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卓秀年因為客戶的一通電話,又被迫回事務所加班到晚上八點多。
周休二日對于工作責任制的上班族來說,常常是每個禮拜偶爾才能得到的小確幸。
幸虧還年輕,否則想不爆肝也不行。
她苦中作樂地這樣想。
加班回到家後,她看到了一臉愁眉苦臉的伊瑪,就知道阿嬤又把伊瑪「折騰」得不輕。
盡管罹患失智癥,可阿嬤經常在呆滯和亢奮中來回切換,如同今天晚上,精神充沛的阿嬤逮到了她,就興沖沖地拉著她講話講到了凌晨。
記憶時空破碎而跳躍,一下子說著幼時坐黑頭車,穿白色小皮鞋,跟著阿爸去巡茶莊……一下子說著俱樂部曾經接待過多少國家重要貴賓,某某夫人最喜歡听她唱那首「紐約,紐約」……
直到凌晨四點多,阿嬤才累極迷迷糊糊地睡著,卓秀年輕手輕腳地替阿嬤蓋好被子,疲憊地走出了房間,看到伊瑪蜷縮在沙發上,身上蓋著件大外套,已經睡得微微打鼾。
家里這三口人,沒有一個不是人仰馬翻的。
她嘆了口氣。
事務所八點半上班,她從社子島最晚七點就得開車出發,否則一遇到塞車,不只遲到全勤獎金泡湯,還會嚴重耽誤工作。
卓秀年迅速刷牙洗臉,讓自己有些渾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一點,下樓去附近早餐店買了三份總匯三明治回家,又設定咖啡機煮了一壺曼特寧。
曼特寧馥郁醇厚的香氣繚繞,她顧不得燙,搶先倒了一杯啜飲一口。
讓咖啡因慢慢地在血液神經中流竄、發揮作用,卓秀年坐在沙發上長長吁了一口氣,揉揉眉心。
她現在漸漸清楚地認知到,失智癥家庭是何等不易了。
但再怎麼前途未卜,她也不會把阿嬤送去車程兩、三個小時以上的中部山上安養院,一個禮拜只能去看阿嬤一次。
一定還有更周全的辦法。
卓秀年深呼吸,揮去內心的陰霾忐忑,趕緊吃完早餐,整理著公事包,做好上班前的準備。
到事務所後,卓秀年再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心力去擔心,因為接踵而來的沉重繁雜工作,讓她忙到中午只能草草買了顆超商的飯團。
手捧著飯團搭配今天的第二杯黑咖啡,卓秀年邊吃邊審視著螢幕上一筆筆輸入的帳目數字,確認有沒有問題。
午休時間有的同事已經忍不住趴在桌上小憩,她卻還在跟客戶通電話,回答客戶一連串關于稅務的細碎問題。
「……您放心,相關的資料我都做好了,下午三點前會送過去。」
她剛剛結束通話,桌上的內線電話又響起。
「秀年,到我辦公室一下。」是事務所的鄒副總。
「是。」她忙起身,不忘將螢幕上的檔案存檔。
鄒副總的辦公室約莫十坪大,落地窗外其中一景就是小巨蛋。
采光好,裝潢低調而簡潔,一大面書櫃上都是會計和稅法相關書籍,處處流露著商界菁英的氣息。
鄒副總是老總的表姊,知名學府會計系畢業,早年在香港任職,後來被老總高薪挖角回到台灣。
卓秀年一向很佩服鄒副總,因為她不只長袖善舞,專業度滿分,而且相較「晉和」其他的高層管理人員來說,她一貫公私分明,同時也是業界公認的女強人。
鄒副總,是「晉和」少數處事公正、令人尊重的上司,也是卓秀年希望未來能夠成為的業界榜樣。
「副總您找我?」她恭敬溫和地道。
鄒副總親切一笑,對她招了招手,「坐,喝喝看我新買的伯爵茶,這是英國百年茶Whittard的經典款,用印度和肯亞的紅茶做基底,還加了佛手柑和矢車菊、橘子皮……味道很好。」
「謝謝鄒副總。」她接過鄒副總親自斟的茶,有絲莫名忐忑地啜飲了一口。
「如何?」鄒副總笑吟吟詢問。
「很香。」她真誠道。
身著淡紫色套裝的鄒副總笑了,也端起骨瓷茶杯喝著,漫不經意地道︰「秀年,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能力。」
「謝謝副總。」
「公司現在有一個外派到緬甸的職位,我向老總推薦了你。」
她心一跳。「緬甸?」
卓秀年不知道公司幾時業務範圍廣到觸及緬甸了?
「你在公司這五年的付出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並不是一個甘于平庸的人,你也有你的抱負,只不過是不願意因為沈氏企業的原因上位。」鄒副總輕聲道。
她有些震驚地看著鄒副總,心里不自禁流淌過了一絲暖意……這種被認同的感覺真好。
「副總,謝謝您。」
「事務所最近拿下了緬甸仰光的一個大客戶,他是當地華人富商,經營著一家五星級大型酒店,需要外派會計師過去常駐五年,五年後回來,我留了一個經理的位置給你。」鄒副總對她笑得越發親切。
五年來的工作付出終于被看見,讓卓秀年難抑激蕩和感動。「謝謝……謝謝您對我的肯定。」
「那我們就這樣決定了?」鄒副總挑眉問道。
卓秀年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撫發熱的腦袋,輕啞道︰「謝謝副總的器重,但是我很抱歉,還是要辜負您的——」
「因為你阿嬤的原因?」鄒副總截斷她的話,單刀直入問。
「是。」她慢慢恢復鎮定,坦然地點點頭,「您當日參加了訂婚宴,也知道我阿嬤罹患失智癥,我現在不能離開她。」
「外派的薪資和你現在審計的薪水相較起來,高了將近一倍,足以讓你安排好你阿嬤的生活了。」鄒副總就事論事。
「我們現在挺好的。」
「現在是剛開始而已,」鄒副總似笑非笑,「沒有優渥的薪水,談什麼長期照護老人?外籍看護薪水也要兩萬左右吧?你的薪資四萬二,每個月扣除看護薪水後,剩下的兩萬二能做什麼?」
台灣人口急速老化,根據研究,幾年後就將步入超高齡社會,長照問題已經是普遍的國家和社會危機了。
鄒副總自己身家上看億元,尚且未雨綢繆地投保了最好的長照險,而她卓秀年一個年薪剛過五十萬的普通上班族,長輩還得了失智癥,哪來的底氣說過得挺好?
卓秀年嘴唇微抿了抿,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堅定。「謝謝您這麼替我著想,我和阿嬤的開銷並不大,社子島的房子也是買的,已經沒有需要繳房貸的壓力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副理解釋她家中的隱私,但也許是出自某種可笑的骨氣,她就是不願自己和阿嬤,被大家認定為卑微可憐的……弱勢貧困家庭。
她們既不弱勢也不貧困,她們有房子,有工作,甚至有一家小酒吧,比社會上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幸福豐足太多太多了。
「秀年,這年頭什麼不要錢呢?」鄒副總笑得很淡然,當中卻透著一抹隱隱約約的傲慢。「年輕人,太天真了。」
卓秀年呆呆地看著她視為職場偶像與目標的鄒副總,不知怎地,心口有種古怪的滯悶不適感。
她極力摒除了那種怪異的感覺,告訴自己,鄒副總也是為了她好。
但是一去就五年,五年時光不短,個中變數更大,還是異國緬甸……
就算飛行時間只要幾個小時,但如果台北這邊阿嬤有什麼突發狀況需要家人出面處理,她也不是第一時間就能趕上飛機,趕到阿嬤身邊。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游。
阿嬤就是她的至親尊長,她是不可能放下阿嬤給看護,自己飛到那麼遠的地方工作的。
就算這項外派任務能夠讓她在事業上更上一層樓,那也不是此時此刻她應該做的事。
「副總,我確實有不能外派的——」
「秀年,你這兩天好好想想吧,後天給我答覆。」鄒副總微笑打斷了她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公司也有公司的規章和難處,如果你沒有辦法接受公司的調派,會給公司造成很大的困擾。」
「副總……」
「不要讓我難做,否則我恐怕也保不了你。」
鄒副總目送有些恍惚的卓秀年離去,她起身親自關上了辦公室大門,上鎖,然後回到辦公桌前,打了一通電話,恭敬地向對方道——
「……沈總,您放心,這邊我都會處理好的。」
☆☆☆
位于陽明山上的咫園,佔地將近三百坪,翠竹環繞,小橋流水,是一座帶有閩南和蘇杭風格的莊園。
主屋有三層樓高,延展而出了匠心獨具的左右抱廈和抄手游廊,四周遍植甜香清遠的桂花和嬌艷無香的海棠,巧妙地穿插成了一片片繽紛動人的景致。
這是梅家的百年老宅,平常只有老管家和一組負責的人員,住在後面的副樓精心照料著。
雖然主人長年不在台灣,但咫園依然日日維護得窗明幾淨、花木扶疏且綠意盎然。
「少爺,那個……家里還是清冷了點厚?」老管家恭敬地端上廚房特制的點心,清清喉嚨暗示道。
點心是嬌小版的草仔粿,一只只奇巧碧綠得像翡翠丸子,里頭是菜脯米和蝦米、紅蔥頭炒拌而成的內餡,一咬一口咸香四溢。
這也是少爺小時候少數喜歡吃的點心……
梅月臣一身寬松白色絲質上衣,黑色長褲,手腕上戴著的小葉紫檀念珠散發著淡淡木質檀香,修長玉白大手戴著手套,輕柔地掀過了一頁陳舊泛黃卻隱隱透金暈的佛經。
這是最近在蘇富比拍賣會上拍回的明代董大師手抄《金剛經》,以楷書為體,平淡天真,布局疏朗勻稱,用筆輕靈,珍貴非常……
老管家看自家少爺沉浸在佛經中,像是沒有听見他的暗示,更令他擔心的是,就算少爺听進去了也毫不在意。
他發急得抓耳撓腮,生怕少爺越發超月兌凡塵,當真哪一日出家去了。
自己可是在老爺臨終前再三保證過,一定一定要幫忙看著少爺娶妻生子的。
但是現在少爺手捧佛經看得入神……
看佛經雖好,可年輕人還是要有年輕人的朝氣呀,尤其更該去談談戀愛、結結婚什麼的。
梅月臣以指尖虛空地臨摹著董大師的一筆一畫,微抬眸見老管家愁眉苦臉的模樣,頓了一頓,慢慢合上古本《金剛經》,仔細收回防潮的金絲楠木匣子里。
「英伯,幫我把它放回藏書庫吧!」
「噯!」英伯轉愁為喜,高高興興地忙接了下來,抱著就往地下室方向跑。
好像怕下一秒自家少爺又反悔了。
梅月臣望著老管家的身手矯健……有些無言。
嗯,看來英伯活到一百歲沒問題了。
他微笑,隨即低頭看向那碟白瓷裝的六只小小草仔粿,皺了皺眉,還是一絲胃口也無。
終究不是小時候了,那時年幼,吃什麼都香。
梅月臣指節輕輕敲擊著太師椅扶手,對身後默然侍立的摩西道︰「換一份素的來。」
「好的,先生。」摩西恭聲應道,眉宇間卻有一絲擔憂。
總是那麼寡淡的幾樣素菜點心,哪里夠營養?
可是每年越接近老爺子的忌日,先生吃得越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