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尔有汽车旅馆房间中来回踱步,自觉是一头困于牢笼的野狮,要不就是野猪。唯有野猪脑袋的白痴才会趟这趟浑水。
也像鞭炮。鞭炮一点火,就一发不可收拾。
每次人承窗口转身想朝另一头走去,却不得不走过床边。旅馆仆役还没来,凌乱的床面真令他发狂,因为使他回想起昨夜兰蒂就躺在那儿。
他走到床头,抓起床单凑到鼻尖,深深吸口气。
天,他还可以嗅到她的气息,有生之所他绝不会忘却她独特的芳香。
真是的,他真笨,居然让她单独去见寇维多。
他抛下床单,踱回窗口。他无法阻止她,她是老板。
“你是老板,由你告诉我你要什么,兰蒂。”
“噢,天哪,乔尔,好舒服,我真不敢相信。”
那是她头一次真正的高潮,他敢打赌,而这一切是他赐给她的,乔尔希望她记住这一点。
她的反应奇佳。乔尔没碰过反应这么好的女人。狂野激情,像是灼热甜美的珍宝,等着人去开发享受。她只需要找对男人,多点经验就好。
她只需要跟他来点经验,最好是多次经验。
下一次,乔尔承诺自己,下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沉浸在她的温柔乡中,目睹她的眼中燃着激情。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自床面移开,俯视码头。寇维多跟她说什么都无妨,一切已无挽回余地,兰蒂必须明白这一点。一定要宣告寇氏船运矿产,她没有名目径自再拿钱去补这个大洞。
叩门声令他急急转过身,大踏步前去开门。一定是她回来了。
他一把拉开门。“也该是你回来的时候了。”这才发现门外是谁。“安娜,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抬眼看他,黑色眼眸中漾着迟疑。“我想跟你谈谈,乔尔,你不认为你欠我这个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是公事,他必须冷静思考。“我什么也不欠你,不过如果你想说就快说吧。”他看看表,“我还有几分钟时间。”
“你一定很恨我。”她轻声说。
他蹙起眉头。“我不恨你。”
“我好高兴。”
她笑望着他,笑中带点哀戚,十五年前的他一定心疼不已。天哪,以前的他当真这么蠢吗?
“喂,安娜……”
“我能进去吗?”阳光在她乌黑的发丝间闪烁。乌亮的秀发中分,直垂到秀气的下颚,再略略往里弯曲。十五年前削薄的头发强调她乌溜溜的眼睛,但如今这发型成熟多了,乔尔心想,比较适合她古典的轮廓。黑毛衣和黑长裤更衬托出她的美丽。
随便去打听,大家都说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子。
“呃,当然,进来吧。”乔尔瞥瞥楼下人行道,兰蒂尚无回来的迹象。“仆役尚未来打扫,乱七八糟的,你想下楼去谈吗?”
“我想我们不需要观众吧?昨天晚上已经够丢人现眼了。”
他耸耸肩,退到一边让她进来,再把门掩上。“可是前后时间并不长,不是吗?我的老板一见苗头不对,连忙带我撤退,她就是有点心软。”
“小心守护天使嘛!”安娜慢条斯理地步到窗口。
乔尔见她目光瞥过床面。“是啊,她说是挺身而出,义不容辞。”
安娜站在窗前俯视码头。“你终于回来了。”
“别担心,我不会待很久的。”
“只不过是来让我们知道你是一手搞垮寇氏船运的人。”
“也不能说是我一手搞垮的。你父亲早已有欲振乏力的迹象,我只不过是给他一条绳子上吊罢了。”
“好聪明。”安娜想眨去夺眶欲出的两滴清泪,但泪水却早一步潸然滑落。“十五年前他不肯让我跟你在一起,你就非得把他毁了不可。”
“安娜,我可没心情跟你演戏。老实说,我们都很清楚阻挠我们婚事的不是你父亲,是你。我要你跟我一起走,你却拒绝了。”
“乔尔,那时我才十九岁,我很害怕。”
“你当然害怕啦,怕跟我私奔而触怒了你父亲,怕失去寇家财产,怕失去寇氏船运所象征的权势地位。我很明白你内心的冲突。”
“噢,乔尔,我好抱歉。”她转过来,此刻已泪流满面。“昨夜我见到你,还以为你是见了鬼。仿佛这些年来你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如今你真的回来了。”
“当然不是从坟墓回来。”
“乔尔,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回来的,你想回来报复。但你必须明白十五年前我没跟你一起走的原因,那时我太年轻了,无法做重大的决定,也无法处理我们之间的情况,我很害怕。你总该能谅解这一点吧?”
“当然。”乔尔一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岔开,背脊靠着椅背。“那时你还小,我也只不过二十一岁,口袋里只有五十块钱,供你住一夜大饭店都不够,不是吗?”
她眼中泪水盈盈。“你的口气好尖酸,这也不能怪你。”她走了过去。
等乔尔会意她的意图时已来不及了。他尚未起身,安娜已跪到他面前,就在他的大腿中间,抓住他的腿,抬起央求的脸庞。
“乔尔,求求你听我说。如果我能重来一遍,十五年前我一定会跟你走。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做了错误的决定。”
这时两个房间相接的门突地打开了。兰蒂站在那儿,瞠视眼前的景象。
乔尔抬眼看到她震惊的表情,立刻明白她心里头在想什么。她正在回想走进前任未婚夫办公室时的那一幕。
“天哪!”乔尔像被火灼到似的弹跳起来,结果把安娜撞到一边。
“乔尔,你一定要听我说。”安娜伸手恳求。“我在跪着求你,希望你能了解。”
乔尔老实不客气把她拉起来。“该死,安娜,不要以为你在演舞台剧!”
“对不起。”兰蒂的口气冷冰冰的。“我不是有意打断,我只是来通知乔尔今天下午去参观寇氏船运。”
安娜瞥她一眼,又立刻回头望着乔尔,双手握拳,泪水悄然滑落。
“你应该回来的。”安娜捶着他的胸口。“该死,你该回来解救我的,我一直在等你。”
她冲到门口,开门奔了出去。
她的脚步声回响在静谧的旅店中。
兰蒂看表。“我跟维多说我们一点半会到,希望能跟你忙碌的时间配合。”她走进自己房间,转身想掩上门。
乔尔冲上前推开门。“该死,兰蒂,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的私生活与我无关。”
“鬼才相信,昨晚之后我们对彼此的私生活都太有兴趣了。”
“我不想谈昨夜的事。”
“是啊,我也知道。”乔尔逼她往后退到床边。
“喂,乔尔……”
“你不愿承认那感觉有多发好,是不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明白让你那么舒服的是我吗?你以为只有博士才能让你达到高潮吗?”
“住口,你干么对我大吼大叫的?刚才我又不是故意撞见她像个小沙弥似的跪在你面前。”
“小沙弥?”
“是的,虔诚的小沙弥,而且我也知道她崇拜你的什么。”
“如果你给我一个机会月兑掉裤子,你也会崇拜我的。”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申吟一声,合上双眼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死,我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请你让开好吗?”兰蒂动手推他。
乔尔倒退一步,她离开床边,站在那儿瞪着他。他只好深深吸口气。“好吧,我们来个协定,我先解释刚才的事。”
“没什么好解释的。”
“安娜是在演戏。”
“是啊!”
“她一向喜欢成为人家注目的焦点,她让自己以为我是因为十五年前的旧情才回来的。”
兰蒂揉揉前臂。“维多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乔尔冷峻地注视她。“一切?”
她微微点头,脸胀得通红。“是的,一切,他逮着你跟他女儿在一起,就不准你再跟她见面。他坦承是他逼你离乡的。”
“他只告诉你这些?”
“也不全是。他说以前他可能是铸下大错,你或许能做个比艾凯斯还好的女婿,你听了应该很满意才对。”
“谁在乎跟姓艾的比较。”
“乔尔,我看这件事多谈无益,你我都很清楚你是利用我的公司为报复寇家。”
“‘你’的公司?”乔尔闻言一阵火起。
“是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桑氏公司都属于我,你早晚得接受这个事实。”
“你说得对,跟你多说无益,寇维多还说了什么?”
“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乔尔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是指十年前的事。他说什么话来说服你不要关闭寇氏船运,我想听赚人热泪的故事。”
兰蒂斜眼瞪他。“这是真正赚人热泪的故事。如果我们关闭寇氏公司,就是斩断了整个小镇的经济命脉。”
“生意就是生意。今天下午干吗去参观船场?”
“他主动邀请我们去。”
“你要去?”
“当然。你不一起去吗?”
“哼,我最好一起去,免得姓寇的花言巧语。”
“我就洗耳恭听。”兰蒂抬起下巴。
“你爱听就听吧,反正你也阻止不了,来不及了。你不能因为想帮寇氏船运而拖垮桑氏。一旦桑氏垮了,失业人数会比寇氏多两倍。这已经是底线了,老板。”
“不准你叫我老板!”她大吼道。
他见她突然暴怒,不由得一愣,方才她还挺冷静的。“好吧,好吧,兰蒂,别发火。”
“在参观船场前我想沿着码头散步一下,我需要透透气。”她走到衣柜那边取了条长裤,然后转身瞪着他。“对不起,我想换衣服。”
乔尔不太信任她此时的情绪。“我陪你走走,我可以带路。”
“不,谢了,我自会找到路,不会迷路的。”
他一脸怅然。“好吧。”他转身想走。
“乔尔?”
他立刻停下来,回首应道:“什么事?”
“安娜说你该在十五年前来救她,她是指从谁的手中救出来?”
“她不需要人解救。她是镇上的公主,要什么有什么。”
“但她不能拥有你。”
“是啊。”乔尔走进自己房间,正想掩上门。
“乔尔?”
“又怎么了?”
“显然你是为了十五年前你们之间的事才回来的,你现在还想救她吗?”
乔尔不耐烦地摇摇头。“得了,我可不是什么大英雄。”
半小时后兰蒂伫立在镇上滨海的小公园,眺望海面。
离开印第安那州后,这是她头一次感到心绪不宁,当初她决意辞职搬到西雅图时,一切是多么明确。桑氏及新的生活在等候着她,她连忙用双手紧抓住这个机会。
她忆起叔公查理一度以罕有语重心长的口气告诉她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开始意会到乔尔是新生活中的一大窒碍,有他在旁一切就不对劲。
只有昨夜例外,她有些向往地想着。
她心中已有爱苗在萌生。
当天下午两点半,寇维多领着兰蒂和乔尔走到楼上的办公室。
尽管寇氏船运财务困难,工作人员仍很带劲。数十个工人在各式游艇、渔船中穿梭工作。
处处可见铁缆铁链之类的器具,隆隆的机器声穿墙而来,焦油及油漆的气味也似乎自窗缝渗透进来。
寇维多的办公室到处摆着蓝图及船舱用品目录,老旧的桌上堆放着文件及档案夹。
“兰蒂,你也看出来了吧,寇氏船运生机再现,我的声誉稳如磐石,我坦承几年前由于改革厂务而有所亏损。”
“你那时可是负债累累,”乔尔说。“这都怪你经营不善。”
维多不理他,径自盯着兰蒂。“那时桑氏主动示好,我便一头栽进去。不过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寇氏就能月兑离赤字。”
“我们已经给你够多时间了。”乔尔又看着兰蒂。“我们看够了,十五年来这里一点也没变,寇维多的经营方式还把它当作是小杂货店,我们给他一百年他也救不了。”
寇维多的脸瞬时转为赭红,他倏地转过身,这是他今天下午首度与乔尔正面相对。“你给我闭嘴,我在跟桑氏公司的老板说话。”
乔尔直盯着兰蒂。“没道理在此地久留了。”
“喂,等等。”寇维多吼道。“我有权利告诉她实际情况,这是公事,该死!”
兰蒂察觉方才表面上的平静已后继乏力了。“对不起。”她连忙说。“我想看看其他的办公室。”
维多回头瞪她,“你说什么?”
她含笑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参观贵公司的行政架构。”
“行政架构?我就是寇氏的行政机构,寇氏是我的。”
“我明白,但你一定有一些直属部门——会计部门、出纳部门、秘书处等等。”
“喔,当然。”维多走过乔尔身边,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他打开门。“这边请。”
兰蒂步上走廊,却跟艾凯斯撞个满怀。
“对不起,桑小姐。”凯斯连忙扶住她,他另一只手拿着档案夹。“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吧?”
“她没事。”乔尔说。
凯斯不带表情地看着他。“我很欣慰。”他又看着兰蒂。“参观得如何?”
“很有意思。”兰蒂说。不知他是否知道他的妻子曾去找乔尔。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太敏感了。
“我们在赶时间,”维多不耐烦了。“我等一下再跟你谈,凯斯。”
兰蒂注意到凯斯闻言眼睛略略眯起,但他开口时口气却很温和。
“我以为你想给桑小姐看我拟定的长程计划数据。”他把档案递给维多。“也许她会感兴趣。”
维多格开他手中的档案,它便掉在地上,文件滑了出来。“你那该死的长程计划,别烦我们,回去搞你那台时髦的小电脑吧,我等一下再跟你谈,来吧,兰蒂。”
但她已蹲下去帮凯斯收好文件。“来,我帮你。”
“谢谢,我收拾好了。”凯斯站起来僵硬地点头。“兰蒂待会儿见。”
乔尔沉着一张脸旁观,却是一言不发。
兰蒂含笑看着维多。“我们要继续吗?”
“当然。”维多大踏步带路。“不过没什么好看的。”
XXX
午夜时分,兰蒂突地醒来,察觉有点不对劲。她静静躺在床上聆听。
有人在转门把。乔尔想到她房里来。
这人还真大胆,兰蒂忿忿地想。她掀被而起,取眼镜下床来,很庆幸自己锁了门。
她还在迟疑是否该让他知道她已察觉,却又听到一个声响。衣柜的门开了又关,乔尔坐下时椅子的嘎吱声,然后是短暂的寂静。乔尔起身时椅子又嘎吱响了一下。她听到他去开外头的门,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她冲过去打开自己这边的门,赤足步到走廊。
清冷的夜风迎面扑来,她的棉质睡衣在她脚边飘荡。她瞥见乔尔锁好门朝楼梯走去,身上穿着牛仔裤及灰色风衣。
“乔尔?”她龇牙咧嘴。
他停下来回头。“你现在又想干什么?”
她蹙紧蛾眉。他一脸杀气。“你想上哪儿去?”
“出去。”
他的口气令她心一紧。“我跟你说过,我不想看你大半夜出去到处跑。”
“我不是出去跑步,董事长女士。”他彬彬有礼。
“是吗?那么你是想去哪儿?”
“我要到一家叫做船锚的酒店去。”他斩钉截铁。“离此地一个街区,十五年前是男人逃避唠叨女人及难缠老板的地方。”
兰蒂一阵火起。“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正好碰上两者兼具的情况——唠叨的女人兼难缠的老板。”
兰蒂惊骇地瞪着他。“你要在那种地方逗留?三更半夜?你不能这么做!”
“你有比较好的建议吗?”他扫视她的睡衣一眼。
兰蒂当真发火了。“乔尔,我禁止你去。”
“是这样吗?”
兰蒂放弃高压手段。“乔尔,拜托。想想公司的形象。”
“去他的公司形象!”乔尔恶狠狠地向前一步。“去他的公司董事长!”
兰蒂急急回到房里锁上门。然后她靠在门上,闭眼聆听乔尔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