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黃色的圓月在黑色雲朵下若隱若現,好在宮廷的回廊上每十步就掛上一盞燈籠,要不,狄寧寧可能會一不小心踩空滑倒。
夜里的她視力急速減退,常常夜讀時都得點上十盞燭火才能輕松視物,所以當馬車駛出洛陽宮後,進入早已打烊的市集街道,她掀開簾子,幾乎看不清陷入死寂的街道景色,索性放下簾子,背部往後靠,閉上眼楮,短暫休憩。
「小姐,方才我已經讓人傳話回府邸,要他們替您準備熱水,待會兒您一回房就先沐浴,等您沐浴後,王媽應該就煮好菜了,您馬上可以吃飯,然後休息。」若藍擔心自家小姐從小嬌生慣養,未曾有一日過得如今天一般忙碌,于是請人回府替她打點好一切,爭取更多休息的時間。
「謝謝妳。」狄寧寧十分清楚若藍的用心,睜開眼,朝她微微一笑後,又閉上眼。
只是若藍靜不下心,對著自家主子試探性的小聲說話,「小姐,您睡著了嗎?」
「沒有,怎麼了?」狄寧寧的眼皮一動也不動,只有小嘴輕輕開合。
「我只是想問,今日早上您在空橋遇上那三人時,怎麼知道他們是誰?又怎麼知道那人就是八王爺呢?」若藍滿肚子的疑問憋得好痛苦,現下小姐總算放下手邊的工作,她才得空可以詢問。
「很簡單。」狄寧寧依然閉著酸澀的眼楮,思路卻清晰無比,「妳瞧那三人,當中有一人是光頭,做和尚打扮,另外兩人對那和尚是必恭必敬、誠惶誠恐的模樣。」
「的確是這樣沒錯。」若藍偏著頭,回想今日早上的情景,確實如小姐說的那般。
「光頭和尚是皇上寵愛的臣子,他原名喚作馮小寶,起初在江湖上賣藥,得到千金公主提拔到皇上面前擔任丑角,皇上喜愛他的風趣,卻不想讓人有閑話可說,于是命他剃度為僧,賜名薛懷義,在宮里掌管祭祀與各地佛堂修葺,而跟在他身邊的那兩人是出了名的狗腿,我瞧來者是和尚與兩名男子的三人組合,就知道是他們,只不過誰姓林、誰又姓張,就不清楚了。」狄寧寧口吻平淡,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少了花樣女孩的活力,卻多了莊重氣質。
「原來如此。」若藍點了點頭,「那王爺呢?您又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狄寧寧的腦海頓時浮現一雙鵟鷹一般的銳利眼眸,彷佛直直盯著她的心頭,嚇得她睜開雙眼,停止說話。
她知道那雙眼楮是屬于他的,一只被折了翅膀、用鐵鏈拴住單足的獵鷹──李澈。
「小姐,您怎麼不說話了?」若藍當然不知道狄寧寧在想什麼,只覺得自家小姐怎麼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讓狄寧寧有了不回答的理由。「到府邸了。」
馬車都還沒停妥,就看到王管家領著三名小廝,其中兩名雙手各拿一盞燈籠,替狄寧寧照明,另一人則沖上前來安好踏墊,先讓若藍下馬車後,轉身攙扶狄寧寧下馬車,將她呵護得有如絕世珍寶,怕她一不小心撞著或跌倒。
「小姐辛苦了。」王管家走在狄寧寧身側,年逾六十的他是從小看著狄寧寧長大的老僕。
「不苦。」狄寧寧一邊走向自己的房間一邊回話。
在接替父親的位置擔任宰相之前,她早已告訴狄府上上下下,在府中一律喚她「小姐」,毋需改變稱謂,因此大家才會這般稱呼她。
「對了,皇宮今日傳來消息,說是讓我們先別布置老爺的靈堂,您說這……」王管家忍不住皺起眉頭,直覺這是強人所難。
「就先听令吧!還有告訴府里所有的人,老爺過世的消息別再張揚,若有人問起,就說當時只是誤傳,老爺先前只是彌留狀態,目前已經醒了,待在家里養病。至于老爺的靈柩,找個夜里,領家僕到狄家祖墳先埋起來,待時機到了,再辦一場盛大的法事。」狄寧寧雖然也想讓父親風風光光的下葬,但是皇上金口一開,就沒有翻轉的機會了。
「知道了,小姐。」王管家點了點頭。
當狄寧寧回到房間時,閨房底端的澡間早已放了一桶冷熱剛好的洗澡水,為父親身後事愁苦的她忍不住會心一笑,感激若藍和大伙的貼心與寵溺,然後褪去身上的衣物,進入木桶里,讓疲憊的身軀浸在熱水里好好的放松。
漫長的一天終于過了。
但是想起今天只是開端,未來還有漫漫長路等著她挑戰,她的一顆心緊緊的揪了起來。
聰明如天人的已故狄宰相對自家女兒贊譽有加,而身為被贊賞的妳是不是應該更有自信?
猛地,李澈的聲音回蕩在腦海里,讓她得到無比勇氣。
「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狄寧寧在只有她一人的澡間里替自己加油打氣。
深夜,萬籟寂。
已故狄宰相的書房卻是一片明亮,成為府里如今唯一的光源。
狄寧寧裹著鋪棉披風,在父親的書房點上十盞燭火,手里還拿了一盞,逐一檢視妥善放在聳天書牆上的書籍,一本書也不肯漏掉,仔仔細細的查看。
她知道自己得趕緊入睡,養足精神面對明日的挑戰,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里總會不時響起李澈的一番話。
找找已故狄宰相的書房,看看他有沒有列出待辦事項,以及對朝廷、對國家的抱負與野望。
這番話成功的激起她的好奇心,她想,既然睡不著覺,索性到父親的書房找找還來得實在些。
只是當她冒著光線不足在行走間可能會跌跤或踫撞的危險,來到自從父親死後就閑置的書房時,還來不及讓失去父親的空虛感侵襲心坎,挫敗立即涌上腦門。
是她太久沒到父親的書房來了,導致忘了父親的藏書之豐富,不是花一、兩個晚上就能在上萬冊書籍里找到李澈假想的記事本,她必須逐本翻閱,一一過濾,才知道書房里究竟有無這本冊子的存在。
狄寧寧心想,要把父親的書房翻過來仔細找一遍,可能得犧牲她二十幾個晚上的睡眠時間。
空想預測要花多少時間也是枉然,還是起而行,先做再說。有了這個念頭後,狄寧寧開始著手一本一本翻閱父親的藏書,但每每當她發現有趣的或特別的書本時,就會克制不住好奇心的席地而坐,靠著書牆,大致翻閱。
現下她正從書櫃上拿了一本被翻得破破爛爛,連書名都磨得看不清的藍色書本,興致盎然的坐在地上,曲起腳,翻著書頁。
書冊內容十分有趣,但是她才看到第二頁時,不期然想起若藍方才的問話。
若藍問她,怎麼會知曉今日在空橋遇上為她解難的人是八王爺?然而她未能開口回答,全是因為她心底莫名的排斥說他不是。
洛陽宮內盛傳李澈是位夜夜笙歌、放浪形骸的不成才王爺,不懂宮中禮儀,隨意穿著就算了,還大剌剌的在府邸自行組了一個媲美歷代皇帝的後宮。
在宮中走動的人還說了,李澈過去在回到洛陽宮前,在邊關受到百姓擁戴、外邦尊敬不敢造次的神話,都是他自編自導的假話,因為他們決計無法相信在洛陽宮內毫無建樹的瞎混王爺會是從邊關屢屢傳來好消息的李澈王爺。今日,狄寧寧是看著李澈的穿著打扮認出他的,但這些話她無意同若藍說。
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的時間有限,所以不該用來胡思亂想,于是再次站起身,翻閱書冊,但才沒看幾本,眼皮竟然沉重起來,便靠坐在地上稍事休息,朦朦朧朧的,思緒逐漸混沌,一直到耳里傳來若藍的叫聲後才回過神來。
「小姐,您怎麼睡在這里?會得風寒的。」若藍蹲在狄寧寧身側,搖著她。
狄寧寧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只見若藍一臉擔憂的直瞅著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
「是什麼時辰了?」她的嗓音帶著一點沙啞。
「已經卯時了,您得趕緊用早膳,準備上朝。」
「原來我昨晚在爹的書房里睡著了。」狄寧寧淺淺笑著。
「小姐,您還笑得出來呀!方才我到房里見不著小姐,可是慌張得不得了。」若藍又心疼又氣怒。
自從老爺與夫人相繼過世後,家里只剩下小姐一個人和一群奴僕,除了年長的王管家還能勉強撐起整個家的家務,剩下的全都由小姐包辦,她不只要耗費心力上朝堂面聖、面對各地涌上的奏折,回到家還有一堆家務等著她裁決,根本是包辦男人與女人的事情,累倒是總有一天的事情。
因此,她現在能做的就是養好小姐的身子,以及替小姐找一位良婿,協助她打理家務。
「若是您得風寒,該怎麼辦才好?您的身體如此嬌弱,一不小心就會病著了。」若藍越說越心疼小姐。
「知道了,以後不會再這樣。」狄寧寧伸手模了模若藍的手,想要安撫她。
卻不料自己太過冰冷的手踫到若藍的手背,她又是一陣呼天搶地,令狄寧寧不當初。
非得要狄寧寧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若藍保證,自己以後絕對會回房里睡覺,若藍才肯放過她。
當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書房時,狄寧寧在房門口轉頭,望著聳天書牆,以及堆在地板上成為一座座小山的書籍,她不禁開始懷疑,昨夜的找尋是否做白工?
瞬間,腦海閃過李澈那雙深黑瞳眸,以及低沉的嗓音,不知為何,她莫名的想相信他的假設。
只是昨日才初次見過的李澈,那被人在背後講得難听的李澈,他的話、他的眼竟然會蟄伏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反復出現,是狄寧寧活了十八年以來的第一次。
走出書房,讓屋外的陽光灑上她的面容,照得她全身暖呼呼,舒服至極,在袖子底下的雙手用力握緊,勉勵自己不論未來有多艱辛、多困苦,她一定有辦法突破重圍,走出嶄新的道路。
有了第一天的經驗,狄寧寧在朝堂上的應對進退說不上駕輕就熟,但也是逐漸上手。
轉眼間,她接任宰相之職已過七日。
這日,退朝後,皇帝命人來議事廳請狄寧寧一聚,當她跟著婉兒由偏門進入明堂內苑,來到連接蜿蜒回廊的天井,驚見富麗堂皇的明堂大廳後竟是別有洞天。
燦燦陽光灑在人工開鑿的溪水上,形成點點光暈,猶如金箔般燦爛,溪流的源頭則是在天井底端的人造假山山頂,蜿蜒的河流順著山頂往下源源流泄,在天井中央的花萼亭繞了一圈,消失在狄寧寧腳下架高的回廊底端,美得令她目不轉楮。
溪流旁還種植了柳樹與牡丹,微風輕送,夾雜著綠葉與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武則天退朝後最常休憩的居所,也是薛懷義講笑話逗樂皇帝的舞台。狄寧寧站在回廊上,就可以清楚的見著五十尺距離外的花萼亭里,薛懷義正站在皇帝面前,夸張的手舞足蹈,不曉得說些什麼,而皇帝則笑得樂不可支。
「宰相,皇上正等著您呢!」婉兒見狄寧寧站在原地直往涼亭看去,忍不住開口提醒。
「嗯。」狄寧寧應了聲,才又舉步往前走。
她十分不願意與薛懷義打照面,因為對他有種莫名的厭惡感,她想,在整個洛陽宮里,討厭他的人應該多過喜歡他的人,卻又不得不拉下臉向他卑躬屈膝,所以當她見著薛懷義也在涼亭里時,實在很不想過去與他待在同一個空間里。
「微臣參見皇上。」就算不情願,狄寧寧也還是得來到花萼亭里,對早已入座的皇帝行了一個禮。
薛懷義接收到皇帝的眼神,停止像八爪章魚的夸張動作,乖乖退到躺椅旁等候,雖然他低垂著頭,眼神卻忍不住瞟向宛如花朵盛開的狄寧寧身上。
狄寧寧穿了白色窄袖高領深藍色襦裙,胸下部位系了與手肘披掛錦帛同色系的淡藍色蝴蝶結,長發則不費心思的在頭頂簡單的梳了一個單髻,看起來落落大方又得體。
武則天斜臥在躺椅上,抬手示意狄寧寧坐下後才開口,「這幾日過得還好嗎?」
「回皇上的話,微臣這些日子過得挺辛苦的。」狄寧寧直言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