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親自去吩咐了廚師,做些細致又滋補的素點來。
幸虧大廚祖上是宮廷白案面點師傅,很快便做了些香甜的栗子酥和玉帶糕送上。
栗子酥內餡松軟外層酥得掉渣,玉帶糕則是白如雪、薄如紙,甜似蜜,一放進嘴里能瞬間融化在舌尖。
放在英國百年古瓷大廠出品的紫色鳶尾花盤上,更是美得像藝術品。
可即便這兩樣糕點放在外頭都是值得米其林三星的盛贊,梅月臣也只是一樣各咬了一點,隨即放了回去。
他濃眉輕蹙,端起白毫烏龍一口口喝著,試圖沖淡那殘留在味蕾上的甜膩。
梅月臣臉色蒼白了幾分,眉宇間掠過一抹厭惡感,不著痕跡地做了幾個深呼吸。
還是擋不住胸臆間隱隱作嘔的沖動。
「先生!」摩西和老管家不約而同地憂心忡忡了。
「——還是、還是請邵院長來看看吧?」
「我馬上聯絡醫院!」
怎麼看都是厭食癥的前兆了,他們絕對不能讓先生再這樣無所謂下去。
「不用。」梅月臣平靜地道。
「先生——」
「我知道我自己的身體,」他目光溫和如夜里流泄而下的月光,淡然微微一笑,「沒事的。」
摩西和老管家眼眶都紅了。
……都是那個該死的女人!
「沒事,」他安撫著兩人,還有興致說笑,「有時淨空一下腸胃,挺好,也是養生之道。」
先生總是那麼溫柔悲憫,體貼他人,可偏偏待自己最不好。
摩西吸了吸鼻子,一個身高一百九的彪形大漢淚汪汪的模樣實在很不符合他的形象。
但他永遠記得,自己當年是怎麼跟隨先生的。
☆☆☆
那年,摩西還是個悍勇凶狠、血氣方剛的皇後區小子,某天在噴滿涂鴉的巷子里跟人因為搶地盤打得死去活來。
對方是黑幫販毒集團的幾個小弟,想染指他居住的社區,摩西自認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打死絕對不踫毒品和槍枝。
他的家族祖祖輩輩都住在這里,一生都在美國的社會底層努力掙扎求生,想盡辦法出人頭地……
他們知道社會對他們有多麼不公平,非裔要出頭又有多麼不容易。
可即使明白販毒和買賣黑槍來錢有多快,能夠賺得大把鈔票,跑車辣妹唾手可得,但一旦踫了那兩樣東西,也就如同打開了墮落進地獄的深淵大門,從此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言。
那天,他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打腳踢,可依然嘶吼著一次次揮出重拳,滿腦子沸騰著——
再狠一點!再更狠一點!要揍到這些臭蟲不敢再踏進社區一步!
只是任憑他再怎麼凶狠勇猛,最後還是被對方冷不防地一槍打在了胸膛上——
「狗屎!誰叫你開槍的?老大說要低調,不能讓條子盯上!」
「快走快走!」
「那個黑鬼死了沒?」
「管他的,趕緊趁警察來前走人!」
慌亂雜沓的數道奔跑腳步聲越來越遠……
當他痛苦絕望地倒在骯髒的地上,以為自己會就此流血至死,卻看見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少年靜靜地走到他跟前,輕輕地蹲了下來。
「救……」他肺葉劇痛呼吸困難。
救救我……我不能死……我,我的南西媽媽會傷心的……
「你會沒事的。」少年聲音溫柔清朗,卻帶著莫名強大的力量。
……你是誰?是天使嗎?
摩西暈了過去,醒來後已經做完手術,他在醫院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才勉強休養好那根被子彈打裂的肋骨,和被貫穿的肺葉。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年僅十六歲的先生就是梅氏的繼承人,當天正好去布魯克林巡視幾座商場產業,在經過皇後區的時候偶然救下了他。
「為什麼救我?」他不明白,雖然感激,卻也滿眼警戒。「你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還是,想我回報你什麼?」
這種東方頂級富豪後人卻對他這個皇後區的窮小子施以援手……
嗤!天下才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東方少年肯定有什麼陰謀。
少年卻微微一笑。「好好活著就好。」
他一呆。
「保重,再見。」少年溫和地對他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
隨侍在側的是兩名黑衣保鏢,小心翼翼得像是在保護國家珍寶。
摩西愣愣地望著少年即將消失的背影,心下滿滿震撼和說不出的溫暖。
從那一刻起,他生出了一定要追隨這個少年的心……
皇後區的小子別的沒有,就是最強悍和講義氣!
「——嘿!你救了我的命,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他從病床上掙扎坐起,大喊一聲。
少年回頭,溫柔如鹿的眼神有一絲詫異。
「以後,我保護你。」他當年還只是個剛滿十八歲的高壯小子,大言不慚地宣布。
少年身邊的保鏢之一笑了,打趣地道︰「我們都是特種部隊出身的,你有什麼?怎麼保護小主人?」
他不服氣道︰「我還年輕,我力氣大,什麼都能學,什麼都能干!」
保鏢們笑著搖頭,顯然覺得他太自不量力。
摩西漲紅了臉……
「好。」少年卻出乎眾人意料地同意了,眼神清澈和善地注視著他,「如果你想,我可以讓你去接受最專業的訓練。」
「就這麼決定了,我摩西從不欠人人情。」他慷慨激昂地道,「你不會後悔的。」
少年微笑。
可誰知半年後,當摩西從訓練基地中再得到少年——小主子的消息時,竟然是他被人綁架了。
究竟是誰有辦法通過層層守衛森嚴得堪比保護國家元首的護衛隊中,把人抓走?
梅老爺子大發雷霆又心急如焚,當下對外喊出三億美金,只要對方能把孩子平安送回來,梅家就不追究。
另外,梅老爺子也在暗網下了追殺令,無論是誰,能夠救回小主人,滅了綁架犯,就能得十億美元懸賞金。
那段時間美國可說舉國震動,無論黑白兩道,政軍兩界都在拼命追查梅月臣的下落。
摩西當下也二話不說就逃課沖出了訓練基地,加入找人的行列中。
他沒有FBI或唐人街和美國黑幫大佬的勢力,但正所謂「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時候最真實的消息就隱藏、流竄在最不起眼的底層社會中。
總之,他靠著一名堂兄弟在義大利黑手黨某個家伙的情婦那兒,打探到了個似真似假卻又極其重要的消息——
二十幾天前,有人找上東尼家族要干一票大的,正巧,「貨品」也是一個東方人。
雖然沒有詳細的年齡身分長相形容,但摩西有種野獸般的直覺——
定是小主人!
那個豐滿美艷的情婦還是從她那喝醉酒的情人嘴里听到的,她也想得到那十億美元賞金,可更害怕自己的小命會因此不保……
況且她也不確定她偷听到的那個「貨品」,是不是就是那位梅氏集團的小主人。
摩西得到了這個情報後,就決定自己單槍匹馬行動。
他覺得梅月臣會被成功綁架,就證明了梅氏集團對小主人來說已經不安全了,因為護衛保鏢里肯定有內賊!
摩西不敢相信任何人——
他連梅老爺子都不相信。
因為小主人一失蹤,梅老爺子和前妻生的大女兒便從英國某古堡飛了回來,日夜都陪在梅老爺子身邊,對外表現出心疼父親,擔心幼弟的模樣。
她扮演著一個最完美的女兒,一個最完美的長姊,可是正因為太完美了,看在摩西這樣的「粗人」眼里,反而有說不出的虛偽惡心。
某些互不相識的小混混,都有可能在街頭因為五塊美元打死對方了,更何況梅家大小姐和她同父異母小弟之間存在的,可是坐擁千億龐大鉅額財富的梅氏集團。
……後來,在經歷了種種艱苦危險、驚心動魄的波折之後,摩西終于一路搜尋到了紐約布魯克林日落公園的墓園。
他在無數座墓室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小主人。
小主人梅月臣被封在了一座百年墓室里,摩西會發現是因為那座一八七○年某南方望族的家族墓室,有著被撬開和重新封上的痕跡。
雖然對方努力恢復得嚴絲合縫,但草皮和墓門岩石松動過的跡象是騙不了人的。
當摩西死命撬開那座墓門後,一眼就看見了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年蜷縮在墓室角落,努力遠離那具死氣沉沉陰森古老的棺木……
摩西當場淚流滿面,心疼著顫抖地抱起了像是破布女圭女圭般的小主人,原本如玉少年渾身骯髒惡臭,雙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墓室的地面有一條小小的縫,看得出是被拼命挖開……
好爭得一縷空氣可供呼吸。
少年已經盡全力想活下去,可盡管如此,要是救援再晚那麼一天兩天,他就會活活餓死在墓室當中了。
十八歲的摩西就這樣成功救回了十六歲的梅月臣。
摩西「一戰成名」,也在那一刻成了梅氏的大功臣,梅老爺子和梅月臣的恩人。
但摩西在面對瘦骨嶙峋,卻始終徘徊在病巍☆態人事不知的少年時,卻眼淚汪汪地哽咽道︰「……主人,我因為你而活下來,我還要保護你的,我以後一定會寸步不離地保護好你,求你不要死,好好活著。」
躺在病床上戴著呼吸器的少年,宛若被折斷了翅膀墜落人間的天使,漂亮得驚人的容貌卻脆弱得像是一縷隨時會消失的輕煙……
一旁的梅老爺子蒼老大手緊握著龍頭銀質拐杖,臉上老淚縱橫,整個人搖搖欲墜。
冤孽,真是冤孽啊!
大女兒綁架小兒子,差點害得兒子沒命……
不!這個女兒是存心要月臣死的,還是用那種活活折磨、餓死他的惡毒手段。
他收到消息後險些昏了過去,震驚狂怒地狠狠摑了女兒一個巴掌,並從此將她除名、驅逐于梅氏家譜之外,還收回了她手上持有的梅氏集團百分之五的股份和億萬資產……
但是他不能當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去坐牢,所以他注定對不起這個小兒子……
梅月臣養病養了大半年,才慢慢蘇醒恢復過來。
也自從那時起,他就再也無法吃任何肉類,也僅僅吃得下少量無腥味的海鮮和蔬果。
——都是那個女人的錯!
要不是梅老爺子臨終前求先生留下她一條命,只要留下她一條命就好,摩西早就親手扭斷那個毒婦的頸子了。
摩西看著此刻疲倦而胃口缺缺的先生,心疼得咬牙切齒。
梅月臣抬頭,自然看出了摩西是因為什麼而面部扭曲,怒火中燒,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摩西,我想吃南西媽媽炸的薯條了。」
摩西瞬間眼楮一亮,激動地掏出手機,「我馬上讓媽媽飛來台北!她要是知道你想念她的炸薯條,肯定高興死了。」
「不用麻煩她老人家千里迢迢飛這麼一趟,」梅月臣溫和地道,「幾天後我們就回歐洲了,你讓杰克送南西媽媽到島上,現在氣候宜人,度假正好。」
「好好好。」摩西點頭如搗蒜。
只要先生喜歡,什麼都好。
話說回來……
「要不王麗茶女士那邊,我們留下律師團處理吧。」摩西提議道,「這點小事,根本不需要勞動您親自來。」
雖然是梅老爺子臨終前的另一個囑咐,但摩西因為對老家伙……咳,老爺子始終不滿,所以根本不大想鳥他的「遺言」。
梅月臣靜靜地撥著念珠,「——但是關于他的意思,也許我只能遵守這一個了。」
摩西聞言心下大喜,眉開眼笑。「好喔好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