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赐嫁 第二章 狄家人最讨厌了 作者 : 以真

没有皓月繁星,这夜便少了七八成的韵味,但总归斜风细雨驱尽了暑气,耳中听着丝竹雅乐,隔着烟水朦胧闲看近岸远峰,多少也算有几分趣味。

可惜天公不作美,宴至半截时雨势渐疾,风也越来越大,连这些许兴致都被吹散了,不得不提前终席。

青阳早就待得有些腻了,待宾客们都散去后,便推说身子疲累,辞了顾氏径自回萦风阁,不想才刚走上栈道没几步,后面就有仆婢追上来传话,说王爷要见她。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暗暗啧了声。

于她而言,父女之情早已寡淡如水,心里只剩下愤恨。

而在那位南平郡王眼中,她更是个朽木难雕的不肖女,相看两相厌,惯常一两个月也未必会见上一回,这时候叫她去,显然事有蹊跷。

怪不得刚才宴席上高荔贞看她的眼神含笑带讽,却又安安静静地没起什么风浪,原来这场戏早就已经安排下了。

青阳倒也不惧怕,见旁边撑伞的李氏满脸忧色,淡笑了一下,叫她留着,自己一个人随那仆婢去了。

绕过月池的另一边,走入许久未进的迎春门,再折转向西,便是一座红墙绿瓦的二进院落,这里并非正殿,而是狄氏日常起居之处。

依照前朝规制,正妻无论是生是殁,其位皆不可由他人僭越继取,后来者哪怕再受宠爱也只能屈居妾室。然而山河破碎,社稷倾覆,国都已经亡了,虽说仍留着王侯的名头,那些规矩却已是荡然无存。

可狄氏却依旧恪守旧制,不入正殿,平日里在王府也从不以王妃自居,俨然一副恭敬贤淑的做派,也正因如此,祖母当初才默许她进门,在狄氏生下儿子高颖后更给了她体面,让人尊称她郡王妃,也容许她喊自己母妃。

堂堂国公府长女未有名分时便不顾一切生了孩子,后来明明已经登堂入室,却又十余年自甘为妾,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不简单。

可纵然青阳看得再通透也没用,依旧只能干瞧着父王对那个女人的爱与日俱增,最后竟将正殿弃之不顾,毫不犹豫地随她住在这里。

过了中门,见后殿檐头上张灯结彩,里面却昏杳杳的,只有东首的阁间是一片明亮的光,她横了一眼,心头有股气堵上来,沉默的跟着走进去。

高湛正手拿书册坐在对面的翘头案后,连燕居的冠袍也没穿,中衣外只披了件烟青色的长衫。

狄氏也是一身素淡的衣裙,在案头拎着紫铜壶换香,见她进来便微笑点头,“青阳来了,坐吧。”

“坐什么?”高湛脸上那份平和在看到女儿时随即消敛,也不理狄氏示意她别动气的眼神,目光直瞪过去,“过来回话!”

这两人衣着闲适,恍如寻常民家夫妻,一个秉烛夜读,一个红袖添香,双双乐在其中,倒好像是被别人打搅了好兴致,青阳只觉那股闷气噎到了喉咙口,在袖里攥着拳头走过去。

高湛一见她那副忤逆不敬的样子,面色登时更难看了,沉着嗓音道:“我且问妳,昨日究竟去哪里了?”

“给祖母求佛串子去了,还给母妃添了香,后来看西市有花灯,就去瞧瞧来着……”

“胡扯!”高湛猛地一拍案桌,“有人见妳去了南熏坊的埠头,当我不知道吗?说!跟何人约在那里私会?”

既然都叫人盯着了,还在这里逼问个什么,想想也是可笑。

青阳坦然不惧,唇角反而弯弯地翘起,“若是依着父王的意思,那都是些身分低贱的人,说也说不清楚,我总不能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来给你看吧。”说着,眼角有意朝案头那边瞟过去。

狄氏颦了下眉,却只做没听见。

高湛声色俱厉地怒吼,“作孽的畜生,妳说什么!”抓起手边的笔劈头砸了过去。

青阳距书案尚离着三四步远,却没挡也没躲,任由那枝前镗粗圆的斗笔打在眉梢,那处先是火辣辣的一麻,随即刺痛起来。

“哎呀,王爷不是答应了妾身不动气吗,莫要伤了孩子。”狄氏惊呼着上前拦阻,慌不迭将案上的笔砚镇纸都护住,“青阳年纪还小,说几句立下规矩也便是了,哪至于就动手。”

“还小?转年就要十七了,贞儿比她还小一岁,时时都知道端庄守礼,这孽畜却忤逆任性,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还敢跑到外面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她不要脸,列祖列宗可还要这张脸面呢!”高湛额间青筋暴跳,作势又要去抓手边的书册。

狄氏赶忙扯住,“那也不能这么打,青阳是个活泛性子,兴许在家里待闷了,出去走走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好好的没出岔子就是万幸,王爷也息怒吧。”

她接着转过头去,满眼恳切,“青阳,妳父王操劳了好些日子,身子也不大舒服,快认个错吧,别再顶撞了。”

青阳不禁冷笑,目光绕过那总一派贤妻慈母模样的女子,转向兀自怒气难平的高湛,“父王,昨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高湛面色一凝,眸光也变得怔忡。

“记不得了吧,若是母妃还在的话,现下该和你一样年纪了。”青阳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的情绪,双眸却已泛起浅浅的莹光,“结发夫妻,不离不弃,何况母妃还是诏册赐封,从府门抬进正殿的人,父王却连她的生辰都忘了,既然心里再没有这个人,还管她生的孩子做什么?”

她微带哽咽,话更像戳人心窝的刀子,高湛唇角抽挑了两下,眼神复杂地瞪着她,厉色在眉宇间渐渐消散。

“若是父王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青阳不愿再瞧那张脸,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妳等等。”高湛忽又开口叫住她,语声依旧冷硬,口气却平缓了下来,“姑且念妳是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绝不许再有一丝一毫的任性妄为。我想过了,似妳这般不服管教的心性,须得有个惩戒才行,索性先搬去城北庵堂礼佛诵经,好生把性子磨一磨,也算为家里祈福,至于何时回来,观妳后效吧,若再敢胡作非为,妳可仔细……”

“仔细什么?”顾氏由两个小婢伴着,怒容满面地走进来,抬眼瞪向儿子,“你叫青阳去庵堂礼佛?”

高湛没料到母亲会来,怔愣间瞥了青阳一眼,赶忙起身搀扶,“娘,妳先别动气,且听孩儿把话说完。”

“还想说什么,说那些绝情绝义的混账话?”顾氏怒不可遏,鸠杖狠狠打过去,月兑手掉落在地上。

高湛唯唯退了半步,不敢再吭声,慌忙撩起袍襬跪下去。

狄氏也赶紧在侧旁跪倒,“母妃息怒,王爷也是为了教导青阳,一时气愤罢了,过后想通了定然不会这样做的。”

“住口!哪里轮到妳说话,留着心思回头管教好妳儿子吧。”顾氏又是一声怒喝,睨着伏在地上的高湛,“好啊,原先只道你是个不念情的,隔了十来年,居然连人味儿都淡了,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容不下,干脆把我这老婆子也一起轰出去得了!”

高湛打了个颤,目光缓缓向上扬,半途倏尔顿住,没有辩驳,重又伏了下去。

青阳起初听说要让她搬去庵堂时,除了感叹高湛的无情外,心里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反而还生出些许轻松,祖母这一来算是帮她解了围,可见老人家怒容越来越沉,手脚都在哆嗦,不由得生了担忧。

她也跪了下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鸠杖,泪眼盈盈,含笑拉住顾氏的手,“祖母,我没事,妳别气坏了身子,其实去庵堂给祖母和母妃祈福,积些功德也很好。”

“莫胡说。”顾氏轻斥,脸上怒容尽去,接过鸠杖将她扶起来,疼惜地抚着她眉梢那片红印子,“好,我不生气,好孩子,咱们走,别人不要妳,祖母收着妳,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胆子让妳搬出去。”

言罢,又狠狠朝跪在地上的两人瞪了一眼,祖孙俩搀扶着去了。

“母妃走了,王爷快起身吧。”狄氏先直了腰,伸手过去扶。

高湛仍跪在地上铁青着脸,愣愣地没瞧她,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门口随风轻摆的帐幔,目光恍惚,“妳去瞧着颖哥儿吧,我今晚在这歇了。”

狄氏扶他的手一顿,眼露诧色,但还是温声劝道:“母妃也是一时之气,王爷不必太放在心上,母子间哪有隔夜仇,明日我抱世子去请个罪,母妃瞧见孩子,气定然就消了。”

“行了,妳去吧。”高湛不置可否地摆摆手,起身走到翘头案后坐下,阖眸入定似的靠在椅背上。

顾氏始终紧攥着青阳的手不肯放,一直暖语安慰,直至迎春门外才分开,又千叮万嘱,命人好生服侍她回萦风阁歇息。

其实根本用不着安慰,真正的伤痛永远刻在记忆中,抹也抹不去,而青阳也早过了那个只知流泪,惶然不知所措的年纪,即便悲伤也已木然,心里只剩下排遣不尽的寂寥和空怅。

雨停了有一会子了,脚下的青石板水淋淋的,一路如溪流般铺泻过幽长的巷子,举头仰望,一弯勾残的月挂在东天上,润洗一新似的明净皎洁。

青阳还在惊讶这时候居然会有月亮,蓦然就望见东巷阁楼的挑檐上有个人影。

那身形一望便知是个男子,宽袍广袖,散发轻扬,支颐侧卧在那里,一手擒着酒壶,悠然自饮。夜色沉谧,远远地窥不见半点容貌,但那副闲然自适,又恣情纵意的卧态,却是惹眼至极。

此时弯月如镰,正半垂在檐脊上,好像衬托般映在他身后,漆黑如剪影般的样子竟有种忧郁冷寂之感。

“郡主,时候不早了,该回了。”李氏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阳正瞧得出神,偏着脑袋,目光定在远处,“那是什么人,怎么躺在檐上?”

李氏自然也看见了,她瞥了眼,随口应道:“就是狄家的三公子,这样子老奴也见过两次,是有些怪,郡主莫在意,只当没见到就是了。”

“哦,原来是狄家的人,怪不得了。”青阳鼻中轻哼,不屑的正要转身时,却鬼使神差的又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檐头上那人的卧姿好像微有变化,月色如银,浅浅勾勒出侧脸俊朗的轮廓,水一般冷淡的眸似也正朝这边望着。

水翠的裙襬在垂花门后隐去的那一剎,前庭阁楼上的禁鼓恰好隆隆响起,高亢的报更号子越过高墙送过去,未几便淹没在重重深宅院落中。

如今南平郡王府堪堪也就只剩个王府的空架子,可排场却一样不少,规矩也总比人要多,所谓钟鸣鼎食之家大约就是这个样子。

狄铣狭眸轻哂,眼前仍残留着那张小脸望过来时好奇不已,眉宇间犹带凄色的样子。

想想也是,堂堂的郡主却夜上花船胡闹,白日里还敢翻窗爬墙,叫家里知道了,一通训斥怕还是轻的,然而她脸上却看不出心有余悸的惧色,倒像是没吃什么教训。

他不觉好笑,却也没多想,扬起手臂,慢慢将银壶倾斜,酒水从鹤喙似的壶嘴弯出一条莹亮弧线坠下来,落入口中。

下面传来轻响,杜川跃上檐头,到近处屈膝俯身,“三郎,郡王妃来了,快下去见一见吧。”

他皱眉搓弄着颔间乱蓬蓬的胡须,又凑近低声道:“不是我多嘴,瞧那位脸色不大好,兴许是刚受了委屈,三郎待会说话……”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的狄氏尖声道:“三郎下来,我有话说!”

狄铣充耳不闻,摆手示意杜川退下,自己却仍横卧在那里没动,等狄氏又叫了两遍,那壶酒也喝尽了,他扬手向下一抛,身形转眼却已在半空,轻飘飘地落在院中,好整以暇地接住那只恰巧落在手边的银壶。

他掸了掸敞开的衣襟,迎上狄氏已见怒容的脸,“这么晚了,姊姊有事?”

“还问我!明明有伤,不早点歇着,还爬到房檐上灌黄汤,以为这里是中州,还是不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当回事了?”狄氏张口训着,见他那副敞衣露怀,没个正经的随兴样子,更是生气。

这哪像是在别人府上做客,分明比自家行军帐里还悠闲自在!

不过瞧他方才一纵一接间暗露的功力,已不下于当年名满天下的大哥,再想想近些年来三郎纵横边关内外,声名鹊起,有些不拘小节倒也无伤大雅。

如此一想,她心头那股气便平复了些,叹口气,眼中满是关爱地道:“三郎自小便是吾家千里驹,姊姊盼你将来能成就大业,可你也要有点样子,就像爹和大哥,进退有据,处事有方,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地胡闹了。”

“爹且不说,跟大哥学?姊姊是想让我也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抱憾终生吗?”狄铣淡声回了一句,转身负着手径自走上石阶。

“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学这个了?”狄氏又不悦起来,追着他入殿,“那么多立身修性的功夫,有几样你学得十足了?还在这里跟我浑扯,话说回来,正因为大哥、伯伯、叔叔,还有那些殒命沙场的祖辈只知道在战阵上下功夫,才会流自己的血染亮了别人的袍子,咱们狄家要有出头之日就得多一分心计,若不然,我何至于委屈自己选了这条路?”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通廊,到了里头的小厅。

狄铣一直默然不语,将那只酒壶搁在案上,随手推开窗子,“姊姊有话直说吧。”

狄氏满月复牢骚被这一截,生生堵在喉咙口,想想自家兄弟的脾气,似乎也不该说得太多,引得他烦腻,回头连正事也提不得了。

于是她挨着窗边的圈椅坐下,斜倚在扶手上,又叹了口气,“也罢,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这一晃许多年,贞儿都及笄了,我预备明年就送她出适,这仪宾的人选嘛……听说你也认识。”

郡主之夫方为仪宾,高荔贞压根没封号,怎么给高抬出称谓来了?

狄铣淡挑了下唇,听到后面那句话,心中不免生疑,于是侧眸望过去。

狄氏见他意带探询,不紧不慢地道:“颍川澜家据守幽云,坐拥河冀,贞儿若能出适,虽说是跟南平郡王府结亲,但相隔千里,得益的反而是咱们狄家。”

说到这里,她眼中不禁露出两分得色,倾身挨近,“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跟你可是挚交好友,快跟我说说他的人品心性吧?”

隔日又下了雨,直到后半夜里才停,晨起时天依旧是阴的。

不见日光,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青阳醒来后也有些发蔫。

今日是立世子的大典,她虽然不情愿,可还是起身洗漱,坐到妆台前去梳妆。

铜镜中的面容艳色未减,只是没什么精神,右边眉梢那片淤红瞧着似是淡了些,可远观仍是十分显眼,她一瞧见那伤,就想起前晚的事,不免心绪更差。

李氏看在眼里,不用吩咐便替她梳了个缓鬓的分肖髻,再选步摇簪花钗着,刚遮掩好,顾氏那里就来人接了。

青阳换上郡主的大衫赐服,先到兰溪殿,然后随着顾氏一同去了前庭。

辰时刚过不久,大典尚未开始,轿子先停在了歇息用的崇兴殿。

高湛身着玄裳冠冕,服色隆重,早一步先到了,青阳没去瞧那阴沉的目光,只闷头行了个礼。

高荔贞却在暗地里拿眼瞪她,显然是因着那晚的事没遂心意,直到这会子还愤愤难平,可望着她身上华贵的赐服,又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青阳心下好笑,故意连个正眼也没看过去,四平八地稳端着郡主架势伴在顾氏身旁。

只有狄氏一如平常的和颜悦色,面上没有半点尴尬记恨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听鼓乐声轰然齐鸣,众人前往前面的承运殿,那外头的长道两侧乌泱泱早已坐满了观礼的宾客,倒是颇有些恢弘的气势。

场面越大,青阳心中便越是不快,暗地里不屑地撇着唇,等高湛在站台上落坐,便挨着顾氏站定。

巳时一到,鼓乐声又起,典仪正式行启。

立世子是大事,原本必须有朝廷诏册,何况南平郡王府授赐国姓,等同于宗室,然而前朝早已不复存在,册立便更加无从谈起,不过是依样走个过场,只是该有的典仪一样不少,尤其立嗣的宣文更是鸿篇冗长。

青阳心不在焉,蓦然觉得天似乎亮了些,一抬眼,就看高远处层层堆栈的云间果然透出几线带着金晕的光,彷佛利箭一般要将这满天阴郁斩开来。

那几缕光线越来越亮,没多久已刺眼得厉害,乌云渐渐力不从心,再也阻挡不住那轮红日徐徐挤出身子来,几乎只是一瞬,阳光便喷薄漫涌,当空倾洒而下。

青阳只觉浑身暖融融,晒得极是舒畅,便任由自己沐在日光中,不知不觉闭上眼……

她一怔,立时察觉失态,赶忙稳住腿脚,重新摆出正经八百的样子,目光却忍不住朝四下张望。

不远处的承制官仍在当众宣文,朗如钟鸣似的洪亮语声在场间飘荡,下面的宾客多数也都神游物外,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可不知怎么的,青阳就是有种正被人盯着瞧的感觉。

那份尴尬悬在心头,目光继续扫掠过去,她猛然发现对面远远的坐席间有一片惹眼的绯红,在初现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异常刺目。

她不由自主地狭眸望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张状似正色,实际却又丝毫看不出半点肃然的脸,正睨着她饶有兴味地瞧。

怎么又是他?青阳脑中一激灵,立时浮现出当日在院墙上的情景,心头“咯噔”一下。

她赶忙别开头,心中生出被人抓个正着的窘意,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该不会刚才打瞌睡的样子被他瞧见了吧?青阳心里直打鼓,压根儿不敢再往那看。

到这里凑热闹献殷勤的贺客那么多,没一个像他这样的,尤其是那副无礼看人的神情,根本就是在故意为难,存心让人难堪。

青阳越想越不顺气,怒意渐渐盖过了窘迫,暗中瞥过眼去,发觉那两道目光仍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没半点挪开的意思,不禁更是羞恼,索性也坦然不惧地张大着杏眸回瞪过去。

狄铣的眼中闪过一丝诧然,似是没料到以她的身分会有这般举动,旋即又恢复如常,眸底还盈染上一层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戏谑,继续毫无顾忌地与她对视。

青阳有点见不得他眼中的似笑非笑,总觉那目光彷佛能隔空透进心里,些许泛起的念头也瞬间无所遁形。

片刻之间,她已败下阵来,垂着头在心里暗骂,脑中却一片混乱,连近处声若洪钟的诵读声都听不见了。

她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子,才察觉周围诵声已落,执事官宣示礼毕,高湛和狄氏起身,退往后殿易服,礼官则引着众宾客分往左右偏殿歇息。

“怎么,不舒服吗?”顾氏瞧出她神色间的异样。

“没什么……方才日头忽然出来,晒得有些眼晕。”青阳随口胡编理由,眼角却朝对面的人群瞟过去,只见那边连襟接踵,服色混杂,却唯独少了那一抹让她心悸不已的绯红。

前后也没有多大工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她暗觉奇怪,心里那块石头仍重重压着,怎么也放松不了,总觉那人果真像个鬼魅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冒出来。

顾氏也瞧出她言不由衷,却以为是前晚那件事的缘故,以致心神郁郁,慈祥地在她手上拍了拍,“站这么久也累了,咱们去别处歇歇,待会再过来入席就是了。”

青阳也乐得不与高湛和狄氏他们在一处,暗暗吁了口气,索性不再多想,一路搀着顾氏去了偏殿的小厅。

两人用着茶点,刚说了几句话,青阳便借故溜了出去,在后园里绕了个圈,心绪也好了些,她不愿叫祖母挂心,也没敢多待,按原路转回去,刚到门外就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她起初只道是仆婢来回事,并不在意,等跨进门去,才隐约听出里头竟是男声,不由得一惊,再细细一品,那声音依稀还有两分耳熟,似乎正是那个穿红袍的讨厌鬼!

祖母怎么会见这人,莫非有什么亲戚关系?

青阳厌恶之余,又起了几分好奇,她大着胆子探身朝里头张望,隔着纱幔,就看内厅对面的椅上露出男子的身形,袍色果然是绯红的。

她咬了咬牙,怕露了形迹,闪身换到另一侧,挨近了继续细听。

“……中州到这里山高路远,从巴中那儿过来路难走得紧,这一趟来得可着实辛苦,听说还出了点岔子,伤势现下如何了?”顾氏语含关切,虽然谈不上有多亲近,却也不似寻常的客套话。

“多谢老夫人垂询,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正好中途改走水路,行船过来,虽说绕远了些,可赶上顺风水流,刚好初五那日到的。”狄铣的语气很淡,带着晚辈应答长者的谦恭。

“初五……哦,那是大前天了。走水路的话定然是从望江门那里入城的喽?”

“正是,那日刚到时天已黑了,想着不便入府搅扰,索性就沿内河停泊在南熏坊的埠头,迟了半日才入府,还请老夫人恕罪。”

“哈哈,三公子千里迢迢地赶来,又诸般厚礼相赠,老身感念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想狄家与我南平郡王府同为先朝开国勋臣,世代忠良,老身是素来敬重的……”

两人相谈渐欢,青阳却越听越是心惊,后院墙上的初遇,前晚屋檐上遥遥的对望,还有方才大典上令她尴尬不已的注视……如此种种,一旦与狄家三郎的名号接连起来,立时便叫她有种如芒在背的异样之感。

尤其当听到“南熏坊埠头”这几个字时,她顿觉那股凉意窜上后脑,赶紧缩回身子。

初五可不就是她私自离府外出的那天吗?

当晚入夜时,她在埠头登上画舫,一时高兴饮了两杯酒,又因为一句赌气的玩笑话顶替了当晚压轴的西域舞娘,应情尽兴地舞了一曲,但她全然没想到会因此惹出乱子,更没想到狄铣那晚竟也在河上。

青阳想起在画舫上望见的那艘小棚船,里面坐着的人看不清面目,但回想起来,那两道冷中带嘲的眼神可不就和他一模一样吗?

再加上这三番两次看似偶然,实则蹊跷的相遇,她纵然不愿相信,可心里也隐约觉得对方是来跟她作对的。

果然,狄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青阳暗暗咒骂,心头却又乱了起来。

这人既是狄氏的亲兄弟,定然是与狄氏一个鼻孔出气的,若当时真瞧见了她,把事情抖出来恐怕只是迟早的事。

她并不怕被高湛知道,也不在意高荔贞的鄙夷,只是不想让祖母伤心难过,更不愿看到那张日渐苍老的脸上露出失望无奈的神情。

青阳出神怔愣,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就听顾氏在里面道:“老身这里也准备了些东西,不成敬意,他日回到中州,请代老身问候崇国公和夫人……”

说到这里,就见袍襬掠动,里面的人已起身告辞。

青阳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弄清楚了,可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当下转向通廊的另一头,从小门溜出去,果然见狄铣过了中庭朝院外走。

她见四下无人,便管不得那许多,快步绕过抄手游廊追上去,到近处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好,眼见人已跨过石槛,急切间月兑口在背后叫道:“哎,你站住!”

这一声不光叫得冷硬,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连青阳自己也不免讶异,暗悔若是因此惹怒了对方,没准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不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难不成叫她低声下气求这姓狄的网开一面,千万不要把她人在画舫的事说出去吗,打死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郡主有话说?”狄铣停步回头,眼中没有她预想中深的嘲笑,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漠然的声气说不上无礼,却显得兴致寡淡,似乎不想耗费工夫同她闲话。

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还装什么装?青阳怒气往上冲,脑中却忽然一激灵。

自己堂堂长宁郡主,面前这个人再怎么凶巴巴也不过只是个国公嫡子,没来由的她怕个什么劲?

想到这里,她立时有了主意,腰杆子也不由得直挺了两分,“不错,确是有几句话,不知狄三公子可愿听?”

狄铣本无意停留,可见她眼底的忐忑和惶然瞬间消散退去,显现出与那张稚涩的小脸全不相衬的狡黠,面对这个胆大妄为,甚至有几分邪气的小丫头,心中那点兴致被撩拨起来,索性负手微侧着身子面向她。

“郡主请说。”

青阳盈盈走出廊外,步下石阶,离得近了些,素手轻抬,从旁边的枝头上折下一朵花色淡金的黄玉兰,“贵府送给祖母的那份贺礼我见了,花树成景,东西好,意头更好,祖母高兴得紧,我瞧着也喜欢。那花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听说是『寿客英华』,果然不愧是菊中的极品,我那小院里也想讨几盆来养,不知成不成?”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又装模作样地叹道:“我这话实在有些冒昧,还请见谅,若是不便,那就是我没福,唉,只好到祖母那里讨了,我想那盆景够大,便是少几朵花也没什么大碍,就怕父王瞧着意头不好,不过他也知道祖母疼我,应该不会开口责怪我不懂事。”言罢,嫣然一笑。

狄铣听到半截,唇角便已浅浅勾起,借着菊花说了半天,那话里的意思便是如今的南平郡王府仍是顾氏说一不二,她既然是老人家的心头肉,谁再拿什么言语挑唆也无用,说不定还要自讨苦吃,该怎么做还须得掂量清楚了。

明明自己犯了错,还敢大言不惭地反过来威胁别人,真是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胆子,如此瞧来,他倒真是不该把瞧见的事儿轻易忘到脑后去了。

狄铣那抹笑在唇角扬得更高,“郡主不知,那菊种产自西北,辗转搬运不易,要不是因缘际会走了水路,只怕还赶不及那日到江陵。”

刚提到“水路”两个字,果然见她脸色微变,更是觉得有趣,于是他又续道:“至于移栽嘛……离土重培,要想养活可不那么容易,西北路途艰险,来往不便,我也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要再运来怕是难了,郡主若真喜欢,移几株过去瞧瞧也无不可,但凡有不明之处,我随时可以指点一二。”

一个领兵打仗的粗人,懂什么侍弄花草,这大言不惭的样儿,分明是在借机要挟!

青阳沉着脸,心想自己费了半天劲,思虑再三想出的说辞在对方眼里全成了自作聪明,不由得又窘又恼。

眼见他颔首告辞,转身又要走,那份镇定也装不下去了,她追出两步正想再叫他站住,眼角余光却瞥见狄氏正由两名仆婢伴着,从前头廊下远远朝这边过来。

正说着要紧事呢,怎么如此不巧?青阳啧了一声,拧起眉头。

蓦然间,绯红横遮过眼,狄铣朝斜前跨了半步,顺势迈过门坎,宽大的袍服迎风鼓张,将大半扇门都挡住了。

她讶然一怔,随即回过神,扭头便走,一溜快步回到抄手游廊里,才舒开那口气,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回头看时,门口已然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青阳顾不得去想狄氏究竟有没有瞧见,脑中闪过的全是他那似是不经意,却又适逢其时的一挡。

之前说了那么多,他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下又算是什么意思?

青阳有点弄不清状况,又担心自己的事被他泄露出去,心里头乱得不行,愣了一会儿便闷闷地返回厅中。

顾氏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拉着手问她去了哪里,怎么那么久,方才差点就要使人去寻了。

青阳赶忙告罪,半真半假地解释先前来时听到有人拜见,觉得进去搅扰不妥,又得避嫌,索性便又去左近转了转,在园子里看那几朵花开得正好,瞧着瞧着便忘了时候。

怕被顾氏瞧出端倪来,她话头一转,故意问:“祖母,刚才那是什么人,听着像是我没见过的。”

顾氏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就是狄家那三公子,说先前没正式拜见,今日恰好过来,说起来妳也该见见。”

要是刚才真见到了,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呢!

青阳想起刚才言语间的交锋,自己非但没占着便宜,反而心头更闹了个七上八下,蹙眉掩着脸上的异样,“见他做什么?”

“妳这孩子,我上回不才说过吗?妳是郡主,凡事不可失了气度,人家过门便是客,礼尚往来,见一见算得了什么?”顾氏假意白了她一眼,又恐提起旧事伤心,便叹道:“其实想想,你们确是不便称呼,罢了,不见就不见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不无遗憾似的,青阳觉得不对劲,却也暗生好奇,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祖母这么想叫我见,那人究竟有什么好的?”

顾氏闻言,双眼立时一亮,“妳这丫头平日没少在外头胡闹,原来却是个孤陋寡闻的,那狄家三郎的名号如今在江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当年未满十五便上阵杀敌,如今已身经百战,纵横关外从无败绩,多年来北逐沙戎,解救百姓不计其数,咱们这里听闻的少些,但这等英雄确是人人该敬。”

她顿了下,望着青阳微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方才一见之下,这狄家三郎不光才识卓绝,品性样貌也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妳以后若是能寻个这样的夫君,祖母便是躺进棺材里也能瞑目喽。”

那等无礼暗窥,专爱瞧人尴尬的讨厌鬼,居然也能成为一等一的人物,若不是怕他使坏乱嚼舌根子,便是多瞧一眼也嫌烦。

青阳垂首撇着唇,又不能把话说破,故意在顾氏怀里撒娇揭了过去。

没多久便到了大宴之时,她伴着顾氏在一众仆婢簇拥下出了门,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先前大片的乌云都不见了踪影。

出了院子往前殿去,那里充满喧闹之声,青阳瞥眼之际,猛然见那绯袍轻扬的高大身影卓然立在那里,却与众人行进的方向相反,似乎正要朝府门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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