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無害很少為自己的安全擔心。
有人說︰森林中的豹子,有一種天賦的本能。
他不但可以嗅出一種野獸的氣味,有時甚至還可以嗅出陷阱的氣味。
所以,獵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捕住一頭獅子或老虎,但是卻很難捉住一頭豹子。
申無害就像一頭豹子。
他也有豹子嗅出陷阱所在的本能,當他來到洛陽的第二天,他便感到城中的氣氛有點不對勁,至于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他卻又說不上來,他到洛陽來,原只是路過,但現在決定暫時留下。
他要找出是一些什麼事情使他產生這種不對勁的感覺。
他要去什麼地方,向什麼人打听呢?
申無害每至一處,有兩種地方,他只要有空,一定非去不可。
一是生意清淡的酒店。
一是十方雜處的城隍廟。
而申無害則很少放棄這種廟前漫步游覽樂趣的享受。
年關將至,城隍廟較平時顯得更熱鬧。
但今天申無害已失去往常那種欣賞眾生相的心情,因為今天他是懷了目的來的。
他希望有所發現。
發現目下這座古城中到底有些什麼事不對勁。
可是,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他什麼也沒有見到,什麼也沒有听到,他听到見到的,只是人人都在為過年而忙碌。
廟前右側有一個炸春卷的擔子。
他慢慢走過去,要了兩客春卷。
這個小販炸的春卷味道相當不錯,他吃光後,又要了一份。惟一遺憾的事,是沒有坐的地方,他必須站著吃,而他最不習慣的事,便是站著吃東西。
他四下張望,想找個坐的地方。
結果,他坐的地方沒有找到,卻在無意中踫上了一雙促松的眼光。
在廟前石獅子的後面,坐著一名灰衣老人。
這老人看上去大約六十來歲,一件棉袍已經穿得又舊又髒,兩只衣袖全是閃閃的油光。
他大概在打磕睡時,忽然聞著了油炸春卷的香味。才忍不住往這邊望過來,但可能由于身上不方便,他只向春卷擔子溜了一眼,便又掉轉面孔,望去別的地方。
申無害原以為這老人是坐在那里曬太陽,但他馬上就發覺他猜錯了。
原來在老人身前地面上,還鋪著一條草席,草席上端端正正地排放著三頂半新不;日的帽子。
一種邊沿微微向上卷起的小氈帽。
一個人會戴三頂帽子嗎?
當然不會。
可見這三頂帽子,是擺在那里,待價而沽。
申無害心底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憐憫之感。
這三頂舊帽子,就是全部賣出去,也值不了幾個大錢,別說養家糊口了,單是一個人的生計,如果只靠這點生意,顯然都難維持。;申無害忍不住伸手在腦後模了一把。他如今仍是一身車夫裝束,為行動方便計,他這一身裝束,遲早總要更換,說不定他正需要這樣一頂帽子。他何不過去買它一頂下來呢?
因此,他匆匆吃完春卷,向那老人生處走去,走到老人攤前,他俯下腰,隨意拿起其中一頂,試戴了一下,覺得還合適,于是便向老人含笑問道︰「這帽子多少錢一頂?」
那老人沒有馬上回答他,先將他上上下下詳細打量了幾眼,這才注視著他反問道︰「是誰介紹你來的?」
申無害聞言微微一愕,不過很快地他便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預感沒有錯。
如果他像一頭豹子一樣,已經嗅到了什麼特別的氣味,那麼,那種使他感覺不對勁的氣味,也許就是從這三頂帽子發出來的。
底下他應該怎樣回答呢?
如果他有時間想,也許想上一整天,他也無法想出一句適切的話來回答,所以他只好不假思索的低低答了一句︰「尸狼皮青!」
這是他臨時惟一能夠想到的一個人名,他只希望對方問的是一種特定的切口,同時希望對方听說過尸狼皮青這個人。
還好,只見那老人居然顯得很滿意的點了點頭道︰「好!拿一頂去吧!記住準備五百兩銀票,最好是大通錢莊,今晚天黑以後,三星酒店取齊。」
申無害不敢多作逗留,拿起那頂帽子,轉身便往廟外走來。
他先去城中大通銀莊打了一張五百兩的莊票,然後就在那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三星酒店附近,找了一家小客棧,要了一個房間,蓋起被子,蒙頭大睡。
天黑了,棧中伙計依言將他喊醒。他結了店賬,便出棧向只隔一條街的三星酒店走去。
他抵達時店中已經坐了五名酒客,這五名酒客,人人都戴著一頂和他相同的帽子,看來實在滑稽之至。
他在店中僅有的一副空座頭坐下之後,店中那個跑腿伙計沒有等他吩咐,便替他送上一大壺酒和兩碟小萊,他在桌上放下一塊二兩多重的銀錠子,那伙計只好哈腰說了一聲謝,便將整塊銀子塞進荷包,根本沒提找零的事。
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豪舉。
先以五百兩銀子答應買下一頂舊氈帽,如今又為只值幾分銀子的酒菜付出了二兩多銀子。
他本想伸手去拿酒壺,但以眼角一掃另外的那五個家伙,他的一只手忍不住又放下了。
這時只見比他早來一步的那五個家伙,全都低垂著面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酒菜,誰也沒動過。
同時,各人都已取出銀票,壓在酒壺底下,他只好如法炮制,也將銀票取出,壓在酒壺上,並且與那些家伙采取了同樣的坐姿,將帽沿拉得低低的,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有如待市之四。
就在這時候,店門口光線一暗,走進一個人。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
因為這名青年頭上也戴著一頂式樣完全相同的舊氈帽,申無害起先尚以為這小子也是花了五百銀子,來這里候教的,沒想到小子一走進店中,便分別收去各人桌上那張銀票,然後大刺刺的往店堂中央一站,背著雙手,兩眼望天,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一般。
申無害大感意外。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幕後主事者,竟是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不過,這樣一來,他的興趣卻為之提高不少。
五百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六個人加起來,就是三千兩整。
再說,現在店中坐著的這幾個家伙,看上去都不是什麼好來路,這種人的銀子,又豈是隨便拿得的?
他倒要看看這小子平白收了別人家三千兩銀子,究竟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那是靠近店門口的那一個家伙咳的,只見這個家伙在清過喉嚨之後,像自語似地說道︰
「大概在三年前,我挨了武當天清那個老牛鼻子一劍,這一劍幾乎要了我的老命,有道是︰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所以這一次我一听幾個朋友說起……」
申無害暗暗皺眉。
因為從這個家伙的口氣听來,今晚這種聚會,顯然只是這幾個家伙為了私人恩怨,在請打手,代為復仇。
如果真是這樣。他也湊在里面,而且一花就是五百兩銀子,豈不冤哉枉也!
他想到這里,真想馬上站起身來,向那小子要回那張銀票,拍拍,一走了之。
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妥當。
他忙什麼呢?
別人的錢要不回來,他的錢難道還愁要不回來不成?
俗雲︰受人錢財,為人消災。
武當天清道人乃該派當今掌門三絕道人之師弟,是武當八子中有名人物,如果現在這小子為了五百兩銀子,竟肯一口答應下來,他藉此機會看看這小子是什麼來頭,不也值得?
于是,他定下心來,以眼角悄悄往店堂中溜去,看那小子在听了這個家伙的說話之後,有什麼反應。
只見那小子像听得有點不耐煩,不待店門口那個家伙說完,冷冷截口攔著說道︰「先說清楚結怨經過!」
店門口那個家伙連忙改口道︰「是,是,結怨經過是這樣的,那一年秋天,正當我在老河口一座三宮廟里顯靈……」
那年輕人微微一怔,忍不住轉過身去問道︰「你說什麼?」
店門口那家伙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結結巴巴地道︰「在下……一向……都是吃的這一碗飯,找個香火冷清的廟宇,跟廟祝商量好,然後……就……就……」
申無害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在黑道上,像這種人物,可說是下五等中的下五等,想不道這廝居然有臉當眾說破自己無聊的行徑。
但奇怪的是,店堂中另外那四個家伙,竟仍舊一個個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仿佛誰也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當下只見店堂中央那年輕人頭一點道︰「我知道了,後來大慨這事傳到武當那牛鼻子耳朵里,派人過來一查,曉得是個騙局,結果你便在原形畢露之下,挨了那個天清老道一劍。」
那人道︰「不錯。」
年輕人稍稍沉吟了片刻,道︰「你去吧!不過,第二次能否通過,照你這情形看來,實在難說得很,底下就看你自己的運氣了。」
那人道了一聲謝謝,高高興興地出店而去。
這一邊申無害卻听得愣住了。
第二關——還有第二關?
難道他剛才的推測錯了,這些家伙到這里來,並不僅是單純為了私人的恩怨,在請打手,代為復仇?
他一邊思忖著,興趣不由的又為之濃厚起來。
這時只听坐在屋角座位上的一個家伙接著道︰「我過去是巴東紅巾幫的外堂香主,自從紅巾幫為青城那些尼姑拆散之後,我一直希望有個安身的地方。我的專長是一套鳳陽刀法,曾經在一次劫鏢案中,獨力斗過川西虎威鏢局的三名鏢頭。」
年輕人道︰「虎威鏢局有一位人稱開碑手蔡立的鏢師,當時在不在場?」
那人道︰「姓蔡的一條右臂,就是那一次被我砍掉的。」
年輕人點點頭道︰「很好,你可以走了。」
申無害這一下總算有點明白了,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顯然是在代表某一個新成立的黑道組織,吸收入手。
他還要不要跟這些家伙一起鬼混下去呢?
老實說,他對這一類的事,實在沒有什麼胃口,不過他想想天已經這麼晚了,橫豎今夜也沒有什麼好地方去,既來之,則安之,就當看一場熱鬧,亦無不可。
他正在想著,店門口人影一閃,忽然于燈光下出現一名黑衣蒙面人。
年輕人尚以為是那名自稱紅巾幫外堂香主的漢子去而復返當子一轉,向那人問道︰
「你怎麼又——」
說話出口,才發覺認錯了人,不由的當場愕然向後退出一步。
蒙面人雙目如電,嘿嘿冷笑道︰「小子,這下你逃不掉了吧?」
申無害不由的暗暗喊過癮不已,就憑這樣一場好戲,他那五百兩銀子,花的也值得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這位天殺星的一雙眼楮,忽然瞪大了起來。
因為他見那蒙面人在說完之後,忽然曲起了小臂,雙掌平托在胸前,一掌向上,一掌向下,兩掌在腕沿部分緊緊地相抵,架式沉穩,其勢逼人,擺出來的赫然竟是武林中一種如今已鮮為人知的絕學架式。
「驚天三式」中的一式「陰陽絞魂手」。
先師刀聖在所留下來的秘艾中,曾提到三種武學,要他日後遇上時,必須特別注意。
驚天三式,便是其中一種。
他自從入關以來,一直在暗中留意著這三種武學,可是始終未見江湖上有人使用。
這真應了一句老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幾年來,他也不知道會過了多少高手,那些高手幾乎連知道這三種武學的人都很少,如今竟在這麼一家小酒店里,居然被他發現了這三種武學中的一種,真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底下會有什麼事發生,已是不難想象可知。
不論蒙面人與店中這名年輕人之間有什麼嫌怨,以及這名年輕人是何來路,只要蒙面人蓄勢以待的這一招出來,店中馬上就會出現一具死尸!
沒有人能擋得住這種驚天三式。
就是這位天殺星也不能。
如果他與這一名年輕人易地而處,他也只能以本身之玄功先力求自衛,然後再在雙方修為和火候上,尋求差異,險中取勝。
所以,他此刻注意的,已不是那名蒙面人,而是店中這名年輕人。
他想知道一件事,就是現在店中這名年輕人,當初為什麼不知死活,竟會惹上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對頭?
可是,怪事又發生了!
那名年輕人似乎直到對方抖出了這樣一個奇異的架式,方才認出了對方是誰。
照理說,這名年輕人在認出對方是誰之後,雖不至于魂飛魄散,至少也該露出幾分驚惶的神情才對。
但事實上恰恰相反!
只見他啊了一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方大哥!」
語氣之親熱,直如多年來沒有見面的老朋友。
不過,那蒙面人顯然未被他這種親熱的語氣所感動,這時又向前跨出一步,冷笑著道︰
「是嗎?我又是你的方大哥了麼?」
年輕人深打一躬,賠著笑臉道︰「方大哥知道的,小弟那天實在是多喝了一點酒。」
蒙面人冷笑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帶走了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酒中的迷藥,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是嗎?」
年輕人像是吃了一驚道︰「迷藥?哎唷,我的老天,這是打從那里說起?」
緊接著,忽然一拍大腿道︰「啊,對,對,我想起來了!這一定是小紅那個丫頭看見了我那一袋黃金,她一見我走了,就以為有機可趁……準是這樣的,我可以發誓……,請你方大哥相信,皇天在上,如果——」
蒙面人哼了一聲道︰「小紅那賤人已被我醒後一掌劈了,如今已是死無對證,這一點我們可以暫且不談。但是,我得問你小子,你小子見我有了幾分酒意,偷偷帶著那些黃金,不別而去,這又該如何?」
年輕人又打了一躬道︰「這一點小弟認罪,請方大哥原諒,說起來都是酒害人,那一天,小弟實在醉得太厲害了,事後酒醒了,才發覺犯了大錯,當時又害怕又慚愧,幾次想找方大哥解釋,但一想到方大哥的脾氣,又鼓不起勇氣來,今天在這里遇上方大哥,可說恰是時候,那一袋黃金,小弟可以加倍奉還,同時小弟還有一個好消息,想要告訴方大哥。」
申無害仿佛又看到了笑里藏刀勝箭那張能言善道的笑臉,他真懷疑這小子是不是也姓勝?
如果這小子真的也姓勝,他敢打賭,兩人準是一對同胞兄弟!
他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這一場好戲,十有八九,大概是看不成了!——
書香門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