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廳里,丁花梨捧著水杯,雙膝並攏,背部挺直地坐在進口沙發上,看著崔世拓從進門後就在她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不時用一雙嚴厲的眼神掃向她——
「你家里除了外婆和舅舅就沒有別人了嗎?」他抓抓頭,心煩地對她大吼。
「對。」她的父母過世得早,從小就只有外婆和她相依為命。
「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他不死心地追問,心想她至少也有一、兩個親朋好友可以投靠吧。
「沒有。」她不是沒有朋友,只是不想給別人造成困擾,給別人添麻煩,更何況如果她朋友知道了她的遭遇,就好像定了她舅舅的罪行一樣。
雖然目前看起來她真的像被拋棄了,但她還是不想舅舅被那些認識的人當成壞人看待,還想相信舅舅不是個那麼狠心的人。
「那你這兩晚都睡在哪里?」看她的外表還算干淨整齊,也不像流落街頭的樣子。
「大前天在便利商店里待了一夜,隔天在前面的大樓陪管理室的伯伯值班聊天,昨天就到公園前那家早餐店里幫了一下忙。那幾位阿姨人很好,不但送我到期的牛女乃和面包,又借我地方洗澡……」她絮絮叨叨地向他述說這三天的遭遇,還遇到一些很有人情味的人,一毛錢都沒花上。
原本她的生活就過得樸實,吃、住都很簡單,因此這幾天除了心情有點低落以外,倒是沒有什麼適應上的問題,她很隨遇而安的。
「你都不用睡覺嗎?」他諷刺地問,听她晚上的行程可比他白天還要忙啊!
可惡,她不好好找個地方落腳,去陪管理員聊什麼天!還幫人家買早餐咧,小心被別人拐去賣了都不知道……
他不是才告誡過她不可以輕易相信陌生人嗎?她是左耳進右耳出,非要被人拐去賣了才學乖是不是!
「我都有小睡一下啦。」她淺淺地微笑,仿佛把他的話當成一種善意的關心,所以親切回應。
「所以你以後就打算在這附近流浪嘍?」見她笑得一副沒大腦的樣子,他便不自覺地火氣上升,心想這女人該不會打算日後都要像這樣在他家附近飄飄蕩蕩吧?
她這分明是在過流浪漢的生活!
「不是,我會去找工作賺錢,租房子……」她告訴他自己不是漫無目的地過日子,只是一時間房子和工作都還沒著落,所以就先過得一天算一天,畢竟她來這都市人生地不熟的……
「你就是不肯清醒就對了!」他覺得她簡直執迷不悟,智商低得難以溝通,怎麼都听不懂別人的好言相勸,更不懂自己怎麼好像愈來愈關心起她的事來了。
「我只是想等等看。」她不是不肯面對現實,只是不願把唯一的親人想得那麼壞,樂觀的她總是習慣以光明的面向去看待所見的每樣人事物,即使可能被傷害,她還是不想輕易地對人失去信心,產生懷疑。
崔世拓看著這個外表又俗又呆的女人,不明白她怎麼能在慘遭親人背叛後還不對人性失望,甚至一句埋怨都沒有?
那張清秀臉蛋上還留著哭過的痕跡,但卻看不出半點憤憤不平的情緒,澄清的眼楮依舊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仿佛她不是被騙光一切、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但莫名地,他卻反而對這樣堅強不受挫的她感到同情與憐憫……
「為什麼不收我的錢?」原本他以為她還有能力安頓好自己,但如今听來並非如此,而她也不像是個會為了骨氣而逞強的人。
「那不是我的錢,我不能拿。」這是很基本的道理,所以他的好意她只能心領了。
「真希望你那個舅舅也像你這樣清高。」他譏諷地揚揚唇,盡管心里還挺欣賞她的正直,卻又矛盾地希望她應該學著卑鄙一點,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看著這顆涉世未深的土包子,崔世拓突然覺得她像只誤闖叢林的小白兔,單純、善良又誠實……這些特質實在不太適合在這個功利又現實的社會里生存。
而他這只在叢林里打滾已久,習慣算計與交涉的動物,竟然反常地對她起了保護弱小的惻隱之心,瞬間佛心泛濫……
「二樓有間空房,你就先住那里吧。」
丁花梨睜大眼楮,一臉詫異地看著他。
「你……要讓我住在這里?」這麼漂亮的房子?住在他的房子里?
這和剛才被厲聲驅逐的境遇實在落差太大了!頓時令她感覺很不踏實。
「只是暫時而已,等你一找到房子,就立刻給我滾出去。」他告訴自己知道因為可憐這女人笨到不知道自己有多慘、多蠢,還自不量力的想在這里生活下去,所以才大發慈悲的收留她一陣子。
況且讓她住在屋子里總比她成天「陰魂不散」地在他家附近徘徊好多了,否則萬一這社區傳出鬧鬼的傳聞,他的房價可是會下跌的。
「……」她雙唇微顫地望著他。
「干麼?」她干麼又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她放下水杯,起身走到他面前,彎腰對他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
「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她抹去眼底感動的水光,開始覺得他可能是她生命中的貴人,總是在她最需要時給予她協助。
看著她差點感激涕零的表情,他濃眉一斂,眸光略沉,跨近一步端詳她那張全然信任的天真臉孔……
「我是好人?」他揚唇冷嗤,像是听到一個十分新鮮的詞匯,卻又不屑被人這麼形容。
「對。」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隨便答應住進一個男人家里,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對你意圖不軌?」俊挺的面容笑得有點不懷好意,他以指背劃過她秀淨的臉頰,意外地感受到一片超乎他所料想的柔女敕觸感,沒想到這個笨蛋的臉模起來真像顆蛋似的光滑。
他手一翻轉,改以指尖踫觸那片細致的肌膚,發現她的雙頰上還有幾顆可愛的小雀斑,使人感覺她格外質樸自然,不帶一點人工粉飾的秀麗……
「你會嗎?」她眨著一雙靈氣的眼,表情純真又帶點疑惑地問他。
「笨蛋!我會也不會告訴你,難道你看過壞人干壞事前會先向人報備的嗎?」
他倏然收手,除了訝異指尖一時忘情的舉動,更氣她如此沒有危機意識的反應,仿佛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心。
若他真要對她干什麼壞事,在這孤男寡女的屋里,她恐怕連喊救命的機會都沒有,還在那里問什麼傻問題。
「喔……那怎麼辦?」她被吼得有些暈,覺得他的雷吼來得一點征兆都沒有,才真的教人防不勝防,好險她有練過。
以前去養老院做義工的時候,也遇過幾個因為重听而嗓門很大的歐吉桑……
「什麼怎麼辦!這種事當然要靠你自己用大腦判斷,不是來問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刻塊「防人之心不可無」的牌子掛在她脖子上,才能提醒她這件事有多麼重要。
前幾天她在街上流浪沒遇上壞人算她好運,但萬一遇上一次居心不良的人,就足夠讓她後悔莫及,抱憾終身了。
「是,我知道了。」她點頭,微微一笑,明白他是在教她,為她好。
「你是表情一點都不像知道的樣子。」他嘴角不住地怞動,看她那臉天然呆的笑容,根本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才對。
「我真的知道,所以依照我的判斷,你沒有對我心懷不軌,你是好人。」她強調自己經過判斷的結論,不是隨口說來敷衍他的話。
盡管對他的信任,真的有一部分是出自于心中的直覺,但那也是因為她從他身上真的感受不到半點惡意與壞心眼。
「二樓的第三個房間,快滾上去。」多說無益。他扶著額頭,覺得繼續跟這個心中只有「真善美」的女人講話,只會讓自己偏頭痛而已。
「呵,上樓怎麼是用‘滾’的,你應該說‘快爬’或‘快走’上去才對呀,你這人很幽默耶……」暫時有地方落腳,讓她的心情放松不少,言談立即反映她開朗的個性,無奈他並不欣賞——
「趁我好好說的時候,給、我、滾!」他咬牙切齒,雙眼冒火,像只瀕臨抓狂的烈火雄獅,一副準備要抬腳將她踹上樓去的暴走姿態。
「那我上樓了。」她縮起脖子,連忙抱著行李咚咚咚地跑開,像背後有陣大火追著她燒……
「那是廚房!沒看到樓梯在這里啊!」他噴火大吼,指著反方向的樓梯口,費了好大一把勁才忍住直接沖上前去把她的頭往後扭的沖動。
這究竟是哪里來的二百五?她能長大真是奇跡耶!
「對不起。」她掉頭,咚咚咚地往回跑,以最快的腳力‘滾’上樓……
丁花梨在二樓偷偷喘了口氣,小心數著第三道門,不敢再走錯。
一進房里,她最先拿出外婆的照片放在床頭邊,雙手合十向外婆低語了一些話,然後對著相框里的外婆微笑……
「外婆,您也覺得他是個好人吧?」
相框里的老人家慈藹地笑著,像在回應外孫女的話,氣氛是一片祥和……
不過樓下的「好人」倒是正拉開冰箱,大口灌著啤酒,試圖降低自己的「腦溫」。
他差點就爆血管了!
一想到樓上那位二百五小姐,他突然有種生命受到威脅的感覺。
究竟留她下來是對是錯?崔世拓難得地對自己作出的決定感到一絲不確定……
隔日,崔世拓下樓經過客廳,看到一位綁著三角頭巾的「歐巴桑」拿著抹布跪在地上嚕過去又滑過來,把一塊塊大理石地板擦得閃閃發亮,光可鑒人。
「你起床啦!」丁花梨一瞥間他的身影便立刻站起身來向他道早,清秀的臉上掛著朝氣十足的微笑。
「沒起床會站在這里嗎?」他微眯起眼,沒表情地睨著她那張像晨光般閃耀的臉龐。
剛起床的他情緒總是有些沉悶,不習慣看到這麼「燦爛」的畫面,直覺有些刺眼……
「說的也是。」她傻笑著,看起來更加耀眼動人。
他的心莫名地一悸,詫異地回神。
「你在干麼?」黑眸淡淡撇開,他該而盯著她手中的抹布問道。
「擦地板。」
「廢話,我是問你干麼做這些?」音量不客氣地提高,滿肚子的起床氣讓崔世拓說話口氣像在跟人吵架,當然她莫名其妙的反應也是令他火氣旺盛的原因之一。
不過好脾氣的丁花梨倒像很習慣他的大嗓門似的不以為意,依舊面帶笑容地解釋——
「你好心收留我,我也應該幫你做點事情,所以剛剛就把每個房間都稍微整理了一下,我順便擦擦門窗、掃掃地,再幫院子里的花草澆澆水、修剪一下枯葉,還有屋頂的花棚和陽台上那些盆栽我也稍微整理過了。等我把這里的地板擦完,再把窗簾拆下來洗……」
她說著起床後做過的事以及接下來的打掃計劃,心想雖然沒錢付他房租,但至少能付出勞力替他打掃屋子,否則白白住在這里她也過意不去。
「等等,你今天是幾點起床的?」他听了她密密麻麻的緊湊行程,忍不住發問,看看牆上的時間才九點多,懷疑她是不是整晚都沒睡才有空「大掃除」。
「今天睡得比較晚,快到五點半才起床,平常我五點以前就會醒了。」她伸出五根手指,有點不好意思地坦承今天算是睡過頭了。
「你是雞嗎?」他抿唇,冷冷地問。
「蛤?」
「你又不是公雞,這麼早起來干麼?難道你不知道太早起來打掃會吵到別人嗎?」她早起的時間令他覺得不可思議,對他而言,清晨五點上床睡覺還差不多,清晨五點起床根本是天方夜譚,而且她居然還一早起來打掃屋子?
他是什麼時候要她做這些了,有空不會多睡一會兒嗎?
「我吵到你了?」她面露歉意,奇怪自己明明有放輕動作,尤其是經過他房門的時候,都踮著腳走路呢!
「對,明天開始除非有特別狀況,否則你至少要六點——不,七點以後才能起床活動。」他騙她受到打擾,好命令她多休息,不準沒事找事做。
盡管勤勞是優點,她也不必一大清早起來干活,這里是都市,可沒大片的農田讓她耕作。
「喔,好。」住在別人的屋子里,她盡可能配合屋主的規矩,雖然還沒听過有人在規定「下床時間」,不準人早起的。
「還有你與其在這里打掃屋子,倒不如快點找工作賺錢搬出去,別忘了我只是暫時讓你在這兒住一陣子而已,別以為你要在這里定居。」他提醒道。
看著她那帶點傻氣的面容,他沒來由地想起昨天她淚痕斑斑的狼狽模樣。
隱隱約約地,他感覺到自己並不喜歡看到她傷心哭泣的樣子,覺得她這樣傻傻呆呆的表情看起來還順眼多了。
「是,我會去找工作的。」她微笑保證,也知道不能一直待在這里打擾人家。
崔世拓沒說話便掉頭離開,轉身的同時卻奇怪自己怎麼會覺得這顆土包子順眼?
她明明就俗斃了!
「請問……」
他回頭,俊顏緊繃,神情因心中異常的感覺而顯得有些不耐。
「我看樓頂還有很多空間,可不可以讓我種一些青菜?這樣比較省錢。」她鼓起勇氣問他,不敢耽擱他太多時間。
「明天你該不會還想在我的屋子里養牛和雞吧?」他眉梢輕佻。沒想到這女人才去樓頂逛一圈,竟然就想把他親自設計的空中花園「土地變更」成農地使用?
「怎麼可能,哪有人在家里養牛的,而且養雞也不太適合……」她顯然沒听出他話中的諷刺,還單純地把他的「冷笑」解讀為「微笑」,于是很認真向他說明養牛和養雞要具備何種條件,首先龐大的飼料費就是個大問題,這兒又找不到新鮮且不用錢的牧草……
崔世拓看著她……盯著她……眯眼鎖定她……
隨著男人的臉色愈來愈凝重,渾身散發出一股冷颼颼的寒氣,丁花梨才終于後知後覺的發現他似乎不太想听她剛好養過牛和雞的經驗之談,也不贊成她自給自足的提議。
她識相地閉上嘴,準備放棄她很有經濟效益的栽種計劃。
「我知道了,我不會——」
「在你搬走以前要整理干淨。」他出人意外地丟出一句。
她微怔,表情在下一秒立刻「起死回生」,小臉立刻從「青苦瓜」瞬間變成紅潤的「蜜隻果」,散發著欣喜的光彩。
「好,我會的,謝謝你。」她後退一步,又對他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
他輕攏眉心,覺得她的反應未免也太夸張了,動不動就對他鞠躬行禮,又不是來參加他的告別式……
但夸張的不只是她的行為,還有他也一樣。
不曉得為何,一看到她那副愁眉苦臉、可憐兮兮的神情,他就像是被下了咒似的莫名萌生出一股同情與不忍,詭異地覺得不答應她的請求實在太殘忍了。
該死!所以才有人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顆土不拉幾的包子肯定就是他宿命中的「仇敵」!
這下可好,大丈夫言而有信,就因為他一時心軟,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他費心規劃的花園就要變更成農地了……
「不準種紅蘿卜和青椒。」他抿緊唇,鄭重地警告。
「為什麼?」
「它們長得很討人厭!」他突然引爆似的吼道,借此宣泄心中懊惱的情緒。
丁花梨愣愣地望著他驟然離去的身影,遲了半拍才揚聲追問——
「那你喜歡吃什麼菜?我會種很多東西哦!」
高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門後,一句話也沒回。
門後的她不禁莞爾,覺得他都是個大男人了還跟小朋友一樣挑食,真可愛!
在她善良而豁達的眼里,凡事都有美好的一面,就連崔世拓的火爆脾氣也成了心直口快、不做作的真性情,所以她一點都不害怕他的大嗓門,反而覺得他這個人還挺好相處的。盡管兩人相識沒幾天,她卻覺得像是認識了他幾年一樣可靠。
一定是老天爺有保佑,才會讓她遇到這麼好的人。
她微笑走回客廳,繼續擦完剩下的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