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妃秘史 第六章 另許五皇子煜鏞 作者 ︰ 千尋

天未透亮,十數名太監、宮女捧著聖旨與孝服進入冷宮。

小紋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隨意用冷水抹把臉、綰了頭發,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幾步便看見太監們站在李萱門外。

一行人的動靜鬧得很大,幾個嬪妃走出自己的房間,圍在李萱屋子外頭,向里面張望。

小紋湊上去,看見那麼多人,滿月復疑惑。怎麼回事,這種事不曾在冷宮里發生的呀。

她扯了扯夾在人群中的敏容,低聲問︰「姊姊,是怎麼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嗎?」

「皇後娘娘駕崩,要懷玉公主至靈前盡孝。」

敏容望著筆直站在門口的太監,心想,提早離開冷宮,是皇後娘娘給公主的最後恩惠吧。

「公主不會回來了,是嗎?」小紋低聲問。

敏容點頭,一時間,兩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著一身白色喪服走出房門,慘白的臉色在素衣映襯下更顯出幾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宮歲月磨練出她的沉穩氣息,一雙本就清亮的眼楮更加澄澈、充滿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細膩,彷佛是天上飄然而下的仙子,曾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歲月磨去了她的驕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頭長發披在身後,像飛瀑似的,風微微揚起帶起一陣發瀑,臉上的疤痕並沒有削減她的美麗,只是過度沉靜的臉龐,讓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樂。

看見敏容,李萱停下腳步,朝著她略略點頭,干淨的雙眸里透出堅定,敏容猜想,她是讓自己別忘記兩人的約定。

李萱沒等到敏容做出反應便低下頭,隨著宮人移往皇後的慈禧宮。

跨出冷宮那刻,她胸口一陣翻騰,李萱回首,望一眼這住過三年的地方。

冷宮不大,幾步便能走到盡頭,狹隘的空間困著一群沒有明日的女子,不過一扇門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蒼涼的破敗景象不見,充斥在冷宮里的沉重哀傷淡去……她緩緩吐氣,手指頭微微顫抖。

她沒想過自己能提早離開冷宮,更沒想過出宮的理由竟是皇後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後的歡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腦中盤旋,像是誰把手伸進她心窩似的,一陣狠地揉搓、擠壓擰扭,令她疼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怎麼會呢?她以為她們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為她們已從後宮的髒水中月兌身,以為她們都是不重視榮利之人,可以安然度過荒涼歲月……

李萱輕咬下唇,干淨的雙瞳泛出濃濃的心痛,她的指甲緊緊掐住掌心,抿得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皇後娘娘還那樣年輕啊,她不是該千歲千歲千千歲的嗎?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這一路漫漫迢迢、永無盡頭,那些過往的曾經隨著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腦海里再度明亮鮮活。

在宮里幾次偶遇時,她瞧見周旭鏞的冷漠;通往慈禧宮的道上,她與周月屏大動干戈;御花園里,她看見五皇子蕭瑟的背影……

片片段段的畫面飛快自心中掠過,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層層的關卡,她蒙著頭就這樣闖過,酸的甜的苦的澀的彷佛尚未來得及品味,便已經成了過往雲煙。

慈禧宮到了,李萱抬頭,看見那塊龍飛鳳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後娘娘端莊秀麗的容顏,想她的慈藹、想她的親切,想她的溫婉,如今……再不得見……

一陣酸意襲擊雙眼,她仰起頭強忍住淚水,她知道皇後娘娘期待看見她的笑顏。

宮里宮外,嬪妃、皇子皇女跪滿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盡心盡力,像在集體合演一場大悲劇似的。

這麼大的陣仗,是皇上下的令嗎?以一國之母的名義發喪,而非以犯錯臣妃的名頭,只不過,娘娘在天上看見這些會因此而快意?

李萱從中間走道穿入,緩行進屋,一路上不時有人偷望她,她雖目不斜視,卻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視、有冷諷、也有嫉妒。

但她不會因此退縮,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驕傲的小鳳凰,而不是被冷宮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頭抬得高高的,她將頭發順在耳後,不介意將臉上的傷疤示人。

李萱深吸氣,所謂的鳳凰便是在燦爛中死去,在灰燼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評。

皇後的壽棺停在大廳正前方,案上燃著香燭,鮮花散放著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後最愛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須在清晨第一道陽光照射時摘下,那時花瓣微開,香氣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腳邊跪著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鏞、周旭鏞,後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順序跪著。

李萱向周旭鏞投去一眼,他如她記憶中的豐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濃眉斜飛入鬢,一雙深邃眼眸散發出勾魂魅力。

歲月很公平地對待每個人,它磨礪了他也砥礪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堅定地看向德妃與淑妃,沒有半分畏怯。

廳里一片肅穆,皇上臉龐刻劃著濃濃的疲憊與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說,皇上與她情深義重,他們相扶相攜走過無數風雨,即使房里有幾個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愛她,當她是那個能與自己一路並肩走到最後的女子。

那時的娘娘眼底散放著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時,她曾經羨慕過那樣的娘娘。

之後,娘娘總會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說︰「旭鏞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過,他何嘗不喜歡萱兒,他只是痛恨被勉強,等過個幾年,他長大了、明白了,便會了解他拒絕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無聊的驕傲,到時候你們會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會相信這篇安慰言語,三年後的她,更相信事實——事實是,三年來他從未到冷宮見她一面;事實是,他與王馨昀鶼鰈情深不願另娶他人;事實是,他拒絕的不是驕傲,而是李萱。

周旭鏞抬頭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視線對上之前,先一步別開眼。

她不願看,看了又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見……驀然回首,早已換了人間,再傷再痛,也沒有人會為她難受,她的心不是盤石,禁不起從冬磨到夏、從春磨到秋。

就這樣了,她認清事實,認清尊卑了,未來的路她再不依賴任何人。

李萱在靈前跪下,重重三叩首,從禮官手中接過一炷清香,閉眼默禱。

她跪直身子,頰邊的舊疤讓垂下的長發掩去,但額頭上的紅印在如漆黑發及蒼白臉龐上更加明顯。

周旭鏞的視線在李萱身上凝結,心頭激動,她不一樣了,她變得更美麗更教人動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著淡淡的哀愁。

過去幾年,他無數次想起她,想她的聰穎可愛,想她的可愛嬌憨,想她振振有詞的訓誡旁人,想她滿口的大道理。

他經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後在回神時茫然不已……

「李萱,可知道是誰讓你出冷宮?」

皇帝突然開口,悲慟的臉上閃過哀憐。

她是李廷興的女兒,沒有李廷興,或許自己當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後真心疼惜的孩子,為了頂罪,不得不成為棄妃,皇後說得對,終究是皇家對不住她,但是……這場戲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後娘娘的恩典。」她垂下眉睫,隱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後臨終前口口聲聲要我替你的終身考慮,今日朕便當著皇後的面問你一句,你還想嫁給旭鏞嗎?」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置,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臉龐透露不出半分情緒。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頃刻間慈禧宮里一片靜默,人人都在等著她的答案。

她細細思量,在這種時候問這個問題?是為了安慰皇後在天之靈,還是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

淑妃肯定很擔心自己恃寵而驕,決意嫁進靖親王府吧?

李萱低頭失笑,視線定點處,她看見了久違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麼?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運道啊,皇後便是死了也沒忘記替她謀劃,有人這樣看顧著,李萱這個公主肯定還能穩穩當當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滿肚子火氣、滿心不平,認為她們之間的千年仇恨還得繼續結下去。

李萱尚未說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認定她會點頭,誰知,當所有人都這樣相信的同時,李萱卻淡然笑開。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這種事她已經不屑再做。

高舉雙手、長揖在地,再度抬起頭時,她漆黑的眸子對向皇帝,緩緩開口,「啟稟皇上,奴婢不配也不願。」

她的答案讓滿堂的人們震驚不已,不配也不願?

周旭鏞氣息一窒,眼神在瞬間變得波濤洶涌。

周敬鏞回首看她,這是什麼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鏞糾葛?!她心里再無他,她已經把過去拋在腦後?

「這是你的真心話?」皇帝有說不出的驚訝。

當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鏞,但多年觀察,他覺得長子敬鏞更適合當皇帝,因為敬鏞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國家擺在自己的欲求前頭,再加上他善謀略、懂得經營人心,百姓需要這樣的帝君。

而旭鏞有才有能、有智有謀,雖然善兵事,但他對感情太過偏執,光是多年無出仍然不肯再娶側妃這點,他就不是個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許此事,期待李萱能為旭鏞留下一兒半女,卻沒想到李萱會給他這樣的回答。

「是的。」

「你確定?朕記得,當年你同旭鏞兩小無猜,感情好得很。」

「當時年幼無知,奴婢知道錯了。」她垂下長睫,苦苦一笑。

年幼無知的心、年幼無知的自信,年幼無知的她認定了二皇子,便以為人家非娶她不可。真是蠢,娶她有什麼好,無權無勢,有的不過是個空殼封號,性子驕傲、脾氣拗,了不起贏在一張過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這張臉不也已經毀了?倘若再無自知之明,連她也要鄙視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與自傷中,沒發現周旭鏞深邃目光中翻騰不已的情緒。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鏞,兒子眼底的掙扎他懂,也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夠出宮,萬望皇上成全。」再次伏地長揖,她的話于眾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這是想以退為進,企圖謀求更多吧。有人想,冷宮真能讓這般驕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變?有人忖度,三年過去,她的心機更深沉,不知她背後有什麼目的?

李萱簡短兩句話,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萬念。

皇帝不著痕跡地向淑妃掃去一眼,見她拳頭緊攥,面帶憤懣,他想起皇後臨終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無戲言,朕向皇後允諾過你的終身,自然不會耽誤你,你先到永平宮待著吧。」

永平宮?五皇子周煜鏞的永平宮?!皇帝話一出,許多人心中發出一聲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湊成對兒?

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歲那年從馬上落下摔斷一條腿、成了瘸子,如今發話讓李萱到永平宮,皇帝待李萱是什麼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別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關己身,她也想跟著冷笑幾聲。

皇帝話雖沒說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給周煜鏞,只待三年孝期一過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說不嗎?君無戲言,一句話便是兩人的一生。

她緊咬下唇,所以那個梅花村去不了了嗎?她只能從一個冷宮移到另一處冷宮?失望在胸口堆疊,眼底閃過茫然,她無言以對。

眾人眼神紛紛投向跪在後頭的周煜鏞,只見他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氣。

他憤懣、他怨懟、他不平!憑什麼,憑什麼周旭鏞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

一個被奪去封號的假公主,一個剛從冷宮放出來的惡毒女子,父皇竟用這種方式來羞辱他。

恨恨地,一雙冷絕目光射向李萱縴弱的背脊,好啊!父皇不教他好過,他也不會令她從容。

大喪期間,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後靈堂前,她謹守分際、做好該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盡管皇帝恢復她的身分,她還是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奴婢,因為再沒人比她更清楚那個「公主」是個多麼空洞的詞匯。

千載勛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過往不過虛夢一場,夢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喪之後仍禁足于慈禧宮,得皇帝恩典,能與李萱深夜敘舊。

她們談過往、談分別的三年,也談未來,德妃沒有旁徨恐懼,她避重就輕地說︰「這三年我想得透徹了,我和皇後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後宮容不下我們這種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險,能夠待在安靜的地方遠離風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為什麼皇後娘娘會死得那樣早?不是因為傷心絕望,不是因為對皇上……」

接下來的話李萱沒說出口,因為隔牆有耳,更因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惡。

德妃看一眼周遭,許多事不能說破,許多事不說比說了強,眼前仍然不是好時機,因此有些事實……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樁,做到又是一樁,皇後掛念著當年夫妻情義,掛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掛念待在冷宮里的你,她與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對于從來都沒有過的事物,我沒有可以掛心的。」德妃緩緩嘆息,心疼地撫上她臉龐的舊疤,柔聲問︰「還痛嗎?」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疊上德妃的,微溫的暖意貼在臉頰,她貪婪地感受這份溫暖。

「是淑妃動的手對吧?她恨你破壞她的計劃,那個冷宮原該是我和皇後娘娘待的地方……」藉著摟抱動作,她低聲在李萱耳畔問。

「沒事的,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好孩子,我沒猜錯,你會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縴柔,心卻堅韌無比,你能從失去父母的哀慟中站起來,區區冷宮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這聲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她的笑容讓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興萱兒沒有變成滿懷怨慰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她點頭,順勢倚進德妃懷中。

「出宮是真心真意,不是虛與委蛇?」

「對。」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為難。」她隱晦道。

「我明白,我會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麼做?」

「也許,從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五皇子對于皇上將她送進永平宮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夠取得他的信任,也許可以假裝染疾而亡,也許他願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宮,也許……

李萱不願意悲觀,她想為未來盡心盡力,她不肯當第二個皇後娘娘,不要在哀傷中逝去。

國喪結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宮。

周煜鏞與李萱齊齡,可至今尚未到宮外建府,也許再過幾年也不會,因為他身有殘疾。

李萱隨著太監宮女前行,蓮步輕移,即使臉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驚人,所到之處常常引得人們回頭,只是在看清她臉上的傷疤後,仍忍不住嘆一聲可惜。

李萱並不在乎,可惜也罷、丑陋也好,再無人能影響她,她挺起背脊緩步而行,知道前頭還有一場硬仗等著自己。

吸一口空氣里傳來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歡的茉莉,冷宮里沒有花香、沒有人語,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種孤獨會讓人發瘋發狂,不願意瘋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象,不斷地重復著手邊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經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夠擦干淨的東西,她把一雙手擦洗得粗糙、通紅,結上厚厚的繭子,偶爾她也會懷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環境還是殘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過去,一歲一歲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來的結論很傷人心,但經歷過幾百次想象之後,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無法輕易傷人。

再然後……一個契機、一個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慮、放下不平、放下無解的難題,不再惦記過往的那顆心,于是,豁然開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應付眼前的困境。

「萱兒。」一聲輕喚,她止下腳步,轉身,發現是周敬鏞與周旭鏞。

抬眸相望,這動作讓她露出頰邊疤痕,從眉毛尾端向下延伸出三寸的傷口,那傷不深,原是可醫治的,但……事過境遷,多說無益。

兩兄弟眼底閃過一抹歉疚。

李萱淡然一笑,低頭,屈身行禮。「恭親王、靖親王。」

周旭鏞直勾勾地望住她的臉,她頰邊的傷痕在他眼中無限擴大,像是鞭子,狠狠地鞭上他的心。他後悔了,他該不顧一切闖進冷宮把她救出來,他不該讓父皇說服,為顧全大局,放任她的委屈。

現在的他,是她的「不配也不願」,過去的他,成了她的「年幼無知」,她不知道她的話像一鍋沸油,狠狠地灌進他的喉嚨,把他的心肝腸肺灼燙成一片焦土。

「你要去五皇弟那里?」周敬鏞的口氣溫和徐緩,一如他給人的印象,溫潤如水。

「是,奴婢要去永平宮。」她垂頭,低聲回應。

周敬鏞揮手,讓太監宮女們退下去。「在我們面前不必自稱奴婢,父皇已經恢復你的封號,你仍舊是我們的妹妹。」

她清淺一笑,兄妹?何德何能哪,雖口頭上不爭辯,她卻也不回應。

「五弟性情孤僻,有些難相處,受到委屈別憋著,有心事來同大皇兄、二皇兄說說。」

「是。」李萱的態度不倨不恭,只是淡得讓人接不下話,淡得讓人明顯感受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皇弟身邊有位小瓶子公公,若是有需要,盡可以讓他帶話給我。」

「是。」

她分明是句句溫婉、字字順從,可听在他們耳里就是覺得敷衍。

「你若不想去五弟那里,我可以去同父皇說說。」周敬鏞臉上閃過不豫。

說說?不是君無戲言嗎?她清淡一笑,繼續敷衍道︰「是。」

周旭鏞也跟著皺眉,她口氣謙恭,卻擺明要與他們拉開距離,莫非她是真的要與他們劃清界線?

見周敬鏞不再言語,李萱屈膝。

「倘若王爺沒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先下去了。」

奴婢!她還是口口聲聲自稱奴婢?周旭鏞氣悶了,她根本沒把他們的話給听進去,不管他們釋出多少善意,她明面上沒拒絕,可心底卻不屑一顧。

所以他們過去的情分,已經讓皇家的絕情寡義消磨得半點不剩?所以她已經決定把他們當成陌生人?

周敬鏞嘆息無語,可周旭鏞吞忍不下這口氣,明知道這樣做危險,還是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他想要說清楚、講明白!

「你在生氣?」

「二皇子錯怪奴婢了,奴婢沒有。」

一聲聲的奴婢,惹得他刺耳,他倒抽氣,再也憋不住,怒聲道︰「你不是很聰明嗎?為什麼不想想、不推測、不分析,為什麼只會生氣!」

誰說她沒有?她已經想了三年、推測三年、分析三年,結論是——她什麼都不是。

既然她在他心里什麼都不是,她何必讓他在她心里別具意義?

她沒回話,只是用一雙閃亮亮、光燦燦的眸子回望著他。

兩個人杠上了,他看她、她看他,誰也不說話,只不過他眼底暗潮洶涌,而她眼中卻平靜無波,他面帶陰驚,她臉上含笑,他胸口起伏不定,她沉穩鎮定。

身為旁觀者,周敬鏞清楚,這一戰,二弟敗得徹底。

「快去吧,五弟在等你。」周敬鏞拉開周旭鏞,解了二弟對她的箝制。

李萱退開兩步,微微笑開,笑得清純絕美。

「奴婢告退。」

又一句奴婢,激得周旭鏞再度忿忿,但她沒事人似的走了,望著她縴縴背影,周敬鏞若有所思。

「二弟,萱兒不一樣了。」周敬鏞輕聲道。

的確,很不一樣了!

「是恨吧?恨我們不管不顧,放任淑妃落井下石。」周旭鏞喃喃自語。

「不像,她臉上沒有怨恨。」周敬鏞搖頭,他擅長識人,萱兒臉上無恨,只有清風似的淡然。

「是沒有怨恨還是隱藏得深?」

「就算是隱藏,她也沒錯,都說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則需要苦難。三年的冷宮生活,她若是連隱藏情緒都沒學會,那麼,冷宮是白待了。」

周敬鏞所言無半分差錯,可李萱的隱藏卻讓周旭鏞極度不舒服。

問題是,在她遭遇過那麼多的事之後,他還能對她期待什麼?

期待她像以前一樣,黏著他、賴著他,一聲聲軟軟地喊他二少爺?

期待她把所有好的、稀奇的東西全往自己跟前送,就連準備把命給送上時,還要笑著說一篇大道理安慰他?

或者期待她像過去那般成日跟在自己身後,與他比學問、賽詩詞,用一臉驕傲的甜笑望向他?

如果他這樣期待,便真是欺人太甚。

在他冷待了她三年,企圖讓所有人都清楚他對她無心無意之後,在他任由她飽受冤枉,承受三年冷宮的清苦生活之後,他憑什麼要求她捐棄過往,表現得一如往常?

這種念頭,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恥。

周旭鏞偏過頭,發現大哥緊盯住自己,他轉開話題。「皇兄,我得回去擬個條子,父皇要我針對海防提出意見。」

「我們不是要到永平宮看五弟?」

「不去了。」他還擺不平自己的紛亂。

「是嗎?你不去,只好我自個兒去了。」

周敬鏞笑道,斜覷二弟一眼,看著他的掙扎,忍不住嘆息,一個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終也會有為難到他的事情。

永平宮里很安靜,和冷宮一樣靜,這里的宮女連走路都小心翼翼,沒有嘴碎的低語八卦,也不見半分人氣。

在太監及宮女的引領下,李萱走進書房同周煜鏞見禮,沒想到門方打開,一個杯盞橫飛過來,李萱閃避不及,杯子砸上她的頸子,在她雪白的脖子上頭留下一道紅印。

「五爺!」在周煜鏞身邊服侍的太監小瓶子大吃一驚。

「叫什麼叫,我不想看見這個人,她從哪里帶來就把她帶回哪里。」周煜鏞怒吼一道,雙目赤紅,似要冒出火來。

自從父皇將她安排到永平宮那天起,宮里就到處傳著謠言。

謠言說︰二皇子終于把燙手山芋推出去,解了一樁心事;說無權無勢的五皇子根本鎮壓不來懷玉公主;更可惡的是,還有人說李萱至少還是個公主,否則哪家的閨閣千金肯下嫁五皇子……

無數流言傳進他耳里,一句句堆積起他的怒火,令他氣急敗壞,紛擾不休的謠言等同于火上澆油,讓他一下子惱了起來。

「五爺,皇上旨意……」

小瓶子話未說完,周煜鏞怒目一橫,抓起茶往地上砸,砰地,茶壺裂成碎片。他指著小瓶子怒責,「好個下作閹人,也敢抬著父皇的話,當面作踐本皇子?」

李萱抬起雙眉,神色寧和而淡定,她靜靜望向周煜鏞一語不發。

小瓶子臉上驚疑不定,這是哪兒的話呀,他們這種小太監不被作踐就罷,還敢去作踐誰?可見到主子發怒,神色駭然,哪個不要命的敢開口為自己辯駁。

半晌,李萱喟嘆,她看著別扭的周煜鏞,眼光中沒有畏懼,相反地,心底升起一抹卑憐,她彷佛看見多年前的自己,一個既無助又自卑的自己……她向前跨一步,雙眼直視周煜鏞,流露出同情不忍神色。

見狀,周煜鏞一拳重重捶向桌面,企圖用氣勢將她嚇跑似的。

他痛恨她的眼光,她在同情他?憑什麼!憑什麼堂堂的皇子要讓一個冷宮出來的犯婦同情!

「誰準你用這種眼光看我?連你也瞧不起我?還是你想回到二皇兄身邊,企圖激怒我好把你趕跑?嘖嘖,可惜啊可惜,人家不要你、棄你如敝屣。」他胡亂罵人,語無倫次,盯住她的目光似要把她吞下肚似的。

李萱不語,還是同樣的態度、同樣的悲憐目光,並沒有因為他的刻薄而出現半分情緒起伏。

見她不為所動,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勾起一絲歹毒的念頭,他要挑惹出她的怒恨。

「你死心吧,二皇兄和王氏琴瑟和鳴、鶼鰈情深,便是多年無所出也不肯再娶,他連個無足輕重的侍妾也不願迎進家門,何況是你這罪婦。」

那是早就知道的事,李萱以為沒關系的,可當面被周煜鏞翻出來,心還是狠狠地一陣抽搐,像被人強掐住喉頭、強灌下辣椒水似的,胸口火辣辣地疼痛著。

李萱咬緊牙關,她已經學會便是疼痛也不能讓人知曉,否則迎來的不是疼惜哀憐,而是輕賤低慢,所以她不能在此刻弱下聲勢。何況、何況她已經不在乎了呀……是的,她已經、已經不在乎!

心越痛,她越是笑得明媚,情越傷,她越是笑得耀眼。李萱說服周煜鏞,也同時說服自己,她無所謂。

見李萱不受刺激,周煜鏞像只未得逞的獅子,怒氣益發張揚。

他向前跨一步來到她跟前,低下頭勾起她的臉,四目相對,他對她陰毒一笑。

「你可知道當年為什麼父皇不顧母後的意願,非要把你關進冷宮?淑妃滑胎之事不見得與你有關,便是有關也只是無心之過,怎就硬把你送進那鬼地方?那是因為……」

說到這里,周煜鏞滿眼得意,略略停頓,他等待李萱追問。

可她忍著、她不問,依然光是笑著,笑得風光明媚,笑著掩去撲騰不已的心緒。

見李萱的反應不在自己預料中,周煜鏞氣惱至極,一把抓住她的細肩將她拉向自己,一波波的惡毒語言傳進她耳里。

「因為父皇和二皇兄協議,只要不讓你嫁給他,他就不同大皇兄搶東宮太子之位,為了大皇兄,父皇妥協了,即使因而讓母後恨上他、你被關起來也一樣,而二皇兄就可以一心一意對待王馨昀,就可以共造恩愛夫妻的神話,沒有一個多出來的第三者……」

周煜鏞要她和自己一樣憤怒,他要她在自己眼前徹底崩潰。

但李萱偏偏不教他如願,即便他的話在她心頭撕裂出傷口,即便她痛得想蜷起全身哀哀求饒,可她還是直挺挺地站著、笑著,把酸澀如辣椒水的眼淚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吞。

只是李萱弄錯了,那不是辣椒水,是化尸粉,沿著喉嚨下去,腐蝕了她的五髒六腑,輾碎她的知覺。

原來這才是真相!難怪她傷得幾乎死去,他始終沒有出現;難怪皇上明知道她無罪,她還是得在冷宮思過了三年。

怎地,她堪比毒蛇猛獸,讓二皇子寧願放棄太子之位,也要把她圈入欄柵里?

原來他沒喜歡過她,從來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她卻還盼著在他身邊出類拔萃……

呵呵,真是好笑呢,她怎麼能夠不笑?這麼好笑的事情,這麼有趣的錯認,這麼可笑啊……

真是幸好,幸好她對他的幻想已經結束,否則又要鬧笑話。李萱狠狠咽下哽咽,告訴自己,也好,不管事實是否知道得太晚,她終究是理解了他有多憎惡自己。

深吸氣,她提醒自己不輸、不失控,一千多個日子里,她至少學會一件事,激動只會落人下風。

她極力克制,抑下喉間翻上的腥甜,淡然一笑,柔聲對周煜鏞說︰「沒用的。」

「你說我沒用!」李萱的話像銳針,狠狠扎上他的自卑。

他重重一甩袖,袖子抽上她的臉龐,她卻不驚不懼,清澈靈動的雙目依舊注視著他的臉。

她口氣平穩,絲毫沒受他的怒氣影響。「沒用的,有人在乎,大吵大鬧才有用,沒人在乎,你叫破嗓子、鬧翻了天,看在旁人眼里也不過是場鬧劇。」

「你敢諷刺我?」他瘸著腿、向她進逼,眼中透露出危險,彷佛下一著甩上她臉的,不是袖子而是巴掌。

她淺哂,視線依舊停留在他臉上。

他痛恨她這號表情,他受不了她干淨清澈的眸子,大手猛地一抓,他扣住她的喉頭,狠桀驁的目光死死鎖在她臉上。

李萱不能呼吸了,可她沒拉平嘴角,眼神中的同情、哀憐絲毫未褪。

「五爺,您別這樣啊,快松手……」

小瓶子急著要去扳開周煜鏞的手,卻讓他猛力甩開,小瓶子腳步不穩,接連幾個倒退撞向牆邊。

看見了嗎!他是皇子!

誰敢說他沒用,他發脾氣,旁邊的太監宮女就嚇得噤若寒蟬,他摔桌摔瓶,他們就得小心翼翼,他就算把幾個下人打死,也沒人敢多說兩句,他是皇子,高高在上的皇子!周煜鏞惡狠狠地宣示著。

可李萱的臉即使脹得通紅,卻依然沒出聲呼救,她還是直視他的雙眼,沒有分毫畏懼。

見她這樣,他更加憤怒生氣,他氣得鼻翼翕動、目露凶光。

「五皇子,您別這樣啊,您殺了懷玉公主是抗旨啊!」送李萱過來的太監撲上來,急急扯住他的手臂。

這幾句話提醒了周煜鏞,沒錯,殺掉李萱不只是抗旨還是忤逆,不管她是不是父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恥辱,她被送來了,他就得收下,這就是聖諭、就是皇恩。

他恨恨咬牙,松手一把將她推開,李萱接連倒退,最後狼狽地摔倒在地,一聲悶哼,背撞上櫃角,她痛得擰眉。

再度呼吸到新鮮空氣,她不停咳嗽,咳得很凶,在一陣強烈咳嗽後,血腥味翻涌而出,濺上衣襟,在一陣昏沉後,她緩過氣扶著牆壁慢慢起身,固執地站到他面前。

她不畏懼他的蠻橫,撫著胸口說︰「沒有用的,生氣只會讓人憎惡、更加瞧不起你,不會替你增添力氣。」

他冷冽的目光射向她,她不畏怯,反而笑開,輕飄飄地說了句,「曾經,我和你一樣。」

這句話,震撼了他。

周煜鏞凝睇著李萱蒼白的臉龐,鮮紅掌印圍在她的脖子上,她嘴角處噙著一縷血絲,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像能看透靈魂似的看著他。

周煜鏞蹙起雙眉,回瞪她。

「我不會給五皇子帶來任何麻煩,你也毋庸在意旁人的說法,因為他們的嘴巴改變不了事實,只能改變你的情緒,生氣,是你對不起自己,他們仍不痛不癢。」

說完,她再不看周煜鏞一眼,轉身對小瓶子說︰「請給我一個房間,我有些累了,麻煩你。」

小瓶子怯怯地向五皇子望去一眼,乞望求得他的同意。

周煜鏞沒說話、別開臉,意思是……隨便?

小瓶子悄悄松口氣,領著李萱走出大廳,方才鬧上一場,他想,還是把公主安排得遠些,兩人踫不上面才不會再有下一回。

誰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萱跟著小瓶子走出大廳才幾步,竟迎面踫上一起前來的周敬鏞和周旭鏞,他們的視線落在李萱頸間的紅痕、落在她嘴角的鮮血,最後定在她衣襟前的那片血紅。

周旭鏞強壓的怒氣在此刻揚升,周煜鏞是什麼意思,不滿意萱兒住到這里嗎?好,他馬上把人帶走。

周旭鏞拉住李萱的手腕,一語不發將她往外拉。

小瓶子哪里見過這陣仗,心一驚,連忙抓住李萱另一只手,慌忙道︰「王爺,您這是在做什麼啊,皇上說……」

話未說完,听見動靜的周煜鏞從屋里快步走出,就看見周旭鏞和小瓶子一左一右拉鋸著。

他冷冷一笑,陰沉問︰「二皇兄這是在做什麼?難道在慈禧宮里沒听清楚?父皇說,要把李萱賜給我。」

「父皇沒這樣說,他只是讓萱兒住到這里,你沒權力傷害她。」

那些礙眼的紅印,扯得周旭鏞心頭一陣發疼,周煜鏞問他做什麼?他才想問,這該死的周煜鏞想做什麼?

「是嗎?永平宮是我的地盤,李萱進到這里就是我的人,我要她生她便生,我要她死她便死,誰都無權多話。」

「休想,我帶她走!」

帶她走?李萱懷疑地望向周旭鏞,她有沒有听錯,于他,她不是蛇蠍嗎?不是避之唯恐不及,怎地反過來要帶走她?

李萱腦子有幾分迷糊,她被他們攪亂了。

「二皇兄說錯了吧,應該是二皇兄不想要,父皇無處可塞,只好將她丟到我這里。若非二皇兄不想要,她又怎會在冷宮里蹲三年?」目光一閃,他譏誚地朝李萱投去一眼。

心頭一陣清晰的疼痛揚起,李萱苦笑,周煜鏞還真是明白該往哪里下針會刺得人痛不欲生。

毋庸提醒,她明白自己是誰都不想沾惹的麻煩,可她也沒打算麻煩誰呀,她只是順應皇命,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怎就這樣難?

低下頭,李萱輕輕地掙月兌周旭鏞的手,退開兩步。

感激周煜鏞的提醒,她再不會拋卻自尊、妄想一個看不上自己的男人,她會懂得分寸,盡量離二皇子遠遠地。

看見李萱掙月兌周旭鏞的掌握,周煜鏞嘴邊的惡意益發張揚。

「李萱,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跟著二皇兄嗎?如果你想要,我馬上去稟明父皇,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何必一再侮辱她,一再提醒她有多卑微?

她伸手將散亂的頭發攏到耳後,露出那個明顯而丑陋的傷疤,她偏過頭望向周煜鏞,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眼神,周煜鏞心頭卻猛然一抽。

她還能笑,而那個微笑讓他感覺,他侮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屈膝,她分別向周敬鏞、周旭鏞和周煜鏞低頭行禮。「不勞煩各位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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