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兩個月前,珩兒自行來到他隱居的楓林,自稱是他兒子。才一照面他就信了,因為珩兒長得太像媚兒了……只有那對劍眉像他——珩兒說他娘是這麼說的。
「還不出來?想讓我帶你回青月崖閉關練功?」冷遙夜驀地說道,眸光往神像上方的木匾淡淡一瞥。
眾人一訝,隨著他的目光望向寫著「福德正神」的木匾。
木匾中,一個瘦削身形躍下,但見一名少年笑嘻嘻地立在供桌前。
少年約莫十二、三歲年紀,容貌俊俏,眼珠漆黑,天真無邪的模樣頗讓人喜愛——
「死兔崽子!竟敢給我偷偷溜去找人!」媚娘子嬌顏氣煞,沖上去扭住冷珩的耳朵。
「娘呀!小力點……疼啊!」冷珩大叫。
「媚兒……」葉慕之想幫兒子說情。
「別讓這小子給騙了,他呀……啊——」媚娘子陡地驚聲大叫,冷珩猛地掙月兌她的手,可……可她手指竟然還擰著一只耳朵?
她竟不小心把兒子的耳朵給扭了下來?媚娘子臉色駭然。
眾人驚愕地瞪著那只耳朵,不知如何是好,葉慕之更是一臉慘白。
媚娘子尖聲大叫的同時,季珞語突地冒出一句︰「假的。」
「豬皮做的!」又補上一句,她兩眼發亮,這小子挺有趣呢。
媚娘子停下尖叫,瞧著手上的耳朵,連滴血跡都沒有,剛才因為過于慌亂才讓這小子誆騙,待要伸手抓住兒子,冷珩已早一步溜開。
冷珩滑溜地來到季珞語面前,好奇地打量她。
「我以前也拿來騙過我阿爹。」季珞語笑吟吟道。
冷遙夜嘴角微揚……眸光倏地一湛,對冷珩道︰「敢動她,你就死定了。」
冷珩圓瞪著眼,頓時打個冷顫,悄悄將抓在背後的小金蛇放入袖中,露出晶亮白牙,嘻嘻笑道︰「我又沒怎樣。」
冷珩睜著水汪大眼,親熱地拉著季珞語的手,問道︰「姐姐,舅舅好凶哦,你怎麼會看上他呀?」
季珞語听了,臉一紅。
驀地,冷珩松開季珞語的手,大呼一聲,模著被冷遙夜彈指一敲的掌背,噘著嘴道︰「舅也忒小氣!」
冷遙夜不為所動,冷不防問道︰「‘杏林堂’的空木匣是你擺回去的?」
冷珩一怔,眼珠子上下左右一溜,故作無辜道︰「什麼木匣?」
「珩兒,‘杏林堂’木匣一事,可是你告訴爹的。」葉慕之駁斥。
「是你!」原來所謂的內賊,竟是這小子。媚娘子氣煞!
「娘啊,誰讓你出了這餿主意引爹現身?我總得幫幫爹呀。」兩個月前,娘親興匆匆跟他提及此計劃,他心想,要是爹隱居不出,如何得知此消息?那娘的戲不就白唱了?
「誰把你女乃大的呀!還幫爹呢。」媚娘子冷哼。
「幫爹不正是幫娘嘛!」他嘻嘻笑道。
媚娘子輕啐一聲,瞄了眼葉慕之,見他也正望了過來,她狠狠地橫了他一眼,別過頭去。
「那為何又擺回去?」葉慕之問道。
「當然得擺回去,否則豈不是對不住那些搶奪聖物之人?」冷珩黑楮晶亮,鬼黠一笑。
「你哪來的五彩霞煙?」媚娘子瞪他。
「五彩霞煙又不難制作,我十歲那年就會啦!」冷珩不以為然地聳肩攤手。
玄鋒瞪大眼,這回連琉素都挑了挑眉。神月教毒物排行前五大的五彩霞煙竟被說得好像小玩意似。
「你下回再濫用毒……」冷遙夜沒有說下去,冷珩縮了縮肩,回頭向他娘吐了吐舌。
「家務事自己處理。」冷遙夜忽地對媚娘子道。
「我會好好管教兒子的。」媚娘子沒好氣回道。
「我不是指這個……」冷遙夜睇了眼葉慕之,淡淡說︰「我從未想過報仇這件事。當年是爹倒行逆施,神月教才會慘遭劫難。我無心殺他,會動手只是想讓你認清這一點,還有讓你正視自己內在的想法。」
冷純風原本是個疼愛子女、寵護夫人的男子,卻在個偶然機會下得到「無心功」。當他修練神功時,冷遙夜年紀尚小,對父愛的感受不深;倒是冷遙媚,她從小是父親捧在手中的掌上明珠,雖然後來冷純風練了「無心功」致性情大變,她對父親的印象仍停留在當年疼寵兒女的模樣。
也因此,當冷純風戰死,她承受的打擊最大,她甚至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愛上葉慕之——一個殺父仇人。
媚娘子熱淚盈眶,她凝望著葉慕之,一時百感交集。
「娘啊!爹身邊可是半個女人也沒有哦。」冷珩圍上去敲邊鼓。
媚娘子輕啐一聲,隨即將兒子緊緊抱在懷里,道︰「擔心死娘了!你這小子。」
一陣隱忍的抽泣聲在他身後傳來,冷遙夜回頭望去,見季珞語紅著雙眼。
「傻瓜,你哭什麼呢?」他伸手拭去她的淚,柔聲道。
「我替師父高興嘛。」
「咱們走吧。」他唇瓣微微一揚。
季珞語點點頭,兩人相攜離去。
玄鋒傾身向琉素低語︰「你確定他是咱們的教主嗎?」一向冷然淡漠的教主,竟也成了繞指柔?
琉素淡淡一睨,道︰「你可以和教主比劃看看,就知道答案。」
玄鋒縮了肩,沒好氣地瞪著她。他又不是笨蛋,討罪受不成?
「你根本就沒有要殺師父,干嘛還故意嚇人!」走出土地公廟,季珞語不滿地咕噥。
「你再這麼護他,就難保我不會殺他了。」冷遙夜橫了她一眼。
她瞪大眼,側過臉瞧了瞧……忽地掩嘴輕笑。
「原來你喝醋呀?」她笑吟吟地瞅著他。
冷遙夜一睨,窘赧地別過視線,卻未出聲否認。
她心里甜滋滋,猛地抱住他身軀,將臉埋在他懷里。
「怎麼辦?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說到後面,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冷遙夜內心蕩漾,抬起她的臉,笑道︰「講那麼小聲……我怎麼听得到?」
她粉頰飛紅,嬌瞠他一眼。
冷遙夜輕笑出聲,傾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啄;季珞語羞得逃開,他一把將她拉回身旁,兩人雙手交握。
「以後再不允有事瞞我。」他意指「木匣」一事,雖了解她非故意相瞞,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我當時也不知怎麼回事。好嘛!以後什麼事都告訴你,像是隔壁李大嬸家的阿花剛生下一窩小貓,或是城中趙家醬菜多了新口味這等大事……煩死你!」她促狹一笑。
冷遙夜笑了笑,她要是個沒意見的順從姑娘,也就不叫季珞語了。
「你說的,我都愛听。」他喜歡听她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豐富神采,他如何能令目光離開她身上?
她波心為之一漾,勾住他的頸,給他一記輕吻,旋即羞赧地垂著頭。
冷遙夜眸色轉深,恨不得將她揉進懷里……然就是有人如此不識相——
他朝身後一瞥,見玄鋒疾步奔至。
「教主!」玄鋒一臉焦急地喊道,見季珞語在一旁,他略有遲疑。
冷遙夜挑眉,示意他直說。
「剛才青月崖來報,教中當年反對赦放聖女的幾個護法,不知從何得知聖子即將繼任一事,竟趁隙拉攏左長老,暗中分化教眾。」
冷遙夜內心一凜,當年或許不該輕饒這幫野心分子。
「玄鋒,叫琉素讓人修書急報青谷,要殷長老立即回聖壇暫穩情勢,然後備馬即刻上路,把聖子也一並帶上。你們先出城,我隨後趕上。」他冷靜命令,玄鋒領命離去。
「很危急嗎?」季珞語焦急問道。
「不會。」他嘴角淡淡一扯,說︰「只是許多事得提前處理。這樣也好,或許就能早日卸下這身擔子。」
「你……」想問他何時再來臨陽城?卻是怎麼也問不出口。
他拉起她雙手,深情專注地望著。「等我回來。」
季珞語毫不遲疑地點頭應諾。
「我送你回去。」
「你趕時間,我自個兒回去就行。」唇瓣揚起,忍抑著離別的淚水。
冷遙夜遲疑著,當然知道她不是個弱女子,但心就是擱不下……
「我送她回去。」媚娘子不知何時來到一旁。
冷遙夜望了望,點點頭,猛地將季珞語擁進懷里,緊緊抱住,低語︰「我會盡快回來,等我。」
她點了點頭,眸底泛起水霧。
半晌,他松開懷抱,向媚娘子說︰「替我照顧她。」話音一落,人已飛出數丈遠。
「遙夜自小才情智識都好,遇事冷靜有定見,處事果斷有魄力……根本就是神月教教主的不二人選。然而,他沒有野心,不愛虛名。當年他會當上教主,也是為了救我。」媚娘子走到季珞語身邊。
「別擔心,遙夜認真起來,沒什麼事能難得了他。」媚娘子安慰道。
季珞語點點頭,忽地想起︰「師父人呢?」
媚娘子嬌顏一僵,說︰「他……送兒子出城吧。」其實是她暫且不想與他獨處。分離了十幾年,相思無盡處,真見了面,卻是千言萬語無從話起。她只好先開溜,反正他若有心,自然會再尋來。
兩人往季府方向行去,媚娘子將當年神月教的事娓娓道來——
當年冷純風練「無心功」後,二夫人竟想將兒子訓練成一流高手,以鞏固母子倆在神月教的地位。自此,除了逼使冷遙夜練功,還讓他身試百毒,承受一般大人都受不住的痛苦。
同時期的她貪玩,常瞞著大夫人私自帶著朱姐到處闖江湖。後來認識葉慕之,陷入戀情,也懷了他的孩子。神月教聖女的婚事向來由不得已,若有天聖女承繼教主之位,得從眾長老護法中尋找一人懷胎,承繼下任教主。
冷純風一死,教眾一分為二,各自擁護兩位夫人,雙方不只是明爭,演變到後來成暗斗。冷遙夜身為中心人物,自然成為大夫人暗殺的對象,年少的他早經歷一般人難以想象的殘酷血腥世界。
季珞語眸眶一紅,想起冷遙夜那雙不時流露哀傷的黑眸,心底一陣痛楚。
「我那時躲在‘杏林堂’,關老太爺收容了我。」當時得知葉慕之率眾攻打神月教,逼死她爹,她一時傷心欲絕,昏倒在「杏林堂」外邊。
她在「杏林堂」生下冷珩,將與葉慕之的定情物拿來裹著小嬰兒。後來二夫人不知如何得知她生子一事,派人四處打听,將她抓回青月崖。冷珩的身世絕不能泄露,情急之下,她將那兜巾放入木匣,埋在屋中地下。那五彩霞煙則是前陣子決定拿來當誘餌時下的毒。
她被抓回青月崖後就傳出兩位夫人雙雙跌落斷崖,眾長老護法商討結果,決定立冷遙夜為教主,結束了神月教一年來群龍無首的紛亂處境。
「那年小夜十六歲年紀,多麼有個性,說什麼都不願當教主。」憶及當年,媚娘子笑了笑,說︰「聖女與外人私通,可處死罪。殷長老一向看好遙夜的才智,便與他交換條件,若他當上教主,自有權力將聖女逐出神月教,也算是赦了我的罪。小夜反過來跟我談條件,當珩兒十六歲那年,即將教主之位還回。」
「他上半輩子為了神月教而活,接下來,他要自在地為自己活。」季珞語望著星空,心里暗自期許︰一待他回來,換她來好好疼他。
三個月後——
一早關家派人來,說是少夫人邀她午後至「水龍吟」一聚。正好,她也有事要同曲映歡商量。
初夏,天候漸熱。她一上書坊二樓,就見曲映歡已落坐,桌上擺壺茶,以及兩三碟蜜果糕餅。
一見著她,曲映歡瞠著眼,訝然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很奇怪嗎?」季珞語低頭看著自己那身淡黃紗衣。本來是很有信心地出門,沿途卻不知讓多少人瞠目結舌,這會兒見曲映歡的神情,她的信心正一點一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