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皇子 第五章 作者 ︰ 丹甯

第三章

彷佛才一眨眼,距穆可清知悉李燦璃將成婚那日,已逾一個月,然而今日引發她愁緒的卻另有其事。

初三晚上的月,彎細如眉,卻將夜空映得透亮。

「今晚天氣似乎特別好呢……」她輕喃著。

此時她獨自坐在鋪滿落葉的泥地上,背靠著一塊巨石,抬頭仰望著夜空。

靜謐的林子里,只聞風聲蟲鳴。

有別于平時的冷靜自持,此刻她手中抱著酒壇,素來淡漠的眸中盈滿復雜的思緒。

沒想到一年又這麼過去了!她緩緩吐了口氣。

三月初三,這徹底改變她一生的日子。

憶及往事,穆可清眼眶微微發紅,她抓起酒壇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火辣辣的液體滑過喉間,燒灼著胃。

她酒量不錯,然而身為夏國軍隊在景城的統帥,為了隨時保持清醒,平時自是滴酒不沾,然而每年的今日例外。

若說她一年只能挑一日放縱,不當穆將軍,只做自己,那必定是今天了。

「可清真是好興致,竟獨自在林中飲酒。」

她動作一頓,有些意外的轉頭望向來人,「你怎麼找到這的?」

雖說兩人近來關系親近不少,可今晚她只想獨處,才特地選擇林中隱蔽之處,他怎麼還有辦法找來?

李熙平慢慢走向她,「我四處尋你不著,尊夫人說你或許在此。」

他尋她做什麼?穆可清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口中卻淡道︰「若是嫣嫣派你來勸我別喝酒的話,那就免了。」

前陣子受傷後,嫣嫣管她管得可嚴了,不管是飲食還是作息,甚至連練什麼功都管,她真是怕了她。

「那是尊夫人的工作,不是我的。」李熙平不負責任的聳聳肩,坐到她身旁,「我才不做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可清猜得沒錯,柳嫣的確有叮囑過他不許讓可清喝酒,不過他認為可清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自己又何必不識相的阻止?

更何況可清平時過得太壓抑了,如果可以,他希望他能活得更隨心所欲些。

「算你識相。」穆可清終于笑了,心情稍好了幾分,而或許是因喝了酒,她不復往常的拘謹,柳眉一揚,竟直接將酒壇遞過去,「喝不?」

李熙平也不客氣,接過仰頭喝了。

「好酒。」他贊道︰「是陳年花雕?」

「是啊,二十年的。」穆可清輕聲回答。

「比我還長一歲?」李熙平咋舌,「難怪味道醇厚不一般。」

她勉強勾了勾唇,沒說什麼。

這酒是當年她出生時,父親特地為她埋下的,原是待她成親那天宴客之用,若到那時飲用便叫女兒紅。

然而她這一世是注定不可能成親了,穆家三小姐九歲那年死于戰亂,留下的是以穆老將軍獨子身分活下去的穆可清。

特別是在她唯一曾想嫁的男人納妃後,這數十壇陳年佳釀更是永遠成不了女兒紅,只能是花雕——花凋。

穆家三小姐的花凋。

「你心情不好?」李熙平忽問。

穆可清一怔,本想否認,但也不知怎地,竟說不出違心之論。

「你不想講也無妨。」大約是看出了對方的為難,他又道。

他這麼體諒,反而令她感到有些歉疚。

說起來,他堂堂一個王爺根本沒必要對她這小小的將軍如此寬容,反而是她有些恃寵而驕了。

「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穆可清月兌口道,隨後苦笑,「這不是秘密,三月初三,是我所有親人的祭日。」

他輕倒抽了口氣,「所有……親人?」

「是,穆家上下一百三十口,除了當時上山習武的我之外,無人幸免。」她平靜的回道。

李熙平胸口驀地感到一陣悶痛,「什麼時候的事?」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他忽然想起自己到景城的隔天早上,听見可清與三名部屬說,他九歲時殺了第一個人。

「所以你在那之後開始上戰場?」

「嗯。」她搶過李熙平手中的酒壇,灌了一大口,「自我曾祖父至我父親,穆家三代皆是前朝大將,駐守當時的邊關駱城,甚至舉家遷至當地以示決心。

「然而十一年前漢國皇帝失德,天下動蕩,內憂外患不斷,造成國庫空虛,先父徒有兵權卻無糧無兵,只能咬牙苦撐。一日,夷兵大舉進犯,血洗駱城,穆家凡十二歲以上男兒均戰死沙場,而夷人恨透我穆家,城破之後,穆家所有女眷與孩童們,能自盡者已屬幸運……」

穆可清說得簡單,但李熙平卻可以想象當時情況有多殘酷慘烈。

十多年前,他尚且年幼,與師父避世而居,對戰事只知道個大概,雖听說夷人屠戮駱城七天七夜之事,卻不知與可清一家有關。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可清。

可清表情淡漠,然而那流露著痛楚寂寥的眼神,卻瞞不了人。

而且……盡管可清沒說出口,但他能隱約猜到,當年穆家之所以手中無兵,導致駱城被攻破,怕是和他李家月兌不了關系。

據他所知,二哥與可清,自幼交好,而十一年前,正是父皇起兵造反之時,漢國皇帝知曉兩家交情,自是不可能讓穆家軍好過。

夷人能破城,怕與漢國皇帝的報復有關。

他們李家欠可清的,豈是三言兩語能道盡?

良久,李熙平方道︰「所以三年前你自請戍守景城……」其實並不像朝中那些人所說的,只是為了替二哥爭奪兵權吧?

穆可清抬頭仰望夜空,輕嘆了聲,「無論是當年駱城或穆家之事,發生過一次就夠了!」

那一戰,讓她失去所有親人好友。當她听聞惡耗自山中趕回時,除了因不在駱城而逃過一劫的嫣嫣與李燦璃外,世上再無人知曉她便是穆家三小姐——穆情。

當然,其實還有不少認得她這張面孔的人,但她從小野慣了,出門總作男裝打扮,並自稱是她爹穆方的兒子穆可清,因此大多人皆以為她是穆可清,而非那大門不出的穆三小姐。

李熙平心頭一疼,忍不住月兌口道︰「可清,這天下沒有人值得你這般付出。」

特別是李家,明明虧欠他如此多,卻還疑他負他。自己從不曾像此刻般,以流著李家血為恥。

他甚至覺得……就算可清是男的又如何?二哥既然與可清有情,便該好好待他才是。

這幾日他也看清了,柳嫣和可清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朋友,二哥成親一事,柳嫣顯然比可清更憤憤不平。

若是兩情相悅,性別算得上什麼?可清這樣的人,值得二哥好好珍惜。

「也許吧。」她輕輕一笑,抱著酒壇又喝下一口,「我只是……不忍心。」

她不貪名也不愛權,來到景城,只是不忍心見舊事重演,不希望景城變成下一個駱城。

「太多情在朝中是無法生存的。」李熙平望著穆可清,低聲道。

他原是想罵他蠢的,但話在舌尖轉了幾圈,終究說不出口。

可清所選的道路何其崎嶇,絕對不是頭腦清楚的人會挑選的,偏偏他曉得可清是聰明絕頂的人。

他想阻止他,想把可清好好護在身後,別讓他在那充滿荊棘的路上繼續跌跌撞撞的前進,最後卻又舍不得拉住他。

畢竟,被豢養的鷹,還算得上是鷹嗎?

一只鷹在空中翱翔固然得擔心被獵人捕殺,可當它被像金絲雀般豢養起來,那也不再是原來的鷹了。

他不希望可清變成那樣。

想勸阻卻又明白可清的想法而無法阻攔,那種心焦又心疼的痛楚,反復煎熬著他的心。

穆可清瞧了他好一會,忽地勾唇笑了,「謝謝你,熙平。」

謝謝他的了解和關心,也謝謝他沒有勸她。

這條路她已經走得很艱辛了,不想再花力氣說服那些總想勸她回頭的人。

「謝我做什麼?我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王爺,什麼忙也幫不上。」他自嘲道。

連厲害的二哥,都沒能替可清爭取到更多,自己又能如何?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在朝中無權無勢。

「你能來到此地與我相識,就已經夠了。」穆可清笑道。能和他相識一場,她便很開心了。

他動了動唇,發現自己又想罵可清笨了。堂堂一個將軍卻連心願都如此微小,不過交了個朋友就滿足……

可惡!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又痛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可清,月兌口說出,「可清,我雖沒法給你太多承諾,但我想告訴你,往後這條路,你不是一個人走。」

穆可清一震,抬頭望向他。

「你若想留在這里,無論十年、二十年,我都陪著你。」他眼神堅定道。

這承諾給得太沖動又未經思考,可他並不想收回。

不能勸,又不舍可清如此辛苦,那麼就陪著他吧!

柳嫣與可清再好,終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只能在背後支持他。而自己卻可以站在可清身邊,在戰場上陪他出生入死,守衛國土與百姓。

李熙平不願深思自己怎會對穆可清許下如此重的承諾,他只知道,這個人絕對值得他這般對待。

穆可清不可置信的睜大眼,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輕喃他的名,「熙平……」

她深知他是一諾千金的人,話既出口便不會改變,但自己是何德何能擁有他這片真心?

感動,已不足以形容她內心澎湃悸動的情緒。

即便是李燦璃,她也從未期望他能為自己做到如此,眼前這男人,怎麼如此輕易就許諾了?

他和李燦璃一樣,都是皇子,應有很多丟不去的包袱啊!

然而此時任何的話都是多余的,因此穆可清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捧著手中的酒壇望著他,胸腔那顆心是從未有過的狂熱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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