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雲不知昏睡了多久,但必有一世紀那麼久了。
所以,她才會夢到那麼多事,多得教她無法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吸塵器的聲音打擾了她。
她先看到,一個包頭巾的中年女子熟練的打掃屋子;按著面對,一大片奇形怪狀又陌生的木頭天花板,然後,一扇木頭雕花的橢圓形窗戶,看見橘黃色漂亮的夕陽緩緩墜落下來,最後轉回頭,寬大幽雅又古意盎然的室內裝潢讓賀之雲回到現實。
「我睡了多久?」
她問那個包頭巾的女人。
那女人像是被主人召喚般立刻趕到她面前。
「從我一大早到這里,你現在才醒來。」女人既而補充說︰「醫生說不要吵醒你。」
「原來我生病了。」
她自言自語說。
「我去準備東西給你吃!」那女人急著要到廚房。
「等一下。」
她叫住她。
「你在這里做什麼?」
「打掃啊,從這里掃到那里……」女人夸張的舉起吸塵器,大概以為她還在神智不清。
她笑一笑,必須先解除對方的緊張。
「我是說你為什麼在這里工作?」
女人總算明白她的意思。
「嚴先生叫我過來的……,他要我來照顧你。」她欲言又止,好像很多話不能說一樣。
嚴森?
賀之雲心里「喔」一聲,卻沒有直接表現出來。
「我的病很嚴重?」
女人笑起來,好像賀之雲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你沒病,醫生說你身體很虛,只要睡覺就好了。」
「那又何必專程請你過來?」
女人一副快要丟掉頭路的樣子,愁眉苦臉地看著她。
「可是你睡完覺也要吃東西啊,不吃東西那有體力。放心好了,我煮東西的功夫很好,嚴先生常常夸獎我。我替嚴家煮飯煮很久了。」
不關吃的問題,賀之雲比較想知道自己為何受到如此禮遇。
還請自己的廚子過來服侍,恐怕是另一個天方夜譚。
女人嘻嘻笑起來,露出門牙上一個大黑洞。
「嚴先生雖沒說什麼,看得出他對你很好喔。」
看得出?
那他未免也太會演戲了。
她非常明白這樣的女人工作很少,發呆的時間很長,絕大部分都在東家長西家短。
女人像看出她的心事,馬上蒙住嘴巴。
「放心,我的花瓶很緊。」
花瓶?
事後想到她大概是想說「守口如瓶」的成語,之雲不覺得莞爾。
按著女人到廚房忙來忙去,再看到她時手中端來一個大托盤。
「先吃點東西,我幫你放洗澡水。」
經由她的提示,才發現身上穿著男人的衣服,雖只是一件襯衫,但能感覺質料非常不同,就是有錢人的衣服了。
想到這里,賀之雲突然覺得煩躁起來。
「我叫阿花。」女人主動說話。
「阿花?」
「阿華,華……」她講半天解釋不清,干脆用合語說︰「就是頭毛那個發,阿發。」
「阿發。」
「是啦,就是華,有夠難念的字,你叫我阿花也可以,都是我啦。」女人又嘻嘻笑起來。
看來是個開朗的人,連賀之雲也感染她的快樂。
吃了點東西,又泡過舒服的熱水澡,賀之雲感到精神好很多。
天色已經暗下來。
「剛才嚴先生打電話來,本來要給你听的,但是你在洗澡,我跟他說你已經醒了。」阿發忙著收拾自己的東西。
「你不住這里?」
「沒有沒有,我怎麼可能住在這里,我還要回去替老先生煮消夜,嚴先生會派人來載我,明天早上再過來。」
「他--會過來嗎?」她淡淡問道。
「他沒說。」
阿發停一下,然後看一下大門。
「其實嚴先生人很好的,他的心腸軟,感情很豐富,就是嘴巴硬。你都不知道,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哭。」
「哭?」
倒是挺驚人的一項舉動。
「看電視的時候。」
阿發顯得好得意,好像挖到嚴森的一個大秘密。
「他在哭耶,被我看到一滴眼淚流下來。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女人看電視會哭,像嚴先生這麼好命的人,居然看可憐的電視也會哭,所以我說他感情很豐富。賀小姐,雖然我沒念過什麼書,但是我很會看人。嚴先生以為自己很無情,經常為了賺錢把人家害得很慘,但我要說那個生意人不這樣,不夠奸詐就做不了大事業,何況老先生又不只他一個兒子……」阿發突然矮子小聲說。
「他不是大老婆生的兒子。」
所以說,她的大爺,也只是個貼著紙的金礦而已-……「不過老先生最喜歡他,因為兒子里頭他最厲害,也是最孝順的一個,現在年輕人有幾個翅膀硬了還要住在家里?!老先生其他兒子都嘛去當外國人了,只有嚴先生還留在家里。」
恐怕是他另有目的吧……「嚴太太不說話嗎?」
「嚴太太?」阿發奇怪的反問她,然後恍然大悟。
「嚴先生沒結婚啊,難道你不知道?只有這件事老先生才會罵人。嚴先生曾經跟一個小姐很好,好像是老先生介紹的,反正就是這家和那家結婚,然後兩家公司再變成一個大公司,但是嚴先生不肯娶那個小姐,後來我就沒看到他跟其他小姐在一起了。」說完,她深深看之雲一眼。
「除了你以外。」
她能明白對方心里想什麼,不過跟其他小姐比起來,賀之雲不過是個游戲而已。
阿發注視她好久,仿佛想說卻不便直說。
但她的「花瓶」還是破了。
「其實我看你就知道是規規矩矩的好孩子,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請相信嚴先生,他會幫忙你的。」
最後她送給賀之雲一個充滿鼓勵的微笑,然後拎起手提袋向她道別。
阿發走後,世界再度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在床上生了一會兒,然後動手將它的衣物掛進衣櫥里,賞玩過屋內每一樣東西之後,她拿起電話打給兩個弟弟。
如她所料,他們興高采烈恭喜她釣到了一個凱子,並祝她盡「性」而歸,最後提醒她別忘了寄錢回來。
她又打了個電話給林寧,可惜不在。
最後她無事可做了,只有等待……等待是她這份工作里的重要內容,她必須先學會如何成為一個等待的女人。
于是等待變成一種享受,她要享受等待一個人的自由。
直到她听見開門的聲音。
她看見他走進來。
自由宣告破裂。
嚴森關上門,小木屋里除了浴廁沒有住口屏障,隔著客廳就可以看到一張舒服的大床,上面坐著一個女人,女人一瞬不移盯著他。
他松開領帶,意圖讓自己更舒服一點,然後整個人跌坐在蓬松的沙發上。
「累死了。」他忍不住哼道。
不知他指的是何事,但肯定他是自找的,何必把她藏在這麼遠的地方,如果沒有嚴太太的話……轉過頭他貼著椅背看她,嘴角浮山一絲冷笑。
「我替你的男人感到悲慘,他一定時時刻刻擔心你的安危,因為你不是個听話的乖女孩。」
那看對象是誰了……「抱歉。」她心口不一地道歉。
他則充滿濃濃的興趣。
「不過讓我看到另一個賀之雲,有趣。」
要是別人早就覺得丟臉丟死了,但這女人卻無動于衷,似乎早就忘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是這樣嗎,無動于衷?使他非常不舒服。
「喜歡小木屋嗎?跟你以前住的地方比起來,你不覺得這里像天堂一樣。」他仰頭向上看,心里希望這樣的話由她來說。
「的確像天堂一樣。」
她回應他的話,但眼神依然留在他身上。
還是無動于衷……她根本沒注意他細心布置的地方!
他已經有點火了。
「你不該感謝我嗎?至少免費給你一個月的假期。」他艱難地微笑。
「謝謝。」她依舊回應他的話。
他火大了。
「現在的你像一條狗,我把骨頭丟到那里你就得跟到那里。」
她沉默了。
這應該是非常毒辣的諷刺,他想見識她的反應。
但是沒有,她沒有任何反應。
他忍不住站起來,忍不住一步一步逼向她。
「你沒有其他的話要說?不想辯解?還是你完全不知道來這里的目的,或者說你根本就是詐欺!但……,我比較相信你是不知道的;愚蠢的女人,既然如此我可以教你。以後,當你听到腳步聲時,應該要沖上前替我開門;
當你看到我時,至少要問我累不累;當我扭動脖子時,你應該自覺性的替我解開領帶;別讓我一個人看起來像在唱獨角戲!」
嚴森氣得快抓狂了,因為即使他的臉幾乎貼近她的而破口大罵,她也一樣不退縮,連動一下都沒有,更別提改變臉色了。
「我不想惹你生氣。」她說。
「但我已經在生氣了,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傻瓜一樣在你面前團團轉。」
「你不是傻瓜,你只是在和自己的價值觀搏斗。」
他停一下,覺得她說的話很有趣。
她知道現在自己可以說話了。
「你以你以前對女人的價值觀來衡量我,所以覺得不值得。但你又感覺另類的女人也很有趣,所以想繼續下去。」她看著他說︰「這是我的想法。」
他鼓掌叫好。
「有趣!你把我分析得很透徹,這是你整天唯一做的事嗎?」
「還有--後悔。」
她終于移開視線擺月兌他,同時走離他身邊。
「我後悔在做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哇哈,她倒是比他先後悔了……但請問她損失了什麼?
「我想听听什麼叫做做不到的事情。」他強迫自己用迷人的聲音對她說。
她投來一個無奈的表情。
「讓你繼續覺得有趣。」
錯了……如果她認為這樣就大錯特錯,因為他現在才覺得真正有趣起來,並拜托她繼續說下去。
「一個提不起興趣的人,不可能讓別人覺得有趣。」她停一下再說︰「我從不認為踫到你是一件有趣的事。」
他笑得很……嚇人。
「但你三個弟弟都覺得很有趣,不是嗎?」
是的……,她激怒了他,他被激怒了,于是他大吼大叫起來。
「少跟我玩花樣,你不也曾躺在地上隨便人怎麼樣嗎,如這聖女模樣到底騙倒了幾個男人,現在我終于知道為什麼我要買你的時間了,因為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揭開你虛偽的面具!」
說完他沖出去,坐在車子里喘了好大一口氣。
他開著車到山上繞了一圈,直到筋疲力竭才停止體內沸騰的熱血,最後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
我一定是瘋了……嚴森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只是個女人,普通的女人,不必如此在意她的感覺,可是他又忍不住想,難道是自己自卑感作祟,迫使自己必須踩在高凳上才能俯看她,因為買了她的時間,她並不是心甘情願跟他在一起。
另一種聲音又不斷告訴他,多可笑的事情!她不過是金錢交易下的女人,花錢的人就是她的主人,干嘛這麼在意她想什麼,做什麼,不高興的話大可請她走路回家。
最後的聲音告訴他,我很累了,真的很累,只想回家睡覺……于是他再回到小木屋,沒想到是她開的門。
「我听到你的腳步聲。」說完後她退步讓他進來。
他愣住了。
她讓步了。
他笑了。
說真的,他很高興,很高興,她真的很容易讓他高興。
雖然,接下來她沒有問他累不累,沒有替他解開領帶,但他已經覺得很滿足。
她在餐桌上鋪上白色的桌巾,證明她有努力。
「廚房里有咖啡壺,我想你有喝咖啡的習慣,所以煮了一些。」她緩緩將黑色咖啡倒入白色的杯子里,像她的眼楮。
白色的瓷器里裝滿動蕩的靈魂。
「我弄點東西給你吃,但不太行。」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任她擺布。
她熟練地取出冰箱里的東西,然後很快地做好一個三明治。
他邊喝咖啡,一邊欣賞她的動作。
忙完了,她坐到他面前,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對等的位置看待對方。
她要說話了……他還真怕她說一些謝謝、抱歉之類的傷人言語,真怕她一不小心又將他打入地獄,但是非常意外,她主動友善起來,讓人懷疑是否她在咖啡里下了毒。(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我不太會說話,所以常常只有當听眾的份,久而久之,听話變成我逃避說話的方法。我不說話,因為生活很苦,說出的話也很苦,因為深知自己的弱點,所以不想影響別人的心情,我……不想影響你的心情。」
「你沒有影響我的心情,是我的心情太壞。」他知道扯了個瞞天大謊。
她垂下眼簾,才覺得她的睫毛好長。
「我不想……讓你覺得難受,那不是我們的本意。」她已經懂得跳開那些傷人的形容詞。
「對,我們的本意是……和平相處。」他也學著用客套話相向。
「你不必……」
「我要,我要把你當成另類的女人,這樣我才能值回票價。」
「這張票實在太貴了。」
「反正我有錢。」
她笑起來,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令他失魂,就像在迷途之中看到一道曙光那般亮麗。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說同樣的話。」
「當你有錢的時候,一定會把我會給你的錢丟在我臉上。」
她又笑了,這次看到她潔白的貝齒。
「你笑起來很好看。」他忍不住說。
她眨眨眼,對他突如其來的贊美感到驚訝,臉上竟出現微微的紅暈。
她急忙轉開頭,像逃避不該出現的紅色,一時不知所措。
「那是因為你拿錢開玩笑,本來是很苦的事,對你而言卻變得很好玩。」
「至少你笑了……至少在這個月里你能否經常對我笑?」
見她猶疑的表情他立刻舉手投降。
「這不在交易的範圍內,你絕對有表情自由權。」
她差點又要笑了。
「只是……怕你失望。」
他大聲嘆氣。
「你都努力為我開門了,我也該盡點力才行。這樣吧,即使我不能逗你笑,但我盡量不讓你哭,可以吧。」
這次,她真的綻放出一個動人的微笑。
後來,他放了一張好听的音樂,隨著樂聲說了很多不敏感的話題,她果真就是很好的听眾,他說什麼照單全收,他請到電影,請到歷史,請到政冶,請到讀書時候,請到他自己時,他停下來打了個大呵欠。
「我想睡了,明天還要去公司。」說完,一古腦倒進沙發上。
她坐在地毯上保持原來的姿態。
「你可以睡床。」
難得他好心情,希望她別惹他。
「我說我是和尚你一定不相信,所以別試探我的忍耐力。」
她依舊坐著不動,也沒看他。
「我坐在這里陪你。」
看來她就是想試探他……「你一定要我用暴力才行?」說著,他跳到她面前,一把抱起她。
他把她放進床上,但身體像被大山壓住直不起來。
他的手放在她雙肩之旁,他們沉默地保持臉對臉的姿勢。
「明天整天我在公司,晚上才會回來,我會派一輛車過來,隨便你要到那里去。」
她沒有說話,眼楮里水波蕩漾。
「我……絕對是個大,但今天只想好好睡個覺。」他拔開自己的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跳入沙發里。
祝你有個平安夜,只要我不要半夜醒過來。
--睡前,嚴森這般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