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 第一章 不知岁月的飘荡 作者 : 陈毓华

要问孙拂当了多少年的孤魂野鬼,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没有入轮回去投胎,更别提由鬼差接引进酆都鬼城去受审判了。

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更不清楚时空的变化,浑浑噩噩的她还是一只孤鬼。都说执念太深的人才进不了轮回,她可是一只明白的好鬼,不怨不恨,一心想投胎当人去,为什么还是困在这一世的因果里,她一直想不明白。

后来遇见的鬼多了,才知道是自己的时间还没到。每只鬼都有时间表,不管新魂、旧魂,尤其是孤魂野鬼,时间未到,你就只能继续无止境的在人间漂泊。

说起来她也挺倒霉的,勤勤恳恳的替堂姊照顾外甥,替外甥看守着朝堂,结果一等那死小孩羽翼丰满,孙家大房还有她,小皇帝一个也没放过。

后宫嘛,料理她的法子也不出那几种,明面上说体恤她一生辛劳,留个全尸是给她的体面,鸩毒、白绫,她选择吞了金,然后一把火烧了她住了半辈子的宫殿。

这还不算倒霉,更倒霉的是,她身亡的那一瞬间,竟然被一道紫电击中。

天雷自带天地威压,她一个突遭变故刚死的鬼,神智懵懂,连指尖都抬不动,哪里躲得过,刚刚离体的三魂七魄被打散了,既不能魂归地府,也不能轮回转世,只能做一个魂无所归的游魂孤鬼。

这些,是她历经无数鬼魂来去才明白的道理。

所以当鬼容易吗?

此时的她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坐在大宝寺最高的塔尖上,绣鞋和裙襬、袖口都是被火舌忝舐过的痕迹,鞋上缀的东珠早让她拔起来换香烛吃了。

没错,当了鬼处处都需要用到钱,尤其在吃不饱这件事上头。

因为死得不甘愿,一把火烧了那厮的宫殿,那厮别说把她下葬,连个棺椁也没有,外家又被从头到脚撸了个干净,谁会来惦记她一个被送进宫作为固宠用的隔房嫡女死后有没有人祭祀?

初一十五,清明月半那些元宝纸钱、香火供奉根本就是妄想。尤其是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她连一碗阳世亲人的祭祀饭都吃不上,也只有中元这一夜能托举千万盏莲花灯入幽冥,斋十方孤魂。

而她和那些千千万万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没两样,眼巴巴的趴在河边,捞莲灯上的香烛吃,一年中就这一日能得这点供奉,然后缩衣节食、省吃俭用,可再怎么省吃俭用,也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寒碜了。

日子一久,她也想开了,吃饱是不可能了,可饿也饿不死,那月复中的饥饿很难熬,但不熬怎么办?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在年节收到属名给她的供奉和元宝纸钱。因为属名,就算别的鬼想来抢也没门,除非她愿意给。

她珍惜的从腰上解下一个香囊,从里头抖出几片酥油做成的香料片,嚼得口齿生津,这酥油的香味,吸上一口都觉得大补,更何况是吃进口中,实在比吃蜡烛的滋味好过太多了。

因为一年就那么一回,东西也不多,她吃得很节制。

不过,到底是哪个亲人好心给她这些供奉?尤其在相隔了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岁月,难道是孙氏家族的后代子孙?

想想不可能,她无子,所以不会有后代,她在后宫最后那几年父母已逝,两个弟弟也因故而死,至于族人的子嗣,她一个外嫁女,在她叔叔们那里都得不到半点供奉了,后面亲缘越发疏远,血脉什么的就别说笑了,谁还记得她这被栽赃做人偶魇镇皇帝,使得家族遭受牵连,由盛转衰的祸水?

不过她相信这世间也不乏大善人,或许心血来潮,不知从哪得知她的姓名,愿意给她一点供奉,普渡拜拜的时候施舍那么一丁点的善行,就够她享用的了。

吃完了手上的香料片,从塔顶看出去,漫天云霞,远远可以见到江流上不断有如萤的点点烛光飘过。

今日鬼门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她也去凑凑热闹捞几盏莲灯,于是从大宝寺的荒塔尖一跃而下。

她也算是积年的老鬼了,捞莲灯的活儿虽然谈不上无往不利,却也没抢输谁,方才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她就不像别的鬼魂捞到香烛就狼吞虎咽,她会收起放进荷包里,攒着慢慢吃,虽然味道跟鸡肋一样,也总比一直饿着的好。

不过都怪她眼睛的业障太重,一不小心就看到不该看的,一对全身湿淋淋的小姊妹花就那样站在河畔的角落里,彷徨茫然,连上前抢食都不敢,只能等着众鬼抢剩的残羹冷炙。

弱肉强食,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的时候,都一样。瞧着是水鬼,也不知是被抓交替,还是不小心落了水的。

更小的那个饿得发出难忍的呜咽,大的拉不住她,眼睁睁看她上前去捡拾掉在地上的香烛,还没能放进口中,就教年轻力壮的恶鬼狠狠一巴掌拍中胸口,顿时如破布女圭女圭般撞在一根石柱上,无声无息了,姊姊浑身发抖的扑到妹妹跟前,哭得肝肠寸断。

在她眼前发生这种事,孙拂叹了口气,“别号了,等会儿缓过气,妳妹妹就能醒了。”

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聻,只不过鬼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闻言,做姊姊的哭得更凶了。

“没事,以后习惯了就好。”

饿习惯了,飘荡习惯了,被人欺负习惯了,孤伶伶习惯了,日子一久,也就这样,什么都会习惯的,她手上的香烛虽然不多,也够她们一顿香火了。

姊姊一见妹妹醒来,慌忙把手里的香烛放进妹妹嘴里,小姑娘闻到味道狼吞虎咽,湿润的眼泪落满孙拂的手。

还有泪,真好,她已经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了。

她沉默的离开那对小姊妹,一样都是死鬼,希望那对姊妹别吃太多苦头,赶紧由着鬼差押往黄泉路上去,别在人间游荡,日日夜夜受尽煎熬,其他的,她也无能为力。

她没有烦恼太久,自从成了鬼,她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连死后那腔怨恨也不真切了,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鬼节,人间太多幽魂,她失了兴致,飘飘荡荡回到她栖息的破土地公庙,倒在破旧的木桌上睡死了过去。

这巴掌大的土地公庙以前是有人烟的,但日转星移,人烟不见,土地无人供奉,失了香火,连泥塑的老土地也不知哪里去。这间空落落的小庙,无处可安身的孙拂便住了进来,把神桌当成了床。

没等她再次睁眼,那点困意就被天际的闪电雷鸣惊醒,透过庙门看出去,本来就阴沉的天色劫云涌动,云层内紫电闪烁,整片天空彷佛想要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那雷电打到半空,一劈为二,天空先暗再明,那一分为二的雷电束像蛇信般,一束不知打在哪个倒霉鬼的身上,一束眼看就要往她这里来。

她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从窗子窜出了居处,只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炽热的电光瞬间弥漫开来,土地庙直接被夷为平地,只剩一个大坑。

孙拂涕泗纵横,路不择径的疯跑,有墙穿墙,有马车撞马车,有水塘过水塘,除了刚死的那会子,就数她现在最狼狈了,身上被轰焦了一块,滋滋作响,也顾不得痛了。

她到底哪里得罪了雷公电母?她又不是那些修炼的妖灵,还是等着晋升历劫的仙官,被雷劈后对于他们日后的精进有数不清的裨益,然而哪怕千年大妖也扛不过一道天雷,况且她不是妖,她是鬼,是只鬼,还是一只不成器的野鬼,哪里扛得住天雷?

要命啊!老天爷,她又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难道是因为想起她烧了绿藻宫,现在翻旧帐,所以准备再劈她一回?

老天爷祢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她已经有魂飞魄散的觉悟了……

本来还是满天璀璨星斗的夜幕,黑云忽来,只见云中雷霆滚滚,本来还在外面徘徊的人们纷纷避进屋里,只有临安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民宅走出一个小小少年。

院中花墙的木香花,黄似锦,白如雪,清香四溢,此时和院中的芭蕉与池塘的垂柳,都被刮起的大风弄得发出簌簌声响,少年的发丝与力求整洁却和干净有段距离的衣袍,也如同摆动的柳枝一样随风飞舞。

云层翻涌,看这架势,天雷正在酝酿中,又有东西被雷劈了,天雷之下,妖孽难存。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抬头望向远方。“都中元了,天气还是说变就变,真是的。”他不再看向远方,垂首低目,忽然手拍额头。“我怎么就忘了,早上晾晒的衣服还没收,要是下雨淋湿就没得换洗了。”说完匆匆往后院而去。

另一边,对人来说不过小小几道雷,至多听个响就过去了,可受天雷震荡的孙拂迷迷糊糊,只觉得世界一片混沌。

她喘着粗气,睁眼最先看到的便是有点漏光的屋顶,阴暗的屋子角落,她稀薄的影子瑟缩在背后的木头墙上,被照出一抹隐约的痕迹。

她手脚动也不能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慢慢的抬起头来,左右打量一番。

这里好似哪户人家的柴房,不,房里还放着一张木床,床头有几本散置的书,上面还躺着一个小小少年,他闭着眼,任窗外透过窗纸的阳光斑驳的落他一身,没有知觉。

阳光让她不适,她又更往角落躲了躲。她不是没见过美男子,这些年尤其见得多,当鬼的好处就是无论你怎么打量对方,都不会引来非议白眼,但年纪轻轻拥有这般出尘气质的还真没有看过。

“怎么,还不走吗?”初醒的沙哑带着这年纪特有的公鸭嗓。

孙拂抬起头看他,他身体也没挪一下,清澈的双眼却是实实在在的望着她。

她霎时僵住,这小少年看得见她?

“清晨院里的阳光还没多少温度,不趁这时候走,更待何时?”他下床,趿上陈旧的布鞋,径自打水洗脸漱口,盥洗起来。

她努力咬牙想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伤口处,顿时又疼得龇牙咧嘴,纳闷道:“你看得到我?”

那小少年把巾子拧干挂在架子上,随手把木盆里的水拿到后院,泼在葡萄树根上,便不再理会她,去了厨房。

谢隐打小一双眼就与常人不同,总能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算命先生说他命格轻,八字衰,所以每次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飘来时,他的周围便会出现灰色的阴风,冻得他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知道她是昨儿个夜里来的,那一身的焦黑,肯定被那道天雷追得不轻,既然是来避难的,他也闭着眼佯装不知,放过她一马,想说只要等天亮她便会自动离去,不料,鸡都打鸣了,她还没走。

她和以前那些不请自来的家伙不太一样,鬼影浅淡,应该过没多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孙拂也知道自己不对劲,屋子里的光尘轻松自如的穿过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不只是手脚,连身子都淡得能一眼看穿,连鬼影都变淡了,这可怎么办呢?

按理说,她是阴身,进庙门要先拜过护法,进家门要拜门神,可昨夜她不管不顾的闯进了这户人家,这家人,没有门神。

昨夜被雷追着打的记忆扑天盖地而来,她现在这样的鬼身,还一身的伤势,别说出这屋子,想从大门走出去,根本没体力吶。

她欲哭无泪,无奈之余,却见那小少年眉眼弯弯的从另一道门进来,蹲到她面前,面无表情的道了声,“给妳。”

地上是一块杂粮窝头,她双眼一闭,咬牙切齿,扭头不理。岂有此理,妄想用一个窝头来打发她,连香都不点一支,是要给她吃什么,干望着窝头流口水吗?

她那辈子爹娘的宠爱没少过,后来进了宫,待遇虽然不敢和皇后堂姊比肩,可家里怕她坠了皇后的名头,给她带了大笔银两,吃穿用度应酬太监宫女完全拿得出手,窝头这种庶民吃的食物,她还真的没吃过。

可当了鬼,没了选择,她连烟火都吃了,还挑剔什么窝头、馒头,有得吃能填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

“不吃也不离开……”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瞧了外头一眼。“也对,太阳都大了,妳也走不了。”自问自答完,他起身走出房门。

孙拂想追上去,可她现在体力不济,走两步路就喘到不行,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背上比他大上一倍的背篓走过前院,推门之前留下淡淡一句,“好好看家,我卖完酒回来。”

居然叫她看家?这小鬼把她当什么了,仆人吗?不对不对……她按捺下心里的火气,他刚才说什么,让她看家,这是可以留下来的意思吗?

孙拂好生打量起这往前往后都能一览无遗的屋子,这小子看起来生活得很贫苦啊,屋里连点象样的东西都没有,再想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衣裳,胳臂肘和裤腿膝盖的地方都快磨破了,看着真让人心酸,他说要出去卖酒,家里的大人呢?

她看了看不由得皱起眉头,总不可能这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不会吧?

他的爹娘兄弟姊妹呢?就算是独子也该有爹娘亲族什么的,莫非是孤儿?

算了,她操这么多的心做什么,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自己都自顾不暇,门前雪都扫不干净了,还能管到别人瓦顶上的霜,人各有命。

也许是放了心,孙拂又想起了那颗窝头,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一顿象样的东西,大宝寺塔顶上吃的酥油早不知消化到哪去了,到手的香烛又给了别人,这窝头……她伸手去抓,吃不着,闻闻香味也好……

让她倍感意外的是这不起眼的窝头到了她手里,居然、居然有了实感,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都快眼眶泛泪了,她张口便咬……啊呸,这窝头难吃透顶,可再难吃,她还是狼吞虎咽把它吃了个精光,连渣渣屑屑都没留一片。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吃的感觉啊!他明明什么供奉的动作都没有做,她居然能吃到食物,自从当鬼后只有香烛烟火,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食物了。

她激动极了,想去投胎的更加强烈,只要能够当人,到时候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嘛,虽然破落,有吃有住,那她就在这里养几天伤吧。

找了一块阳光晒不到的阴暗角落休息,院子的阳光从微曦到日正当中,然后一点一点斜移成了彩霞满天,耳朵里一直有着窸窸窣窣,像树叶裹着风摇摇晃晃的声响,这样的一场饱眠阔别已久,孙拂一时竟有些不想睁眼。

“唔,妳还在。”

孙拂还没醒透,忽然听到背后这声嘀咕,就看见灰衣少年站在门边,背篓已经卸下来靠在一旁,一边挽袖子道:“天都暗了,做饭吧。”

孙拂撇嘴,你不是叫我看家,我当然在,我要是走了,家里被人闯了空门都没人管,还不谢谢我?

许是她的眼光太过灼人专注,他回过头来,淡淡说道:“我叫谢隐,等一下吃过饭妳就走吧。”

三番两次的撵她是怎样?她就这么碍眼,多待一宿会弄脏了他的地吗?

锅碗瓢盆捣鼓的声音一顿,谢隐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嗯,我天生阴气重,又有阴阳眼,最容易招惹脏东西,可不代表让妳进家门妳就可以赖着不走。”

这本来是极正常的一个眼神,半分凌厉都没有,但孙拂却被这平凡的眼神瞧得心口一跳,正不自在的准备扭开头,忽然惊觉不对,猛然回头盯紧了谢隐,他也挑眉瞅着她看。

孙拂讶异得差点跳起来……他和她说话?

谢隐不自在的咳了声,“一个不小心,被妳看穿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蹲下,隔着厨房和房间的隔道,直视孙拂的眼。

孙拂愕然,他真的在和她说话?这小鬼难道一开始就能读出她的心声,还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被天雷追着打,逃来这里避难的?

“我有名字的,我叫谢隐,另外,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三岁,是大人了。”他重申自己的年龄,慢吞吞的站起来。“妳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让雷劈?”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孙拂就一肚子的火。“雷公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刚死的时候劈我一次,现在又劈我,祂根本眼瞎!”

“这样啊,”谢隐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原来罪大恶极的是老天。”说着直立起来,跨进厨房开始做饭。

孙拂悲愤的往外爬去,这小子太匪夷所思了,又是阴阳眼,八字还轻,经常能看到她这种“脏东西”,甚至还能听见她心里的话,也就是说,她都不能在心里随便说他什么不是,太危险了!

她奋力的爬到了后院,就昨天那一番折腾来说,恢复意识的她动都不能动,可现在是哪来的力气支撑她爬到门坎?莫非是因为吃了东西?就那块窝头,体力居然能恢复?

她下巴抵在门坎上,此时全然没了力气。

外头的夜色太好,皎白的银光流转着,光线惨淡的照在她看似不那么透明的身子上,看起来即便她想离开这里,没有体力根本办不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孙拂还自怨自艾着,就听见谢隐的公鸭嗓吆喝,“吃饭了。”然后一碗汤面从她面前一晃而过。

她眼尖,食指粗的宽面条,放着几根青菜,汤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但是她想到早上那块不起眼、难吃得不象话的黑灰窝头,又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体力,不禁咽了咽口水。

看着那碗汤面端在谢隐的手上去了后院,孙拂抹去心里那点被施舍的自尊,随着过去了。

这后院也不算大,比起那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前院,一个用竹杆和稻草搓成的绳子简陋搭起来的葡萄藤架,约莫十几株,上头绿色的葡萄结实累累,令人垂涎,旁边一个水井,木墩便安在葡萄藤架下。

月光透过叶子缝隙斑驳的照在她身上,一点违和感也没有,不管了,要知道吃饭皇帝大,没什么事情比吃饭重要,再难吃……先吃饭再说!

孙拂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只是这回她不是在谢隐的房间醒过来的,没能看见美少年的海棠春睡图,旮旯角就是她的床。

她伸了伸脖子,蒙蒙罩着薄雾的后院里,谢隐正用剪子“喀嚓、喀嚓”的将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随手放在竹篓里,他的动作轻快,剪子在他手里好像有生命似的。

孙拂看着两篓已经满出来,还带露水的葡萄,尝试着迈出一只脚。嗯,没听到烧灼的“吱”声,她心下大定,壁虎般贴着墙,踮着脚,避开任何晨曦会螫到她的机会,来到可以和谢隐说话的距离。

“喂。”她喊。

谢隐扭头瞥她一眼,“没礼貌,我有名有姓。”

“谢隐,我叫孙拂,你在做什么啊?”

他看她那踮着脚尖避在阳光可能会碰触到她的柴堆缝中,满是惊恐的表情,一脸嫌弃,但手下仍不停。

孙拂知道自己死时,身受火烤,双目赤红,衣裙沾着火星灰烬,声音沙哑,模样并不好看,可爱美是女子的天性,他那满脸的嫌弃教她不自觉得更往里头缩了下。

“妳的早饭在墩上,过来吃吧。”

孙拂觉得他是故意的,明知道她怕光,避光如蛇蝎,却要她跋涉到葡萄架下的木墩去吃,这是存心要她魂飞魄散,看她笑话吗?这家伙,就是居心不良的小屁孩!

可孙拂打算忍气吞声,在这里她的体力恢复得极快,不过两三日时间,天雷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全然没了影响,身体也渐渐恢复成本来的颜色,反正她去哪里不都一样,在这里还有人管饭,非到万不得已,她就赖着不走了。

察觉到孙拂的迟疑似的,谢隐把已经剪下来的葡萄移到水井旁边,别看他年纪小,个头也不怎地,两大箩筐的葡萄他竟轻轻松松的搬到了水井旁边。

他往大木盆里汲水、注水,大致把箩筐中的葡萄清洗过一遍,再把葡萄一颗颗留蒂剪下,用矜贵的盐水浸泡半盏茶的时间,并用清水冲洗干净。

这还真是磨耐心的活儿。孙拂心想,一只脚正要跨出去,哪里知道小屁孩又说话了,“柴垛上有把伞,撑着它过来。”

她依言撑开那把油纸伞,那伞有了年头,只剩骨架还算完整,至于伞面……她实在不想说。

“不吃我就收掉了。”谢隐又道。

孙拂闻声抓起纸伞,撑开,飞身去了木墩那坐着。

谢隐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度,手下的活儿却丝毫不乱。

孙拂撑着伞心里欣喜若狂,真没想到她也有能站在日光下的一天。

因为太高兴,她轻狂的把脚尖从伞下的阴影移出去了一点,哪里知道乐极生悲,那点日光让她的鞋尖立即“滋”地发出烧焦的声音,她吓得把两脚都收回到木墩上,一手紧紧环抱自己,一手死死抓着油纸伞,就怕身子缩得不够小,纸伞遮蔽不了全部的她。

她静静的候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

“妳还真有本事,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回只是鞋尖,脚再伸长点可就变成烤猪蹄了。”谢隐调侃起人来也是不遗余力。

孙拂忍不住呵斥,“你废话真多!”

谢隐闷笑不再开口。

孙拂耷拉着脑袋,盯着大碗里的食物——一个应该是加了玉米面、表面微黄的窝头。她认命的拿起来啃,不敢嫌弃,房子破烂就不说了,他那一身褐色单衣的补丁,怎么看都不像有钱的样子。

“很难吃吗?”

“嗯,难吃。”

“我很穷,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不是去卖酒了?应该能赚不少钱吧。”

“一年一熟的葡萄,摘满了就只得三个大筛子,充其量可以酿上两坛酒,可得十两银子,而这二两银子得留着买白砂糖,糖这玩意贵得很,五两是我一年的生活费用,余下三两得存着。”他居然掰碎了解释给她听。

这时的他把已经用清水冲洗干净的葡萄平铺在大筛子上,满满三个大筛子,放置在竹竿架子上晾晒。

孙拂听得一愣,把窝头咬得喀喀响,却什么都没有再说。别说她以前在家里的用度,进了宫,随便打赏一个宫女都不只五两银子,这小屁孩却说他用五两银子可以过上一整年……她为什么该死的觉得心酸酸的?

“我听说南方的葡萄可以二熟,你可试过?”当鬼的好处就是她想去哪就能去哪,她几乎去遍大江南北,要不是听说鬼也有地域性,她还想搭人家的远洋大船去番国瞧瞧。

“太费工,何况后院地小,花那大把的功夫不如去做点别的营生。”他洗了手,进屋去了。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知道鸡蛋不能只放一个篮子的道理,与其把全副精神放在这里,不如去捣鼓更容易来钱的事,是这个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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