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請賜嫁 第三章 犯錯被逮回家 作者 ︰ 以真

天氣果然怪得很,才剛放晴了不過半日,傍晚便大風驟起,足足呼嘯了一整夜,第二天晨起時雨終于相伴而落,雨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撲打在窗上,聲音綿密得惱人。

時候雖然尚早,可埠頭上早已人群熙攘,絲毫沒被這鬼天氣所擾,青陽的目光隔著珠簾的垂串越過前面接連成片的帆桅,落在一水相間的對岸。

她注目瞧著那里也好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看什麼,心里卻是越來越煩悶,別開眼,拿手托著腦袋,噘嘴伏在案桌上嘆氣。

「這是怎麼了?一大早就拉長個臉,跑到我這里來又唉又嘆的,財氣都叫妳給攆跑了。」芸娘端著托盤走進來,瞥見她沒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含笑奚落。

秦芸娘是城中巨賈秦家的嫡女,祖輩原也是書香門第,前朝時曾做過兩淮鹽運使,聲勢最隆之際更經管閩浙粵三省市舶司,後來京師變亂,秦家舉家避禍到了江陵,如今城里大半的商貨肆業都在其名下。

青陽自小就跟芸娘相識,由于同是娘親早亡,性子也相投,所以便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平日里嬉鬧慣了,彼此言語間也沒那麼多尊卑禁忌。

不過青陽這會子心緒正差,沒興致搭理人,瞥著她翻個白眼,全然只作听不見。

「喲,哪個眼楮沒擦亮的招惹咱們長寧郡主了,平日里可沒見妳這麼打蔫兒過。」芸娘走到桌前,繼續調侃。

誰?可不就是那個討厭鬼嗎?

仔細想想,他似乎也算不上招惹,總之就是各種陰錯陽差,無端端生出了那些牽扯來。

青陽揉著額角,沒好氣地道︰「還問呢,那晚在妳船上……叫人認出來了!」

芸娘聞言一詫,將托盤隨手擱下,正色道︰「什麼人,妳爹派來的嗎?」

青陽搖頭,「不是,他倒是派人跟著,但只瞧見我到了埠頭,沒看見上船。」

「那會是誰?這般多管閑事。」芸娘稍稍松了口氣,擔憂中又多了幾分好奇,坐下來繼續探問。

「可不是嘛!」青陽腦中浮現出狄銑瞧人的樣子,心里又憋了好幾日,忍不住就將那些尷尬事和盤對她說了。

芸娘卻像在听笑話似的,到後來幾近捧月復大笑,不等她說完,便嘻笑插口道︰「要是這麼說,那狄家老三也真是有趣得緊,年紀該也不小了,居然還有閑心同妳逗這悶子。」

「哪有多大年紀,瞧著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妳別打岔,我在說正經事呢。」青陽哂聲不悅。

不想她這隨口回了句話,卻引得芸娘雙眸一亮。

「啊?居然這麼年輕,我還當只比妳那後母小兩三歲呢,哎哎,樣貌如何,人長得可俊?」一旦說起這個,她就像撩起了興頭似的,一副恨不得立時當面品鑒的樣子。

青陽蹙起眉,向後撤了撤身子,抿著唇,「問他做什麼,少提他!妳船上養了那麼多還嫌不夠嗎?小心惹出禍來,讓妳爹听去才了不得呢。」

她嘴上嗔怪,腦中卻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狄銑的樣貌。

不管遠的近的也見過好幾次了,但好像從沒仔細注意過,依稀記得眉目清朗,面孔似乎算得上是好看的,尤其當望過來的時候,劍眉微挑,薄唇輕翹,眼中分明含著戲謔,臉上卻偏偏正色凜然,那雙眸好似波瀾不興,底處又深沉似海,讓人著實分不清究竟是笑是怒。

青陽怔了會,好不容易才將那張惹人厭的臉從腦中揮去。

芸娘在旁又笑道︰「能叫我收入囊中的,哪個不是精挑細選?西北那邊天干物燥,風沙又大,生在那里的人想俊也俊不到哪里去,我才不稀罕呢。」

她從托盤上端了碗冰酪,往里面淋槐蜜,「要叫我說,妳這純粹就是瞎擔心,要真是個愛告密的,早幾天前就該抖到妳爹耳朵里去了,還能等到這會子?好啦,別想了,來,吃冰。」說著又在碗中放了鮮果,再添上兩匙梅汁,放到青陽面前。

青陽不是想不通這個道理,況且戰場上領兵拚殺,刀頭舌忝血的人,似乎也不屑做這等鼓唇弄舌的事,可當日那幾句暗含威脅的話猶在耳邊,怎麼都叫人放心不下。

她一手捧腮,一手拿銀匙在碗里攪弄著,卻沒半點要往嘴里送的意思,「妳也不想想,他可是姓狄的,沒來由憑什麼要替我隱瞞,難道還指望他幫理不幫親嗎?說不定早就已經攛掇好了,正想法兒怎麼整治我呢。」

「好了,好了,似妳這般,沒等叫人算計,自己倒先嚇死了。」芸娘不再理她這副嘴硬模樣,自己也調了碗冰酸酪,轉而說起閑話。

外面雨勢不休,過了巳正,天漸漸亮了些,埠頭上也比先前更熱鬧了,河面上像籠罩著一層薄霧,煙水朦朧,本來不過是尋常的景色,此時卻驀然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就像那人的眼神,恍惚看不真切。

青陽莫名煩悶得厲害,默然不語地靠在那里,芸娘的話如徐風過耳,半點也沒听進去,朝外觀望的目光也漸漸開始漫不經心。

「哎,快瞧,快瞧!」芸娘忽然一聲叫嚷,略顯豐盈的身子從椅上彈起來,連手上的冰酸酪也忘了擱下,忙不迭地打手撩開簾子,睜大眼楮向外張望。

青陽被她一驚一乍的模樣撩撥起了好奇之心,跟著挨過去看,順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見一名穿天青色袍服,外披薄紗罩衫的昂藏男子從埠頭外的街市間閑適走過。

她沒心思看這個,興致疏淡地坐了回去,「我當是什麼呢,不就是個尋常男人嗎,有什麼好瞧的。」

「尋常男人?嘖,妳仔細再瞧清楚了!」芸娘投個白眼過去,一臉對她不識貨的無奈,咂著兩片沾染了酸女乃的唇贊嘆,「看那眉眼,那體態,簡直是潘安宋玉轉世!妳沒听說嗎,如今都傳言潁川瀾家的大公子能叫昭君稱羨,當世無人能及,眼前這個怕也不比他差,我船上那些加在一塊都及不上他半根指頭!」

青陽斜睨著她驚艷無比的樣子,甚為不屑地撇唇未做理會,又朝後坐了坐,忽听她又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明月樓嗎,他怎麼……」

明月樓可不就是城中最出名的風月歡場嗎?

青陽斜眼看過去,果然見那人半步不停,迎面走進一座外飾奢華的高閣,登時不屑地道︰「嘁,瞧見了吧,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男人還不都是一樣的德性,生來就是為了偷腥的,再光鮮的皮囊也沒用。」

因為父親負了母親的緣故,男人在她眼中沒一個不是薄幸無恥之類,白日里就狎伎宿娼者更是下流至極。

芸娘只顧垂涎盯著,沒听出青陽語聲中已帶了兩分怒意,遠遠望著那男子走進門瞧不見了,才意猶未盡又悵然若失地轉回身來,坐在椅上發怔。

「不成,這樣的妙人兒被樓上那些庸脂俗粉沾著成什麼話?不行,不行,我得去瞧瞧。」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想到什麼又望了過去,「嘿嘿,青陽陪我一起去吧。」

青陽挑弄冰酪的手一顫,差點潑濺出來,瞥了一眼好友滿含期待又有些下作的笑臉,不由蹙起眉來,「妳愛去就自己去,這種事別拉我。」

「我一個人怎麼成?」芸娘涎著臉笑,「又不用妳露面,咱倆換個行頭,還像上回那樣來一曲胡旋舞,那公子瞧了定然魂不守舍,到時候我借著把盞的機會進去,妳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青陽抽了抽唇角,腦中不由自主便浮現出狄銑那兩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種如芒在背的錯覺頓時又涌了上來,翻了個白眼連連擺手,「免了,尊駕還是另請高明吧。」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一回也不成!」她說得決絕,低頭吃冰酪,像是半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芸娘的眼珠轉了個圈,移身坐到近處,「別急呀,妳先把話听完。我爹最近得了件和田羊脂玉的觀音大士像,說是數百年前無機大師靈台建寺時親手雕琢的,流傳至今可是無價之寶。妳若今日幫了我這忙,我定去求來給妳,等回頭老夫人生辰時,妳拿出來做個壽禮,可不把誰都比下去了?」

聞言,青陽慢慢抬起頭,眼楮眨了眨。

雨才剛小了些,日頭便急切地在天空露出半張臉來,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漫空灰雲彷佛都浸染上了瑩粉色澤。

青陽隔窗看得愣神,廳內錚弦落寂時竟全無所覺,鼓聲促起也同樣充耳不聞,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過神來,耳畔響起芸娘的低語,「發什麼愣呢,該咱們了!」

青陽被拉上廳心鋪下的波斯絨毯,鼓點綿密的節拍已疾如奔馬,催人起舞,芸娘翻手作蓮,先自扭動起了腰肢,又擠眉挑弄眼沖她使著眼色。

青陽回了個懶洋洋的眼神,雙手翹指舉過頭頂,彩袖順勢滑落,兩條光潔的臂膀袒露出來,皓白如玉的雙腕交纏之際,金環系鈴抖顫出悅耳的碎響,身子也隨之翩然律動起來,一對杏眸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懶的模樣。

她早忘了是怎麼戀上舞蹈的,只記得當初不過是一時之興,到後來竟漸漸放不下了,尤其是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樂一起,便會聞聲而動,蹁躚躍舞間,恣性縱意,澄心空明,彷佛身在雲端,可以暫時忘卻身世的傷痛和不快。

此刻,她腳踏著鼓點的節拍,踮足飛轉,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盤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紅霞初綻,丹芍盛放。

倏爾,鼓點一頓,兩人轉勢也同樣一滯,雙臂纏舉,腰胯款款撩擺,四目交投間是同樣的嬌俏,明眸生媚,隔著面紗相視一笑,立時引得看客拊掌喝彩。

青陽正沉浸其中,渾然忘了來此的初衷,耳听鼓聲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卻見芸娘驀然折腰一仰,指尖撥動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掛的珠簾,立時撩起一片窸窣的聲響。

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風月場間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擱手擱下酒杯,起身緩步撩簾而出,上前從一名樂工手中拿過手鼓,竟也興致勃勃地協奏起來。

青陽原先是遠離隔簾的,沒仔細瞧過這人的樣貌,此時近在咫尺,見他果然生著一副好容貌,劍眉入鬢,眼蘊風流,唇間還噙著一抹溫和的笑,儼然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不知為何,她心中並沒起什麼波瀾,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寶,雖然也由衷贊嘆其精美絕倫,但卻沒起半點據為己有的貪念,純粹只是尋常的品鑒罷了。

芸娘那雙眼卻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償所願的喜色,恨不得將對方咬在口中吞了似的,當即湊過去與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興擊鼓與她相和,腳下踢踏的節拍竟也十分靈動,青陽正有些驚訝,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轉,換到她身邊,持鼓輕拍,俊美的臉上笑意盈盈,彷佛在誠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雖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灼熱,跟狄銑看人時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又少了暗含無禮戲謔的正色,沒有讓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陽不知怎麼會想起那個人,雙頰不由得一熱。

她可不是什麼巴望著攀結富貴的舞姬,自然沒心情應和別人的興致,況且眼前這男子又是芸娘喜歡的,自己更不會奪人所好,于是不著痕跡地幾個旋步拂身繞過,故意將芸娘隔在兩人中間。

那男子並沒著惱,反而興致更濃,借著舞步閃轉,朝她這邊貼近,青陽不願跟這等陌生男子糾纏,不知不覺被逼到了廳門不遠處。

她心里有氣,正尋思著索性就這麼走了,背後突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她一分心,腳下沒留神打了個絆,登時向後倒去,好在背心及時被一股力道托住,沒真的摔倒。

青陽的目光隨著頭頸上仰時,恰好對上那雙正色凜然的眼,這回沒有半點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暗沉,那兩道濃密的眉頭也微蹙了起來。

「哈哈,狄兄來得正好,如此絕妙的胡旋舞就是關外也難得一見,這趟來江陵真是不虛此行!」那男子朗聲一笑,手上的鼓點紋絲不亂。

「嗯,確實不虛此行。」狄銑望著臂彎中那張怔懵錯愕的小臉,一聲輕呵。

青陽望見那冷淡的眼眸促狹起來,渾身打了個顫,心差點從身體里跳出來,她慌張地直起身,扭頭就往外跑,半步不敢停留,一路奔下三層樓,直跑到先前換衣梳妝的隔間外,回頭看沒人跟上來,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氣,搭手扶著門框喘息,茫然的腦袋也開始轉起念頭來。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自己現下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沒半點相似的地方,臉上還蒙著薄紗,只是那匆匆的一瞥,應當沒那麼容易瞧出來才是……

她這麼想著,可腦中回思著他方才俯視的眼神,還有那句冷笑著說的話,心里越發沒底,不管如何,這里不是久留之地,須得趕緊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尋見。

青陽又朝來時路望了一眼,便閃進隔間,剛要掩門,一只男人的大手驀然從外面伸進來,抵住了將要閉合的門扇。

青陽嚇了一跳,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過來,她雙手卯足勁兒死命頂著,心下卻叫苦不迭。

對方像是存心試探,一點點地往里推,手指搭在門板上,絲毫瞧不出用力的樣子,但每一節都彷佛蘊藏著不可捉模的力量,甚至一見便叫人覺得難以抗拒。

青陽從沒見過這樣的手,怔神之際,那股力道陡然一強,生生將門擠開了,她忍不住往後退,眼睜睜望著那身緋袍像火一樣從外面徐徐燒進來,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畢竟年歲不大,又做賊心虛,遇上這樣的事完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心里慌得厲害。

狄銑默聲不語,眼前這個小丫頭沒了畫舫上趾高氣揚的架勢,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脅的模樣也不見了,杏眸佯裝鎮定地望過來,像只受驚的小貓,不知該往哪里躲藏。

他從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過,當時一笑置之,過後也不會去在意。

可對她卻有點不一樣,或許是因著從沒見過這等膽大妄為的小丫頭,倒跟自己少時有幾分相似,有意無意便起了關切之心。

他目光放低落在她的腰身上,那短袖胡服與上次不同,但卻更加窄緊,服貼地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段,裙襬雖不像上次那樣遮掩不住雙腿,卻有種別樣的風情,再配著那張本就媚色天成,卻還畫了艷妝的小臉,掩在薄紗之後更是欲蓋彌彰的惹人起意。

這妖嬈的模樣叫人瞧了,只怕沒幾個不會心生邪念,這丫頭卻還傻得樂此不疲,當真以為天下不軌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對付嗎?

「郡主平日都喜歡到這種地方來獻舞嗎?」狄銑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戲謔,卻仍弄不清是什麼心思。

青陽瞧著不免有些緊張,向後退了半步,卻又不肯矮了氣勢,顰著眉橫眼瞪過去,「是三公子自己愛逛這等花街柳巷吧?」

明明叫人當面揪住了把柄,居然還敢理直氣壯地反問,狄銑始料未及,睨著那張暗自慌張,卻又倔勁十足,繃著樣兒像打算頑抗到底的小臉,忽然更覺有趣。

「我來此自有來的道理,況且,男人就算真上青樓賞樂暢飲也是風雅之事,卻不知郡主在這里究竟是為怡情呢,還是別有所圖?」他淡漠的語聲中冷意十足,活月兌月兌就是長輩教訓不肖晚輩的口氣。

又不是對著高荔貞,當面擺什麼舅舅的臭架子。

青陽挑起下頷,不屑地道︰「來這種地方還有道理?緊急軍務還是大會賓客?嘁,三公子既然這麼說,那正該你做你的風雅事,我走我的獨木橋,只當都沒見過,誰也不與誰為難,各自方便才是道理。」她一通反唇相譏,直斥對方不過是個假正經,自己也覺字字見血,悶氣盡吐,甚是痛快。

自己確實被當面捉住行為不端,可他不也是一樣嗎?要真敢不依不饒,她這張嘴也不是吃素的,到時候魚死網破,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得著好去。

青陽暗自計議,想到得意處,心里頭也不慌了,仰頭回瞪時卻見對方眸中的寒色陡然凝重了兩分,但一轉眼,那股冷然之意又消于無形,唇角輕翹露出淡淡的笑來。

「郡主既然這麼說,那有些話還是面陳老夫人好了。」語聲未盡,狄銑已轉過身去,拉開房門。

利害都擺在明面上,台階也鋪好了,明明是各自方便,兩不相擾的好事,聰明的就該睜一眼閉一眼才對,怎麼還不依不饒地糾纏起來了?難道這人真的半點也不顧及聲名,定要和她過不去?

青陽有點傻眼,一時竟沒了主意。

「把這身衣裳換了吧。」他側頭冷然丟下這句話,掩門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里面。

青陽愣了會神,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挨到門縫邊偷覷,外面不遠處果然有道側影,負手立在那里。

瞧這架勢,這人是鐵了心要將她親自揪回去,到時再加上狄氏母女倆添油加醋,就算祖母再怎麼護著,高湛也不會輕易善罷罷休。她咬著牙又氣又急,心里火急火燎地想著該如何是好。

這會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芸娘那妮子偏偏還在上頭貪戀男色,也不下來幫忙,像是早忘了她的死活。

青陽沉下那口氣,靜心思量,為今之計說什麼也不能隨他回去,須得想法子溜走,到祖母那里佔個先,回頭鬧起來便說自己見他上了青樓,才叫芸娘伴著去看個確實,到時候他口說無憑,反倒是自己人證物證俱全,由不得這討厭鬼矢口抵賴。

她越想越覺是個萬無一失的好法子,也不如何擔心了,先到後窗處瞧了瞧,見那里正靠外牆,從二層順著挑檐下去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于是青陽放下心,拿水洗淨了臉,火速換回原來的衣裳,隨便綰了個朝雲髻,听外間沒什麼動靜,便小心翼翼地推窗翻了出去。

外面雨已停了,但檐頭上還是水漉漉的,她仗著有兩分習過武的粗淺底子,手提裙襬踩著瓦躡手躡腳走下去,到外牆近處,估模了下距離便提口氣一躍而下。

那牆後是片軟泥地,積了雨水不免更加濕滑,她落腳不穩,登時跌倒在地,手腳衣裙都濺得泥水淋灕,心下暗叫倒霉,卻也顧不得多想,正要撐起身,就見前面一雙微翹的靴尖猛地戳入眼簾。

青陽心里登時一片涼,歪坐在地上發起懵來。

這人難不成真是妖魅變的,不光總能鬼使神差地撞見她的莽撞之舉,還能料到她要逃的心思,連落腳在哪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到三尺高的牆居然跳成這副德性,呵,起來吧。」

這譏諷的話讓青陽面紅過耳,剛要回嘴,一只大手便探下來,輕托著臂彎將她拉起,耳畔風聲鼓蕩,身子被一團融融的暖意裹住,卻是他那件寬大的緋袍。

她詫異一愣,怎麼也沒想到接在那句嘲諷之後的竟不是奚落,更沒料到他會解了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這算是先把人欺負夠了,再假仁假義地施以恩惠嗎?青陽暗地里恨恨鄙夷,臉上卻紅得厲害,連耳根子也是燙的。

這時候就算不開口罵,也該把衣衫丟還給他才對,可那帶著他體溫的衣裳覆在身上,混雜著藥味的男子氣息烘燻在鼻間,竟絲毫沒有不適之感,本能上也不排斥,連她自己都不由詫異。

她心中怦然,索性繞過感官,將此歸咎為自己的緩兵之計,反正現下被他拿捏住了,不如先行示弱,另謀月兌身的法子。

芸娘不是說過嗎,女兒家的眼淚是天下最神奇的東西,男人就算是鐵石心腸,只要見了,立時便會軟化。

這一招她也是百試不爽,就連那負心薄幸的父王,只要一見她紅了眼圈,多少都會有片刻的怔愣,叫她有機可乘。

如此一想,青陽便坦然下來,低頭揪著袍子掩住自己身上泥水髒污的濕跡,故意抿唇眼露委屈地望過去。

「走吧。」狄銑這時已偏過了頭,側顏仍舊清冷淡漠,根本沒去看她,簡短地說出這兩個字,轉身徑自往前走。

青陽望了個空,不由得尷尬,更隱隱有點失望,對著他的背影擠眉弄眼地做個鬼臉,卻也不敢違拗,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沿高牆繞過那條巷子,來到後面的馬廄,她還在訝異,狄銑已叫小廝解了套繩,牽過一匹棗紅馬來。

青陽是個好動的,爬高爬低都不在話下,卻偏偏沒騎過馬,這時一見那牲口昂首吐氣的樣子,不禁有些害怕。

「怎麼,沒騎過?」狄銑挑眉,她那微懼的心思就寫在臉上,一眼便能叫人瞧出來。

青陽面上一窘,回了個白眼,卻不肯叫他看低了,「誰沒騎過?騎馬射箭都不知多少次呢!」

「哦,郡主不愧是王女,果然有巾幗不讓須眉的風範,來吧。」狄銑瞧著她那副逞強的樣子,忍笑向後撤了一步,將韁繩遞過去,示意她上馬。

青陽信口說完大話,卻把自己困住了,眼見那馬生得高大,像堵牆似的橫在面前,背上配了鞍具之後比自己還高,不禁更是後悔。

她不敢再去瞧他眼中的戲謔,只能暗暗給自己鼓勁兒,平日里見其他人騎馬,不都穩當得緊嗎,也就是個敢與不敢的區別,哪里會有多難。

她憑著一股「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的勇氣,抬腳踩上馬鐙,雙手攀著馬背,笨手笨腳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將腿掛到鞍具上,手上卻打了滑,登時便往下栽倒。

她失聲低呼,只道又要在他面前難堪了,忽然間一股力道托上腰際,身子立時直了起來,還沒等回過神,就穩穩地坐在了馬背上。

青陽知道是他暗中幫忙,反而更加緊張起來,心說方才沒看到他叫人牽來另一批馬,他接著定是要上來和自己同乘……

「坐穩了。」狄銑沒有半點恥笑的口氣,就像全沒瞧見她的丑態似的,不由分說牽著馬就走。

青陽有點猝不及防,伏在馬背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直至雙腳尋到馬鐙踩實了,才稍稍安下心來,不再那麼慌。

好在那馬像通人性似的,覺出她的局促不安,腳步輕緩,走得尚算穩當,她不再提心吊膽,才騰出眼來去看前面牽馬的狄銑。

這人也真是怪,瞧著一本正經,卻處處來找碴作對,當你以為他不會善罷罷休,卻又風輕雲淡地帶過,真像個正人君子似的。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怪誕的性子?

青陽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麼,到底又要把她怎麼樣,心里越發沒著落,但見他離開馬廄後也沒半點要上來同乘的意思,意外之余倒也放了心。

一路轉出巷子,循街而行,他不說話,她也無言。

可是一男一女,一個只著素白的中衣在前面走,另一個卻裹著男子的袍服,發髻蓬亂地坐在馬上,這光景實在惹眼。

青陽羞紅了臉,只能低頭半掩著面孔,狄銑卻在前面坦然闊步,好像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時候恰是正午時分,街上行人如織,沿途不知引來多少側目。

好不容易轉進一條僻靜的巷子,青陽終于忍不住了,「你只瞧見我人在那里,可曾想過是什麼因由嗎?無緣無故的,誰會以此為樂……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這話隱然已有些直言不諱,不想再繞彎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腳下絲毫沒有停頓,側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狀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轉了回去,繼續默然無聲地朝前走。

青陽像是從那一瞬的回瞥間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覺出他半點也沒在意自己的話,登時一股怒氣往上沖,「好!我就知道說了也是白說,你也不用帶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著招嫌!」

她聲音猛然拔高,到後來還帶著一絲哽咽,竟像在撒潑耍賴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銑終于出了聲,「可郡主就算沒想過去青樓獻舞的後果,難道連南平郡王府的名聲也不顧了嗎?」

南平郡王府的名聲?

青陽冷笑著譏諷,「我父王是何等人,還會在乎名聲嗎?我出生時父王就不在身邊,傳言都說他被沙戎人擄去北方大漠,母妃盡力支撐著家門,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頭另結新歡,風流快活,連孩子也生下了,還不識羞恥地全都帶回家來。當初對我母妃說什麼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頭來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萬念俱灰,投繯自盡了,那天……還是我的生辰……」

說到這里,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沒留意前面的人腳步微滯的變化。

「從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日,再也沒自己的生辰。呵,郡主又怎麼樣?在人家眼里還不是眼中釘,肉中刺,巴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將嫡長女丟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嗎?」

「怪不得要翻牆爬窗,拚命想到外頭去,畫舫上折騰厭了,又要去青樓招搖。」狄銑沉聲反問,雖然仍是不認同,但口氣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為我是不知廉恥的人嗎?」她恨聲回了一句,繼續泣聲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沒人理會我,更沒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還能怎麼樣?不錯,芸娘家里是商賈出身,有時候瘋起來也沒個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說義氣為重,女人便不是嗎?我若是不幫她,難道連這個真心的朋友也要棄了嗎?」她發泄似的說完這些話,涌著淚花的雙眸中滿含倔強,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發。

就在上明月樓之前,青陽還以為自己之所以答應幫忙,純粹是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壽禮,現下被他這一激,才懂得自己的本意,不禁更覺可笑,淚水終于忍不住撲簌簌而下,她趕忙偏過頭去抹拭。

狄銑這次沒再說話,默然無聲地牽著馬,那抹哂笑早已抿散在唇邊,目光淡淡地掠過街市向上移。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頭還躲在雲里,感覺不出燥熱,卻悶得厲害,陽光漫過旁邊的灰瓦牆灑落下來,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貼身中衣,隱隱能望見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陽本來還在抽泣,這時卻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種禁在深閨里的姑娘,跟著芸娘多少見過一些,現下瞧著就覺這人渾身上下像蘊著一股虎豹般矯健的力量,每一處又千雕萬琢,不失精美,與從前所見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剛才不還在傷心難受嗎,怎麼一轉眼就生出這個心思,還對他品頭論足起來了?她甩甩頭,將此歸咎于和芸娘在一處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沒個定性了。

狄銑仍舊不言不語,彼此默然良久,青陽忽然發覺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見過的。

她自小長在王府之內,外出的機會不多,長大後雖然時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處,所去的也就是那幾處熟悉的坊市,這時見不是慣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

「你要帶我去哪?」她驚問。

狄銑沒回答,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叫人無法多言。

沒多久轉進另一條街,遠遠望見前面坡勢平緩,山上一片蔥翠,下面紅牆綠琉,樓閣林立,赫然就是南平郡王府。

青陽不由一訝,沒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這人才來了不過兩三日,竟已對城中各處地形了如指掌,當真是了得。

她不由自主地生出驚嘆,隨之而來的卻是揪心不安,急切地攥緊了手中韁繩,「三公子只是來道賀,與我素昧平生,過後還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這樣做?」

「那郡主以為,我該當怎麼做呢?」狄銑仍是不看她,但總算又開了口。

該怎麼做,在明月樓上不都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嗎?他到底是在裝傻,還是純粹揪著把柄在逗人取樂?

青陽從他淡漠的側臉中看不到一絲情緒,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無勝算可言,她恨不得跳下馬去動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從牙縫里擠出聲音,「如此說來,三公子是打定主意非要和我過不去了?」這話憋著一口悶氣,直是有些咬牙切齒。

狄銑也听得出那股潛藏在語氣里的狠勁,心中覺得好笑,卻恍若未聞,腳下連一絲輕微的滯頓都沒有。

青陽沉不住氣了,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祖母知道,否則家里便待不下去了。

她顧不得那許多,翻身便想下馬,可腳才剛離開馬鐙,眼前忽然虛影一閃,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隨即離鞍而起。

「你放手……」她扯開喉嚨大喊,隨即喉嚨里灌進了涼氣,她被嗆得咳嗽起來,連喊也喊不出來。

這里距離王府的外牆已不遠,許是已在禁地之內,路上不見行人,更沒誰听到她的呼喊,青陽只覺兩旁景色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條手臂上堅實有力的觸感。

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她又從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穩腳跟,看清周邊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頭不遠就是王府的後門。

她瞠目結舌,不由自主地驚詫于他這等超凡月兌俗的功夫,同時也徹底涼了心。

青陽陰著臉,把滿心委屈和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邊仍抓著自己不放的人。

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個人隨著那股力道猝然離地,眼見著越過墨綠的琉璃瓦牆,輕飄飄地向上躥升,掠上兩重檐頭,穩穩地落在縈風閣三層那扇寬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狀嗎,這又是什麼意思?難道……驚喜還來不及涌上來,青陽只是不敢相信地望著他發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話多說無益,郡主好自為之吧。」狄銑語聲淡淡,卻又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下一瞬,他驀然轉開目光,手撫上她的肩頭,扯著領襟一抽,將自己的緋袍收了回去,同時腳下輕點,瞬間躍下了高閣,幾個起落便在來時路上隱去了身影。

過了好半晌,青陽才從怔愣中回過神來,許是沒了那件袍子,莫名覺得背上有些涼。

她抱著雙臂,鼻間依稀還能聞到那股藥氣中殘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墜墜的服貼感,現下肩頭輕松了,反倒有些不習慣。

到底他是被自己之前那些話給說動了,還是突然間沒了興致,不想再管了?

她有點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沒什麼好糾結的,望著腳下僻靜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平時自己溜出去玩鬧了一番,累了便回來,那些尷尬事就像夢一樣,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抬手撫了撫面頰上殘留的溫熱,驀然發覺左邊耳際是空的,一只月珠耳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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