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下篇子晟 第二章(2) 作者 ︰ 杜若

我這樣想著,慢慢退回原來的座位。

儲帝終于來了。比起三個月前,他憔悴了許多,疲勞在他臉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他在書案後坐下來,然後一語不發地看著我。

我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那絕不是嘉許。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

過了一會,他說︰「我听說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窮人。」

我略為松了口氣。

然而他緊接著又說︰「可你不是真的關心他們。如果你真的關心,就會听听他們說的話,就會知道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也就不會給每一家都送去同樣的東西。」

我張皇地抬頭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驚。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智慧?或許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儲帝神情有些復雜,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說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從他一貫平淡的語氣中听出幾分責備,甚至是厭煩。

我忽然醒悟,明白紕漏出在哪里了。這個簡單而討好的辦法,多半早就有人試過。

儲帝揮了揮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沒動。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一旦失去,很長時間里,我都再難得到。

儲帝如此高潔,所以他無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聰明的陰謀。我看見我該走的路,它其實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選擇了一條自以為的捷徑,結果卻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還能來得及挽回。

儲帝覺察到我還在眼前,他抬起頭看看,溫和地問︰「你還有事?」

我說︰「湛和縣三年前遭了一場瘟疫,因人死了數萬,如今還有大片地荒廢。」

儲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沒有打斷我。

我接著說︰「湛和縣離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兩銀子在帝都只夠三個月開銷,在那里卻足夠一年。將那些人遷到那里,分給他們田地,要比年年接濟強得多。」

儲帝微微搖了搖頭︰「那里有許多孤老婦孺,無力耕種。」

我接口︰「那麼,將那些青壯年遷去,再將那里整理干淨,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婦孺。」

儲帝沉默了一會,輕輕嘆息著說︰「我何嘗沒有試過?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已經安置過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來一些,反倒是越來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但我要說的話太過冒險,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沒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猶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時的決絕便又回來了。我很冷靜地說︰「安置只是治標,要真正解這些人的疾困,還得治本。」

儲帝問︰「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當今天下,田地大半歸于豪門巨族。這些富戶從下界強虜凡奴耕種,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產,多生事端,亦有那無家可歸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從這上面來著手。」

儲帝不說話,臉上也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不能不緊張。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打動他,這番觸動根本的話也許將為我帶來災禍。

儲帝還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漸漸地,我覺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終于,儲帝重新正視我。他說︰「你方才所說,在西城開善堂的意思不錯,你寫一個條陳給我吧。」

我無聲地透出一口氣。

次日,儲帝安排我進了秘書院。

沒有正式的職位,只是讓我幫忙整理奏章和文書。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將各地來的奏折分類,發給各部處理。然後在下午,將儲帝批答過的奏章,或者擬定的諭旨封好,交給負責分發的司官。

經過我手的奏報,一般都無關緊要。重要的奏報都會直奏直發。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議論從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廬之間往來,周遭時不時瞟來戒備的目光。我沉默著從他們中間走過,不發一語。

我知道還不到我說話的時候。

朝臣們不像皇族那樣在意我的出身,我謹慎的態度很快消除了他們的猜忌,一兩個月後,我便不再感到異樣。

很快就要過年了。

這是我在帝都過的第一個年。雖然東面還有戰亂,但畢竟離帝都很遙遠。天宮里開始更換擺設,民間更是扎起彩坊,比平日熱鬧數倍。我坐車回府的時候,看見手拿年貨、歡天喜地的人們,便會想起獨居城外的母親,心里不由悵然若失。

現在我時常有機會見到儲帝,我知道如果我懇求他,他多半會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準許我接母親進帝都與我團聚。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開口。

臘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廬整理最後一批奏折。此後除了緊急軍報,別的所有事務都將壓到年後處理。平時端凝肅穆的直廬,難得地泛起一絲輕松。

輔相們議完事,各自回府,書辦們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個當值的,跟我一起歸檔封櫃。

我將那些奏折的副本分類放進櫃中,然後他在上面貼上封條。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復,已經非常熟練。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驚,因為我在直廬幾乎從不開口,所以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人交談過。我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後一個櫃子上貼封條,眼楮並沒有看著我。但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說話。

他又說︰「以王爺的身份,肯來做這種事。」

我淡淡一笑,沒有回答。我能說什麼呢?難道告訴他,雖然我也是天帝的親孫子,可是在他眼里,大概我和帝都街頭隨便哪個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貼完封條,從案頭拿過一塊布擦著手,一面看著我說︰「不過這是份好差使。要不了多久,王爺就政務嫻熟了。」

我心中一驚。

他說得不錯,這份差使沒有任何實際的權力,也不能與聞軍政重務,但是從每日往來的奏折中,足夠讓我了解朝中的格局、官員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復一日地做這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為我將心思隱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還是落入了別人的眼里。

不過,他為何要說給我听呢?

我抬眼正視他。他的年紀不大,可能剛過三十,這樣的年紀而入直廬做書辦的,多半是為了尋求一條升遷的捷徑。他的目光銳利,看起來是個很精明的人。

我模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說話,靜靜地等著他自己解釋。

他卻說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話︰「過完年,我就調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說︰「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著他眼中決絕的神情,就如同賭徒孤注一擲。

我微微頷首︰「匡郢是麼?我記住了。」

然後我們相視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應差。于是我吩咐備車,準備去看望母親。正要出門的時候,宮中來了個內侍,說儲帝傳召。

我便隨他進宮。

見到儲帝,才知道是單獨召見,不免讓我有些狐疑。

儲帝開口,還是極平淡的語氣︰「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顧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語。

他好像有些躊躇。停了好一會,忽然問︰「我听說五嬸母還住在城外,是麼?」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經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然後嘆口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的聲音里有種無法掩飾的落寞,甚至悲哀。應該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來卻好像比我還要難過。

他沒有等我的回答,便說︰「你接她進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儲帝,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說了就行的。我遲疑地抬眼看看他,說︰「但,家母她……」

儲帝打斷我︰「不要緊,我已經跟祖皇說過了。」

我沒有什麼可再猶豫的,立刻跪下謝恩。

然而很奇怪地,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卻並不怎麼高興。

「子晟!」

告退的時候,儲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過身,他卻又不作聲了。過了好久,他才說︰「替我問五嬸母好。」

我謝過他。可是我總覺得,他原本想說的,並不是這句話。

出了宮,我立刻去接母親。

母親听我說完,很安靜地說︰「好。」

我將她安置在城外的時候,她是這樣回答的,現在我接她回府,她也還是這麼一個字而已。我發覺不光是我,我的母親好像也沒有多少喜悅。

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終于團聚了。

晚上我陪母親聊天,談起經過,我說︰「多虧了儲帝。」

我這樣說的時候,倒是真心的。

母親想了想,說︰「听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是麼?」

我點點頭︰「是。」

可是我心里,卻忽然閃過一個女子的身影。

臘月初,從東府傳來消息,東帝毀去了與帝都的婚約,將女兒甄慧轉而許配了一個將軍的兒子。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卻忍不住想,儲帝听到這個消息,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記起在他書房里看見的那幅女子的畫像。

我對儲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時候,這樣的女子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我憑著記憶把她描繪下來,命人悄悄地打听。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遠嫁東府的九姑姑。

那麼,到底是誰作了那幅畫?

畫很新,而她又很年輕。

答案在心頭若隱若現,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親靜靜地看著我,她忽然問︰「你是不是嫉恨儲帝?」

我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否認︰「怎麼會呢?」

母親笑笑,不說話了。

我呆了一會,然後捫心自問,我嫉恨儲帝嗎?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皇孫,因為他是儲帝,因為他有一句話就能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而我沒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覺得不全是這樣。

我心里還有嫉恨以外的東西。我想,如果換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也許我就會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們。可是儲帝呢?

承桓高潔出塵的身影,浮現眼前,我終于恍然。我之所以這樣不舒服,只因為我想要嫉恨他,也無從嫉恨起。

只因為我在初見他的時候,已經為他折服。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下篇子晟最新章節 | 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下篇子晟全文閱讀 | 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下篇子晟TXT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