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世豪赌 楔子 作者 : 乐琳琅

一片乌云缓缓浮过,剪去半轮月影。

夜风吹来,摇得山间树丛沙沙作响,草丛中若隐若现地蹲着一只斑斓猛虎,吊睛虎目透过枝叶缝隙悄然窥探夜半出穴觅食的一头豪猪。

豪猪正在啃食一丛竹笋,丝毫没有察觉草丛里潜伏的危机!

猛虎借着草木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步步逼近!嗅得猎物身上散发的肥美气味,猛虎弓着背,凌空跃起,挟一股腥风猛扑而来。

豪猪惊逃几步,避不开凶残猎杀的虎爪,索性拱起身上长而硬的尖刺,扎得虎爪微缩。

猛虎龇牙怒目,欲绕至豪猪背后,豪猪低头拱背,竖起密密麻麻的长刺,始终对准猛虎双目,顽强御敌。

林中双兽原地周旋,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蓦然,一支羽系响铃的惊矢划空而过,野林中闪现点点火光,数只猎犬狂吠,两只猎隼盘旋空中,唳声穿云裂石!

一条火蛇阵赫然绕在林子周边,火光将南苑皇家猎场照得有如白昼,威势震天的呐喊声响起,鼓角齐鸣。

一匹怒马冲入围场,马背上一个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剽悍武士,策马疾驰,跃过丛丛灌木,好比龙腾云、虎乘风,一柄五尺长的大黄弩弓挽在手中,扣上弦、拉满弓,箭矢连珠炮般嗖嗖射去,三枚箭呈“品”字形射入猛虎额头、双目,贯穿虎脑,威慑山林的虎啸声戛然而止,猛虎砰然倒地,血雨喷洒。一箭射穿喉咙的豪猪弹跳一下,重重跌在地上。

猎鼓虺虺,手持火把的士卒布开猎阵,鼓噪呐喊着用火光驱赶林中野兽。不少野狐、山獐之类的走兽惊得四处逃窜,数只凶獒将走兽逐入围场。

一批铁骑将士见猎心喜,策马而来,拉弓搭箭,箭未离弦,忽听耳边一阵狂风旋过,先前射虎的那名武士挥出响鞭,马行如龙,风驰电掣般奔了过去,马蹄激起的滚滚尘浪淹没了后面一批铁骑。

武士松开缰绳,立于马背,拉开半人多长的大黄弩弓,搭上数十支箭矢,五指猛力弹开,箭矢如蝗,破空咝咝作响,箭矢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悲嗥声漫山遍野!

人人被武士出神入化的精湛射技惊得目瞪口呆之时,一支黄金箭从围场外遥遥射来,箭羽系一枚金牌闪电般划空而过。

众骑士打着呼哨,狂也似的策马猛追射在空中的黄金箭。

场中一个银衣束装的少年从马背上纵身一跃,跃出足足三丈远,稳稳落地后,步若流星,急追空中箭矢。

少年奔跑的速度何等惊人,居然追上了武士所乘的那匹汗血宝马,再纵身一跃,拔高三丈,凌空拦截了那支黄金箭。箭羽系挂的一枚金牌由于惯性裂开细绳甩了出去,“咚”的一声,落入冰珠湖中。

冰珠湖不大,却深达千丈,湖底盘踞一条雪龙,湖水寒冽刺骨。骑士纷纷勒马湖边,不敢轻易涉险,徘徊犹豫之际,忽听湖面“喀嚓”裂响,一个红发小子举石砸裂湖面一块浮冰,身化矫龙,凌空三折,“扑通”跳入湖中。

岸上之人惊见湖面冰层下遍布暗流漩涡,指尖微触水面,已然冻得红肿。

红发小子入水足足一刻钟,仍不见动静,众人忧心忡忡,大半猜测此人凶多吉少,正纷纷摇头惋惜时,忽见水面浮了几个气泡,一道人影“哗啦”破出水面,满头红发凝结冰珠,出水之人的笑脸却比点点冰珠更加璀璨夺目。众人定睛一看,红发小子手中赫然挥动着一枚金牌,喝彩声顿时响爆一片。

旌旗招展,鼓声震天,迎得骑士猎手归来。

银衣束装的少年一马当先,手持黄金箭回到围猎场外黄金台上。

四根巨大的黄金柱撑起的台楼上张灯结彩,设下盛世豪宴,宾客如织、美女如云。其间觥筹交错,丝竹悠扬,霓裳翩跹。一条红绒毯从二层台面一路铺至玉石阶梯上,红毯两侧绵延张张长桌,摆满美酒佳肴,身穿官服蟒袍的三朝元老也坐于席间,前方六名奇装异服的男子盘膝坐在锦毡上,举杯遥敬台前正中高踞盘龙金椅的一名皇冠龙袍、雍容华贵的男子。

今日适逢圣诞节,万岁爷四十寿诞,中土周边的六个邻邦小国、蛮夷使节皆携带贺礼,前来参加天子寿筵,进献了不少奇珍异宝,又派出各国武士骁将与中土武将一同嬉闹竞技于南苑皇家猎场。

胯下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铠甲武士来到台楼下,暴喝一声,双足猛夹马月复,马儿扬蹄长嘶,天马行空般一跃而起,铁蹄稳稳落在二层高台上。随后走上黄金台的正是那名从冰珠湖中捞回金牌的红发小子。

一名司仪手捧花名册,大声宣读:“高昌国使节指派神射武士一名,出箭九十九支,射死九十余只兽;焉耆国使节指派追风将一名,追获吾皇所射黄金箭一支;龟兹国使节指派水龙神兵一名,取得黄金箭上荣誉金牌一枚;我朝武将出箭……”倏地住口不言,司仪惶惶低下头去。

神龙皇朝众将士在今夜一场狩猎当中,未能发出一箭,猎得一兽,在座朝中官员顿觉颜面无光,入喉美酒成了苦口黄连,苦不堪言!

高踞龙椅的神龙天子仁心天授,有人君之大度,一场取乐嬉闹的狩猎虽让异国之士技压群雄、出尽风头,他却也不恼,反而付之一笑,“列国使节派手下能人于朕的寿筵之中大显身手,其意无非是想取悦朕!中原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素来讲究儒家学术的‘谦让’之道,故而众将士箭镞依旧满匣!神射武士既已代劳,众卿家不妨取来猎物,烤食野味。”

“皇上英明!”

文官武将齐声高呼,派了力气大的士卒往围猎场内捡了八头白鹿、八头白狼、八只珍贵的猎兽,置于车上,十几个人齐力推车,车轮却深陷泥泞,纹丝不动。士卒们汗流浃背,不禁慌了神。

摩揭陀国的使节在高台上远远望见神龙皇朝的士卒一副束手无策的狼狈模样,哈哈一笑,当即指派一名身高八尺余、体形健硕的大力士前去助人一臂之力。

大力士走到车前,威喝一声,单臂托起了数百斤重的车辆,脚步稳起稳扎地登上层层台阶,将一车小山丘似的猎物搬到黄金台上,脑门上却不见一粒汗珠。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那钵多国使节身旁一名年轻剑客缓步上前,从一头白鹿身上沾的一片桑叶中摘下一粒雪白的蚕茧,抽出腰侧一柄佩剑,把蚕茧轻轻搁在剑尖上,剑刃嗡嗡作响,肉眼极难捕捉到刃尖上勾、撩、拨、挑、拈等等一连串细巧飞快的动作。众人只瞧得那粒蚕茧突然在剑尖上飞速旋转着,绕在茧上的蚕丝一点一点抽了出来,细细的蚕丝如一根银线,完完整整地与茧剥离,长长地拖了一地。

剑客捻着这根蚕丝,当作鱼线般用一股巧劲抛甩出去,竟从白鹿嘴中钓到一根舌头,放在火盆上翻烤几遍,刷上佐料,烤出香味了便置于银盘中呈给神龙天子。

天子拊掌笑叹:“这一式剑招,堪称天下一绝,令朕大饱眼福,赏!”

天子豪爽,赐了那钵多国剑客一柄傲视宇内的太阿宝剑,当真令此人如虎添翼。

五国使节均已派手下能人亮出绝活,唯独突耶国使节闷葫芦似的坐在一旁,眼皮子一耷拉,这等场合他居然打起了呼噜。

呼噜声打得跟雷似的隆隆作响,邻座几个官员瞪他几眼,不见反应,就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脚,人是给踹醒了,火气也给踹出来了,只见他竖起眉毛一把揪住邻座官员的衣襟,破口大骂:“你个臭蹄子敢踹到老子头上,找死哪?”

那名官员不曾料到突耶国的黄毛使节居然把中土语言学得如此流利,骂起人来更是了得,他愣了一愣,顾忌到这种场合的礼节,硬生生挨了一通骂还得憋着火气小声道:“阁下把眼皮子撩高点,看清这是什么场合!”

“什么场合?”突耶国使节哼哧一声,故意放开了嗓门大声嚷嚷,“天子寿筵,我等兴冲冲赶来,本想见识见识中土的歌舞伎乐,但是,你们瞧瞧这些跳舞的女子,一个个无精打采,舞姿不堪入目!唉,真是无趣、无趣哪,倒不如突耶女子随意一舞!”天子闻言,讶然道:“区区一个突耶女子随意一舞就能盖过本朝霓裳乐舞的盛况?哈剌使节言过其实了吧!”

“霓裳乐舞?”哈剌嗤之以鼻,“天子可曾见过飞天神舞的绝代风华?本使节斗胆与中原天子赌一赌,倘若本使节指派的突耶女子献上飞天神舞仍压不过这霓裳乐舞,突耶愿将淬叶川以南一片沃土割让给中原天子!反之,天子若输了赌局,本使节只要天子身上小小一块九龙玉佩!不知中原天子敢不敢与本使节赌这一局?”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神龙皇朝的文武百官冷笑连连:这位使节太过草率轻狂,居然想以区区一名舞伎开出赌局,押上突耶国一块沃土为赌注,分明是自取其辱!

神龙天子却被这赌局勾起了些些兴趣,在座的列国使节纷纷鼓动他与哈剌赌这一局,何况哈剌押上的赌注极为诱人,又公然挑衅,一朝天子岂会把这等蛮夷小卒放在眼里!在众人一片鼓噪声中,天子含笑点头。

哈剌长身而起,“啪啪啪”三击掌,几名西域密宗神僧手持木鱼、钵磬鱼贯而入,盘膝坐于蒲垫上,敛容闭目,口念大乘佛教经文口诀,念罢四句“空诀”,神僧们打禅静坐,物我两忘。

哈剌掌心相合,“啪啪”双击掌,通往台楼的玉石阶梯上便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众人纷纷翘首以盼。哪知这回走上台楼登台亮相的居然是个狂狮般的魁梧男子——铜铃目、狮子鼻,披散满头金发,脸上涂抹青泥、勾勒野人部落的那种刺面图纹,身上仅仅披一片兽皮,一块块铜铸般的肌肉蓄满爆发力,似乎能扛起千斤重的巨鼎。但此刻,他手中只握了一柄七尺长的芭蕉扇,走到台面一个角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众人瞧得一头雾水,猜不透此人拿把扇子来想做什么,忽见红毯上又骨碌碌地滚过来一面扁扁的大鼓,鼓面状如蜂窝,是由一百个巴掌大的小圆鼓拼凑而成,中间有圆鼓拼接后留下的三十三个空隙。

神龙朝的文官武将何曾见过如此之怪的一面鼓,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面巨鼓从台楼下沿着玉石阶梯一路滚上二层台面后,居然像长了眼睛似的打个弯,绕向一个角落。众人定睛一看——喝!这面巨鼓底下有个三寸丁似的矮个小子,光着个脑袋,蜷着身子,一口气翻了几百个筋斗,足尖、指尖滚球似的顶着那面巨鼓一路翻滚到台面那个角落,停在了手持芭蕉扇的壮汉面前。矮个小子仅用竹筷般细瘦的一根手指头稳稳顶起了那面巨鼓。

一声狮吼,壮汉须髯怒张,冲着巨鼓“呼”地挥出芭蕉扇,台楼上猝然风声大作,翻江倒海般的风力击在鼓上,一百个小圆鼓的兽皮鼓面齐力震动,共鸣的擂鼓声伴着风力穿过三十三个三角形空隙摩擦出的风鸣声,糅合成一种奇特且富有震撼力的乐声。闻之,恰似铁骑入枪冗冗!

风声过后,黄金台上数百盏琉璃宫灯齐皆熄灭了光焰,悠扬的丝竹之乐被天雷般的擂鼓声催裂,丝弦残断、牙板笙磬裂碎,神龙皇朝的霓裳乐舞戛然而止。漆黑夜色中,只听得慑魂敲心的鼓乐声一浪高过一浪,恰似雷公震怒时的咆哮!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挟雷霆万钧之势裂开云层,天穹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缺口,天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宛如昆山碎玉凤凰叫,空灵美妙!

台楼上一人霍地站起,指着夜空,迭声惊呼:“看、快看!天上有两个月亮!”

果然,天穹裂开的那一道缺口也飞出了一轮金灿的明镜——皎洁的月宫中隐约窥得一抹羽衣翩跹的袅娜影姿。

众人凝神极目望去,自璀璨银河间缓缓坠降的竟是一块巨大的白色云母,削成圆月状的薄片,如同一面明亮可鉴的镜子折射了皎洁的月光,将夜空的一轮明月倒影在上面,使人的感官产生错觉,误以为双月悬空!

徐徐降下的“月宫”离黄金台越来越近,众人讶然发现圆月状的云母上插了两片帆布、竹骨绷起的滑翔羽翼,顺着芭蕉扇扇入巨鼓三十三个空隙与一百个小圆鼓兽皮鼓面震动回旋开的一股奇异气旋飞翔到台面上空后,被气流托住,悠浮于空中,一根绳索从“月宫”中垂悬下来,恰似玉宇通往凡尘的一条天梯,折射的月光如一道澄净的白色匹练投射在黄金台上,光束之中,一抹无限美好的袅娜影姿沿着天梯翩然而降,如散花仙子洒下七彩花瓣,一股子芳馥花香随着心形叠印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众人仿佛被引到了蓬壶仙境,看到一位仙子迎着第一缕春风散花于凡间。

仅仅凭借着一根柔韧的绳索,仙子在空中舞出千种仪态、万种风情,抛撒着花篮中片片花瓣,柔若无骨的娇躯变幻的舞姿隐隐带着韧劲与力度,再糅合纯白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胴体摆弄出的风情媚骨,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攫取了众人的目光。

仙子捻起花篮中最后一束花,那是一束采自天山的雪莲花,纤纤十指捻作凰冠状,足踝绕着绳索翩然一旋,带着撩人的风韵将花束遥遥抛向神龙天子。

衣袂飘飘,沾着云丝雾缕,仙子翩然飞降至台面,眸光透过金珠串缀的流苏面纱望向接得那束雪莲花的神龙天子,赤果的妙足点踏着奇异舞步,足踝、手腕的串串金环丁当作响,缓慢摆动着灵蛇般的腰肢。动了凡心的仙子“坠落”了,坠落成凡间的女子,在心仪的男子面前尽情释放着一个如花少女的妖娆妩媚!

这一舞,带着异国的风情,以肢体大胆地舞弄出最诱人的种种姿态,令保守礼节的中原之士不仅微张着嘴巴看直了眼,魂儿更是出了窍!

正当众人被仙子曼妙勾人的舞姿挠得心头蠢蠢欲动时,波若之音猝然响起,密宗神僧敲响木鱼、钵磬,念诵波若心经。恍若天际传来的佛音化作浮屠之火罩向凡心萌动的散花仙子。

舞姿猝变,仙子挣扎着、反抗着,奋力对抗天庭无情无欲的残酷戒律,欲挣月兑仙界的束缚。一阵惊雷般急促的擂鼓声中,狂旋的舞姿宛如怒剑狂花般绽放到极至的美,如此的扣人心弦!

浮屠之火最终幻化为一副枷锁、一根镣铐,牢牢束缚了仙子的身心,狂旋的舞姿渐渐地变慢,渐渐地被波若之音压制下去,仙子跌伏在地上,颤动着娇躯,带着无助、无奈、悲痛与深深的依恋,奋力把手伸向心仪的人儿。猝然,“嘭”的一声响,巨鼓被强大的气旋撕裂成千万片,冲上夜空。仙子悲鸣一声,如同折断了一双羽翼,淌着血泪被佛音招向天界,沿着“天梯”飞升,碎下的羽翼沾血染作了花瓣凄美的形态,片片落下,“飞天神舞”那神幻无比的舞姿到此时才如同火树银花般叠出一个个高潮,恣意绽放的风华,颠倒众生!

直至“月宫”被气流冲上夜空,消失在天界尽头,仙子倩影杳然,众人仍久久窒息在那里,久久凝望夜空,竟将莹莹流转的点点星光疑作了仙子泣下的滴滴清泪。神龙天子伸手欲为仙子拭泪,指尖却触不到天界——那份爱恋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使人心中涌上万千种憾恨情伤!

黄金台上彩灯重又亮起,众人恍若大梦一场,回过神来,才发觉脸上微凉,眼角湿湿的,禁不住喟叹:飞天神舞果真厉害,几乎能摄了人的魂魄!

哈剌使节胸有成竹地望向神龙天子,问:“以天子之见,突耶的飞天神舞比之中原的霓裳乐舞,孰劣孰优?”

神龙天子遥望天际,感慨万分:“突耶的舞伎名伶果真领悟了舞之精髓,以神传情,以情而舞,舞、魂谐和,怎不叫人折服?”

相较之下,霓裳乐舞有形无魂,徒具其表,养眼而不能勾魂摄魄,确实略逊一筹!

哈剌仰天大笑三声,好不得意,“这一场赌局既已分出胜负,天子身上那枚九龙玉佩也该换一换主人了吧?”

神龙天子握着腰侧玉佩,稍微犹豫,“九龙玉佩乃先帝所赐,朕怎能将它转赠他人?不如……朕派人到宫中宝库另选一件宝物给哈剌使节……”

“天子一言九鼎,此番莫非也想耍赖失信于人?”

哈剌冷笑一声,环臂抱胸,气定神闲地盯着神龙天子,摆出一副得不到九龙玉佩便誓不甘休的架势。

突耶使节气焰如此嚣张,言语咄咄逼人,神龙百官愀然不悦,性子火爆些的武将纷纷拍案而起,戟指怒目,“黄毛匹夫休得无礼!吾皇宅心仁厚,敦亲睦邻,不欲与中土边关一个蛮夷小国的使节斤斤计较,识趣的,休要得寸进尺!”

哈剌哼哧一声:“输了赌局耍赖,还放出狗来咬人,这种无赖行径本使节只在市井地痞里头见过,想不到中原堂堂一国之君也摆出这等阵势,罢了、罢了,本使节算是领教了中原礼仪之邦的‘谦让、诚信’之道,告辞!”言罢,愤然拂袖,转身便走。

“使节留步!”神龙天子霍地站起,解下腰侧所挂的那枚九龙玉佩,正色道,“朕几时说过要赖了这赌局?失信于人,便是失信于天下!朕岂会为了小小一块玉佩失了诚信?哈剌使节,这九龙玉佩,你拿去吧!”

一名太监恭恭敬敬接过天子手中的玉佩,走到突耶使节面前。

哈剌接过玉佩,对着月光看看这块通体莹润的昆冈白玉——玉佩边沿打磨雕刻出了棱角分明、口含龙珠的九个龙头,一条金鳞闪闪的龙身、龙尾,九只握有“火烧云”石珠的龙爪。张牙舞爪的金龙将帝王生辰石中提取的这块白玉盘踞在龙身中央,似乎在守护着皇家血脉与最高无上的权力!

“九个头一个身子的龙,有趣、有趣!”

哈剌目放异彩,将这枚九龙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藏妥当,持起酒壶,仰头灌了十来口烈酒,借着烧心的酒劲压抑住宝物到手时激动的情绪后,重重放下酒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天子虽输给本使节一枚九龙玉佩,但让主人输了赌局,上门做客的鄙人实是过意不去哪!不如借着主人寿筵,本使节献上那名突耶女子,为中原天子的后宫锦上添花,天子意下如何?”

神龙天子面露喜色,“哈剌使节以美人相赠,比之金银玉器这些俗物,更令朕动心哪!”

哈剌笑了笑,指向黄金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天子回头看一看,美人儿不就在那里等着您吗?”

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静静伫立着一抹绰约影姿。神龙天子的整颗心瞬间被吸到了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推开盘龙金椅,天子快步上前。在那个角落隐隐荡出一缕暗香,似乎是婆罗门花的勾人奇香,他摘了一盏琉璃宫灯,举高灯盏一照,光影交叠,剪出一道无限美好的侧影——淡金色的长发飞瀑般笔直地垂至足踝,一袭白色的长袍裹住了玲珑曼妙的娇躯,却在微敞的领口露着纤纤颈项、白玉凝脂般的半片丰盈酥胸,胸前细腻的肌肤上赫然纹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婆罗门花,繁复叠匀的千片花瓣勾勒得如此精巧,散发着阵阵奇香。

天子牵起了伊人一片长袖,牵着她走到亮处。

长袍拖曳在地上沙沙作响,袍子里赤果的妙足迈着轻盈、娇软的凌波步态,足踝上圈圈纹饰精美的金环叮叮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站到亮处,这个突耶女子缓缓抬起头来,脸上蒙着金珠串缀的流苏面纱,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微露,神秘而又诱人!

天子缓缓掀开了那层面纱,一张别有几分奇妙韵致的颜容呈现在他眼前——没有中原女子的柔和线条,这个二八年华的突耶女子的容貌透着异国的风情,浑圆饱满的额头缀着一条水晶链子,链子一端悬挂泪滴状的银色水钻,掩去额心莲瓣形的一点朱砂痣,两弯细眉挑在棱角分明的眉骨上,眉梢挑出几分冷傲,异于中原黄种人的那种冰水凝晶般的白皙肤色,配着艳红欲滴的唇色,糅合出一种无比冷艳的气质。

当这个女子扬起下巴,微微眯着眸子注视神龙皇朝的九五至尊时,“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这八个字只能流于表面,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使人在刹那间想到白狐的眼睛——拥有狐类家族最高贵血统的白狐,总是将一身高贵的皮毛隐匿在冰冷冷的雪地中,高傲、冷漠,却又那么的美丽,只在发现美味的猎物时,琥珀色的眸子里才会浅浅地流露出狐媚之色,狡黠地隐藏了危险的气息,轻悄悄地靠近猎物!

他身为天子,拥有六宫粉黛、三千佳丽,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盛装艳舞时好一派情切切的媚骨风韵,颠倒众生;淡妆而立时,眉梢竟挑着三分冷傲,眸子里却隐透两分巧媚,一分狐般狡黠不露痕迹地深深隐匿。危险的女子呵,偏又带着致命的诱惑,牢牢吸住了天子的目光!

“朕要知道你的名字!”

深深凝注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怕她听不懂中土语言,天子以眼神表达心中的话儿。

这个突耶的倾国名伶眯着狐媚的眸子迎向神龙天子无声凝注的眼神,艳色唇瓣中吐出的语声却如同冰珠迸溅般的冷脆:“奴娇!念、奴、娇!”

三分春色姿容,二分化作尘土,一分坠入流水无踪影——

此物似花而非花。

霜天破晓,皇宫仪心殿里丝丝暗香弥漫,透窗而入的点点飞絮在静谧的空气中漂浮,一只腕扣金凤绞丝镯的莹莹玉手将绣帘撩开,樱唇小巧、酒窝秀美的丽人倚在窗前独自凝眸。

殿外花园里,春风桃李自然一派繁花绚烂,宫墙边的几株杨柳却在风中抖落点点飘絮,四处飞散。古来多少风骚墨客将杨花柳絮遗貌取神,称之为离人泪盈盈。细看来,花园中点点飘絮不是杨花,而是倚窗丽人在心坎里淌出的滴滴伤心泪!

“如妃,哀家今日赐你一枚宝印,你为何拒不接受?”

殿内传出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

倚在窗前的丽人转过身来,望着坐在殿内玉榻上的一位珠光宝气、肃容威态的老妇人,幽幽一叹:“姑妈,王皇后病逝不久,永宁宫的凤椅空缺,后宫多少姐妹在争这个皇后的宝座,您不能因为如意是您的侄女,就将这御绶宝印赐给如意,姐妹们一旦妒红了眼,定会讥笑如意是靠着与太后的裙带关系攀龙附凤,爬上皇后之位的。”

“如意啊,哀家确是偏心于你。”如太后在勾心斗角的后宫住了大半辈子,早已是老谋深算,“咱们如家的女子个个深具慧根,你又擅长鉴貌辨色、聆音察理,只是欠缺一套揣摩迎合的功夫!这后宫风云变幻、凶险难测,你若一时心软,千般忍让万般谦逊,迟早会被手段阴辣的嫔妃踩在脚下,凌辱虐杀!还是趁哀家这把老骨头挺得住的时候,早早接了这御绶宝印,登上皇后宝座……”

“姑妈!”如贵妃颦眉凝愁,心烦意乱,“皇上博爱、风流,他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未必是如意!况且,当年如意是赌着一口气进宫来的,从未想过要登上皇后之位,也不愿去曲意迎合什么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后宫了此余生。”

太后脸色一沉,薄怒道:“你入宫都三年了,哀家却从未见你笑过一回,如家最爱笑的小女儿,如今却像一个深闺怨妇,整日摆出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总是讨不到皇上欢心,也难怪他总是不来仪心殿临幸你!难不成,你还没有忘掉那个人?”

“不!”如贵妃答得飞快,语声中压抑着一丝脆弱与哀怨,“在如意心中,他早就是个死人了!”

“那你为何总是一意孤行,处处忤逆哀家?”太后又气又恼,恨铁不成钢。

“姑妈息怒,如意只是怕自己不能令皇上称心如意。”如贵妃措辞委婉,虽身具慧根,却只想站在名利场外独善其身。

“如意啊如意,你可不要拿这些可笑的话来打发哀家!”太后容颜已衰,目光却依旧犀利,足以洞穿他人的心思,“倾国红颜、狐媚惑主的女子也未必能母仪天下,出身庸庸碌碌岂可妄图权贵?你则不同,如家三代帝师、三朝元老,你爹贵为皇亲国戚、当朝宰相,皇上也得倚重他。如家就好比金枝玉树,你就是金枝上那只凤凰……”

一番循循善诱的话只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只听仪心殿外曲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宫女在殿外恭声禀告:“太后、贵妃娘娘,太监总管有要事求见。”

如贵妃立即走到太后身侧站定,太后看看窗外天色,心知皇儿也该从南苑皇家猎场尽兴而归了,便沉声道:“进来。”

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急匆匆进入殿内,跪地请安后,尖尖细细的嗓子里就蹦出这么一句令人吃惊的话:“禀太后,皇上从南苑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美貌胡姬,正让宫女们打扫永宁宫掖庭,皇上的意思是要奴才将那个女子安顿在那里。”

“什么?!”太后万分震惊,“区区一个蛮夷小国的卑贱女子居然敢入住永宁宫?皇上是被迷昏头了?这个女子是耍了什么手段到了皇上的身边,名不正言不顺地进了皇宫内苑?”

太监总管小心措辞:“奴才向御前侍卫打听过,得知昨夜南苑寿筵,一名突耶使节曾与皇上打了个赌,皇上输给他一块九龙玉佩,他则把一名色艺双绝的突耶女子赠给皇上。”

言罢,听不到半点动静,太监总管惴惴不安地伏跪在地上,偷偷撩起眼皮子往上瞄了一眼,却见老太后脸色异常,惊了魂似的骇然震愣在那里,如贵妃在一旁轻唤几声,太后这才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皇上昨夜与人打赌输了什么宝贝?”

太监总管隐隐听出太后的语气有些不妙,战战兢兢地答:“皇上输了一块九龙玉佩。”

“是先帝所赐的那块九龙玉佩?”太后不仅声音在抖,连头上发丝也一根根地抖了起来,看到太监总管点了头,惊怒之下,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晕厥。一旁服侍的宫女慌忙伸手为她抚背,太后这才缓过一口气,脸色铁青,咬牙切齿,“蠢奴才,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摆驾,哀家要去正德殿!”

宫女、太监慌慌张张地将老太后扶上凤辇。

如贵妃在门外恭送太后离开,而后回到仪心殿内,猝然发现玉榻上遗落了一枚玉石宝印,玉石表面的天然纹理竟是飞凤翔云的形态,印面阳文刻有“御绶”二字,是正宫娘娘才有资格拥有的御绶宝印。她上前捡起宝印,匆匆奔至殿外,却见太后所乘的凤辇已顺着御道绕入正德殿的东门,此时想追已晚矣。

握着那枚沉甸甸的御绶宝印,望向正德殿,如贵妃喃喃自语:“姑妈,您是故意把它留在我这儿的吗?可是金枝上不止栖了一只凤凰啊!男人总是风流薄幸,我如何能拴得住皇上的心?”迷茫的目光转而望向园中点点飘絮,一声轻叹弹落风中,“男子多情亦是无情,无情最是伤人!倘若能将光阴逆转,回到三年前,如意宁愿骗他饮下一杯鸩酒,再将他封入冰棺,伴我一生一世!”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人!

在忍受相思煎熬后的今日,她心中只盼自己当初的决定不会出错,他的一缕心思是系在京城、系在朝廷、系在天子身上的,他会回来的!终有一天,那个风华绝代的人儿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到那时,已为人妇、或许已母仪天下的她该笑还是该哭?

牵惹情怀处,怎忍细思量?

仪心殿花园里,残花与粉泪,零落两簌簌。

“太后、太后!皇上已宽衣就寝……”

“大胆奴才!敢挡太后玉驾,推出去,褫衣廷杖!”

内务府总管与正德殿的小太监起了冲突。守在殿外的一品带刀侍卫看到太后领着一拨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慌忙跪地请安,毕恭毕敬地打开大殿正门。

正德殿内垂着帷幔,几名宫娥秉烛肃立,忽见太后怒冲冲闯进来,便慌忙跪拜下去,左右侍婢挑了幔帐,太后走到乌木金箔的龙榻前,听着榻上阵阵打鼾声,当即端起宫女捧在手中的一盏参茶,“哗啦”泼洒出去。

温茶泼在脸上,神龙天子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一脸怒容的老太后就站在面前,天子吃了一惊,慌忙掀被坐起,穿上宫女递来的袍子、靴子,以参茶漱了口、以金盆花露洗了脸,这才走下龙榻,躬身唤道:“母后,您是亲自来催朕上朝的吗?朕只是小歇片刻,误不了早朝的。”

“昨日,宫中一场赤沣雅乐贺寿盛宴,南苑又是一场狩猎宴席,皇上玩得尽兴了吧?”太后隐忍怒气,坐到酸枝红木椅上,“听说昨夜皇上还跟人打了个赌?是赢了还是输了?”

神龙天子打起了哈哈:“母后,朕赢了个美人儿!”

“好、好、好!”太后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问,“皇上还记得先帝秘籍和太祖训放在什么地方吗?”

天子闻言一怔,猜不透太后为何突然提到太祖训,心中略为忐忑,当即命内侍太监从帝王藏书的琅缳阁中取来先帝秘籍和太祖训,呈给太后。

太后接过这两本绢帛玉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几行朱笔圈划的字,道:“请皇上给哀家念一念先帝秘籍与太祖训中的这几句话。”

两本绢帛玉册一直被密封在琅缳阁中,天子虽然知道帝王家有这两件宝贝,平日里却无暇去翻阅册中记载的内容,今日太后发了话,他这才接来两本玉册,念出了先帝御笔书下的几行字:“太祖训——太祖生逢乱世,神州群雄并起,八方诸侯与太祖一同逐鹿中原,太祖心怀英雄之志,曾亲临泰山封禅,于泰山之巅偶遇一位乘鹤而来的仙人,获帝王兵书一册、九龙玉佩一枚,从而大展鸿图,九合诸侯,开辟神龙皇朝,曾以九龙玉佩为皇室最高权符。太祖年迈龙钟后,立有遗训,凡继承皇家正统的子孙,需将九龙玉佩代代相传,不得遗失或刻意损毁……”念着念着,声音渐渐变小。

看着有些心虚不宁的皇儿,太后绷着脸催促道:“念啊!把帝王秘籍里的那几行字也念出来。”

天子迫不得已,念了下去:“帝王秘籍之神龙……命脉篇?”陡然心惊,他凝神细看册上密密麻麻的一行字,“神龙皇朝兴衰命脉系于太祖所得的那枚九龙玉佩之中,此物为九头龙护体的昆冈白玉,玉中隐有八字天书,金鳞龙身实则勾勒着一幅藏宝图,当年太组起兵的军饷钱粮均取之于地图上标示的神龙山中,此乃神龙皇朝的金库宝藏!若以十八根龙须刺入龙身一片逆鳞,便可取出皇宫秘道的构造图,危难之时可保全皇家血脉!龙爪抓扣的九颗‘火烧云’石珠与龙口含的龙珠用力击敲后,龙珠迸发光芒,形成一种图纹,太祖当年所获的帝王兵书便会重现踪迹!先帝遗训——此物万不可落入他人手中,否则神龙皇朝必将遭受颠覆之难、灭顶之灾,江山不保,皇族血脉危矣!”

啪嗒!两本绢帛玉册从手中跌落下去,神龙天子骇然震愣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皇上明不明白当年先帝为何将皇位传给八个皇子中排行老四的你?”太后上前两步,以一个母亲慈爱而又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八个皇子当中,就数你二皇兄最像先帝,行事果断,雷厉风行,先帝却只给他封了个戍守边关的镇远大将军的头衔,把皇位传给了八个皇子中性情最温和的你。祖宗浴血拼来的江山,先帝是盼着一个仁慈的君主来稳固它!可是,天下太平了,文恬武嬉,连你这个当皇帝的也学会了声色犬马,把太祖训和先帝秘籍深锁在琅缳阁,从不去细细研读。如今可好,连祖宗传下的九龙玉佩也被你儿戏般押为赌注,输给了别人,你如何能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神龙天子汗如雨下,自责道:“是朕错了。”

“现在认错又有什么用?”太后又气又恨,“九龙玉佩深具灵性,只有心怀王霸雄图之士、经天纬地之才,才能拥有它,进而成就一番霸业,你却将它送到了狼子野心的蛮夷使节手中!你可知道九个头一个龙身寓意着什么吗?”

“朕……不知。”

“九州大统,一匡天下!你把这八个字送给了突耶!”太后声色俱厉,“你得了一个美人,输的却是祖宗基业、锦绣江山,输的是金銮殿上的那张龙椅!”

神龙天子面如土色,颓然跌坐在龙榻上,追悔莫及,“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节骨眼上,你也该拿出帝王的气魄,别总是一副温和软弱的性子!还不快些派人到皇家驿站,从突耶使节手中夺回九龙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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