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请赐嫁 第三章 犯错被逮回家 作者 : 以真

天气果然怪得很,才刚放晴了不过半日,傍晚便大风骤起,足足呼啸了一整夜,第二天晨起时雨终于相伴而落,雨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扑打在窗上,声音绵密得恼人。

时候虽然尚早,可埠头上早已人群熙攘,丝毫没被这鬼天气所扰,青阳的目光隔着珠帘的垂串越过前面接连成片的帆桅,落在一水相间的对岸。

她注目瞧着那里也好半天了,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看什么,心里却是越来越烦闷,别开眼,拿手托着脑袋,噘嘴伏在案桌上叹气。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就拉长个脸,跑到我这里来又唉又叹的,财气都叫妳给撵跑了。”芸娘端着托盘走进来,瞥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含笑奚落。

秦芸娘是城中巨贾秦家的嫡女,祖辈原也是书香门第,前朝时曾做过两淮盐运使,声势最隆之际更经管闽浙粤三省市舶司,后来京师变乱,秦家举家避祸到了江陵,如今城里大半的商货肆业都在其名下。

青阳自小就跟芸娘相识,由于同是娘亲早亡,性子也相投,所以便成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平日里嬉闹惯了,彼此言语间也没那么多尊卑禁忌。

不过青阳这会子心绪正差,没兴致搭理人,瞥着她翻个白眼,全然只作听不见。

“哟,哪个眼睛没擦亮的招惹咱们长宁郡主了,平日里可没见妳这么打蔫儿过。”芸娘走到桌前,继续调侃。

谁?可不就是那个讨厌鬼吗?

仔细想想,他似乎也算不上招惹,总之就是各种阴错阳差,无端端生出了那些牵扯来。

青阳揉着额角,没好气地道:“还问呢,那晚在妳船上……叫人认出来了!”

芸娘闻言一诧,将托盘随手搁下,正色道:“什么人,妳爹派来的吗?”

青阳摇头,“不是,他倒是派人跟着,但只瞧见我到了埠头,没看见上船。”

“那会是谁?这般多管闲事。”芸娘稍稍松了口气,担忧中又多了几分好奇,坐下来继续探问。

“可不是嘛!”青阳脑中浮现出狄铣瞧人的样子,心里又憋了好几日,忍不住就将那些尴尬事和盘对她说了。

芸娘却像在听笑话似的,到后来几近捧月复大笑,不等她说完,便嘻笑插口道:“要是这么说,那狄家老三也真是有趣得紧,年纪该也不小了,居然还有闲心同妳逗这闷子。”

“哪有多大年纪,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妳别打岔,我在说正经事呢。”青阳哂声不悦。

不想她这随口回了句话,却引得芸娘双眸一亮。

“啊?居然这么年轻,我还当只比妳那后母小两三岁呢,哎哎,样貌如何,人长得可俊?”一旦说起这个,她就像撩起了兴头似的,一副恨不得立时当面品鉴的样子。

青阳蹙起眉,向后撤了撤身子,抿着唇,“问他做什么,少提他!妳船上养了那么多还嫌不够吗?小心惹出祸来,让妳爹听去才了不得呢。”

她嘴上嗔怪,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狄铣的样貌。

不管远的近的也见过好几次了,但好像从没仔细注意过,依稀记得眉目清朗,面孔似乎算得上是好看的,尤其当望过来的时候,剑眉微挑,薄唇轻翘,眼中分明含着戏谑,脸上却偏偏正色凛然,那双眸好似波澜不兴,底处又深沉似海,让人着实分不清究竟是笑是怒。

青阳怔了会,好不容易才将那张惹人厌的脸从脑中挥去。

芸娘在旁又笑道:“能叫我收入囊中的,哪个不是精挑细选?西北那边天干物燥,风沙又大,生在那里的人想俊也俊不到哪里去,我才不稀罕呢。”

她从托盘上端了碗冰酪,往里面淋槐蜜,“要叫我说,妳这纯粹就是瞎担心,要真是个爱告密的,早几天前就该抖到妳爹耳朵里去了,还能等到这会子?好啦,别想了,来,吃冰。”说着又在碗中放了鲜果,再添上两匙梅汁,放到青阳面前。

青阳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况且战场上领兵拚杀,刀头舌忝血的人,似乎也不屑做这等鼓唇弄舌的事,可当日那几句暗含威胁的话犹在耳边,怎么都叫人放心不下。

她一手捧腮,一手拿银匙在碗里搅弄着,却没半点要往嘴里送的意思,“妳也不想想,他可是姓狄的,没来由凭什么要替我隐瞒,难道还指望他帮理不帮亲吗?说不定早就已经撺掇好了,正想法儿怎么整治我呢。”

“好了,好了,似妳这般,没等叫人算计,自己倒先吓死了。”芸娘不再理她这副嘴硬模样,自己也调了碗冰酸酪,转而说起闲话。

外面雨势不休,过了巳正,天渐渐亮了些,埠头上也比先前更热闹了,河面上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烟水朦胧,本来不过是寻常的景色,此时却蓦然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就像那人的眼神,恍惚看不真切。

青阳莫名烦闷得厉害,默然不语地靠在那里,芸娘的话如徐风过耳,半点也没听进去,朝外观望的目光也渐渐开始漫不经心。

“哎,快瞧,快瞧!”芸娘忽然一声叫嚷,略显丰盈的身子从椅上弹起来,连手上的冰酸酪也忘了搁下,忙不迭地打手撩开帘子,睁大眼睛向外张望。

青阳被她一惊一乍的模样撩拨起了好奇之心,跟着挨过去看,顺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名穿天青色袍服,外披薄纱罩衫的昂藏男子从埠头外的街市间闲适走过。

她没心思看这个,兴致疏淡地坐了回去,“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个寻常男人吗,有什么好瞧的。”

“寻常男人?啧,妳仔细再瞧清楚了!”芸娘投个白眼过去,一脸对她不识货的无奈,咂着两片沾染了酸女乃的唇赞叹,“看那眉眼,那体态,简直是潘安宋玉转世!妳没听说吗,如今都传言颍川澜家的大公子能叫昭君称羡,当世无人能及,眼前这个怕也不比他差,我船上那些加在一块都及不上他半根指头!”

青阳斜睨着她惊艳无比的样子,甚为不屑地撇唇未做理会,又朝后坐了坐,忽听她又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明月楼吗,他怎么……”

明月楼可不就是城中最出名的风月欢场吗?

青阳斜眼看过去,果然见那人半步不停,迎面走进一座外饰奢华的高阁,登时不屑地道:“嘁,瞧见了吧,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男人还不都是一样的德性,生来就是为了偷腥的,再光鲜的皮囊也没用。”

因为父亲负了母亲的缘故,男人在她眼中没一个不是薄幸无耻之类,白日里就狎伎宿娼者更是下流至极。

芸娘只顾垂涎盯着,没听出青阳语声中已带了两分怒意,远远望着那男子走进门瞧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地转回身来,坐在椅上发怔。

“不成,这样的妙人儿被楼上那些庸脂俗粉沾着成什么话?不行,不行,我得去瞧瞧。”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想到什么又望了过去,“嘿嘿,青阳陪我一起去吧。”

青阳挑弄冰酪的手一颤,差点泼溅出来,瞥了一眼好友满含期待又有些下作的笑脸,不由蹙起眉来,“妳爱去就自己去,这种事别拉我。”

“我一个人怎么成?”芸娘涎着脸笑,“又不用妳露面,咱俩换个行头,还像上回那样来一曲胡旋舞,那公子瞧了定然魂不守舍,到时候我借着把盏的机会进去,妳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青阳抽了抽唇角,脑中不由自主便浮现出狄铣那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种如芒在背的错觉顿时又涌了上来,翻了个白眼连连摆手,“免了,尊驾还是另请高明吧。”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回也不成!”她说得决绝,低头吃冰酪,像是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芸娘的眼珠转了个圈,移身坐到近处,“别急呀,妳先把话听完。我爹最近得了件和田羊脂玉的观音大士像,说是数百年前无机大师灵台建寺时亲手雕琢的,流传至今可是无价之宝。妳若今日帮了我这忙,我定去求来给妳,等回头老夫人生辰时,妳拿出来做个寿礼,可不把谁都比下去了?”

闻言,青阳慢慢抬起头,眼睛眨了眨。

雨才刚小了些,日头便急切地在天空露出半张脸来,似乎也就是一瞬的工夫,漫空灰云彷佛都浸染上了莹粉色泽。

青阳隔窗看得愣神,厅内铮弦落寂时竟全无所觉,鼓声促起也同样充耳不闻,等舞衣被暗扯了下才回过神来,耳畔响起芸娘的低语,“发什么愣呢,该咱们了!”

青阳被拉上厅心铺下的波斯绒毯,鼓点绵密的节拍已疾如奔马,催人起舞,芸娘翻手作莲,先自扭动起了腰肢,又挤眉挑弄眼冲她使着眼色。

青阳回了个懒洋洋的眼神,双手翘指举过头顶,彩袖顺势滑落,两条光洁的臂膀袒露出来,皓白如玉的双腕交缠之际,金环系铃抖颤出悦耳的碎响,身子也随之翩然律动起来,一对杏眸陡亮,全不似先前那副慵懒的模样。

她早忘了是怎么恋上舞蹈的,只记得当初不过是一时之兴,到后来竟渐渐放不下了,尤其是这西域胡旋,只要听得鼓乐一起,便会闻声而动,蹁跹跃舞间,恣性纵意,澄心空明,彷佛身在云端,可以暂时忘却身世的伤痛和不快。

此刻,她脚踏着鼓点的节拍,踮足飞转,衣裙在日光斜映下盘旋出七色流溢的光彩,恍然如红霞初绽,丹芍盛放。

倏尔,鼓点一顿,两人转势也同样一滞,双臂缠举,腰胯款款撩摆,四目交投间是同样的娇俏,明眸生媚,隔着面纱相视一笑,立时引得看客拊掌喝彩。

青阳正沉浸其中,浑然忘了来此的初衷,耳听鼓声又起,不禁舞得更加忘形,却见芸娘蓦然折腰一仰,指尖拨动了雕花落地罩下垂挂的珠帘,立时撩起一片窸窣的声响。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像是在存心招惹似的,以风月场间的舞姬而言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搁手搁下酒杯,起身缓步撩帘而出,上前从一名乐工手中拿过手鼓,竟也兴致勃勃地协奏起来。

青阳原先是远离隔帘的,没仔细瞧过这人的样貌,此时近在咫尺,见他果然生着一副好容貌,剑眉入鬓,眼蕴风流,唇间还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俨然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没起什么波澜,就像遇上一件稀世珍宝,虽然也由衷赞叹其精美绝伦,但却没起半点据为己有的贪念,纯粹只是寻常的品鉴罢了。

芸娘那双眼却盯得一眨不眨,目光中竟是得偿所愿的喜色,恨不得将对方咬在口中吞了似的,当即凑过去与他挨身而舞。

那男子乘兴击鼓与她相和,脚下踢踏的节拍竟也十分灵动,青阳正有些惊讶,那男子忽然旋身一转,换到她身边,持鼓轻拍,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彷佛在诚意相邀一般。

他目光虽然看似平和,但仍掩不住那份灼热,跟狄铣看人时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又少了暗含无礼戏谑的正色,没有让人如芒在背之感。

青阳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个人,双颊不由得一热。

她可不是什么巴望着攀结富贵的舞姬,自然没心情应和别人的兴致,况且眼前这男子又是芸娘喜欢的,自己更不会夺人所好,于是不着痕迹地几个旋步拂身绕过,故意将芸娘隔在两人中间。

那男子并没着恼,反而兴致更浓,借着舞步闪转,朝她这边贴近,青阳不愿跟这等陌生男子纠缠,不知不觉被逼到了厅门不远处。

她心里有气,正寻思着索性就这么走了,背后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她一分心,脚下没留神打了个绊,登时向后倒去,好在背心及时被一股力道托住,没真的摔倒。

青阳的目光随着头颈上仰时,恰好对上那双正色凛然的眼,这回没有半点哂笑的意味,全然只是暗沉,那两道浓密的眉头也微蹙了起来。

“哈哈,狄兄来得正好,如此绝妙的胡旋舞就是关外也难得一见,这趟来江陵真是不虚此行!”那男子朗声一笑,手上的鼓点纹丝不乱。

“嗯,确实不虚此行。”狄铣望着臂弯中那张怔懵错愕的小脸,一声轻呵。

青阳望见那冷淡的眼眸促狭起来,浑身打了个颤,心差点从身体里跳出来,她慌张地直起身,扭头就往外跑,半步不敢停留,一路奔下三层楼,直跑到先前换衣梳妆的隔间外,回头看没人跟上来,才停步稍稍松了口气,搭手扶着门框喘息,茫然的脑袋也开始转起念头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自己现下这身打扮跟那日在花船上没半点相似的地方,脸上还蒙着薄纱,只是那匆匆的一瞥,应当没那么容易瞧出来才是……

她这么想着,可脑中回思着他方才俯视的眼神,还有那句冷笑着说的话,心里越发没底,不管如何,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须得赶紧走了才行,免得叫他寻见。

青阳又朝来时路望了一眼,便闪进隔间,刚要掩门,一只男人的大手蓦然从外面伸进来,抵住了将要闭合的门扇。

青阳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追了过来,她双手卯足劲儿死命顶着,心下却叫苦不迭。

对方像是存心试探,一点点地往里推,手指搭在门板上,丝毫瞧不出用力的样子,但每一节都彷佛蕴藏着不可捉模的力量,甚至一见便叫人觉得难以抗拒。

青阳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怔神之际,那股力道陡然一强,生生将门挤开了,她忍不住往后退,眼睁睁望着那身绯袍像火一样从外面徐徐烧进来,逼到面前。

“你……你要如何?”她毕竟年岁不大,又做贼心虚,遇上这样的事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里慌得厉害。

狄铣默声不语,眼前这个小丫头没了画舫上趾高气扬的架势,昨日那巧言令色,暗含威胁的模样也不见了,杏眸佯装镇定地望过来,像只受惊的小猫,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他从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如那晚初遇,彼此擦肩而过,当时一笑置之,过后也不会去在意。

可对她却有点不一样,或许是因着从没见过这等胆大妄为的小丫头,倒跟自己少时有几分相似,有意无意便起了关切之心。

他目光放低落在她的腰身上,那短袖胡服与上次不同,但却更加窄紧,服贴地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裙襬虽不像上次那样遮掩不住双腿,却有种别样的风情,再配着那张本就媚色天成,却还画了艳妆的小脸,掩在薄纱之后更是欲盖弥彰的惹人起意。

这妖娆的模样叫人瞧了,只怕没几个不会心生邪念,这丫头却还傻得乐此不疲,当真以为天下不轨之徒都像那晚被她暴打的人一般好对付吗?

“郡主平日都喜欢到这种地方来献舞吗?”狄铣眼中泛起那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却仍弄不清是什么心思。

青阳瞧着不免有些紧张,向后退了半步,却又不肯矮了气势,颦着眉横眼瞪过去,“是三公子自己爱逛这等花街柳巷吧?”

明明叫人当面揪住了把柄,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反问,狄铣始料未及,睨着那张暗自慌张,却又倔劲十足,绷着样儿像打算顽抗到底的小脸,忽然更觉有趣。

“我来此自有来的道理,况且,男人就算真上青楼赏乐畅饮也是风雅之事,却不知郡主在这里究竟是为怡情呢,还是别有所图?”他淡漠的语声中冷意十足,活月兑月兑就是长辈教训不肖晚辈的口气。

又不是对着高荔贞,当面摆什么舅舅的臭架子。

青阳挑起下颔,不屑地道:“来这种地方还有道理?紧急军务还是大会宾客?嘁,三公子既然这么说,那正该你做你的风雅事,我走我的独木桥,只当都没见过,谁也不与谁为难,各自方便才是道理。”她一通反唇相讥,直斥对方不过是个假正经,自己也觉字字见血,闷气尽吐,甚是痛快。

自己确实被当面捉住行为不端,可他不也是一样吗?要真敢不依不饶,她这张嘴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鱼死网破,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得着好去。

青阳暗自计议,想到得意处,心里头也不慌了,仰头回瞪时却见对方眸中的寒色陡然凝重了两分,但一转眼,那股冷然之意又消于无形,唇角轻翘露出淡淡的笑来。

“郡主既然这么说,那有些话还是面陈老夫人好了。”语声未尽,狄铣已转过身去,拉开房门。

利害都摆在明面上,台阶也铺好了,明明是各自方便,两不相扰的好事,聪明的就该睁一眼闭一眼才对,怎么还不依不饶地纠缠起来了?难道这人真的半点也不顾及声名,定要和她过不去?

青阳有点傻眼,一时竟没了主意。

“把这身衣裳换了吧。”他侧头冷然丢下这句话,掩门将她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青阳愣了会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挨到门缝边偷觑,外面不远处果然有道侧影,负手立在那里。

瞧这架势,这人是铁了心要将她亲自揪回去,到时再加上狄氏母女俩添油加醋,就算祖母再怎么护着,高湛也不会轻易善罢罢休。她咬着牙又气又急,心里火急火燎地想着该如何是好。

这会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芸娘那妮子偏偏还在上头贪恋男色,也不下来帮忙,像是早忘了她的死活。

青阳沉下那口气,静心思量,为今之计说什么也不能随他回去,须得想法子溜走,到祖母那里占个先,回头闹起来便说自己见他上了青楼,才叫芸娘伴着去看个确实,到时候他口说无凭,反倒是自己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这讨厌鬼矢口抵赖。

她越想越觉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也不如何担心了,先到后窗处瞧了瞧,见那里正靠外墙,从二层顺着挑檐下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青阳放下心,拿水洗净了脸,火速换回原来的衣裳,随便绾了个朝云髻,听外间没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地推窗翻了出去。

外面雨已停了,但檐头上还是水漉漉的,她仗着有两分习过武的粗浅底子,手提裙襬踩着瓦蹑手蹑脚走下去,到外墙近处,估模了下距离便提口气一跃而下。

那墙后是片软泥地,积了雨水不免更加湿滑,她落脚不稳,登时跌倒在地,手脚衣裙都溅得泥水淋漓,心下暗叫倒霉,却也顾不得多想,正要撑起身,就见前面一双微翘的靴尖猛地戳入眼帘。

青阳心里登时一片凉,歪坐在地上发起懵来。

这人难不成真是妖魅变的,不光总能鬼使神差地撞见她的莽撞之举,还能料到她要逃的心思,连落脚在哪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到三尺高的墙居然跳成这副德性,呵,起来吧。”

这讥讽的话让青阳面红过耳,刚要回嘴,一只大手便探下来,轻托着臂弯将她拉起,耳畔风声鼓荡,身子被一团融融的暖意裹住,却是他那件宽大的绯袍。

她诧异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接在那句嘲讽之后的竟不是奚落,更没料到他会解了袍子披在自己身上。

这算是先把人欺负够了,再假仁假义地施以恩惠吗?青阳暗地里恨恨鄙夷,脸上却红得厉害,连耳根子也是烫的。

这时候就算不开口骂,也该把衣衫丢还给他才对,可那带着他体温的衣裳覆在身上,混杂着药味的男子气息烘熏在鼻间,竟丝毫没有不适之感,本能上也不排斥,连她自己都不由诧异。

她心中怦然,索性绕过感官,将此归咎为自己的缓兵之计,反正现下被他拿捏住了,不如先行示弱,另谋月兑身的法子。

芸娘不是说过吗,女儿家的眼泪是天下最神奇的东西,男人就算是铁石心肠,只要见了,立时便会软化。

这一招她也是百试不爽,就连那负心薄幸的父王,只要一见她红了眼圈,多少都会有片刻的怔愣,叫她有机可乘。

如此一想,青阳便坦然下来,低头揪着袍子掩住自己身上泥水脏污的湿迹,故意抿唇眼露委屈地望过去。

“走吧。”狄铣这时已偏过了头,侧颜仍旧清冷淡漠,根本没去看她,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转身径自往前走。

青阳望了个空,不由得尴尬,更隐隐有点失望,对着他的背影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却也不敢违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沿高墙绕过那条巷子,来到后面的马厩,她还在讶异,狄铣已叫小厮解了套绳,牵过一匹枣红马来。

青阳是个好动的,爬高爬低都不在话下,却偏偏没骑过马,这时一见那牲口昂首吐气的样子,不禁有些害怕。

“怎么,没骑过?”狄铣挑眉,她那微惧的心思就写在脸上,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

青阳面上一窘,回了个白眼,却不肯叫他看低了,“谁没骑过?骑马射箭都不知多少次呢!”

“哦,郡主不愧是王女,果然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来吧。”狄铣瞧着她那副逞强的样子,忍笑向后撤了一步,将缰绳递过去,示意她上马。

青阳信口说完大话,却把自己困住了,眼见那马生得高大,像堵墙似的横在面前,背上配了鞍具之后比自己还高,不禁更是后悔。

她不敢再去瞧他眼中的戏谑,只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平日里见其他人骑马,不都稳当得紧吗,也就是个敢与不敢的区别,哪里会有多难。

她凭着一股“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勇气,抬脚踩上马镫,双手攀着马背,笨手笨脚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将腿挂到鞍具上,手上却打了滑,登时便往下栽倒。

她失声低呼,只道又要在他面前难堪了,忽然间一股力道托上腰际,身子立时直了起来,还没等回过神,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青阳知道是他暗中帮忙,反而更加紧张起来,心说方才没看到他叫人牵来另一批马,他接着定是要上来和自己同乘……

“坐稳了。”狄铣没有半点耻笑的口气,就像全没瞧见她的丑态似的,不由分说牵着马就走。

青阳有点猝不及防,伏在马背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直至双脚寻到马镫踩实了,才稍稍安下心来,不再那么慌。

好在那马像通人性似的,觉出她的局促不安,脚步轻缓,走得尚算稳当,她不再提心吊胆,才腾出眼来去看前面牵马的狄铣。

这人也真是怪,瞧着一本正经,却处处来找碴作对,当你以为他不会善罢罢休,却又风轻云淡地带过,真像个正人君子似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怪诞的性子?

青阳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到底又要把她怎么样,心里越发没着落,但见他离开马厩后也没半点要上来同乘的意思,意外之余倒也放了心。

一路转出巷子,循街而行,他不说话,她也无言。

可是一男一女,一个只着素白的中衣在前面走,另一个却裹着男子的袍服,发髻蓬乱地坐在马上,这光景实在惹眼。

青阳羞红了脸,只能低头半掩着面孔,狄铣却在前面坦然阔步,好像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时候恰是正午时分,街上行人如织,沿途不知引来多少侧目。

好不容易转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青阳终于忍不住了,“你只瞧见我人在那里,可曾想过是什么因由吗?无缘无故的,谁会以此为乐……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这话隐然已有些直言不讳,不想再绕弯子的意思。

前面的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侧眸回望,略瞧了一下她状似委屈的眼神,便又转了回去,继续默然无声地朝前走。

青阳像是从那一瞬的回瞥间瞧出了哂笑的意味,觉出他半点也没在意自己的话,登时一股怒气往上冲,“好!我就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用带我回去邀功,不如就在这里弄死我好了,也省得叫人瞧着招嫌!”

她声音猛然拔高,到后来还带着一丝哽咽,竟像在撒泼耍赖了。

“因由?就算有吧。”狄铣终于出了声,“可郡主就算没想过去青楼献舞的后果,难道连南平郡王府的名声也不顾了吗?”

南平郡王府的名声?

青阳冷笑着讥讽,“我父王是何等人,还会在乎名声吗?我出生时父王就不在身边,传言都说他被沙戎人掳去北方大漠,母妃尽力支撑着家门,苦等了他五年,可他呢?居然在外头另结新欢,风流快活,连孩子也生下了,还不识羞耻地全都带回家来。当初对我母妃说什么生生世世,一心一意,到头来全是假的,我母妃因此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那天……还是我的生辰……”

说到这里,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她抬袖拂拭,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没留意前面的人脚步微滞的变化。

“从那天起,我心里便只有母妃的忌日,再也没自己的生辰。呵,郡主又怎么样?在人家眼里还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要不然能将嫡长女丢在那犄角旮旯的小院子里吗?”

“怪不得要翻墙爬窗,拚命想到外头去,画舫上折腾厌了,又要去青楼招摇。”狄铣沉声反问,虽然仍是不认同,但口气已不像方才那般冷漠生硬。

“你以为我是不知廉耻的人吗?”她恨声回了一句,继续泣声哽咽,“在府里除了祖母以外,根本没人理会我,更没人疼惜我,我不到外面自己找玩伴,还能怎么样?不错,芸娘家里是商贾出身,有时候疯起来也没个分寸,可那又如何?男人都说义气为重,女人便不是吗?我若是不帮她,难道连这个真心的朋友也要弃了吗?”她发泄似的说完这些话,涌着泪花的双眸中满含倔强,字字句句都是由心而发。

就在上明月楼之前,青阳还以为自己之所以答应帮忙,纯粹是为了得到那件玉器作寿礼,现下被他这一激,才懂得自己的本意,不禁更觉可笑,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簌而下,她赶忙偏过头去抹拭。

狄铣这次没再说话,默然无声地牵着马,那抹哂笑早已抿散在唇边,目光淡淡地掠过街市向上移。

天似乎放晴了些,日头还躲在云里,感觉不出燥热,却闷得厉害,阳光漫过旁边的灰瓦墙洒落下来,映透了他身上那件霜白的贴身中衣,隐隐能望见肩胛腰背上起伏健美的肌理。

青阳本来还在抽泣,这时却看得有些怔神。

她不是那种禁在深闺里的姑娘,跟着芸娘多少见过一些,现下瞧着就觉这人浑身上下像蕴着一股虎豹般矫健的力量,每一处又千雕万琢,不失精美,与从前所见的任何男子都全然不同。

刚才不还在伤心难受吗,怎么一转眼就生出这个心思,还对他品头论足起来了?她甩甩头,将此归咎于和芸娘在一处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没个定性了。

狄铣仍旧不言不语,彼此默然良久,青阳忽然发觉周遭街景甚是陌生,竟是未曾见过的。

她自小长在王府之内,外出的机会不多,长大后虽然时常溜出去,但都是和芸娘在一处,所去的也就是那几处熟悉的坊市,这时见不是惯常回府的路,心下不免忐忑。

“你要带我去哪?”她惊问。

狄铣没回答,他的沉默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叫人无法多言。

没多久转进另一条街,远远望见前面坡势平缓,山上一片葱翠,下面红墙绿琉,楼阁林立,赫然就是南平郡王府。

青阳不由一讶,没想到走的就是回府的路,这人才来了不过两三日,竟已对城中各处地形了如指掌,当真是了得。

她不由自主地生出惊叹,随之而来的却是揪心不安,急切地攥紧了手中缰绳,“三公子只是来道贺,与我素昧平生,过后还要回中州去,何以非要这样做?”

“那郡主以为,我该当怎么做呢?”狄铣仍是不看她,但总算又开了口。

该怎么做,在明月楼上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吗?他到底是在装傻,还是纯粹揪着把柄在逗人取乐?

青阳从他淡漠的侧脸中看不到一丝情绪,不由更是焦急,若不是毫无胜算可言,她恨不得跳下马去动手打人。

她咬了咬唇,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如此说来,三公子是打定主意非要和我过不去了?”这话憋着一口闷气,直是有些咬牙切齿。

狄铣也听得出那股潜藏在语气里的狠劲,心中觉得好笑,却恍若未闻,脚下连一丝轻微的滞顿都没有。

青阳沉不住气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祖母知道,否则家里便待不下去了。

她顾不得那许多,翻身便想下马,可脚才刚离开马镫,眼前忽然虚影一闪,腋下已被托住,身子随即离鞍而起。

“你放手……”她扯开喉咙大喊,随即喉咙里灌进了凉气,她被呛得咳嗽起来,连喊也喊不出来。

这里距离王府的外墙已不远,许是已在禁地之内,路上不见行人,更没谁听到她的呼喊,青阳只觉两旁景色全成了浮光掠影,唯一真切的便是那条手臂上坚实有力的触感。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她又从天上落到了地面,有些打晃地站稳脚跟,看清周边竟是熟悉的翠竹山林,前头不远就是王府的后门。

她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惊诧于他这等超凡月兑俗的功夫,同时也彻底凉了心。

青阳阴着脸,把满心委屈和愤怒都灌注在眼神中,狠狠地瞪向旁边仍抓着自己不放的人。

就在那一瞬,她腋下忽而又被托起,整个人随着那股力道猝然离地,眼见着越过墨绿的琉璃瓦墙,轻飘飘地向上蹿升,掠上两重檐头,稳稳地落在萦风阁三层那扇宽大的明瓦窗外。

不是要抓她去祖母那里告状吗,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惊喜还来不及涌上来,青阳只是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发愣。

“正是素昧平生,有些话多说无益,郡主好自为之吧。”狄铣语声淡淡,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下一瞬,他蓦然转开目光,手抚上她的肩头,扯着领襟一抽,将自己的绯袍收了回去,同时脚下轻点,瞬间跃下了高阁,几个起落便在来时路上隐去了身影。

过了好半晌,青阳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许是没了那件袍子,莫名觉得背上有些凉。

她抱着双臂,鼻间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气中残留的薄荷味,想起袍子裹在身上坠坠的服贴感,现下肩头轻松了,反倒有些不习惯。

到底他是被自己之前那些话给说动了,还是突然间没了兴致,不想再管了?

她有点想不明白,但似乎也没什么好纠结的,望着脚下僻静的院落,山坡上空寂的竹林,就好像平时自己溜出去玩闹了一番,累了便回来,那些尴尬事就像梦一样,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抬手抚了抚面颊上残留的温热,蓦然发觉左边耳际是空的,一只月珠耳珰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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