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仙奴 第三章 作者 : 绿光

掌灯时分,夏荷斋最西方的小房里,传来细微的雕刻声。

只见一张小桌子前方,红袖正专注在雕刻上头,就着桌面的烛火,大眼眨也不眨地将最后的细微部分修饰到最好。

“红袖姊姊,韦爷在偏厅候着。”突地,房外传来小丫鬟的轻唤。

红袖闻声,眨了眨疲涩的眼,“我知道了。”掐了掐眉间,她再审视过枣木雕版上的每道细纹深浅一遍,才缓缓起身。

外头早已是掌灯时分,通往夏荷斋主院的小径上皆已点上灯火,让她不至于模黑前往偏厅。

一踏进偏厅,便见韦祖灏回过头来。

“红袖姑娘。”

“韦爷不须多礼。”红袖勾起浅笑。

主子认识韦爷已有多年,但来往得较为密切,是近两年才开始的。

“不知大爷那幅画是否已经画好了?”韦祖灏约莫四十岁上下,长得精明能干犀利的眸是整张脸最生动之处。

“韦爷,抱歉,这些日子大爷都在醉月楼里,奴婢不清楚。”她一脸抱歉。

“是吗?”韦祖灏似乎也不怎么意外,又问:“那么红袖姑娘的版画是否已雕好?”

“明日便可完成。”

打从几年前主子教会她雕刻后,她便一头栽进了雕版里,只因画只能有一幅,但版画不同,只要能将雕版雕好,就能复刻多幅,不怕画作弄脏或破损,随时可以再备上。

她会迷上版画,来自于当年主子画给她的爹爹画像,她担心有天画因湿气而模糊,又听主子说起版画,便试着将主子的画雕在雕版上复印,多日反复试验之后,终于成功拓印出爹爹的画像。

从此以后,她便常拿主子的画试雕,再拓印。

有回韦爷撞见,再三跟她邀画,她原本不肯,但一听见一幅画可值几两银子,不禁动摇了。

只因她的卖身契就快到期,而主子却从没跟她提过这事。她知道主子一直想收在身旁的是个男孩,所以她也不敢问他到期后,自己是否能再留在府里。

所以,她必须替自己打算,因为爹爹已经不要她了,待她卖身契到期,就得自食其力度日,要是她的版画真值一些钱,她何不先替自己的将来铺路?

抱着这个念头,她以“火莲”为名,瞒着主子将版画交由韦爷卖出,上个月才交出第一幅,便换来十两银子,要是能多卖个几幅,将来离开尹府,她也不怕自个儿得流落街头了。

“那真是太好了。”韦祖灏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明日我再来一趟。”

“劳烦韦爷了。”她笑着送他到厅口,看着他的背影远离,才朝外走去,一路上遇见的丫鬟,一个个皆对她欠身问候,唤她一声红袖姊姊。

丫鬟们在府里忙来忙去,为了年节逼近而除旧布新,然而这些事她从来没做过,因为她的工作只需要待在主子身边。

“红袖姊姊,这里有对帖子是寄给大爷的。”

走到主院大厅外头,一个丫鬟迎面而来,将烫金的帖子交到她手中。

“谢谢。”红袖轻颔首,看着手中的帖子,不用打开,也猜得出是隽王世子的邀帖。

这些年,主子的画抢手得很,其中以隽王最为喜爱,只要画一出,对方随即会以高价收购,也因此隽王和他的儿子常以各种名义邀主子过府,目的不外乎是希冀主子能特地为其作画。

但也不知为何,主子向来不答应。

将帖子收进怀里,她朝大门走去,门旁的小厮见状,立即问:“红袖要外出?要不要备马车?”

“不用。”她好笑地看着他。

这是怎么着?以为她是千金大小姐吗?她失笑地摇头,朝外走去。

说来也怪,这些年来,府里下人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以往曾经欺负她的下人,不知为何一眨眼全都不见了,再换进的新一批奴仆待她都相当好,好到……偶尔会让她一头雾水。但,有人待自己好是好事,她自然是欣然接受,温雅以对。

撇开心思,她快步走向热闹喧嚣的河岸,朝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而去。

大街上充满年节气氛,迎面而来的冷风,教她抓紧袄子的襟口,余光瞥见街边男女带着娃儿买年货,她不禁看得出神。

她的十年契就要到了,爹爹会来找她吗?

要是他不来,十年契一到,她究竟该去哪?

***

被封为江南第一楼的醉月楼为七层建筑,矗立在河岸边上,红袖自大门而进,才走进大厅,掌柜一见着她,随即迎上前来。

“红袖,大爷在三楼的雅房里。”

“掌柜的,你一瞧见我,就知道我要找谁?”她笑问。

“除了找大爷,你没有理由到醉月楼。”

“倒是。”她吐了吐舌头,跟着掌柜的脚步上楼。

这些年,主子开始会到醉月楼走动,有时是韦爷安排的,有时是宋大人邀的约,其实这样也好,否则老是闷在家里,没病也会闷出病来。

只是,她不免觉得,这样的环境好复杂啊——

“喂,掌柜的,给我换个花娘,那娘儿们哭丧着脸,是专门给我触楣头的是不是?”长廊前头有间厢房走出一名男子,一见到掌柜,随即大声吆喝。

红袖见状,垂下长睫,很自动地拿自家主子和那男人相比。

她家主子俊美风流,这男子猥琐下流;她家主子是到这儿吟花诵柳,捕捉画感,这男子是来寻花问柳……无耻!

很自然地皱起眉,撇开眼,下一瞬间却感觉突地有道阴影逼近,她不解抬眼,就对上下流男子的猥琐神态。

“掌柜的,就这娘们儿,今晚我就要她了!”男人色迷迷地打量她,舌忝着唇,像是在幻想着要怎么把她吞下月复。

红袖忍着想吐的冲动,扯开抽搐的笑。“客官,您误会了,奴婢不是……”

“这娘们儿的声音真甜,在床上叫起来肯定分外销魂!”男人充耳不闻,一把扣上她的手腕。

“客官,她是你碰不得的!”

掌柜的来不及阻止,红袖在额边暴青筋的瞬间,一把反折男人的手,一脚踹上他的背,硬是把他给踩在地上。

“客官,奴婢是来找人的,不是来卖身的,眼睛张大点。”她笑得甜美,但一口编贝差点咬碎。

她从小跟在主子身边,不但学得琴棋书画,更学武艺,因为主子体弱,为了保护主子,她特地向廉贞讨教功夫,就盼自己能够尽善尽美。

另一方面,她也高标准要求自己必须端庄温婉,不让主子丢脸,所以就算内心不快,还是要保持脸上甜美的笑。

“红袖,好了、好了,快放开他。”掌柜的头痛地劝阻。

正当她还在考虑要不要这么快绕过眼前这不长眼的男人时,却听见一道邪魅的男音。“袖儿,把腿抬得这么高,不怕冷吗?”

红袖一愣,往下一看,惊觉自己方才踹人时脚踢得极开,如今蹲踩在男人背上的姿势,让裙摆翻上膝头,羞得她赶紧起身整衣,朝主子福了福身。

“爷儿。”

尹子莲瞅着她,随即反身进房,她立刻快步跟上,把烂摊子丢给掌柜处理。

“爷儿,你在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故意要打人的,实在是他很恶心,抓着我不放。”一进房,红袖随即苦着脸解释,那憨甜的神情,就跟小时候如出一辙。

“哇,不是故意的都能把人打昏,要是故意的,可就要打死人了,到时候我该要怎么办她呢,子莲?”

红袖一抬眼,才发现宋元熙竟也在场,立时神色一整,平静以对。

“放心,你尽管办,我会先替她买好棺。”

闻言,她可怜兮兮地垂下螓首。呜呜,爷好坏,不愿救她,只愿送棺……

“你这没心没肺的人,这么个标致美人,怎舍得让她送死?”宋元熙笑骂,走到她身边。“红袖,不如这样吧,待你的卖身契到期,就到我这儿来,我绝对会比你主子还疼爱你。”

他直瞅着红袖这些年益发清丽的面容,觉得尹家男人都很卑鄙,有好货色都自己藏私,害他只能远观,偶尔近逗一下还要防被打。

红袖动也不动,直到他的手快要模上她的颊时才勾笑。“大人,方才那个男人的手骨像是被我折断了,你也想试试手骨被折断的滋味吗?”

“……差这么多?你家主子就可以对你搂搂抱抱,而我只是想模模你的脸都不成?”他好怨,美人全都是别人家的。

“他是我的爷,你是谁?”仗着这些年模清他是纸老虎的事实之后,她撇唇答得很不屑。更何况,爷儿才没有对她搂搂抱抱。

宋元熙闻言,状似痛苦的捧着心,一路往后跌到好友身边,往他肩上一倒。

“子莲,你能不能教教我,到底是怎么驯奴的?改天把秘笈给我,我也要找个八岁娃儿来培养。”

“没有秘笈,是爱。”尹子莲话是对他说,眼却直瞅着眼前佳人。

他亲手教的女孩,如他所望地群成长,五官已显诱人风情,在他聊面前风姿绰约,气质出尘,受尽众人夸赞,众人皆说他独好福气,然而唯有在他面前,她家总像个娃儿撒野,半点情趣皆不通,想等到她开窍,他真的要活得长久些。

“哇……这桶子不够我吐,叫掌柜的替我再拿两个桶子上来。”

“何必费事,你直接滚到茅房吐个尽兴即可,少在这里碍眼。”尹子莲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你不能因为她没反应就拿我出气。”宋元熙压低声响抱怨。

“谁要你在我旁边?”

“知己是这样做的?”没人性。

“是莫逆之交。”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这辈子才会栽在你手里。”宋元熙闭上眼,拿他的肩充当枕头。

他孤家寡人,平时又是办案又是开堂,好不容易偷得闲,与知己一聚,岂料人家心上人一来,便要赶他走,教他不胜唏吁。

尹子莲懒得推开他,却见红袖大步走来,一把将宋元熙推开。

“哇!”没有防备的他被一把推下锦塌,摔得朝天,狼狈的翻身坐起后直瞪着眼前男女。“现在是怎样?我专被你们尹家的人欺负?”

他是知府大人,是官哪!就算他很不拘小节,待人随和有礼,也不代表他应该被无礼对待,难不成真的要逼他端出官架子,下下马威不可?

尹子莲睬也不睬他,直睇着红袖,见她气呼呼地等着宋元熙,他不禁低低勾笑,心里稍稍宽慰。

那举止就像丹禾三岁时,不满二弟老是搭着三弟的肩,一把冲过去把二弟给撞退几步是同等道理。

还好,还有救,七窍至少开了一窍,不枉他等待她多年。

“大人请自重,我家主子身子骨不佳,你这样压着他的肩,要是将他压疼了该如何是好?”红袖面色不善地等着宋元熙,原因来自于主子说他是莫逆之交。这头衔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的,却给了这个痞子大人……

况且,他睡在主子肩上的模样太暧昧,教她不舒服,不能允许。

“你……”他家主子是金枝玉叶,他是沟里腐蛆不成?

“爷儿,韦爷在等着你那幅岁寒三美,是不是该回府了?”红袖压根不理他,偏过头问主子,并在心里暗自打算往后必须要将这两人隔开,两个大男人待在雅房内,半个花娘都没有,这景象教她想起主子从不爱姑娘近身,以及当年他坚持男女不可能成为莫逆之交的事,不禁忧心他是不是喜欢男人。

但就算喜欢,也不该是跟这纸扎的知府大人啊!

“找不着美人,你说该怎么办?”尹子莲慵懒笑问。

“我可以跟二爷情商,借花魁到府里。”她想了想,立即找到两全其美的好法子。醉月楼的花魁凌烟是卖笑不卖身的清倌,长得非常美丽,要是能让爷儿和她同处一室,相信必定会喜欢上女子的。

闻言,尹子莲挫败的闭了闭眼,一旁的宋元熙则是哈哈大笑。

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他走过好友身边时,一脸快意地倒:“子莲,这是你放纵她欺负我的报应。”

尹子莲看向他,似笑非笑地说:“是啊,我有了报应,所以你那幅要拿去送人的春嬉图,我大概画不出来了。”

“喂!”宋元熙马上凑近他,低声叫骂,“能不能别把你们的私事牵扯上我?喜欢就说嘛,你不说,那木头姑娘没心没肺,不会懂。”

“没道理要我先说吧?”他哼了声,栽在她手里已经够呕的,为何还要他先开口?

“不要忘了她十年契就快到了,到时候人家拍拍走人,你再端你的傲骨去追她吧。”宋元熙哼哼冷笑,感觉阴影逼近,立即俐落地朝旁跳开一步,走人。

“爷儿,你和大人在说些什么?”红袖面色不佳的逼问。

“没事,回府。”

“那好,我去跟二爷借人。”

尹子莲冷冷看着她,很忍耐的闭了闭眼,先行离去。

***

“依我看,爷儿还是跟宋大人走得太近,他那个人太不正经了。”回到尹府夏荷斋,关上门,红袖才将满肚子的话一吐为快。

她俐落地差人备上热茶、热水,替主子抹了脸和手脚,将他一头未束的发收拢好,忍不住摇头。“爷儿的发太长,还是不束起吗?”

“……袖儿,你渴不渴?”

“不渴。”她没心眼地摇头,瞥见小丫鬟送来两壶茶,快手替他斟上一杯,自然也没冷落坐在一旁锦塌上的凌烟。“凌烟姑娘,这桂圆红枣茶对女子极好,入冬时多喝点。”

“多谢。”凌烟笑敛勾魂眼,扬起秀眉,轻嗅茶香。

“给姑娘家的好茶,给我做什么?”坐在案前的尹子莲好整以暇地问。

“爷儿的这一壶我另外添了姜片,可以祛寒,还加了枸杞补肾明目。”

尹子莲不禁好笑。“何时你成了大夫了?”

“我不是大夫,只是记得以往爹爹给我娘喝的偏方。”她说着,眸色微涩。

虽说爷儿近几年的身子骨是强上许多,可每年入冬时,咳症仍旧容易发作。可他不爱喝药,更讨厌沾染一身药味,她只好找些较香醇的药材熬成茶水,让他多服些。

“加了这些,对我的咳症较好?”

“喝点热茶,就不易干咳,然而这茶主要是要助爷儿在今晚将画作完成。”她笑得分外温婉端庄,像个知书达礼的千金。

“……你该不会忘了我的身子骨不适合熬夜?”

“我当然知道。”她跟在他身边又不是一年两年,怎么会那么搞不清楚状况?“所以,我会在这里陪着爷儿,替爷儿准备墨水,看着爷儿完成。”

“……”尹子莲垂敛长睫,余光瞥见凌烟掩嘴低笑,不禁微恼。

凌烟贵为醉月楼花魁,是他这两年来看得最对眼的女子,身为他的红粉知己,他的心底事她多少会知道一些。

“爷儿,该开始了。”红袖开始掂算时间。爷儿作画速度颇快,只要思绪通畅,一幅画根本费不了一个时辰,再加上岁寒三美至少应该已经完成两美,所以这样加加算算,大概只要半个时辰再多一些便可,根本不会让爷儿熬上大半夜。

“……怎么我觉得你比我还像个主子?”

“爷儿,话不是这么说的。”她笑得甜柔,开始在他身后的书架上找他未完成地画。“是你自个儿答允把所有画作都交给我打理,所以现在,我不是你的丫鬟,而是你的牙人,负责把你的画交给韦爷,你要是不赶快作画,我怎么跟韦爷交代?”

“听起来有几分吃里扒外的味道。”他哼笑着起身,抓住她拿画的手。

“爷儿?”她回头,才发现他近在眼前,就连他的胸膛也几乎贴在她的后脑勺,霎时教她脑袋一片空白。

等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好暖好厚实,长指纤白非常有力……这不是爷儿第一次握她的手,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年纪渐长,总觉得爷儿这个举动有些古怪,教她的心跳得好快。

“你拿画本做什么?”他将厚版画本再推回架上,从底下的宝格里取出画轴。

“我想爷儿也许打了底样。”她垂着脸,不断深呼吸控制心跳。

“我从不打底样,画在画本里的,全都是一时画好玩的,你别乱拿。”他说着,放开她的手,坐回案前。

“喔。”她乖巧地点点头,确定心跳恢复正常之后才转过身,走到案前,刚好瞧见他摊开画轴,随着画轴一圈圈地摊平,她看见——空白。

她愣了下,眨眨眼,再看,空白还是空白!

“……爷儿,这幅岁寒三美,不是三个月前就动笔了吗?”她笑着,但却忍不住咬牙切齿,青筋在额边跳颤。

“可不是?”

“那怎么、怎么……”

“难道我一点都不能觉得乏?”她的卖身契就快要到期了,她却提也不提,教他做起事来总觉得兴致缺缺。

“可、可是……”这样要怎么在两个时辰之内画完?他不能太晚睡,不能睡得不足,现下已经入冬了,就怕在这当头他身子再出问题。

“好了,你出去吧。”

“咦?”

“不是要我作画?”

“可是——”

“去。”

红袖张口欲言,却瞧他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不由得可怜兮兮地垂下脸朝外走,只是却又听闻他的轻唤。

“袖儿。”

“在。”她回头,笑嘻嘻的等着他吩咐。

“今晚凌烟要在这儿过夜。”

她愣了下,随即又勾笑。“好,我知道,我马上去准备一间客房。”

“不用。”

红袖傻气地看着他。“爷儿,不用是什么意思?”

“不用就是不用,你可以出去了,顺便把门关上。”他眼也不抬地说,开始动笔。

偏着螓首看他一会,他却理也不理,最终她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外走,离去时,还得强迫自己对凌烟笑。

回到西边的小房后,她失神地准备色料,拿起大刷,逐一在雕版上着色,脑中不断思考主子说不用代表什么意思。

主子常夸她聪明,她却总觉得一点也不,她要真是聪明,为何她老捉模不到他的心思?

主子能多近,是好事,喜男风就糟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闷?就像三年前,在丹禾身上瞧见一个类似的木雕女圭女圭时,一样的闷痛着。

***

两个时辰之后,一抹身影在书房外头,偷偷模模地巴上门板的纱纸,想要偷窥里头的动静。

然而纱纸上头有图腾,雾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于是她闭上眼,用心聆听,里头却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这是怎么着?

“红袖,你在做什么?”

“吓!”她吓了一跳地回过身,见是廉贞,暗松口气,努力扬起甜暖的笑。“廉大哥,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

“我才刚回来,你呢?在这里做什么?想进去就进去啊。”

在红袖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廉贞理所当然地推开门,她只能硬着头皮侧眼探去,却不见主子坐在案前,视线缓缓移动,便见两人躺在锦榻上,贴得很近,近到像是正准备要做什么。

“爷儿,真是对不住!”廉贞见状,赶紧要拉上门,红袖却一把推开门,用力之大,让门板大力弹跳了下。“红袖,你这是做什么?”

她也愣住了,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手就是比脑袋动得还快,快到她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掩饰这莫名之举。

“袖儿,把门关上。”尹子莲懒声命令。

红袖闻言,心头没来由地抽了下,有种被拒于千里之外的难堪,但她还是勾起笑,思绪动得极快,走到锦塌前,从怀里取出隽王爷府的邀帖。

“爷儿,我忘了告诉你,这是晚上隽王府上送来的邀帖。”她双手拿着邀帖递到他面前,逼得他非得接过手不可。

尹子莲瞅着她,接过手的瞬间,她也身形飞快地将凌烟一把拉起,推到房外。

“爷儿,夜已深,凌烟姑娘肯定累极,我已备妥了一间客房,这就带她去休息。”话落,立刻拉着凌烟飞也似地跑了。

廉贞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主子唤他,“廉贞。”

“小的在。”

“可已准备好?”拆开邀帖,他淡淡扫过。

“是,小的已经都准备好,等天一亮,小的就准备出发。”

尹子莲抬眼,轻笑。“辛苦你了,廉贞。”

“一点都不辛苦,只要能帮到爷儿,小的满心欢喜。”廉贞笑得一脸憨厚,又突地敛笑。“不过,小的不在爷儿身边,爷儿还是别太常到外头走动的好。”

他从小跟在主子身边,当年爷儿中毒,他并不在,此事教他耿耿于怀,从此之后,只要外出,他都会尽可能和爷儿身形不离。

“怎么,你以为相隔多年之后,还有人要我的命?”他笑得轻狂。

“凶手一日不就擒,便无法得知对方的动机,还是得小心。”

“凶手?”他哼笑。

很多事,他了然于心,但没打算追讨一个公道,因为追出了答案,也没办法还他无缺的身体,所以与其急着擒凶,倒不如找着真正能救回他身子骨的好东西。

不过认真说来,现在他倒是颇为感激对他下毒的人。

要不是对方,他不会断了仕途,自然就不会跟袖儿相见,那么,他便永远也尝不到悬在心间酸涩甜美的滋味,也永远不会懂,何谓牵挂。

余光瞥见红袖小小步地走来,他唇角抹着满足的笑,一抬眼,便见她像是犯错般地扁起嘴。

“爷儿,凌烟姑娘回去了。”

“是吗?”

“我是要她住下的,可她却说要回醉月楼,我没能留下她。”她说着,不禁想是不是自己动作太过粗鲁,吓着了凌烟,才会教人想要赶紧逃离。

“无妨。”尹子莲懒懒坐起身。“袖儿,差人通知二爷,明日的红梅宴,他陪我一道出席。”

“爷儿?”廉贞和红袖同时惊呼。

“那我跟廉大哥呢?”她不解地又追问。

“廉贞有事要外出一阵子,而你……乖乖待在府里。”

“我要去。”红袖坚持。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可是……”她扁起嘴,大眼骨碌碌地转着。不能跟主子硬碰硬,到时候再偷偷偷跟好了。如此打定主意,她随即扬笑。“我知道了,我先把爷儿的画收起,再差人去通知二爷。”

她走向案边,却见摊在桌上的画轴还是空白。“……爷儿,你刚刚和凌烟姑娘到底在干什么?”她问得很轻,却感觉有一股火在胸口窜烧。

“聊天。”他回得理所当然。

红袖闭了闭眼,咬紧牙,笑得很狰狞。“红袖先退下了!”

不骂了!她何必如此着急?特地请了凌烟姑娘让他作画,他却和她聊天,一聊就是两个时辰,还躺在一块,抱在一块……气死她了!

听她踩着重步离去,尹子莲不由得笑开,确定他的小丫鬟确实是开窍了。

廉贞想了下,明白了。“爷儿,别把红袖逗过头,其实她脾气不太好。”他教她习武时,要是她练得不顺畅,是会骂天骂地骂自己的。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

他纵容她在自个儿面前展现真性情,给她权限,让她越过主从之分,不让主从关系成为她到他身边的障碍,等着她发现,他的宠爱,只给一个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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