

「……算了。」

「為什麼算了?」小雲當然看得出來他原本似想要滔滔不絕說一串話的。

「夏蟲不可語冰。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這句話又是哪個讀書人說的?」

「莊周。」

「為什麼你不能好好用自己的話說明你的語意,卻要用別人說過的話來回答我?」小雲不明白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反正就是不大理解也不大舒服。

賀元想了下,揚了揚下巴,像是萬般無奈地道︰

「沒法子,書讀得太多了,知識都刻在腦子里,,總習慣要用典。用典指的就是引用古人的章句或事跡來讓自己想表達的內容更為貼切。」

小雲覺得這個男孩兒鼻孔朝天的樣子跟大樹村的那個老秀才好像。

「你這果子還要嗎?」小雲從來不喜歡被別人用鼻孔瞪,于是決定干活兒去,不理他了,就讓他一個人繼續在這邊無聊吧。當然,要走之前,還是得問問這顆果子的主人,以確定這果子是打算給她的。

「賞你了。」賀元擺擺手。

小雲對他的鼻孔點點頭,然後,繞過他,往院子的大門走去。

「喂,你進去送東西嗎?」賀元突然想到這孩兒或許可以幫他潛進去。

但小雲很快就讓他打消這個天真的想法。「我交給門房婆子,不進去。」

說完,敲敲大門,那大門開了一條縫,接過小雲交遞的物品後,又立即緊閉,連讓外人趁機偷瞧一下里面是什麼風景的機會都沒有。

于是,第二次被晾在外頭干等的賀元大少爺,有多郁悶,就有多無聊,偏又倔上性子,不肯帶著護衛先行下山,就是要等到柯銘出來。

「喂,你接下來要做什麼?」見村童再度越過他,默默走遠的身影,他終于忍不住追上去,問著。

「我還有活兒呢。」

「你一個小不隆咚的男孩兒能干什麼活兒?這些尼姑也太不近人情了。你別回去,我教你玩蹴鞠吧。」

男孩兒?原來這些人還真當她是男孩兒啊?眼楮壞成這樣,真可憐。小雲在心底不爽地撇撇嘴。

「我忙著呢,沒空玩兒。」她沒回身,拿著果子的手朝身後的他擺了擺。

「這可不止是玩兒呢!小子,听我說,如果你有蹴鞠的天分,那你就有機會成為人上人……嗯,至少可以成為比你們村長更強大更有名望更富裕的人。」說是人上人確實夸張了點,至少對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一個頂級的蹴鞠高手根本不算什麼的;說更難听些,就只是個玩意兒。但對一般平民而言,卻是飛黃騰達的通天大道了。

這些充滿誘惑力的字眼,小雲根本沒听進去,她直指重點︰

「我真沒空陪你玩。那邊有兩個跟著你的,正閑站著,你怎麼不去找他們?」

「他們只是僕從。」賀元理所當然地說道。

小雲走到慎嚴庵的後門,手還沒踫上門環呢,賀元就把她拉住,一邊對不遠處的一個僕從交代︰

「你進去跟那些尼姑說,我讓這孩兒陪我玩兒,就不讓他回去干活兒了。」

「是。」那名僕從立即領命而去。

「我沒同意——」小雲愣楞地看著那名僕從快速從後門進去,一下子不見人影。

「走!蹴鞠去,讓我瞧瞧有沒有看走眼。」賀元太習慣發號施令、別人服從,所以當然不覺得這男孩兒會反對,還一時忘了嫌棄他一身補町的灰抹抹衣服,扯了他衣袖就往空曠平整的地方跑去。

而另一個家丁早就知機地從不遠處的馬車里找出兩顆以牛皮密密縫成的圓球,靜候主子隨時取用。

「來,看著我的動作,等會你照做。」

然後,大半個午後時光,就這麼奢侈地被玩掉了。

玩得意外地投入,完全沒有無聊厭煩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滿不可思議的。

玩得很好,但,誰也沒問對方的名字。

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做完當日該做的事——靜默師父語。

于是,小雲在玩了大半天、體力平白浪費無數之後,還是被塞了一疊廢棄的紙、一枝禿筆、半塊墨、一只破了邊角的硯台、一小壺燈油,迎著風雪回到家之後,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無力,也不能飛撲向溫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來應該有的進度給補完。

「阿娘,今兒那個跟我玩蹴鞠的孩兒說,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為人上人呢。」

「嗯,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擅玩蹴鞠而發達。」白家娘子坐在一邊縫補著小雲的衣服;她今天挨挨蹭蹭出來的破口子可不少,而衣服本身在祖輩幾十年的穿用下,質料變得極脆,輕輕一蹭到,就會破口,必須一補再補。

「那孩兒說上一個皇帝甚至還讓一個蹴鞠高手當官呢。」

「那是特例。那個老皇帝年輕時很沉迷蹴鞠,就特旨提拔了那個人當個閑官,頂個名頭罷了,不用上朝,也沒讓他干什麼實事。」

「不用考科舉就當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小雲沒怎麼在意娘親的見識似乎超過一個村婦所該知道——或者說,她從小就隱隱明白,娘親和村子里其他人是不同的。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確實算是潑天富貴了。」

「但是對今天那個孩兒來說,不算什麼對吧?」小雲從那貴公子的口氣里隱約分析出這一點。

女兒口中的那個「孩兒」,大概是什麼來路,白家娘子自然是知道的。畢竟廚房里的那些嬤嬤們都是後院里那些主子們的佣僕、就算僅僅是粗使僕婦,也能輕易知道這三四天來被當成不速之客、拒于庵門外的那幾家小公子,都是京城來的富貴至極人家,最基本都是家里有爵的;而身分最高的那個,還是個正正經經的皇親呢!據說是公主的幼子,出入皇宮像走自家後院一樣隨意,深受今上與太後寵愛,不時叫進宮里小住幾日。

不管小雲今日陪玩的那名小公子是哪位,都是她們招惹不起的。

「他們與我們是不同的人,就算今日你與那名小公子玩得好,也不必掛記,知道嗎?」

「我沒有掛記啊,不過是給我一顆果子的人。」說到果子,小雲將筆擱在一邊,跳了起來,跑到今天背回來的小背簍旁,朝里頭掏了又掏,終于找出那顆被塞在最底下的果子。「喏,阿娘,就是這個。這是柰,我們來吃吧,嘗嘗看是什麼味道,我想了一整天了。」

「啊,對,是柰,也叫隻婆。」白家娘子看著女兒塞來她手中的果子,怔了好一會。

「這怎麼吃啊?要去皮嗎?」

「大戶人家的吃法自然是去皮切塊的,但我們這樣的人家,連果核都吃個干淨,哪里舍得削皮。」

「果核?里頭有種籽嗎?我們可以拿它種成果樹嗎?」小雲好奇問。

「這兒的天候應該是可以種植的,但土力太貧脊,怕不能成活。」

「反正試著種種看也不虧啊。」小雲覺得可以一試。「阿娘,我們就別吃果核了吧。」

「好的,別吃。都依你。」白家娘子笑笑地應了,在女兒渴望的目光下,從灶上找出菜刀,將果子切成兩半,一邊大,一邊小。將大的那半遞給女兒道︰「既然切開就要吃完,放久了會發黃。」

母女倆很是珍惜地吃著這難得而珍貴的果子,香香的、甜甜的,口感有點綿,小雲對比過曾經吃過的山楂、棗子、柿子等果子,覺得這種從富貴人家手中取得的果子,似乎更甜更好吃。

「真好吃……」將果子啃得僅剩一點點果核,不敢再往里咬,怕咬壞了里面的種子。依依不舍地將果核放下,嘆道。

「小雲,這果子若能種成,你可以繼續掛念,若不成,你也得忘了。」

「知道知道。」阿娘總是不時教育她要守分,不可對不屬于自己的事物起貪念,她都會背啦。

白家娘子雖然對自家女兒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但還是會隨時耳提面命。尤其小雲今天遇著的這些人,就算不明白他們高不可攀的身分,總也會因為他們鮮亮而富貴的衣裝打扮,以及精貴的玩具與吃食而興起欣羨之心。

同人不同命,這樣的現實,要一個從出生起就待在閉塞而貧窮山村的六歲孩童去理解,實在太困難了。

「還有,這幾天,你別去慎嚴庵里了。反正靜默師父給你這麼多紙張,夠你寫七八天了。等那些人離開之後,你再繼續去庵堂里干活。」

「師父她們也這樣想的嗎?」

「嗯。人太多太鬧,怕你定不下心來練字。而且師父們也得接待那些貴人,不能總是晾著。」

「喔。知道了。」不能去慎嚴庵,就不能吃到山珍海味且免費的午餐了……

好悲慘。小雲皺皺鼻子,不爽地問︰「那些人什麼時候走啊?」

「快了。定恆師太決定出面接待,就是要把人打發掉的意思。」

小雲嘆了口氣,洗完手後,坐回桌子前乖乖練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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