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畫仙 第七章 作者 ︰ 燦非

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站在東側後花園的拱橋上望去,拱橋外還有一座拱橋,石林假山坐落于奇花異草之間,更遠處湖泊邊還有一艘石造畫舫。月色下的慶親王府美得奢華美得囂張。

丹青在拱橋上流連一陣,緩緩踱步到橋邊的假鐘乳石洞里,伸手撫模平滑的山洞石面,十分沁涼舒服,她輕吐一口氣,倚在洞中石壁上閉眼小憩。

她還是喜歡安靜一點。戲樓雖美卻太吵,戲曲雜耍偶爾一看就足夠,但從下午看到晚上她眼楮都花了。

「你們剛有看到三爺嗎?」

「你說那個畫呆?」

丹青眼楮倏地睜開,意識到洞外有幾個丫鬟走過,連忙將身體一縮,更往洞內站進去。

「噓,小聲點,別讓人听見了。」聲音馬上壓低,不斷緊張兮兮的噓著。「雖說是畫呆,好歹也是主子,被听見也會惹麻煩的。」

既是如此,為何還說人家呆?丹青微微蹙眉。

「沒想到他今晚也來參加,側福晉過世後,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家宴中露面。」

「反正他出不出現也沒人在乎,你們沒發覺大貝勒二貝子都不太理他?」

怎會沒人在乎?至少她都有注意到。

「喂,我看他模樣挺斯文,不像你們說的那樣。」有人好奇追問。

「這還有假?」有人馬上接話。「你新來的有所不知,那些事情整個王府的人都知道。」

什麼事?

「但我看他實在不像蹧蹋丫鬟的人。」那人停頓一下又說︰「難道他真的弄大人家肚子不認,逼得那丫鬟割腕後上吊?」

黑暗中,丹青整個呆住。

「這是公開的秘密,有什麼好不信的?不只逼死丫鬟,就說二貝子的小妾,那原是三爺房里的侍女,可他為了討好二貝子,竟然自己把人送上門去,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丑事。」

胡說胡說!水月才不是這樣的人。

「真的假的?他看起來挺正常啊。」那人發出神秘兮兮的竊笑。「其實三爺挺俊的不是嗎。」

「他跟側福晉有個七分像,當然好看啦!可是長得好看又怎樣,兩個都是死氣沉沉的怪人?」

鬼扯!丹青沉下臉來。這些人誰真的認識水月了?水月明明是如此文質彬彬,他溫文有禮而且才華洋溢,甚至總不經意流露令人心生好感的靦腆。

這段日子以來,她不知道水月心里是怎麼想的,但她心中對他的欽佩卻是有增無減。初始,她是無意間被他的畫吸引,繼而注意起關于他的消息。那時听人說慶親王府老三陰沉孤僻,她對謠言雖感到懷疑,倒也不曾深究;可如今卻不能同日而語,她不敢往臉上貼金說自己是水月的朋友,可他們幾乎日日見面卻是事實,她心中亦是十分看重他,為此,她真的不想听到有人說水月壞話。

丹青很少討厭誰,可現在她真的很厭惡這些壞心眼的丫鬟。

「不只外表相似,骨子里也都一樣,側福晉不就是行為不檢才會失寵,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到底側福晉是做了什麼事啊?」有人壓著嗓子好奇追問。

「小聲點。」有人夸張的噓了一聲,刻意以極低的氣聲說著︰「听說啊,側福晉嫁進王府之前……王爺多年後才听說……氣得半死……」

後半段被窸窣風聲給吹散,整句話听起來支離破碎,但還是能夠拼湊出來。

丹青瞬間脹紅臉,兩手捏得死緊,又驚又怒。太惡毒了!這些人的嘴巴怎能講出這麼刻薄的話!竟然說他額娘……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連多想一下都覺得對不起水月。

「咱們可不能偷懶太久,福晉若找不到人可就糟糕了。」

「是啊,走吧走吧。」

幾個丫鬟嘻嘻哈哈走開,一陣嘈雜腳步聲過後,花園又恢復原先的寧靜,可石洞里的丹青已沒辦法平心靜氣。

難怪水月不喜歡參加王府宴席,難怪他從不談論家人,那種惡意傳聞誰受得了,誰能忍受被說得如此不堪?

她,從認識他的畫開始,就感受到他的郁抑與孤寂。這兩個月來時常見面,雖說多半都是他畫畫她看書,有時一個下午也沒交談幾句,但她知道水月絕對不會以侍女巴結兄長,更加不可能逼死丫鬟,絕無可能!觀其畫觀其容貌觀其言行舉止,她不用懷疑不須追查,她就是知道。

她隱隱心痛。

丹青倚著石壁,很輕很輕,幾乎沒發出聲音的嘆了一口氣,厭惡那些嘴碎之人,更替那被議論的人感到委屈……

被下人們嘲笑,被兄長們看輕,如果她沒看錯,那麼慶親王對這個老三也不怎麼愛惜。

水月,在他的畫里,那冷冽之下還藏著溫柔,她知道她看得出來,就像她夾在書冊里的畫中鹿,那閃亮晶瑩的大眼楮還蘊含著幾許對人世間的希望;水月置身在這般環境之下仍然保有這些美好,如今想來,是多麼的令人不舍。

「你們家丫鬟還真會欺負失勢的主子。」

熟悉嗓音傳來。這不是二姊嗎?她沒去後台看沈德霖?丹青收回正要踏出去的步伐,屏住氣息不敢輕舉妄動,深怕驚擾到外頭的人,到時說不定二姊又要發火。

「別理她們,更難听的都還有呢。」低沉男聲慢悠悠開口。

丹青蹙眉,這是誰在講話?水毅貝勒?可听聲音又覺得不像。

「等我嫁進王府,不知那些丫鬟會怎麼說我。」

「大概就說你是最美的福晉。」

兩人刻意壓低聲音笑著。

「再怎麼美也沒你的份。」丹琳輕輕哼的一聲。

「真的沒份?」男人的聲音彷佛摻雜著鼻息,听來有些含糊不清,隨後傳來的卻是極其曖昧的耳鬢廝磨聲。

丹青听著一陣羞赧,同時間卻又浮現疑惑。她在山洞里听了好一會兒,再也忍不住的慢慢挪步探頭查看,卻見外面兩株高大海棠樹後頭隱約有兩個身影;月光下,那艷麗姣好的側臉確實是她二姊丹琳,而另一個背對著她的人在激烈吻過丹琳後緩緩側過身來,那微微的轉動就已足夠丹青看個清楚,她驚得腦袋轟一聲,整個人如遭電擊。

那男人,不是二姊的未婚夫水毅,竟然是、是……

二貝子水萱!

二姊怎會跟水萱在此密會?丹青心髒咚咚作響,亂糟糟一片。這下子更不能讓他們察覺異狀了,她緩緩縮回去,背部緊貼著石壁,動也不敢動一下,只盼自己變成岩石貼在這兒更好。她咬著下唇緊閉雙眼,不再去听不再去看,腦袋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開始感覺身子發冷,她才小心翼翼睜開眼,凝神聆听好一陣子,確定外面已無任何聲響,這才松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緊張得冒出冷汗。

這算什麼?二姊到底想怎樣?年底就要跟水毅貝勒成親了,怎麼會跑來跟水萱貝子幽會?而水萱貝子又怎麼能跟未來的大嫂……

他和水毅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嗎?這是比起其他手足更加親厚的關系啊,方才宴席中兩人還有說有笑和樂融融,水萱不是還主動替兄長斟茶,水毅也對這個弟弟很是和善,難道全都只是表面功夫?水毅全被蒙在鼓里?二姊真心想嫁的是誰?他們個個都在盤算些什麼?

她真的不懂。

丹青循著路線慢慢走回戲樓,滿腦子充斥著方才丫鬟們的惡言以及二姊和水萱親熱的情景;前者令她生厭,後者讓她震驚,攪得她心煩意亂。一路往回走,沿途所見莫不是華麗造景,她抬眼望了一圈四周,這王府如此美輪美奐,張燈結彩,雲香鬢影,下人們來來往往伺候著賓客,戲台上正演著「八仙過海」大陣仗熱鬧戲碼,戲台下觀眾無不鼓掌歡呼,好一幅花團錦簇的景象,她卻如墜入五里霧中。

今晚,果真是大開眼界。

城東,良芳茶館。

「有老樹有遠山有古寺,這幅『空山人語圖』筆觸老練,畫風帶點禪味,雖然名為空山人語,畫中卻未見一人,想來此名應是取其意境,同時也可解釋為,是想讓觀者自行發揮想像,究竟人語是從老樹遠山或是古寺中傳來,又或者可解釋成觀者的評論就是畫者所謂的人語……」

二樓最大廂房內,四張桌子坐滿了人,連同旁邊幾張長凳子上也都坐了人,說話者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正滔滔不絕的抒發感想,不時指著壁上的畫作做出評論。

廂房一隅,一個身穿白衫的青年與紅色衣裳少女同坐長凳上,女的饒有趣味的聆听著,男的邊听邊好奇打量周遭眾人,同時一一細看掛在牆壁上的幾幅畫作。

「悶嗎?」丹青將嗓音壓得極低問著。

昨天她不經意談起集畫社今日將有例行活動,忍不住探問水月參加意願,問出口的當下不免有點後悔,擔心他不喜歡此類聚會,又怕這些收藏者的評論太過淺白令他感到乏味空洞,卻沒料到他一口答應。

「挺有趣。」水月微微一笑,也學她將聲音壓到最低。

他自幼學畫,卻從未參加過類似活動,更加沒想到這些收藏者對畫如此狂熱,甚至能為了不同觀點而激昂辯論。

「下一位輪到柴若先生,他帶來的畫作是『春日花暖圖』。」

丹青和水月同時看向前方,有一男子站起身來將手中卷軸高舉準備展開,那人便是柴若先生,也就是丹青的小舅。聚會開始前丹青已經讓兩人照過面,不過由于太多人想找丹青的小舅攀談,所以她還沒來得及表明水月身分。

水月听過丹青幾次提起這個愛藏畫的小舅,本以為是個三十好幾的中年男子,卻沒想到竟然只比他們大沒幾歲,而且眉目含笑,嘴角微揚,看樣貌就知道此人個性活潑,喜歡熱鬧。听丹青說他結識不少喜愛藏畫的富商巨賈,有的只要購入新畫就讓他帶來集畫社展示一番,此舉除了炫耀,當然也有抬高畫作價值之意。

只是,他沒想到丹青的小舅竟是要展示「春日花暖圖」。

「這畫是一位揚州鹽商所買,畫風靈秀中帶著暖意,似真似幻,十分特殊,大家可要睜大眼楮瞧清楚。」

他笑咪咪的展開手中畫卷,卻見楊柳垂條立于湖邊,那濃淡相間的綠意一入眼便覺清新靈動,見在場眾人全都眼楮一亮,他露出個頗得意又帶點稚氣的笑,竟刻意拉開一半就停住,眼楮溜溜的轉著,帶點促狹的環視周遭,直到有人鼓噪催促了才又繼續展開,就這樣緩緩的慢慢的,一整幅畫作開展于大家眼前。

卻見楊柳湖畔的下方竟是一整片的女敕紅小花,那點點嫣紅與柳樹的翠綠相互輝映,彷佛透著春降大地的喜悅,卻又蘊含一股世外桃源的縹緲靈動,暖意與幻境的相融;尤其最讓人驚艷的是,畫中楊柳恍惚間竟有輕輕搖曳之感,湖水隱約有點蕩漾的錯覺,而那小巧紅花則彷佛張揚著春日暖意。

直教人看傻了眼。

丹青眼楮驟亮,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走向前去。

「春意無邊溫暖和煦,同時卻又流瀉著空靈之氣,像海市蜃樓又有如太虛幻境,也好似南柯一夢。」有一老者湊近看了半晌,抬起頭來看向丹青的小舅。「柴若,這落款寫著金波公子,我怎麼沒听過這號人物?」

水月听他說海市蜃樓南柯一夢時,眼神微訝,嘴唇緊抿了一下。

「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金波公子何許人也?咱們這兒的人不敢夸口說認識所有的畫家,但至少有點名氣的畫家咱們都知道,可這金波公子竟然無人听過;而這樣的畫風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也是前所未見的感覺,這不是挺有趣的嗎?」丹青的小舅臉上帶著興奮,頗有點孩子氣。

「能畫出這樣的作品,絕非泛泛之輩,咱們怎可能沒看過他的畫?」有人提出疑問。「應是畫家改名後所繪。」

「那揚州鹽商購畫時沒問明出處嗎?」老者看向丹青的小舅。

「賣方說這是畫者頭一次將作品流出市面,對于畫者身分卻不願透露,不知是有所顧忌或者是賣方要求也不甚明了。」丹青的小舅答道。

「如夢仙境如夢仙境,這筆觸在哪兒看過呢?」老者問著,卻又像是喃喃自語。

有人提了幾個老畫家名號出來,卻很快遭到推翻,因為「春日花暖圖」的用筆明顯不是老成手法,幾個年邁的收藏者肯定這絕對出自年輕畫家之手。

丹青擠到最前面,神情專注的盯著畫作許久。

「剛有人說不可能是石濤先生,因為用筆用墨隱約透著青澀之美,那麼,會不會是石濤的弟子呢?」丹青的小舅提出推論。「眾所周知石濤先生用筆自由喜歡創新,他的弟子應該多少承襲師傅的習性。」

眾人又針對金波公子與石濤先生的風格特色相似處開始討論。

「可惜爾正先生沒來,不然他應該也有一番見解。」丹青的小舅大呼可惜。

啊!

忽然一個很明顯的抽氣聲響起,廂房內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聲音來源,竟是平常很少發出聲音的丹青。

「丹青想到什麼了嗎?」丹青的小舅詫異看向她。

水月本就一直盯著人群中的她,此時也愣了一下,眼神閃過微乎其微的詫異。

見眾人都停下動作等著她開口,丹青不由得脹紅小臉。方才她太過激動才會驚呼出聲,她從沒在這麼多人面前失態,太丟臉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畫太讓人驚奇。」她輕輕吐舌。

集畫社的人早就都認識丹青,也一直對這個文靜少女很有好感,當然也就不在意她莫名其妙打斷大伙兒的討論,況且只是中斷了一下子,大家又繼續針對畫作細部逐一研究。

丹青站在眾人之中,將目光越過一堆人,定在廂房最後方的水月臉上。

春日融融,紅暖綠妙,用筆用墨褪下了幾分過往的冷冽,也未見慣常的孤寂與惆悵,卻是在既有的輕盈縹緲當中添了幾分柔和。

她直直望向水月,兩眼波光閃動,眸底透出一絲喜悅,見水月先是詫異,隨即揚起笑意,她眼中的喜悅也迅速蔓延開來,唇角彎彎眉眼彎彎,綻開滿滿笑容。

水月心頭有如暖風拂過,他略為羞澀的將目光移向地板,卻又很快的抬眼,見丹青仍舊笑著,他也敞開歡顏,先是笑得有些靦腆,卻又止不住欣喜,直把臉頰上的梨渦都給笑了出來,耳根脖子也跟著泛紅了。

丹青挪步朝他走來,直到站在他面前。

「我們去別處說話。」她語調輕輕,說完就示意他繞著廂房側邊走出去。

水月沒有遲疑,跟著她一起離開。

丹青的小舅在忙碌中瞥見他們身影,本想沖過去攔住,卻被人拉了回來。他有些埋怨的看了兩人背影一眼。這「春日花暖圖」如此精采,怎麼可以半途離席,丹青和她朋友真是太不給面子了,不是不給這神秘的金波公子面子,是不給他面子,太可惱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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