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妃秘史 第五章 發放冷宮的棄妃 作者 ︰ 千尋

李萱並沒有躲過劫數。

皇上以皇後、德妃沒有好好教導李萱為由,將她們軟禁于慈禧宮內,吃齋念佛、修養心性,後宮之事交由淑妃全權處理,而李萱雖是無心之過,但謀害皇嗣是不爭的事實,因此賜婚予靖親王之事作罷,囚禁至冷宮自省。

這個結果與李萱估料的相差不大,只是尚未成親先成為棄妃,日後即便放出去,怕已是耽誤終生。

她以為皇帝是個明白人,委屈皇後定有其難言之隱,而自己代皇後受過,頂多是受幾日委屈,待周敬鏞、周旭鏞返回京城就會為她們平反冤情,沒想到這一待……便是三百多個日子……

李萱不斷猜想,二皇子有沒有收到那封信,有沒有照信上所言將一干證人抓住、重錄口證,有沒有查出那條多子多福繡帕是出自誰的手?

她擔心疼惜自己的皇後和德妃有沒有從慈禧宮放出來,而設下荒謬圈套的惠、賢、淑三妃有沒有得到該有的報應?

她把那件事翻來覆去想過一遍又一遍,想出無數個結論,卻不知道哪個結論才是真的。

雪芝草的粉得用多少量才能導致滑胎?為什麼淑妃漏洞百出的證詞,皇帝會采信?

難道是因為為了朝堂穩定,淑妃非保不可?

她也想過皇帝禁足皇後、德妃于慈禧宮,目的是囚禁還是保護,皇帝關她于冷宮,是因為憤怒還是掩人耳目?

心中千回百轉,李萱日日夜夜忖度……然而,秋去冬來、春盡夏臨,她的耐心一點一點被磨罄。

一年多了,沒有人來看過自己,沒有人對她透露半點信息,沒有人告訴她皇後或德妃的現況,不管她如何琢磨,都只琢磨出一個因由——她是棄子,一枚已經失去用途的棋子。

希望在心中一寸寸燃盡,曾經以為二皇子會念在過去情誼,求皇帝將自己放出去;以為他就算無法撼動皇帝的心意,至少能捎來一字半語,教她明白自己是因何而委屈;以為就算他對自己無半分感情,至少看在自己代罪的名分上,著人照拂幾分。

但是,並沒有。李萱的以為像夏蟲,死于結冰的冬季。

從關進冷宮之初的期待、盼望,到諸事落空後的埋怨、憎恨,李萱漸漸明白,她始終高估了自己。

但是,她始終沒有後悔當初做下的決定,至少皇後、德妃對她的疼惜,對她的一心一意是真的,無慘雜半分虛偽。

冷宮的午後,一片死寂,偶爾幾聲尖銳的哭喊聲傳來,劃破靜謐。

每間屋子仍然緊閉,沒人會去理會、關懷或者相問一聲,在這里,這是見怪不怪的事情。

冷宮不大,四排十幾間房子,呈口字排列,中間一個小小的院落,有一口井,老井不遠處種著一棵老槐樹,整座冷宮里有兩名宮女負責送上一天兩頓飯,至于屋子的打理工作,得靠自己張羅。

她們吃得並不好,多數是前一日後宮剩下的菜食,混點水、加點米熬成一大鍋,偶爾天氣炎熱,食物還會帶著一點酸酸的餿味。

這里關住七、八個犯事嬪妃以及一名公主,每個人背後都有篇長長的故事,不管真有罪、假有罪,關進來的女人都有數也數不清的滿月復委屈。

她們的故事通常會被用來告誡後宮諸嬪要安分守己,但更多數的人拿這些事來當作茶余飯後閑嗑牙的話題。

待一年年過去,話題不再新鮮有趣、不再煽動人心,說的人便少了,而她們逐漸被遺忘于人們的記憶里。

日復一日,她們對著頭頂那片狹隘的天空回想起過去曾經的風光,或者幻想不可能的未來,熬得過的人,熬得年華老去、油盡燈枯,一生終結;熬不過的人,暴躁憤怒,發狂發瘋,年紀輕輕便入了幽冥。

按屋子逐次送去菜食,待工作結束,兩名宮女走到園中樹下,她們靠著樹干坐在泥地里暫時歇息。

看著天色尚早,便閑嗑牙起來。

突然,尖銳的哭聲結束,四下一片靜謐,可不過片刻,便傳來一陣碗盤的碎裂聲及桌椅倒地聲,坐在左邊的圓臉宮女忍不住皺起雙眉。

圓臉宮女叫做敏容,手腳伶俐、長相清妍,在宮里生活已久,練就出不同于凡人的沉穩,她已經二十三、四歲,再過不久便可以離宮返鄉。

另外一個宮女瘦瘦小小的,約莫十三、四歲,還帶著滿臉稚氣,她叫做小紋,剛進宮不久,雖長相討喜,卻因無意間得罪大太監,便被打發到冷宮里當差。

剛到冷宮當差時,小紋聲淚齊下覺得自己滿月復委屈,敏容見著好笑,對她勸道︰「傻氣,能被派到冷宮才是好事呢,安安穩穩做上幾年,待年歲到了,宮里給一筆銀子放回家去,又是個自由身。

「咱們既不必學那些宮女攀附權貴、唯唯諾諾,不必拜高踩低、處處逢迎,更不必隨著主子們的勾心斗角做盡虧心事,也不用擔心哪日主子為求自保把你當成棄子,連命是怎麼丟的都不知道。」

起初,小紋不懂敏容的語重心長,到後來,听說與自己同期進宮的小宮女死了三、四個,她才漸漸明白後宮是個龍潭虎穴,能平安活著才是最大的福氣。

小紋指了指左方的屋子,說道︰「王貴人又摔碗,下回真不曉得用什麼給她盛飯。」

王貴人剛被送進冷宮三日,氣勢盛得很,她相信皇帝總是寵愛自己的,她早晚要回到後宮與一干女子爭艷,因此她處處挑剔、成日尋釁,把冷宮里的妃嬪全給得罪光了。

幸好冷宮里住的全是心死女子,一年年關下來,再高傲的脾氣也被折磨得心如止水,對于她的胡鬧只權當看戲,誰也不理會,這樣一來王貴人卻更火大了,日鬧、夜吵,短短幾日,已把自己鬧得面目猙獰。

「放心,再過個幾日她會慢慢明白的,別說摔碗碎盆,便是她把自己給摔得稀巴爛也不會有人在乎,到時候沒了觀眾,戲也就演不下去了。」敏容淡淡笑道,口氣里有一種歷練過的沉穩。

「敏容姊姊,你怎麼知道?」

「這種事看得多了。」敏容嘆息,她始終認為關進冷宮不是最壞的下場,真正淒涼的,是喪了命還落得一身惡名,這種例子在後宮里比比皆是。

小紋點頭,兩人沉默半晌後,她想起什麼似的,出聲問︰「敏容姊姊,冷宮里囚禁的不都是嬪妃嗎?怎麼會把公主給關在里頭?難道,她不是皇帝的女兒,而是嬪妃與其他男子……」

「別胡說。」敏容低聲制止。

「我就是不懂嘛。」她嘟起嘴,臉上有著稚氣的天真。

敏容被她的表情惹得發笑,說道︰「那位懷玉公主,是段很長的故事。」

「敏容姊姊,說給我听听吧。」小紋扯著她的衣袖懇求。

冷宮歲月寂寥,有八卦可說可听,枯燥的日子才過得下去。

敏容沒有反駁,她望著遠方柔聲說道︰「故事得從許多年前說起……代王果然中計,派人一路追趕李廷興的車隊,隨車侍衛一個個被誅滅,馬匹因受驚,拉著馬車墜落山底……此事傳回京城,代王以為大局底定而松下心防,沒想到信王趁夜入宮,王倎輔帶著兵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擒代王,而後王懊輔奉命去救李廷興和李萱父女,而皇宮這頭,在幾位輔國大臣的支持下,先皇立信王為新帝,代王悔恨不已……信王登基後,以仁德治天下,他未斬草除根,將南蜀封予代王……」

當年這故事在大街小巷廣為流傳,更是說書人津津樂道的題材。

「懷玉公主……就是李萱?」小紋指了指東邊廂房。

敏容點頭,是她,一個被嫉恨、被流言所傷,卻還能養出一身皇家氣度的女子。

「懷玉公主善文善音律,又從德妃娘娘那里學得一手好女紅,頗得皇上、皇後喜愛,欲將她賜給靖親王為側妃,沒想到陰錯陽差,她為月屏公主所傷,臉上、手上敷著雪芝草,又在那時繡了條帕子呈給懷孕的淑妃。」

「這樣不行嗎?」

「雪芝草雖可以治疤,卻有讓孕婦滑胎之虞,公主在繡帕子時,粉屑不慎掉落帕子上,沒想到竟害得淑妃沒了孩子,皇帝震怒奪去公主的封號,撤了賜婚聖旨,將她關入冷宮五年閉門思過。連帶大她,一路呵護寵愛她的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也為此遭殃,至今仍然軟禁在慈禧宮,不得出宮半步。」

之所以還叫公主,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畢竟奴籍的她們總不可能直呼他人名諱,即便是除籍的公主也一樣。

「不過是無心之過,需要罰得這麼重嗎?」

「第一,事關皇嗣,就不是小事,何況皇上對淑妃娘娘何等看重,怎能容許這樣的過錯。

「第二,那件事是無心之過還是有人刻意為之,不好說。當年皇後與淑妃之間的爭斗,宮里上下多少都有听聞,到底是公主為皇後抱不平而做出這等錯事,還是皇後與公主遭人陷害,誰也說不清楚。

「第三,就算真是無心之過,它都能讓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淪落到如今的地步,而你我不過是個低賤的奴才,若是犯下錯誤,會替自己惹出什麼下場?

「當年慈禧宮里里外外的奴才殺的殺、關的關,一個不留,只剩下一個王順公公服侍,試問,這又關他們什麼事?」

小紋心一緊,進宮越久她越明白,謹言慎行才能長命。

「敏容姊姊,公主臉上那道疤是怎麼回事?是墜谷時造成的嗎?」

「不是,她被送進冷宮後不久,一日,淑妃娘娘怒氣沖沖帶了人過來,什麼話也沒講,只撂下一句動手,當時七、八個老嬤嬤便一齊動手,那一下下全是往死里打,我們也沒辦法攔,而一個嬌女敕女敕的姑娘怎禁得起這般痛毆,哪能不傷筋動骨?

「事後,有太醫來診治,卻只嘆氣搖頭,說了句盡人事听天命。公主整整發燒十余日,還以為她熬不下去了,沒想到最後她還是活下來了,只是臉上那道疤……怕是得隨她一輩子了。」

敏容嘆息,懷玉公主明眸皓齒、國色天香,年紀尚小便已出落得清雅靈秀、楚楚動人,她的容貌無人不夸,曾有新進的太監看她看得痴傻,跪在地上喊她仙女,可一旦落難,也就如此了。

「真的要罰上五年嗎?畢竟公主的爹娘對皇上有功呀。」

「有功又如何,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懷玉公主這名號不過是用父母親的性命換來的,她不懂得萬般珍惜,不步步為營、處處小心,豈非自尋死路?」

敏容搖頭,人貴在自知,懷玉公主傻,以為得了後妃疼惜,便敢爭那一時之氣,結果落得半生淒涼,如今進了冷宮,還有誰會記得陳年往事?

「那靖親王呢?他怎麼說,畢竟公主是他未過門的側妃啊。」

「听說靖親王是個重情的,他原就不同意這門婚事,若非皇後堅持,皇上又用聖旨壓在他頭上,他哪會接受。如今,公主多了臉上的那道疤和棄妃身分,靖親王自然更是不喜。不管日後會不會被放出去,公主這輩子都是毀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人病著,像王貴人那樣成天哭鬧不休,可只要是人,誰能忍受幾日饑餓?後來她不哭鬧了,就拉著我和燕萍姊姊,央求我們幫她帶訊息給靖親王,求他來冷宮見上一面,我是打死不敢的,燕萍姊姊看她發燒病得奄奄一息,心底不忍,就幫了這個忙。」

「結果靖親王來了嗎?」

「怎麼可能,我們是什麼身分,憑什麼走到王爺跟前?這事兒倒是連累燕萍姊姊被調到浣衣局,幸好公主有點良心,把身上的珠寶翠玉全給了燕萍姊姊,年初燕萍姊姊年歲已到要遣出宮,她還冒著危險來見公主一面,千恩萬謝的呢。」她句句公允,不加油添醋。

「真可憐,公主失去爹娘,連人生都毀了。」小紋低聲說道。

「這就是人生,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她爹娘想替她爭得一世榮耀,可她沒這個緣法,便是賜婚聖旨下達了,終究也無福消受。」

「我懂了。」

敏容看一眼西移的日頭,起身拍拍小紋的肩膀說︰「走吧,去御膳房瞧瞧,听說皇上要大宴百官,咱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好料給這里的幾個主子加菜。」

「敏容姊姊,她們已經失勢,你干麼待她們這麼好?」

「人哪,錦上添花的事可以不做,但落井下石的事千萬做不得。」

直到兩人走遠,聲音听不見了,比她們更早來到此處,坐在樹後頭休憩的李萱才長長地吁口氣。

那敏容是個伶俐的,短短幾個分析,未見實境,卻已經將來龍去脈想得通透。

當初是因為發燒昏了頭嗎?她怎麼會笨得這般離譜,竟然哭鬧不休、竟然央求宮女去見周旭鏞,竟然害了自己不夠,還連累別人……李萱把頭埋入膝間,許久不曾落下的淚水濕了裙緣。

原來,他不樂意這門親事,是讓皇後娘娘和聖旨給欺壓得才勉強接受。

原來,自始至終是她關起門來替自己編織一場美夢,誤以為只要成親,依她的才情能力,定能讓他們的感情回到小時候。

原來,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沒有緣法便也無福消受。

原來,薄情寡義沒什麼不對,沒有誰該平白無故對誰恩惠,原來,別人給自己一分必得討回三寸,天地間沒有人願意賠本……

這樣簡單分明的道理,自詡聰慧的自己竟是從來沒有弄懂,她對于人生的理解遠遠不如旁觀人……是啊,是她傻了。

枉費她掙扎許久,最終她不過是個被放棄的人,剎那間,萬念俱灰,苦苦、澀澀的,千般滋味在心頭翻騰。

李萱放任眼淚墜流,放縱自己哀慟,還以為已經枯竭的雙眼在這個黃昏,再度濕濕透……

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陽西沉,哭到月亮初升,哭得璀璨星子爬滿天際。再抬起頭時,她狠狠抹去眼淚,告訴自己,她再也、再也不哭。

她咬緊牙關,勉勵自己,沒關系的,五年光陰可以將鐵杵磨成繡花針,可以磨平性子,更可以磨鈍她的感情與知覺,然後,那點苦澀再也為難不了自己。

低下頭、攤開掌心,粗糙的掌紋在眼前,那是一雙奴婢的手,她,從來就不是公主,她只是李萱。

相當好,她只用短短一年的時間,便重新認清自己的身分,接下來,她要拿刀、拿鏟、拿斧子劈開她的心、剜去她的感情,她再也不要眷戀一個不可能的男人,她的人生從現在起,由她自己改寫!

李萱笑了,這一笑如清月撥開雲霧,夜空生輝,明艷亮麗得連皎月都感到羞愧……

春與秋之間,多少的感情被歲月風干、被時光碾磨,慢慢化作齎粉,無聲無息地自指間滑落。

春去秋來,兩年過去,李萱的心境漸漸不同。

她用一篇篇的大道理勸告自己,前腳走,後腳放,強留昨夜的月亮,便無法欣賞今日的太陽。

她鼓吹自己退一步、寬一寸,海夠闊、心才能夠徜徉。

她相信智者不怕吃虧,勇者不懼放下,她想要向前走,就不能被昨日羈留。

于是她努力放下,放下愛恨情仇、放下委屈悲憤,她要讓那個燦爛光明的李萱重現人間,她再也不要在乎後宮那些人、那些事,而原本起起伏伏的情緒真的因此漸離漸遠。

然而不知不覺間,李萱也養出了個壞習慣——她習慣躲在大槐樹後面,竊听敏容和小紋的對話,即使心底明白,她們口中的消息真假難辨,可她還是想听。

這樣很糟糕,她也知道不好,但她會改,再給她一點時間,那些人事終會在她心底變為塵埃。

在那之前,她始終靜靜地听著外頭的改變,原來——

皇後和德妃依舊被軟禁著,沒有放出來。

大皇子周敬鏞迎娶了一正妃、兩側妃,夫妻和睦、妻妾和平相處,近日他與周旭鏞聯手替朝廷辦了不少大事,龍心大悅,賞賜連連。

二皇子周旭鏞與皇子妃王馨昀相處和睦,只可惜三年過去,始終沒有傳出喜訊,王家有意讓王馨昀的庶妹進王府,為周旭鏞開枝散葉,可他堅拒,夫妻的深厚感情被搬上台面,還有人添油加醋寫成話本子。

周月屏的婚事不順利,直到現在依然嫁不出去;淑妃把持後宮,這些年新進的嬪妃死去不少個,連當年為虎作偎的惠妃、賢妃也沒落得好下場——

新進嬪妃的死查到賢妃頭上,查出她手段陰私、心腸歹毒,于是一次降過一次,她從賢妃降為嬪、再降為常在,從此只能低著頭在宮里做人。

賢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鏞是個懂得看時勢的,在淑妃的哀求下,皇帝將他記于淑妃名下,此訊傳出,賢妃夜探兒子,沒想到竟被兒子無情趕出,她心碎不已、投井自盡,人被撈起來的時候,全身已經泡爛了一半。

惠妃身子不好,得到時疫,沒有拖太久便病故,她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鏞成日流連青樓妓院,打傷國公府的世子爺,收受貪贓、施壓于官……林林總總的鬧出不少惡事,最後被皇帝一頓硬板子打折了雙腿,貶為庶民趕出京城。

至于五皇子周煜鏞,和過去數年間一樣低調沉寂,像是從來都不存在于皇宮一隅。

李萱听著那些事,覺得似乎離得她好近,又似乎遙遠得讓人難以記憶。

偶爾她會想起周敬鏞,想起童年時他的溫和善待;偶爾她會想起周旭鏞,心頭便隱隱抽痛;偶爾她想起賢妃、惠妃的下場會想要拍手,喝一聲善惡到頭終有報……但這些情緒都不長久。

光陰似水,就算她是一顆銳利的頑石,稜角也被水給磨平了。她想,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放下。

冷宮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歲的她已經忘記青春是什麼滋味。

上上個月,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十八歲,然後又突然想起二十歲的自己將會離開這里,那瞬間,她莫名其妙感覺到開心。

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人走進谷底了,就會變得不恐懼,就會認真相信未來只會更好、不會再繼續差下去,還是因為蒼鷹解了繩索,一飛沖天,驀然發現天有多寬、世界有多美。

總之,放下心中桎梏,她連呼吸都變得平順,原來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這樣愜意,原來過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宮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問過敏容確定的日期,用石頭在牆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豎痕,每天,她用一個圈圈將豎痕圍起,每天她數一遍剩下的痕跡,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麼,在失去爹娘以後,她擁有過一段不真實的人生,而未來這一段……她將做回真實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來越常想起父親的話。

爹爹說過,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壞也未必是壞,只有遠遠地走離了眼前這一段,再回首時你才能確定是好或壞。

她想,可不是嗎?三年的公主歲月,除了德妃和皇後娘娘的恩寵,後宮里有誰真心待過自己?那些閑言碎語、那些根除不盡的謠言以及那個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樂過。

那段時間她只往來安禧宮與慈禧宮,在別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來才明白,原來自己膽怯得很,只想窩在安全的地界。那樣的日子,半點不值得欣羨。

爹也說過,一條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該另擇他道,只有蠢人才會把自己拴在一棵樹上。

的確,她花那麼多時間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後的想法以及她無緣夫婿周旭鏞的不悅……卻沒想過他們沒有義務負擔自己,自己不能把命運壓在他們頭上,能承擔自己未來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錯了,以為爹娘的犧牲本該為自己換取一世太平,以為人人都該記取爹娘的恩義,以為……

但憑什麼呢?天底下有多少人為鞏固皇權而喪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著?當初為了掩護皇上和周旭鏞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還有那些死士,到現在可沒听說過那些人誰的女兒被封為公主。

就這樣吧,銀貨兩訖,就當那三年,皇上、皇後已經為爹娘盡心了。

念頭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輕松起來,不再記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間變得生動。

「公主,你在開心什麼?」敏容低聲輕喚。

這兩年,公主變了,褪除一身郁色,整個人鮮活起來,她臉上不時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風,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雙墨玉似的眼楮襯得閃閃發亮。

起初,敏容以為李萱像那些被關得太久的嬪妃一樣,腦子開始出現毛病,漸漸地,她才明白,那是看開了。

後來,李萱開始和敏容交談,從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發展成一章、一篇,她們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問︰「敏容,你什麼時候要放出宮?」

「下個月吧,上頭已經有話下來。」

終于要離開了,原以為自己會松口氣,會有逃離困頓的幸福感,沒想到在宮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愛,也已經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還是有那麼幾分不舍。

「出宮後,你要去哪里、做什麼?」

敏容輕淺一笑。「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著,等離宮後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將爹娘接過來一起住。可是前幾年爹娘陸續歿了,而哥哥嫂嫂勢利,見我不肯把月銀送回家里,便不待見我,听說去年哥哥嫂嫂賣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宮中多年,雖沒有太多賞賜,我卻也存下一點銀子,之前相中一塊地,已著人買下,出宮後我想先蓋間小屋子安頓下來,再想想其他營生,也許經營一片果園,也許耕幾畝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沒想過嫁人?」

「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一個,誰肯娶?若是在貴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當別論,偏似我這般,哪有勢力可依靠,與其找個男人來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過得順當了,再領養個孩子替自己送終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話,早知道敏容是個明白人,卻沒想到她心思如此豁達。「打算這樣過一輩子,會不會遺憾?」

「也沒什麼不好,公主覺得不好嗎?」

「沒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敏容,再過兩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時我去投靠你,好嗎?」

「公主,你在說什麼,離開冷宮後皇上定會對你有所安排,你是個貴人,怎麼能同奴婢相提並論。」

「你這話說得不真心。」李萱莞爾,不帶半分惱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處境,若非敏容當年的分析,李萱怎麼能夠看清看透,進而痛哭一場、勉勵自己放下?

「公主……」敏容有些微尷尬。

「別喊公主,這兩個字听著刺耳。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個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個『無心之過』便貶我入冷宮。」

何況,她不信皇上心底沒譜,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嘆口氣,握住敏容的手,鄭重而緩慢地對她說道︰「我是個棄妃,就算旁人不計較,也不會有任何『貴人』願意迎娶一個從冷宮出來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頒一道賜婚聖旨,再把一個不甘不願的男人壓到我面前……

「三年前,我或許會為此而沾沾自喜,認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強壓牛頭入水,牛不會乖乖把水喝進肚子,只會被活活淹死。我沒那麼殘忍,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別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達、我也不比你差,對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過過竹籬茅舍、養雞養鴨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雙手拼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腳踏實地。」

「可以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總不能一輩子都似無根浮萍,任水流決定方向吧。你別擔心,我有一手技藝,便是繡花裁衣維持不了生計,還可以擺攤子賣字畫,再不成,我從我娘那里學會做不少吃食,總不至于讓咱們兩人餓肚子。我想,兩股繩擰在一起,總比單條繩子來得強韌,怎樣?願意收留我嗎?」

「你是真心的,沒有說笑成分?」敏容始終沒辦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認自己是金枝玉葉,可未來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

「你以為我隨口說說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棄,我就等著你來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腳?」

敏容說道︰「我買的那塊地在梅花村,從南城門出去後往東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約莫百來戶人家,你進了村子往北走,再問問人,應該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兩人多了共同的話題,她們談未來的謀生法子、談出路、談桑田農事,那些事務都是她們不熟悉的,但三個臭皮匠都能勝過一個諸葛亮呢,何況是兩個心靈慧敏的姑娘。

慈禧宮里一片肅穆,宮女太監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聲大氣。

周敬鏞、周旭鏞跪在皇後床邊,平靜的眼中泛著水光。

他們明白母後的心傷,只是……周敬鏞垂了眼瞼,低聲道︰「母後,別怨父皇,他有他的為難。」

皇後苦苦一笑,可不是嗎,當皇帝的有多少為難呵……

當年邊關蠻族大舉入侵,皇帝要重用淑妃娘家兄弟,便厚寵淑妃、抬高淑妃的地位,後來,淑妃有了身孕,本是兩家皆大歡喜的事,誰知道胎象不穩,怕是生產不順。

經太醫把脈,確定懷中的胎兒是個女娃兒,淑妃便買通太醫設下連環計,以為可以一舉除去她與德妃這兩根眼中釘,卻沒料到讓李萱壞了計劃。

不過,淑妃最後還是得利,主持後宮多年,宮里上下全是她的心月復,順利解決掉惠妃與賢妃,而她們這兩個幽禁在慈禧宮的老女人也無力再與她為敵,眼下她正受皇帝恩寵,身邊又有三皇子可以依恃,她的人生早就圓滿了。

可她還是不甘心與後位絕緣,不甘心坐不上女人心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于是她又收買慈禧宮的太監,在她的飯食中下毒、嫁禍德妃。

幸而德妃機警發現得早,救回她一命,可那之後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時時臥病在床。

她知道兩個孩子滿懷怒恨,可他們的勢力尚無法與王家匹敵,為著大局,他們只能咬緊牙關忍下,旭鏞一步步蠶食鯨吞下王倎輔手中的兵權,敬鏞一點點接收王益的朝堂勢力,過去三年,兄弟倆走得萬分驚險,雖然想盡辦法不顯山露水,但朝堂事牽連甚廣,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王益有所警覺。

所以他們一路行來時時警覺、刻刻謹慎,不敢有分毫松懈。

思及此,皇後微嘆,身為母後,她無法幫助兒子,只能安分地待在慈禧宮,卸下淑妃的防備。

是的,她明白皇上的為難,卻無法說服自己心平。

當初若不是皇上太信任王家,把兵權全給了王家,哪會面臨如此困境?若不是他一味放縱寵溺,王家怎敢對她的兒子處處欺凌?淑妃又怎敢對她事事進逼?

更何況,她認為夫妻是彼此一生最重要的人,必須敬著護著,旁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她不會用夫君交換一場富貴,而夫君也不能為了利益而出賣妻子。

可是他為了安撫王家人,明知雪芝草是樁冤案卻依舊……

算了,他沒錯,錯的是自己,是她忘記自己嫁的男人不僅僅是夫君,還是天下人的皇帝。

那年,旭鏞收到雪雁送出去的信箋,及時在證人被滅口之前抓回他們二問審、錄下口供,把證據呈到皇上面前。

所以皇上早知她們被冤枉,早知萱兒是代她們受過,但三十萬大軍在王倎輔手中,皇上依然不敢輕舉妄動,就這樣,證據改變不了時局,他只能讓敬鏞、旭鏞好好規勸她為大局著想。

那時,她的心便涼透了。

雖早知道皇上是有國無家,有臣無子,事事要以國家為主、朝堂為重的男子,可當自己與朝廷被放到同一個天平上,卻徹底輸了時,她才曉得,那個傷心像是被鈍刀子凌遲似的痛苦。

「母後無用,不能幫襯你們兄弟,讓你們只能靠自己。」

「兒子已經長大,本就該獨立自強,哪能事事靠母後張羅。」周敬鏞望著母後枯槁的臉龐,心痛難當。

他與弟弟是母後一手帶大,親自啟蒙的,母後花在他們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們從小就與母後親近,心疼母後、不舍母後,卻也明白父皇的為難。

他們明白母後很難諒解,但父皇努力試著彌補了,他暗地幫助他們慢慢地收回兵權,他不動聲色地削減王家勢力,他為著過去的錯誤做出償還,只要再給父皇一點時間,母後就可以風風光光的重新執掌後宮大權。

可惜……母後已經等不到那日來臨。周敬鏞心頭一酸。

「你們能這樣想是最好的,以後我不在了,你們兄弟要互相扶持,別讓任何東西壞了兄弟情誼,要知道再大的榮華富貴、權力名祿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實實的手足之情。」

「兒子明白。」周敬鏞、周旭鏞齊聲應下。

「見你們這般,我沒什麼好放不下的。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這一走,她無依無恃又會淪到淑妃手里,你們幫我求求皇上,讓她在宮里修行也好,別讓她摻和這灘渾水,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輩子便是。」

「兒子會辦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掛心的就是萱兒那個丫頭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宮,你們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過、代朝廷受過,可她日後放出來怕也沒什麼好前程。」

「母後……」周旭鏞急急開口,想說些什麼似的,卻讓周敬鏞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鏞瞥一眼行列在側的宮人們,一抹冷厲的寒意劃進眼底。

「我明白,你絕不做那負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這輩子你只會有馨昀一個妻子。罷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只希望你們想辦法把她從冷宮挪出來,多照顧幾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們姓周的,現在定是闔家團圓、平安快樂地生活著,偏生遇上咱們這樣的主子,就當是今世負欠,該還的,下輩子再說吧。」

周敬鏞、周旭鏞心底涌起罪惡,母後沒說錯,他們今天的榮華,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們對李萱做的卻是恩將仇報。

彷佛間,周旭鏞听見那個稚女敕的聲音,瑯瑯背誦著詩經,搖頭晃腦的像個小老頭兒似的。彷佛間,他看見她那雙晶亮燦爛的眸子閃動著智慧,說出來的笑話教人噴笑。

彷佛間,看見她仰起頭,明明想哭卻又不敢哭,還挺胸假裝勇敢,說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

倘若現在再問她為周家做這麼多,會後悔嗎?不曉得她會怎樣回答……

這天夜里,周旭鏞徘徊于冷宮外,想象里頭的女子,她對他,是否滿懷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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