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森想--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瘋了,因為他又整夜未眠。
絕不是所致,整夜他側身看著她沉睡的臉,听她微弱平緩的呼吸聲,數著她變化幾種表情,就這樣而已,竟然就到了天亮。
到了公司,忙碌緊張氣氛如金鐘罩一般壓住他,頓時他才驚覺自己被魑魅纏身,只有離開她才能恢復自我。
進入辦公室,他謝絕一切訪客,取消即將要開的會,以及交代秘書不接任何電話,他必須好好睡個覺。
直到中午,粗重有力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正想破口大罵之際,門被推開來,嚴老先生冷峻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長沙發橫躺的人彈坐起來。
老先生已經七十六歲了,雙腳因中風緣故有些麻痹,他必須拄著拐杖才能緩步行進。三年前他把紡織廠交給小兒子後,就不曾再出現。
嚴森是老先生抱回來,被嚴老太太養大的小孩,盡管外人盛傳他是老先生在外面的私生子,但他並不以為意。甚至沒想過自己的母親是誰,對他而言,他的身世是他們前一輩的老故事,而他的故事正在進行。
年輕時老先生多半在外面打拚,對孩子的教育方式同樣也是把經營事業的那套搬回家,是故他和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之間都有一條鴻溝,尤其嚴森,對老先生十分敬畏,從小就把他的話當成聖旨看待。
雖然長大後老先生放任個人自由發展,但對娶回家的媳婦卻有所堅持。
至少不能影響老先生的名譽。
這也是鴻溝里最深凹的地方,對女人嚴森也有所堅持。
現在老先生親自找上門了,想必是阿發的花瓶不小心又摔破了,他老早知道找她幫忙是天大的錯誤,但臨時又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老先生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來,臉上的皺紋陣陣晃動,看來要說的話不少。
「半年里三更半夜才看到你的人,今早眾目睽睽之下你躲在這里睡覺,你投資在俱樂部里的錢我不過問,但我不容許你為一個女人日夜顛倒、罔顧正事!」
幸好睡過一覺後的嚴森精神好多了,所以有足夠的力氣與之戰斗。
「我承認這段時間有些失常,也承認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女人存在,不過歡場之交沉淪也只是一陣子,我很快就會甩掉她。」
「是這樣嗎?」老先生射出一道嚴峻的目光,「和我知道的不一樣,她並非歡場中女子,而且有個殺人犯兄弟不是嗎?」
老先生調查得可真清楚啊……但嚴森也不是省油的燈。
「有何不同?同樣要錢。」
「要錢的話好解決,要命的話我可不同意!你多久沒看看自己的樣子,足足瘦了一圈,你的領帶是歪的,眼眶發黑,皮鞋底下則沾滿泥土,她會吸你的血?」
沒想到老先生也會開玩笑……嚴森回以冷冷一笑。
「好久以前你沉迷工作時不也是這樣?但工作結束後你只想回家,不是嗎?」
老先生大笑起來,不愧是嚴家的兒子,希望他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好,我不過問賀之雲的事,但想回家的人總要有個家吧,你對陳老的女兒有何打算,曉如對你的感情,不必我多說。」
他佩服老爸,連賀之雲三個字都記到了,而他也只听到這三個字而已。
「放心,我會娶一個女人,只要你喜歡的女孩子我都會考慮,反正結婚就是那麼一回事,白頭偕老才重要。」
「但是你總不能讓人家等到白了頭吧。」老先生露出擔憂之色。
所以他說老爸挺有幽默感的。
「我現在三十二歲,答應你在三十五歲之前結婚總可以了吧。」
「而且要是正派的女人,我喜歡的女孩子。」
「我答應你。」
嚴森一口承諾下來。
「最好不要有弟弟。」
嚴森大笑起來。
送走老先生,接下來就是一大堆公事要處理。
想開之後,嚴森覺得很快活,體內有無窮的體力待發泄,他想要把握現在的每一分秒,尤其晚上和賀之雲在一起的時光,既是用錢買的就不可以浪費。
但是他浪費一桌官場上的滿漢全席,他要副總代他參加。
而且時間一到,他套上外衣就立刻奔往山上。
這次開門的人是阿發,嚴森先把她拖出來臭罵一頓再說。
然後他看見他的女人,她正在布置晚餐,雖沒點上粉紅色蠟燭,但燈光照著她的臉就是一種浪漫情調。
他忍不住探過頭。
她露出優雅的微笑。
「不是我做的,阿發她說你今天會回來吃晚餐。」
阿發可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啊……,八成在家里說錯話急著想賠罪。
說來也怪,每次在賀之雲面前嚴森就覺得自己很粗俗,老早就把說過的狠話忘得一干二淨,對自己出爾反爾的心態甚不了解。
明明想羞辱她一番以泄恨的,每每話到嘴里卻變成溫柔的驚嘆,嚴森真是被自己打敗了。
他凝視著她,當然不能把心里感覺直接說出來,只好繞圈一周再回來。
「今晚的你好像又跟昨晚不一樣。」
「是嗎?」
她解下發圈,讓長發披泄下來,舉起發圈給他看,好像說她不過是把頭發綁起來而已。
「昨晚的你又跟前晚不一樣。」他忍不住又嘆道。
仿佛想起那天出糗的姿態,她顯得有些-?,低下頭撫弄衣褶。
「你一直都這麼溫柔嗎?不管你做什麼事,想什麼事,什麼情緒,什麼表情,看起來都是平靜安詳,教人伸手不及,教人手足無措,教人不敢大聲說話,不敢踫觸你心里真正的感情,因為男人很賤,寧願選擇化過妝的面具,不願被真實情感所傷。」他喘一口氣說︰「抱歉,我喝了酒了,所以話很多。」
其實他滴酒未沾,不然找不到借口說這些話。
她略略震動了一下,但莊嚴之色依舊沒變。
「你是否有點在欺騙自己,事實上在你面前的我非常普通。」她輕輕想點醒他的夢。
他搖頭,肯定自己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有真實的情感。
「你不普通,否則那個冤大頭不會為你意亂情迷。」
--還有我。
他原來要說的,硬是吞到肚子里。
「因為愛。」
她抬起臉正視他,心里有點慌亂,感到危險,必須盡快點醒他的夢。
他繼續說下去。
「但你不愛他,你說過無法再愛上任何人,我不知道你和你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才二十二歲的你,不能就此決定你的未來。」
她張起防衛盔甲,當有人想刺探她的內心,她就會變得充滿敵意。
「愛是一個形容詞,人類情感的代言,有深有淺有濃有重,分成很多種,同情之愛,朋友之愛,親情之愛,感官之愛,愛人或被愛,付出的若收不回來就變成恨了。二十二年來我所遭遇的挫折感消耗了我全部精力,我不想讓愛變成恨,寧可選擇眾愛之中最淺的部分,一份安全感。」
「所以可以忍受跟一個討厭的男人在一起。」他憤恨不平,意指那個冤大頭,同時想到自己。
「我不討厭成超。」
--那就是我-?
他不想再莽撞地亂發脾氣,只想要把握每一分秒快速弄清自己的思緒。
「也願意跟他結婚,生子,共度白首?」
「那是女人最好的選擇。」
「說你好不好。」
「的確是我最好的選擇。」她乖乖听話。
他的視線跳上窗口,感覺自己真是星空之下的可憐蟲。
「我慘了,我好像真的很喜歡你。」
半天靜默,他不想看到她的表情。
可是更不想逃避了。
「從國中時代起,我就很有男孩子緣。」她突然說著不相干的事。
他聆听著她慢慢說道。
「早上我騎腳踏車上學,後面總會跟著一些情竇初開的小毛頭;我到工廠上班,總是謠傳誰喜歡我,誰又對我有意思等等,後來我嘗試跟男孩子交往,才發覺我根本無法使他們快樂,他們總是跟著我苦,跟著我的生活運轉,這不是愛情,不是兩個對等個體燃放的光芒,我只是他們心里存在的脆弱罷了。」
他半天才開口。
「你想告訴我什麼?」
她像念一首詩……「我是你心里存在的脆弱。」
他居然……無言以對。
試想自己現在的樣子,的確像個情竇初開的小毛頭,不管如何想抵抗她的吸引,但還是輸給自己的脆弱。
「我的確很傷腦筋……,好吧,對于一個對你意亂情迷的男人,你有何建言?」
「取消我們的交易,送我回家。」
「不要錢了?」
她搖頭,發梢隨雖之飄動,她並未為此焦慮,仿佛小有準備。
「我的生活里不只這個難關,如果真的沒辦法可想,我會放棄。」
「不怕你的家人因此恨你?」
她笑得很苦澀。
「我們對貧窮的恨意早已超過親情之變,這是你無法想像的事,不會因此而改變。而我所努力的,是消除我對自己的恨意,如果我什麼都不做,我會恨自己,但我做了而做不到,我就能忍受他們對我的恨意了。」
他們不再說話,默默進餐,但美酒佳肴早已失去味道。
飯後,他坐在客廳看電視,一部枯燥乏味至極的老故事,他卻甘之如飴,因為身邊有她陪伴。
後來放映一出瘋狂鬧片,他笑得好大聲,足以嚇退山林里之魑魅幽魂。
在電影演到最高潮的時候,當他笑得最大聲的時候,他突然轉過頭去。
「我愛你。」
電影里嘩然笑聲一片,幾乎壓住了所有的聲音。
他繼續看電影,但是不再笑了。
直到終了。
他關掉電視,屋子里靜得令人窒息。
他撇過臉,發現她瞪著電視螢幕不動,豆大的淚珠自臉上不斷落下。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半跪下來,想替她擦掉眼淚。
「別,它是美好的東西,我想保留。」
她不眨眼,不激動,不改變表情,連呼吸都緩慢下來,一切皆在靜止狀態。
他不明白,不懂,不能猜測,不能忍受,她所有驚人的言語、驚人舉動。
「你為我流淚?」
她不說話,每掉一滴淚,他的心就滴一次血。
「因為我說的話,我愛你,我可以再說一百遍,因為我不想再折磨自己。我愛你,不管是你說的那一種愛,不管你如何拒絕我,不管我以後要做什麼,我的心里都只剩下這種感覺,我愛你……」
她咬著嘴唇好久,最後閉上眼楮。
眼淚無休無止地流下來,是一種懲罰,是一種虐待,是人類無法忍受的酷刑,他用力把她納入懷中。
「我愛你,我愛你,讓我一直一直說下去,不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已經快瘋了……」
等待好久,等待她的體溫將他的心掏空,她終于停止流淚。
當她抬起頭時,他跳開來,沒命地搖晃頭顱。
「別說任何話,我怕我承受不住。」
他掉開頭,眼光直直落在地板上,似在自言自語「真可憐,總是恥笑別人愛得死去活來,自己竟然就變成這個樣子,不想騙自己了,同時也阻止不了……,我喜歡跟你在一起,所以別說停止交易的事。」
她沒有打擾他,讓他繼續自言自語下去,也不說任何刺激或安慰的言語,她深知一不小心戰爭就要爆撥,不論他的或她的。
「交易繼續進行,但是你自由了,我不想再把你囚禁起來,你可以選擇回家或到任何地方,更可以大聲罵我,或討厭我,但請不要阻止我的行動,至少給我一點時間適應,我會很快恢復過來。」
他想辦法對她一笑,無奈又是心碎的一擊。
「你知道嗎?你竟然讓我不敢抱你,不敢吻你,不敢侵犯你,你讓我變成純情少男了,只想單純的品嘗愛人的滋味,你八成真的有特異功能。」
她笑不出來,為什麼事情老是變成這樣,她不想傷害他啊……「好!就這麼辦。」他拍一下大腿站起來說︰「我送你回家,而且我也要回家一趟,否則要引起父子革命了。」
他伸手要拉她起來,但她並未听從。
「我想留下來。」
他有點楞住,既而想起什麼似地大拍額頭。
「也對,住在這里也很方便,有什麼需要打電話給我就好。」
「完成交易。」她沒听他說話,連接自己上一句的答案。
他被用力打了一拳,既已退步到如此,為什麼還要傷他……換她說了。
「雖然很殘酷,但我還是要說,不論你做什麼我都無法回應。我留在這里是因為想解除你的夢靨,同時也替自己找借口,我需要你的援助,但不想欠你太多,也許不到一個月你就會恨我了,當你回到你的王國你就會恨我了,當你恨我的時候你就解月兌了,所以找不要消失無蹤讓你以為擁有過一個美麗的夢,我要留在這里讓你親睹惡夢的真實面貌,我要你恨我。」
為什麼她說的話總讓他覺得很玄妙……「我只會帶給你痛苦,當你受夠了痛苦後你才能釋放我。」
為什麼她說的話這麼殘酷……「所以剛才的眼淚是假的,你只是在可憐我。」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為什麼在她面前自己是這麼的彷徨無助。
她吸一口氣。
「是的,我在可憐另一個薛成超,現在的他想必也很痛苦。」
他沖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忍無可忍拚命搖著她,眼中射出憤怒的火花。
「我真想殺了你,為什麼你能這麼冷酷這麼無情,當我在痛苦的時候你還能想到另一個痛苦的男人,因為我向你示弱的關系嗎?所以你又踩在高高之上,口口聲聲說要釋放我,卻一而再地打擊我!」說完後,他用力推開她,像拋開毒蛇一樣心有余悸。
然後變成虛弱的申吟,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像個失魂落魄的人。
「我差點上了你的當,差點又生氣了。我不要-你爭吵,不想再听你說冷酷無情的話,我要走了,不然我真的會撕爛你,我真的會……」他說不下去,只想趕快離開這里。
最後他像逃開地獄一般跌跌撞撞沖了出去。
很久以後,直到肯定他不會再回來之後,她的眼淚決堤般沖了出來。
她終于可以盡情哭泣了。
因為她說了生平第一次謊言……她的眼淚。
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竟然為一個男人流淚了。原來以為早已干涸的地方,再度涌出生命之泉。
夜。
可憐又可悲……可憐的人是他,可悲的人是她。
不明白她會帶給他惡運,可憐。無法阻止自己會帶給他惡運,可悲。
她只能祈禱他快快清醒過來,否則她將無法度過他帶來的無盡又漫長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