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II:黑暗森林 中部︰咒語 危機紀年第20年,三體艦隊距太陽系4.15光年 作者 ︰ 劉慈欣

雷迪亞茲和希恩斯被同時從冬眠中喚醒,他們被告知,等待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這麼快?」當兩人得知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年時,都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接著被告知,由于前所未有的大量投入,這幾年的技術進步確實神速,但這沒有什麼值得樂觀的,人類不過是在他們和智子障礙之間的最後距離上加速沖刺而已。進步的只是技術,前沿物理學如一池死水般停滯不前。理論的儲備正在被消耗完,人類的技術進步將出現減速,直至完全停止,但目前人們仍不清楚技術的盡頭將在何時出現。

希恩斯拖著冬眠後仍然僵硬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外形像體育館的建築物。建築內部籠罩在一片迷蒙的白霧中,希恩斯感覺這里很干燥,不知道這是什麼霧。有月光般的柔光把霧照亮,霧積聚在上方。顯得很濃,看不到建築物的穹頂,但在一人多高的空間里霧很淡。在霧中,他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立刻認出是山杉惠子,他向她奔去,像是追逐一個霧中的幻影,但他們最終還是擁抱在了一起。

「對不起親愛的,我老了八歲。」山杉惠子說。

「即使這樣,你還是比我小一歲。」希恩斯說著,打量著妻子,時光似乎在她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在白霧里如水的月光中,她顯得蒼白而柔弱。她和這霧、這月光,讓希思斯回到了那個日本庭院里的竹林之夜,「我們不是說好,你兩年後也冬眠嗎,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

「本來只是想為我們冬眠後的事業做一些準備,但事情太多,就一直做下來了。」山杉惠子把額前的一縷頭發輕輕撥開說。

「很難吧?」

「真的很難,你冬眠後不久,就有六個新一代超級計算機大型研究項目同時開始,其中三個是傳統結構的,一個是非馮結構的,另外兩個分別是量子和生物分子計算機研究項目。但兩年後,這六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都對我說,我們要的計算能力根本不可能實現。量子計算機項目是最先中斷的,現有的物理理論無法提供足夠的支持,研究撞到了智子的牆壁上。緊接著生物分子計算機項目也下馬了,他們說這只是一個幻想。最後停止的是非馮結構計算機,這種結構其實是對人類大腦的模擬,他們說我們這只蛋還沒有形成,不可能有雞的。最後只有三個傳統結構計算機項目還在運作,但很長時間沒有任何進展。」

「是這樣……我該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沒有用的,那樣你只是浪費八年時間而已。後來,有段時間。我們真的完全絕望了,就想出了一個瘋狂的主意,要用一種近乎野蠻的方式來模擬人類腦。」

「怎麼做呢?」

「把以前的軟件模擬轉化為硬件,用一個微處理器模擬一個神經元所有微處理器互聯,並可以動態地變更聯接模式。」

希恩斯想了幾秒鐘,才理解了山杉惠子這話的意義︰「你是說,制造一千億個這樣的微處理器?」

惠子點點頭。

「這……大概相當于人類有史以來制造過的微處理器的總和吧?」

「我沒統計過,應該比那多吧。」

「就算你們真的擁有了這麼多芯片,要用多長時間把它們互聯起來?」

山杉惠子疲倦地笑笑︰「我知道不行,但那是絕望中的想法嘛。可那時真打算那麼做的,當時就想能做多少算多少。」她指指周圍,「看這里,就是計劃中的三十個模擬大腦總裝車間中的一個,不過也只建了這一個。」

「我真該和你在一起的。」希恩斯激動地又說了一句。

「好在我們要的計算機還是出現了,它的性能是你冬眠時最強計算機的一萬倍。」

「傳統結構?」

「傳統結構,能從摩爾定律這個檸檬里又榨出這麼多汁來,計算機科學界都很吃驚……但這次,親愛的,這次真的到頭了。」

這是空前的計算機,如果人類失敗的話,也是絕後的。希恩斯這麼想,但他沒有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電腦,解析攝像機的研制就變得容易一些了……親愛的,你對一千億有一個形象的概念嗎?」山杉惠子突然問,看到丈夫搖搖頭,她微笑著伸出雙手指指四周,「看,這就是一千億。」

「什麼?」希恩斯茫然地看著周圍的白霧。

「我們正在超級計算機的全息顯示器中。」山杉惠子說著,一手擺弄著掛在胸前的一個小玩意兒,希恩斯看到上面有一個滾輪,可能這東西是類似于鼠標的東西。

與此同時,希恩斯感覺到圍繞著他們的白霧發生了變化,霧被粗化了,顯然是對某一局部進行了放大。他這時發現所謂的霧其實是由無數發光的小微粒組成的,那月光般的光亮是由這些小微粒自身發出的,而不是對外界光源的散射。放大在繼續,小微粒都變成了閃亮的星星。希恩斯所看到的,並不是地球上的那種星空,他仿佛置身于銀河系的核心,星星密密麻麻,幾乎沒有給黑夜留出空隙。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神經元。」山杉惠子說,一千億顆星星構成的星海給他們的身軀鍍上了銀邊。

全息圖像繼續放大,希恩斯看到了每顆星星向周圍放射狀伸出的細細的觸須,這無數觸須完成了星星間錯綜復雜的聯接。希恩斯眼中星空的圖景消失了,他置身于一個無限大的網絡結構中。

圖像繼續放大,每顆星星開始呈現出結構,希恩斯看到了他早已通過電子顯微鏡熟悉了的腦細胞和神經元突觸的結構。

惠子接動鼠標,圖像瞬間恢復到白霧狀態︰「這是一個大腦結構的全視網,是由解析攝像機拍攝的,三百萬個截面同時動態掃描。當然,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圖像是經過處理的,為了便于觀察,把神經元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四至五個數量級,看上去就像把一個大腦蒸發成氣體,不過它們之間突觸聯接的拓撲結構是保持原樣的。現在看看動態的……」

霧氣中出現了擾動,就像把一撮火藥均勻地撒在火焰上,璀璨的光點在霧氣中出現。山杉惠子把圖像放大到星空模式,希恩斯看到大腦宇宙中星潮洶涌,星海的擾動在不同位置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有的像河流,有的像旋渦,有的像橫掃一切的潮汐。所有的擾動都瞬息萬變,在浩渺的混沌中,不時出現自組織的美圖。當圖像放大到網絡模式時,希恩斯看到了無數神經信號沿著縴細的突觸繁忙地傳遞著,像錯綜管網里流淌著的閃光珍珠……

「這是誰的大腦?」希恩斯在驚嘆中問道。

「我的。」山杉惠子含情脈脈地看著希恩斯,「出現這幅思維圖景時,我正在想你。」

請注意,當亮點變綠時,第六批測試命題將顯示,命題為真按右手按鈕,命題為偽按左手按鈕。

命題1號︰煤是黑色的

命題2號︰1+1=2

命題3號︰冬季的氣溫比夏季低

命題4號︰男人的個子一般比女人矮

命題5號︰兩點之間直線最短

命題6號︰月亮比太陽亮

……

以上信息依次顯示在受試者眼前的小屏幕上,每一個命題顯示時間為四秒鐘,受試者根據自己的判斷按動左右手相應的按鈕。他的頭部處于一個金屬罩中,解析攝像機拍攝大腦的全息視圖,經計算機處理後形成可供分析的動態神經元網絡模型。

這是希恩斯思維研究項目的初級階段,受試者只進行最簡單的判斷思維,測試命題都是最簡潔且有明確答案的,在這種簡單思維中,大腦神經網絡的運作機制較易識別,由此可以作為深入研究思維本質的起點。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領導的研究小組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他們發現,判斷思維並非產生于大腦神經元網絡的特定位置,但卻擁有特定的神經沖動傳輸模式,借助強大的計算機,可以從浩瀚的神經元網絡中檢索和定位這種模式,這很像天文學家林格為羅輯提供的那種定位恆星的方式︰在星海中查找某種特定的位置構圖。但在大腦宇宙中,這種構圖是動態變化的,只能從其數學特征上識別,如同在浩淼的大洋中尋找一個小小的旋渦,所需的計算量比前者要大幾個數量級,也只有最新的超級電腦才能做到。

希恩斯夫婦漫步在全息顯示器顯示的大腦雲圖中,每當受試者大腦中的一個判斷思維點被識別時,計算機就會在雲圖上相應的位置以閃爍的紅光標示出來。其實,這種顯示方式只是提供了一場直觀的視覺盛宴,在具體研究中並無必要,最重要的是對思維點內部神經沖動傳輸結構的分析,那里隱藏著思維最本質的奧秘。

這時,項目組醫學部主任匆匆走來,說104號受試者出現了問題。

在解析攝像機剛研制出來時,巨量斷面的同時掃描產生強大的輻射,會對任何被拍攝的生命體產生致命的損害,但經過多次改進,拍攝時的輻射已經降低到安全線以下。大量試驗表明,只要不超過規定的拍攝時間,解析攝像機不會對大腦產生任何損害。

「他好像得了恐水癥。」在匆匆趕往醫療中心的路上,醫學部主任說。

希恩斯和山杉惠子都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希恩斯瞪著醫學部主任說︰「據我所知,恐水癥就是狂犬病!」

醫學部主任抬起一只手,在極力理清自己的思維︰「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他在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大腦和其他器官也沒有受到任何損害,但確實像狂犬病人那樣怕水,他拒絕喝水,甚至連含水的食物都不敢吃。這完全是精神上的作用,他認為水有毒。」

「迫害幻想?」山杉惠子問。

醫學部主任擺擺手︰「不不,他並不是認為有人在水里下毒,他認為水本身就有毒。」

希恩斯夫婦再次站住了,醫學部主任無奈地搖搖頭︰「可是他的精神在別的方面都很正常……我說不清,你們親自看看吧。」

104號受試者是一名自願的大學生,接受試驗只是為了掙些零花錢。在走進病房前,醫學部主任對希恩斯夫婦說︰「他已經兩天沒喝水了,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嚴重月兌水的,以後只能強制進水了。」他在門邊指著病房中的一台家用微波爐說,「看那個,他要把面包或其他食物放進去烤到完全干燥時才吃。」

希恩斯夫婦走進病房時,104號受試者用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嘴唇干裂,頭發蓬亂,但其他方面看上去都正常。他拉著希恩斯的衣袖,聲音嘶啞地說︰「希恩斯博士,他們要殺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用另一只手指指床頭櫃上放著的一杯水,「他們讓我喝水。」

希恩斯看看那杯清水,肯定受試者沒有得狂犬病,因為真正的恐水癥會使患者見到水後就發生恐怖的痙攣,連流水聲都會令他們瘋狂,甚至別人談到水都會引起強烈的恐懼反應。

「從目光和語氣看,他的精神應該是處于正常狀態的。」山杉惠子用日語對希恩斯說,她有一個心理學學位。

「你真的認為水有毒?」希恩斯問。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就像太陽有光和空氣中有氧一樣,你們不至于否認這個常識吧。」

希恩斯扶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

104號受試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捂著頭頹然坐在床上︰「是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我要看104號的實驗記錄。」走出病房後,希恩斯對醫學部主任說,他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山杉惠子說︰「先看測試命題。」

命題在電腦屏幕上逐條顯示︰

命題l號︰貓共有三條腿

命題2號︰石頭是沒有生命的

命題3號︰太陽的形狀是三角形

命題4號︰同樣的體積,鐵比棉花重

命題5號︰水是劇毒的

……

「停。」希恩斯指著命題5號說。

「他的回答是偽。」醫學部主任說。

「看看命題5得到回答後的所有操作和參數。」

記錄顯示,命題5號得到回答後,解析攝像機對受試者大腦神經網絡中的判斷思維點進行了強化掃描,這是為了提高這一區域的掃描精度,因而在這一小範圍內加強了掃描的輻射強度和電磁場強度。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仔細研究著屏幕上一大片參數記錄。

「這樣的強化掃描在別的命題和受試者上還做過嗎?」希恩斯問。

醫學部主任說︰「因為強化掃描效果並不好,而且擔心局部輻射超標,只做過四次就取消了,前三次……」在電腦上查詢過後他說,「都是無害的真命題。」

「應該用相同的掃描參數,在命題5號上把實驗重做一遍。」山杉惠子說。

「可……讓誰做呢?醫學部主任問。

「我。」希恩斯說。

水是劇毒的

在白色的背景上,命題5號以黑色的字體出現。希恩斯按下了左手處的「偽」鍵,除了密集掃描在腦部產生的微熱感外,他沒有其他的感覺。

希恩斯走出了解析拍攝室,在包括山杉惠子在內的眾人的注視下走到一張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杯清水,希恩斯拿起杯子,慢慢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他動作從容,表情鎮定。眾人開始松了一口氣,但接下來他們遲遲沒有看到希恩斯咽下水時喉部的動作,卻見他的臉部肌肉先是僵硬,然後微微抽搐起來,他的目光漸漸露出和104號受試者一樣的恐懼,似乎在精神上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搏斗著。最後,他哇地一下把含在口中的水全部吐出來,並蹲下來開始嘔吐,並沒有吐出什麼,臉卻憋成了紫色。山杉惠子抱住了他,一手拍著他的後背,剛剛回過氣來的希恩斯伸出一只手說︰「給我些紙巾什麼的。」他拿到紙巾後,仔細地把濺到皮鞋上的水擦掉。

「親愛的,你真的相信水有毒?」山杉惠子含淚問道,在實驗前她曾經多次要求改變命題,用另一個無害的偽命題代替,但都被希恩斯拒絕了。

希恩斯緩緩點頭︰「我是這樣想的,」他抬頭看看眾人,目光中充滿著無助和迷茫,「我想,我是這樣想的。」

「我重復你的話,」山杉惠子抓著他的肩膀說,「生命在水中產生並且離不開水,你現在的身體百分之七十是水!」

希恩斯低頭看著地面上的水漬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是的,親愛的,這個問題在折磨著我,這是宇宙中最不可思議的事了。」

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三年後,地球的夜空中陸續出現了幾顆不尋常的星體,最多時在同一個半球可以看到五顆這些星體的亮度急劇變化,最亮時超過了金星,還時常急劇閃爍。有時這些星體中的某一個會突然爆發,亮度急劇增強,然後在兩三秒內熄滅。這些星體是位于同步軌道上的實驗中的核聚變反應堆。

未來太空飛船的發展方向被最終確定為無工質輻射推進,這種推進方式需要的大功率反應堆只能在太空中進行實驗,這些在三萬公里的高空發出光芒的聚變堆被稱為核星。每一次核星的爆發就標志著一次慘重的失敗,與人們普遍認為的不同,核星爆發並不是聚變堆發生爆炸,只是反應器的外殼被核聚變產生的高溫燒熔了,把聚變核心暴露出來。聚變核心像一個小太陽,地球上最耐高溫的材料在它面前就像蠟一般熔化,所以只能用電磁場來約束它,但這種約束常常失效。

在太空軍司令部頂層的陽台上,常偉思和希恩斯就剛剛目睹了一次核星爆發,他們的影子被那滿月般的光芒投在牆上,轉瞬間消失。繼泰勒後,希恩斯是常偉思會見的第二位面壁者。

「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常偉思說。

希恩斯看看黑下來的夜空說︰「這種聚變堆的功率,只及未來飛船發動機所要求的百分之一,可還是無法穩定運行……即使所要求的聚變堆研制出來,發動機的技術更難,這中間,他們肯定要遇到智子障礙。」

「是啊,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常偉思看著遠方說,天空中的光芒消失後,城市的燈海似乎比以前更加燦爛了。

「剛剛出現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總有徹底破滅的那一天,正如您所說,智子擋在所有的路上。」

常偉思笑笑說︰「希恩斯博士,您不是來和我談失敗主義的吧。」

「我正是要談這個,這次失敗主義的回潮與上次不同,是以生活水平急劇降低的民眾為基礎的,對太空軍的影響更大。」

常偉思從遠方收回目光,沒有說話。「所以,將軍,我理解您的難處,我想幫助你們。」

常偉思靜靜地看了希恩斯幾秒鐘,後者感到他的目光深不可測,他沒有回應希恩斯的話,而是說︰「人類大腦的進化需要兩萬至二十萬年才能實現明顯的改變,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所以我們目前擁有的仍然是原始人的大腦……博士,我真的很贊賞您這種獨特的思路,也許這真的是關鍵所在。」

「謝謝,我們真的都是摩登原始人。」

「但,用技術提升思想能力是可能的嗎?」

這話令希恩斯興奮起來︰「將軍,至少與其他人相比,您不那麼原始了!我注意到,您說的是‘思想能力’而不是‘智力’,前者比後者的內涵要大得多,比如,目前戰勝失敗主義僅憑智力是不行的,在智子障礙面前,智力越高的人越難以建立勝利的信念。」

「那麼,你還是回答我,可能提升嗎?」

希恩斯搖搖頭,「您對我和山杉惠子在三體危機出現以前的工作有了解嗎?」

「我不是太懂,好像是︰思維在本質上不是在分子層面,而是在量子層面進行的,我想,這是不是意味著……」

「這意味著智子也在前面等著我,」希恩斯指指天空,「就像在等著他們一樣。但目前,我們的研究雖離目標還很遙遠,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常偉思微微點頭,表現出了謹慎的興趣。「不談技術細節了,簡單說吧,在大腦神經元網絡中,我們發現了思維做出判斷的機制,並且能夠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把人類思維做出判斷的過程與計算機作一個類比︰從外界輸入數據,計算,最後給出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把計算過程省略,直接給出結果。當某個信息進入大腦時,通過對神經元網絡的某一部分施加影響,我們可以使大腦不經思維就做出判斷,相信這個信息為真。」

「已經實現了嗎?」常偉思不動聲色地問。「是的,從一個偶然發現開始我們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經實現了,我們把這種設備稱為思想鋼印。」

「如果這種判斷或者說信念與現實不符呢?」

「那信念最終會被推翻,但這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因為思想鋼印在意識中所產生的判斷異常牢固。我曾經因此而堅信水有毒,經過兩個月的心理治療後才能沒有障礙地飲水,那過程……真是不堪回首。而水有毒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偽命題,其他的信念卻並非如此,比如上帝的存在,人類在這場戰爭中的勝利等等,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判定答案,這類信念建立的正常過程,就是思維在各種選擇中向一方微微的傾斜,而這類信念一旦由思想鋼印建立,就堅如磐石,絕對不可能被推翻。」

「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常偉思認真起來,「我是說在腦科學上,但在現實中,希恩斯博士,你造出了一個最麻煩的東西,真的,有史以來最麻煩的東西。」

「您不想用這個東西,思想鋼印,來造就一支擁有堅定勝利信念的太空軍隊嗎?在軍隊中,你們有政委,我們有牧師,思想鋼印不過是用技術手段高效率地完成他們的工作而已。」

「政治思想工作是通過科學的理性思維來建立信念。」

「可這場戰爭的勝利信念,有可能用科學理性思維建立起來嗎?」

「博士,如果這樣,我們寧願要一個雖無勝利信念但能夠自主思維的太空軍。」

「除了這個信念外,別的思維當然是自主的,我們只是對思維進行了一點點干預,用技術越過思考,把一個結論——僅僅是這一個結論——固化在意識中。」

「這就夠了,技術已經做到了能像修改計算機程序那樣修改思想,這樣被修改後的人,是算人呢,還是自動機器?」

「您一定看過《發條橙》。」

「一本思想很深刻的書。」

「將軍,您的態度在我預料之中,」希恩斯嘆息一聲隨,「我會繼續在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面壁者必須做出的努力。」

在行星防御理事會面壁計劃听證會上,希恩斯對思想鋼印的介紹在會場引發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美國代表簡潔的評價代表了大多數與會者的想法。

「希恩斯博士和山杉惠子博士以自己過人的才華,為人類開啟了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門。」

法國代表激動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人類失去自由思想的權利和能力,與在這場戰爭中失敗,哪個更悲慘?」

「當然是後者更悲慘!」希恩斯起身反駁道,「因為在前面那種情況下,人類至少還有重獲思想自由的機會!」

「我懷疑,如果那東西真被使用的話……看看你們這些面壁者吧,」俄羅斯代表時著天花板揚起雙手,「泰勒要剝奪人的生命,你要剝奪人的思想,你們到底想干什麼?」

這話引起了一陣共鳴。

英國代表說︰「我們今天只是提出議案,但我相信,各國政府會一致同意封殺這個東西,不管怎樣,沒有比思想控制更邪惡的東西。」

希恩斯說︰「怎麼一提到思想控制,大家都這樣敏感?其實就是在現代社會,思想控制不是一直在發生嗎,從商業廣告到好萊塢文化,都在控制著思想。你們,用一句中國話來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美國代表說︰「希恩斯博士,您走的不只是一百步,你已經走到了黑暗的門檻,威脅到現代社會的基礎。」

會場上又嘈雜起來,希恩斯知道,此時他必須控制住局勢,他提高了聲音說︰「學學那個小男孩兒吧!」

會場的喧嘩果然讓他的最後一句話暫時平息了。「什麼小男孩兒?」輪值主席問。

「我想大家都听過這個故事的︰一個在林場中被倒下的樹木壓住腿的小男孩兒,當時只有他一個人,腿流血不止,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死,但他做出了一個能令各位代表汗顏的決定︰拿起鋸子,鋸斷了被壓住的那條腿,爬上車找到醫院,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希恩斯滿意地看到,會場上至少沒有人試圖打斷他的話,他繼續說道︰「人類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整個種族和文明作為一個整體的生存或死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不舍棄一些東西?」

「啪啪」兩聲輕響,是主席在敲木槌,盡管這時會場上並沒有喧嘩。這時人們才注意到,這個德國人是會場上少有的保持平靜的人。主席用平緩的語氣說︰「首先,我希望各位正視目前的形勢。太空防御體系的建設,投入越來越大,世界經濟在轉型的同時急劇衰退,人類社會生活水平後退一個世紀的預言,很可能在不遠的將來就變成現實。與此同時,與太空防御相關的科學研究,越來越多地遭遇到智子障礙,技術進步日益減速。這一切,都將在國際社會引發新一輪失敗主義浪潮,而這一次,可能導致太陽系防御計劃的全面崩潰。」

主席的話使會場徹底冷卻下來,他讓沉默延續了近半分鐘,才繼續說︰「同各位一樣,在得知思想鋼印的存在時,我像看到毒蛇般恐懼和厭惡……但我們現在最理智的做法是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下,即使魔鬼真的出現了,冷靜和理智也是最好的進擇。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僅僅是提出一個供表決的議案。」

希恩斯看到了一線希望︰「主席先生,各位代表,既然我最初提出的議案不能付諸會議表決,我們是不是可以各自後退一步。」

「不管後退多少,思想控制是絕不能被接受的。」法國代表說,但語氣不像剛才那般強硬了。

「如果不是思想控制,或介于控制和自由之間呢?」

「思想鋼印就是思想控制。」日本代表說。

「不然,所謂控制,必然存在控制者和被控制者,假如有人自願在自己的意識中打上思想鋼印,請問這能被稱為控制嗎?」

會場再次陷入沉默,希恩斯感到自己已經接近成功了,他接著說︰「我提議把思想鋼印作為一種類似公共設施的東西對社會開放,它的命題只限一個,就是對戰爭勝利的信念,願意借助思想鋼印獲得這種信念的人,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都可以使用這個設施。當然,這一切都是應該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會議對此展開了討論,在希恩斯提議的基礎上,對思想鋼印的使用又提出了許多限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使用範圍僅限于太空軍,軍隊中的思想統一畢竟是讓人比較容易接受的。听證會連續進行了近八小時,是最長的一次,最後終于形成了一份供下次會議表決的議案,由各常任理事國代表向自己的政府做出匯報。

「我們是不是需要給這個設施起個名字?」美國代表說。

「叫信念救濟中心怎樣?」英國代表說,這帶著英國式幽默的古怪名稱引起了一陣笑聲。

「把救濟去掉,就叫信念中心吧。」希恩斯認真地說。

信念中心的大門前立著一座縮小比例精確復制的自由女神像,誰也說不清其用意,也許是想用「自由」沖淡「控制」的色彩,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女神像基座上那首被篡改了的詩︰

把你們絕望的人,你們迷茫的人,

把你們渴望看到勝利之光的畏懼徘徊的人都給我,

把那些精神失落、靈魂在流浪的人都送來︰

在這金色的信念旁,我要為他們把燈舉起。(自自女神像基座上的埃瑪•拉扎勒斯的詩原文為︰把你們疲憊的人,你們貧窮的人/你們渴望呼吸自由空氣的擠在一堆的人都給我/把那些無家可歸、飽經風浪的人都送來/在這金色的大門旁,我要為他們把燈舉起)

詩中所說的金色信念,被醒目地用多種文字刻在女神像旁邊的一塊叫信念碑的黑色花崗岩方碑上︰

在抗擊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爭中,人類必勝,入侵太陽系的敵人將被消滅,地球文明將在宇宙中萬代延續。

信念中心已經開放了三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一直守候在莊嚴的門廳里。這幢建在聯合國廣場附近的不大的建築成了一個新的旅游景點,不斷有人在門前的自由女神像和信念碑前拍照,但一直沒有人走進來,人們似乎都謹慎地與這里保持著距離。

「你覺得,這兒像不像一個經營慘淡的夫妻店?」山杉惠子說。

「親愛的,這里總有一天會成為聖地的。」希恩斯莊嚴地說。

第三天下午,終于有一個人走進信念中心,這是一個面露憂郁的禿頂中年男人,走路有些搖晃,靠近時能聞到酒味。

「我來獲取一個信念。」他口齒不清地說。

「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山杉惠子鞠躬說,這時,在希恩斯的眼中,她像一個禮貌周到的東京大飯店服務生。

男人模索著拿出了證件︰「我是太空軍成員,不過是文職人員,可以嗎?」

細看過證件後,希恩斯點點頭︰「威爾遜先生,您打算現在進行嗎?」

「那當然。」男人點點頭,從胸前的衣袋中掏出一張整齊折好的紙︰「那個,你們叫信念命題吧,寫在這里,我想獲得這個信念。」

山杉惠子本想解釋︰接照行星防御理事會的決議,思想鋼印被允許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就是門前石碑上所寫的內容,必須一字不差,其他任何命題都是嚴格禁止的。但希恩斯輕輕制止了她,他想先看看這人提交的命題是什麼,打開那張紙,見上面寫著︰

凱瑟琳是愛我的,她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有外遇!

山杉惠子極力忍住笑,希恩斯則氣惱地把那張紙團成一團扔在那個醉漢悲傷的臉上︰「滾出去!」

在威爾遜被趕走後,又有一個人越過了信念碑,那是一般游人與信念中心保持距離的界限。那人在碑後徘徊著,希恩斯很快注意到了他,招呼惠子說︰「看那人,他應該是個軍人!」

「他看上去身心疲憊的樣子。」惠子說。

「可他是個軍人,你相信我吧。」希恩斯說著,正想出門去與那人交流,卻見他邁步走上門前的台階。這人年齡看來比威爾遜大些,有一副英俊的東方面孔,但正如惠子所言,看上去有些憂郁,不過這種憂郁與剛才那個失意者不同,顯得淡些但更深沉,似乎已經伴隨他多年。

「我叫吳岳,我來獲取信仰。」來人說,希恩斯注意到他說的是信仰而不是信念。

山杉惠子鞠躬並重復那句話︰「信念中心只有各國太空軍成員才能使用,請出示您的證件。」

吳岳站著沒有動,只是說︰「十六年前,我曾經在太空軍中服役過一個月,但之後就退役了。」

「服役過一個月?那,如果不介意的話,您退役的原因呢?」希恩斯問。

「我是一個失敗主義者,上級和我本人都認為我不再適合在太空軍中工作。」

「失敗主義是一種很普遍的思想,您顯然只是一個誠實的失敗主義者,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您的那些繼續服役的同事可能有著更重的失敗主義情緒,他們只是把這種情緒隱藏起來。」山杉惠子說。

「也許是吧,但我這些年來很失落。」

「因為離開軍隊?」

吳岳搖搖頭,「不,我出生于一個學者家庭,所受的教育一直使我把人類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雖然後來成為軍人,但總認為只有為全人類而戰才是軍人的最高榮譽,這種機會真的到來了,卻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

希恩斯要說話,卻被惠子搶先了,她說︰「冒昧地問一下,您多大年紀了?」

「五十一。」

「如果得到勝利的信念後真能重回太空軍,以您這個年齡,在軍隊中重新開始是不是晚了些?」

希恩斯看出,惠子顯然不忍心直接拒絕他,這個深沉憂郁的男人在女人眼中無疑是很有魅力的。但希恩斯倒不擔心什麼,這人顯然已經萬念俱灰,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了。

吳岳又搖搖頭︰「您誤會了,我並不是來獲取勝利信念的,只是來尋求靈魂的安寧。」

希恩斯想說話,又被惠子制止了。

吳岳接著說︰「我是在安那波利斯海軍學院留學時認識現在的妻子的,她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面對未來很坦然,一種讓我嫉妒的坦然。她說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過去和未來的一切,我們這些主的孩子不需要理解這種安排,只需堅信這種安排是宇宙中最合理的安排,然後按主的意願平靜地生活就是了。」

「這麼說,您是來獲取對上帝的信仰?」希恩斯問。

吳岳點點頭︰「我寫了信仰命題。請您看看。」他說著伸手去上衣袋中掏。

惠子再次制止了希恩斯說話,她對吳岳說︰「如果是這樣,您去信仰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通過這種極端的技術手段。」

前太空軍上校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是接受唯物主義教育長大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您認為取得這種信仰對我是容易的事嗎?」

「這絕對不行。」希恩斯搶在惠子前面說,他決定盡快把事情說清楚,「您應該知道,按照聯合國決議,思想鋼印能夠操作的命題只有一個。」他說著,從接待台中拿出一個精致的紅色大紙夾,打開來讓吳岳看,在里面黑色的天鵝絨襯面上,用金字鐫刻著信念碑上的勝利信念,他說︰「這叫信念簿。」他又拿出一摞不同顏色的大紙夾,「這是信念簿不同語言的版本。吳先生,我現在向您說明對思想鋼印使用的監督是多麼嚴格︰為了保證操作時的安全可靠,命題不是用顯示屏顯示,而是用信念簿這種原始的方法給自願者讀出。在具體操作時,為體現自願原則,操作都由自願者自己完成,他將自己打開這個信念簿,然後自己按動思想鋼印的啟動按鈕,在真正的操作進行前,系統還要給出三次確認機會。每次操作前,信念簿都要由一個十人小組核查確認,這個小組是由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和行星防御理事會各常任理事國的特派員組成,在思想鋼印的整個操作過程中,十人小組也在場進行嚴格監督。所以,先生,您的要求絕對不可能實現,不要說這種宗教信仰的命題,就是在信念簿上的命題上改動一個字都是犯罪。」

「那對不起,打擾了。」吳岳點點頭說,他顯然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然後轉身走去,背影看上去孤獨而蒼老。

「他的余生會很難的。」山杉惠子低聲說,聲音里充滿柔情。

「先生!」希恩斯叫住已經走出門的吳岳,跟到了門外,這時,信念碑和遠處聯合國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即將落下的夕陽光芒,像著了火似的,希恩斯眯眼看著那一片火焰說︰「也許你不相信,我差點做了與你相反的事。」

吳岳露出不解的眼神。希恩斯回頭看看,見惠子沒有跟出來,就從貼身衣袋中掏出一張紙,展開來讓吳岳看︰「這就是我想給自己打上的思想鋼印,當然,我猶豫了,最後沒有做。」紙上寫著幾個粗體字︰

上帝死了。

「為什麼?」吳岳抬頭問道。

「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上帝沒死嗎,去他媽的主的安排,去他媽的溫和的軛!」(源自彌爾頓的詩《我的失明》︰神勒令人們工作/難道卻不給予光明嗎/我痴痴地問道/但是「忍耐」想要阻止這喃語/就馬上回答道/神並不需要人工或人自己的才賦/誰能最好地承受他溫和的軛/就侍奉得他最好)

吳岳無語地看了希恩斯一會兒,轉身走下台階。

希恩斯在台階上對著已經走進信念碑陰影中的吳岳大聲說︰「先生,我想掩蓋對您的鄙視,但我做不到!」

第二天,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終于等來了他們期待的人。這天上午,從門外明媚的陽光中走進來四人,三個歐洲面孔的男性和一個東方相貌的女性,他們都很年輕,身材挺拔,步伐穩健,看上去自信而成熟。但希恩斯和惠子都從他們眼中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就是吳岳眼中的那種憂郁和迷茫。

他們把自己的證件整齊地排放在接待台上,為首的一位莊重地說︰「我們是太空軍軍官,來獲取勝利信念。」

思想鋼印的操作過程十分快捷,信念簿在十人監督小組的成員手中傳遞,他們每個人都仔細地核對了上面的內容,並在公證書上簽字。然後,在他們的監督下,第一位自願者接過了信念簿,坐到了思想鋼印的掃描器下,他的面前有一個小平台,他把信念簿放到上面,在平台的右下角有一個紅色按鈕。他打開信念簿,有一個聲音提問︰「您確信自己要獲取對這個命題的信念嗎?如果是,請按按鈕;如果不是,請離開掃描區。」這樣的提問重復了三遍,在均得到確定同答後,按鈕發出紅光,

一個定位裝置緩緩地合攏,固定了自願者的頭部,那個聲音說︰「思想鋼印準備啟動,請默讀命題,然後按動按鈕。」

當按鈕被按下時,它發出綠光,大約半分鐘後,綠光熄滅,提示聲音說︰「思想鋼印操作完成。」定位裝置分離,自願者起身離開。

當四名完成操作的軍官都回到門廳時,山杉惠子仔細觀察著他們,她很快肯定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四雙眼楮中,憂郁和迷茫消失了,目光寧靜如水。

「你們感覺怎麼樣?」她微笑著問道。

「很好,」一位年輕軍官也對她回應著微笑,「應該是這樣的。」在他們離去時,那個東方姑娘回身加了一句︰「博士,真的很好,謝謝您。」

從這一時刻起,至少在這四個年輕人的心中,未來是確定的。從這天開始,獲取信念的太空軍成員不斷到來,開始多是一個人前來,後來則成群結隊。開始來人都穿便服,後來則大都身著軍裝。如果一次同來的為五人以上,監督組便要召開一個審查會議,以確定其中無人被脅迫。

一個星期後,已經有超過一百名的太空軍成員接受了思想鋼印給予的勝利信念,他們的軍餃最低為列兵,最高為大校。後者是各國太空軍允許使用思想鋼印的最高軍餃。

這天深夜,在月光下的信念碑前,希恩斯對山杉惠子說︰「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去未來嗎?」

「是的,從事思維研究,我們做得並不比其他科學家好,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歷史的車輪已經被我們推動,我們到未來去等著歷史吧。」

「走多遠呢?」

「很遠,惠子,很遠。我們將前往三體探測器抵達太陽系的那個年代。」

「這之前,我們先回京都那個小院住一陣吧,這個時代畢竟是要永遠過去了。」

「當然,親愛的,我也想念那里。」

半年後,即將進入冬眠的山杉惠子沉浸在越來越深的寒冷中,和十多年前羅輯掉入冰湖那一刻一樣,嚴寒凍結和濾去了她意識中的紛繁和嘈雜,把她集中思考的那條線索在冷寂的黑暗中凸現出來,以前模糊不清的思緒突然異常清晰起來,像嚴冬冷冽的天空。

山杉惠子想呼叫停止冬眠進程,但已經晚了,超低溫已經滲入了她的肌體,她失去了發聲的能力。

操作人員和醫生看到,這個即將進入冬眠的女人的眼楮突然睜開了條縫,透出的眼神充滿了驚懼和絕望,如果不是因為嚴寒凍僵了眼皮,她的雙眼一定會睜圓的。但他們都認為這是冬眠過程中正常的神經反射,以前在少數冬眠者身上也出現過,所在沒有在意。

聯合國行星防御理事會面壁計劃听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問題。

隨著巨型計算機技術的突破,過去十年在理論上已經完善的核爆炸恆星模型得以在計算機上實現,超大當量的恆星型氫彈隨即開始制造。預計首顆氫彈的爆炸當量為3.5億噸TNT,是人類以往所制造的最大氫彈的十七倍。這樣的超級核彈是不可能在大氣層中進行試驗的,地下試驗則需挖掘超深井,如果在以往深度的試驗井中引爆,地層將被掀起。而在超深井中進行這樣的爆炸,其強大的震波將波及全球,可能對廣大範圍的地質結構產生不可預料的影響,進而誘發包括地震海嘯在內的地質災害。所以恆星型氫彈的試驗只能在太空中進行,但在高軌道試驗也不可能,氫彈產生的電磁脈沖在這樣的距離上會對地球通訊和電力系統產生巨大影響,最理想的試驗位置是在月球背面,但雷迪亞茲另有選擇。

「我決定在水星進行試驗。」雷迪亞茲說。

這個提議令與會代表們很吃驚,紛紛質問這個計劃的意義。

「按照面壁計劃基本原則,我不需要解釋。」雷迪亞茲冷冷地回答,「試驗應該是地下式的,要在水星上挖掘超深井。」

俄羅斯代表說︰「在水星表面試驗也許可以考慮,但地下試驗投資太大了,在那里挖超深井,費用可能是在地球上進行同樣工程的上百倍,況且也沒有意義,在水星不用考慮核爆炸對環境的影響。」

「水星表面試驗也不可能!」美國代表說,「迄今為止,雷迪亞茲是對資源消耗最大的一位面壁者,現在是制止他的時候了!」這話引起了英、法、德代表的附和。

雷迪亞茲笑笑說︰「即使我消耗的資源同羅輯博士一樣少,你們也熱衷于否決我的計劃。」他轉向輪值主席,「我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們注意,在所有面壁者提出的戰略計劃中,我的計劃與主流防御體系是最貼近最融洽的,完全可以看做主流防御的一部分,資源的消耗從其絕對數量看是很大,但有相當部分與主流防御是重疊的,所以……」

英國代表打斷雷迪亞茲的發言︰「你還是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在水星上進行地下核試驗吧,除了變著法子花錢外,我們找不到別的解釋。」

「主席先生,各位代表,」雷迪亞茲冷靜地反擊道,「你們應該看到,到目前為止,行星防御理事會已經失去了對面壁者起碼的尊重,也失去了對面壁原則的尊重,如果我們的所有計劃細節都要做出解釋,那面壁計劃意義何在?」他用灼人的目光挨個逼視各大國代表,令他們都把眼楮轉向別處。

雷迪亞茲接著說︰「盡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對剛才的問題做出解釋︰在水星進行超深地下核試驗的目的,是想在行星的地下炸出一個大洞窟,作為日後的水星基地,對這樣一個工程來說,這顯然是一個最節省的方案。」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一片竊竊私語,有代表問︰「面壁者雷迪亞茲,你的意思是要把水星作為恆星型氫彈的發射基地?」

雷迪亞茲胸有成竹地說︰「是的,目前主流防御的戰略理論認為,防御體系的重點應該放在地球外側行星上,而對內側行星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認為它們不具備防御意義,我所規劃的水星基地,正是對主流防御的薄弱環節的補充。」

「他怕見太陽,卻要跑到距太陽最近的行星上去,這不是很奇怪嗎?」美國代表說,引起了一些笑聲,接著受到了主席的警告。

「沒什麼,主席先生,對這種不尊重我已經習慣了,在成為面壁者之前就習慣了。」雷迪亞茲擺擺手說,「但各位應該尊重如下事實︰在外側行星甚至地球均已陷落後,水星基地將是人類最後的堡壘,它背靠太陽,處于其輻射的掩護之中,將成為最堅固的陣地。」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此說來,你的計劃的全部意義,就在于人類已經大勢已去之際的最後抵抗?這和你的性格倒是很吻合。」法國代表說。

「先生們,不能不考慮最後的抵抗。」雷迪亞茲莊重地說。

「很好,面壁者雷迪亞茲,」主席說,「下面,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在整體部署方案中,總共需要多少顆恆星型氫彈?」

「越多越好,要盡地球的生產能力來制造,具體數量要看未來氫彈能達到多大當量,按現在的標準來看,在第一批部署計劃中,至少需要一百萬顆。」

雷迪亞茲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看來,面壁者雷迪亞茲不僅要制造出小太陽,還要創造一個銀河系!」美國代表高聲說,然後探身向雷迪亞茲,「你是不是真的認為,海洋中的氕氘氚都是為你準備的,由于你對核彈的變態情感,地球就要變成一個氫彈生產車間?」

此時會場中只有雷迪亞茲一個人仍一臉嚴肅,他靜靜地等待著自己引起的喧鬧平息下來,一字一頓地說︰「這是人類的終極戰爭,所要求的這個數目並不多,不過我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但我會努力的,我要多造核彈,能多造一顆就多造一顆,告訴你們,我會不斷努力的。」

水星世界只能看到兩種色彩︰黑色和金色,黑色是行星的大地,在烈日近距離的照射中,低反射率的大地仍然是深黑一片;金色是太陽,在這個世界太陽佔據了天空相當大的一部分,在廣闊的日輪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火海中的浪涌,看到黑子像烏雲般飄過,在日輪邊緣,也可以看到絢麗的日珥曼妙的舞姿。

就在這塊懸浮于太陽火海之上的堅硬大石塊上,人類又種下一顆小太陽。

隨著太空電梯的建成,人類開始了對太陽系行星的大規模探索。載人飛船相繼登陸火星和木星的衛星,並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因為人們知道,這些探險的目的與以前相比既現實又明確,只是為了建立太陽系防御基地,就這個目的而言,這些以化學動力火箭和飛船為主的航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端。初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地球外側行星上,但隨著太空戰略研究的深入,對內側行星戰略價值的忽略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于是對金星和水星的探索有所加強,這也是雷迪亞茲的水星恆星型氫彈試驗計劃在行星防御理事會被勉強通過的原因。

在水星地層中開挖試驗深井是人類在太陽系其他行星上進行的第一個大工程。由于施工只能在水星長達八十八天的夜間進行,所以工期長達三個地球年,但最後只掘進到預定深度的三分之一,再往下,出現了一種金屬與岩石混合的異常堅硬的地層,繼續掘進不僅進度緩慢,且耗資巨大,最後決定結束工程。如果在現有深度進行試驗,地層肯定要被核爆炸掀開,形成一個大坑,這實際上是一次打了折扣的地面試驗,而由于地層的干擾。對試驗效果的觀測比純粹的地面試驗困難許多。但雷迪亞茲想到,這個坑如果加上頂蓋,也能作為基地,就仍堅持在現有深度進行地下試驗。

試驗是在黎明時進行的,水星的日出過程長達十多小時,這時天邊剛出現了微微的亮色。

起爆倒計時數到零後,有一圈圈環形的波紋以爆心投影點為圓心向外擴散,一時間水星的大地似乎變得像綢緞般柔軟,緊接著,爆心處出現了一座緩緩隆起的山峰,像一個蘇醒的巨人的脊背。當峰頂升至三千米左右時,整座山峰爆發開來,億萬噸的泥土和岩石飛向空中,水星的大地上長出了一束沖天的怒發!隨著地層被掀起,地下核火球的光芒暴露出來,照在空中飛散的岩土上,在水星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了壯麗的焰火。火球持續了近五分鐘才熄滅,這期間,岩塊紛紛在核光芒的照耀中落下。

在核爆結束十多個小時後,觀測者們發現水星出現了一圈星環,這是因為有相當部分的岩石在劇烈的爆炸中達到了水星的第一宇宙速度,成為了這顆行星的無數大小不一的衛星,並在軌道上散開來,使水星成為了第一個有環的類地行星。星環很細,在強烈的陽光中閃耀,像是對這顆行星的一個圈注。

還有一部分岩石達到了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完全月兌離水星,成為太陽的衛星,在水星的太陽軌道上形成了一條極其稀疏的小行星帶。

雷迪亞茲是在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中看到水星核試驗實況轉播的。其實並不是實況,畫面到達地球約有七分鐘的時差。當水星上的核爆炸剛結束,岩石雨還在火球熄滅後的黑暗中降落時,雷迪亞茲就收到了行星防御理事會輪值主席的電話,說恆星型氫彈的巨大威力給主流防御的領導者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各常任理事國都要求盡快召開下一次面壁計劃听證會,討論恆星型氫彈的制造和部署問題。主席說,雷迪亞茲要求的氫彈數目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各大國確實對這種武器產生了興趣。

雷迪亞茲住在地下室中並不是出于安全考慮,而是由于恐日癥,這遠離日照的幽閉環境讓他感到舒適一些。水星試驗結束十多個小時後,當雷迪亞茲看到電視屏幕上閃爍的水星新環時,送話器中傳來了門崗的聲音,說他預約的心理醫生來了。

「我從沒叫過什麼心理醫生,讓他走開!」雷迪亞茲感到很惱怒,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別這樣,雷迪亞茲先生。」另一個更沉穩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是來訪者,「我能讓您見到太陽。」

「滾!」雷迪亞茲大叫道,旋即又改變了主意,「不,把這個白痴扣押起來,查查他從哪兒來。」

「……因為我知道您的病因。」那個聲音從容地繼續說,「雷迪亞茲先生,請相信我,這世界上只有我們兩人知道。」這話令雷迪亞茲頓時警覺起來,他立刻說︰「讓他進來。」然後,他用失神的目光對著天花板凝視了幾秒鐘,緩緩站起身,從零亂的沙發上拿起領帶,馬上又扔下了,走到鏡子前整理自己的衣領,又用手把亂發梳理了一下,像是要迎接什麼莊重的事。

他知道,這確實是一件莊重的事。

來人是一名很帥氣的中年人,他走進門後沒有做自我介紹,房間里濃重的雪茄味和酒味讓他微微皺了皺眉,然後只是站在那里,坦然地接受著雷迪亞茲的審視。

「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你?」雷迪亞茲打量著來客說。

「不奇怪,雷迪亞茲先生,他們都說我像超人,老版電影中的那個。」

「你真以為自己是超人了?」雷迪亞茲說,他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支雪茄,咬開頭部開始點燃。

「這樣問,說明您已經知道了我是什麼人。我不是超人,雷迪亞茲先生,您也不是。」年輕人說著,向前邁了一步。

雷迪亞茲發現他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透過剛吐出的一口煙霧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于是也站了起來。

來人說︰「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我是您的破壁人。」

雷迪亞茲目光陰沉地點點頭。

「我可以坐嗎?」破壁人問。

「不可以。」雷迪亞茲緩緩地把一口煙吐到他臉上。

「您不必沮喪。」破壁人露出很體貼的微笑說。

「我沒有。」雷迪亞茲的聲音像石頭般堅硬冰冷。

破壁人走到牆邊,扳動了一個開關,換氣扇在什麼地方嗡嗡地響了起來。

「別亂動這里的東西。」雷迪亞茲警告說。

「您需要新鮮一些的空氣,更需要陽光,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對這個房間很熟悉,在智子傳來的圖像中,我常常看著您連著幾個小時像困獸般在這里走來走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有人這麼長時間凝視過您,而那時的我,請相信,並不比您更輕松。」

破壁人直視著雷迪亞茲,後者仍像一尊冰冷的塑像般面無表情,他便繼續說下去。

「與弗雷德里克泰勒相比,您是一個更加優秀的戰略家,一個合格的面壁者,請相信我這不是恭維。得承認,有相當一段時間,幾乎十年吧,我被您迷惑了。您用瘋狂的熱情追尋超級核彈——這樣一種在太空戰爭中效率很低的武器,同時成功地隱藏了自己的戰略方向。長時間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破解您真實戰略的線索,在您布下的迷宮中掙扎,一度幾乎絕望。」破壁人感慨地看著天花板,回憶著自己的艱難歲月,「後來,我想到查詢您成為面壁人之前的信息,這很不容易,因為這無法得到智子的幫助。您知道,那一時期到達地球的智子數量有限,作為一名拉美小國的元首,您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所以我不得不用常規手段搜集資料,這用了三年時間。在這些資料中,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威廉•科茲莫,您先後三次秘密會見他。你們談話的內容智子沒有記錄下來,我也永遠不可能知道了。但一位不發達小國的元首三次會見一名西方天體物理學家,這很不尋常,現在我們知道,您在那時已經為自己成為面壁者做準備了。」

「您感興趣的無疑是科茲莫博士的研究成果。這之前您是如何注意到那個成果的,我現在也不清楚,但您是學理工出身的,您那熱衷于社會主義的前任同樣熱衷于工程師治國的成功經驗,這也是您成為他繼任者的重要原因,所以您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和敏感注意到科茲莫的成果的潛在意義。」

「三體危機出現後,科茲莫博士所領導的研究小組一直從事三體恆星所帶大氣層的研究,他們推測,大氣層是以前行星的墜落產生的,墜落的行星擊破了恆星的外殼,使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形成周圍的大氣層。由于三體恆星的運動完全沒有規律,三顆恆星之間有可能近距離交錯,這時,一顆恆星的大氣層就會被另一顆恆星的引力所驅散,但之後又會被恆星表面的噴發所補充,這種噴發並不是恆定的,像火山一樣,有時會發生突然的爆發,這就是三體恆星大氣層不斷收縮和膨脹的原因。為了證明這個假說,科茲莫試圖在宇宙中找到其他由于行星墜落撞擊噴發出大氣層的恆星,在危機第三年後,他成功了。」

「科茲莫博士的研究小組發現了一顆帶有行星的恆星275E1,距太陽系約八十四光年。當時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還沒有投入使用,他們是用引力擺動測量法(恆星由于所帶的行星的引力,在行星圍繞其運行時產生微小的擺動,在望遠鏡的觀測能力不能直接觀察到太陽系外行星的條件下,常通過觀測恆星的這種周期擺動來間接推測行星的存在),接著,通過對擺動頻率和掩光(行星運行時經過恆星與觀測者之間時,恆星亮度產生的周期性微小變化)的觀測和計算,得知這顆行星距母星很近。開始時,這個發現沒有引起太大注意,因為當時天文學界觀測到的帶有行星的恆星已達二百多顆,但後來的進一步觀測卻有了一個震撼的發現︰行星與母星已經很近的距離仍在不斷縮短中,而且這種縮短在很快加速,這就意味著,人類將第一次觀察到一顆行星墜入恆星的景象。這事在一年後——或者說在觀測時間的八十四年前——發生了,以當時的觀測條件,只是從那顆恆星引力擺動和周期掩光的消失來判斷行星的墜落。但接下來,奇觀出現了︰恆星的周圍出現了一道螺旋狀的物質流,這個圍繞著恆星的螺旋流不斷擴展,看上去像是一盤以恆星為中心的正在松開的發條。科茲莫和他的同事們很快意識到,物質流是從行星的墜落點噴出的,那塊石頭擊破了那個遙遠太陽的外殼,使其內部的恆星物質噴射到太空中,由于恆星的自轉,射流成為螺旋狀。」

「雷迪亞茲先生,這其中有幾個關鍵數據︰那顆恆星是一顆黃色G2型星,絕對星等為4.3,直徑為120萬公里,是一顆與太陽極其相似的恆星;那顆行星約為0.04個地球質量,比水星還小一些,而它的墜落所產生的螺旋形物質雲的半徑達三個天文單位,超出了太陽至小行星帶的距離。」

「正是從這個發現中,我找到了破解您真實戰略意圖的突破口,下面,是我作為破壁人,對您的偉大戰略的理解。」

「假設最後真的得到了那一百萬顆甚至更多的恆星型氫彈,您就會像對PDC承諾的那樣,把它們全部部署在水星上,如果在水星的地層中引爆這些氫彈,就會像一台超級發動機那樣對這顆行星產生減速作用,最終會使水星失去維持其低軌道的速度,墜入太陽。接下來,在八十四光年外的275E1發生的事就會在太陽上重演︰太陽的對流層外殼將會被水星擊穿,深處輻射層中巨量的恆星物質將高速射入太空,在太陽的自轉中,將形成一個類似于215E1的螺旋形大氣層。太陽與三體恆星不同,是一顆孤星,不存在與其他恆星近距離交錯的可能,所以它的大氣層將不受干擾地增長,最終其厚度將遠大于三體恆星的大氣層,這也在對275E1的觀察中證實了。太陽噴出的這條螺旋形物質流將像松開的發條那樣迅速向外擴張,它的厚度最終將超過火星軌道,這時,一個宏大的連鎖反應開了。」

「首先,金星、地球和火星這三顆類地行星都將在太陽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在磨擦中很快失去速度,最終將變成三顆巨型流星墜入太陽。其實早在這之前,地球大氣層就在與太陽物質的劇烈磨擦中被剝離,海洋蒸發殆盡,剝離的大氣和蒸發的海洋將把地球變成一顆巨型彗星,它的彗尾可能長得沿著軌道繞太陽一周,地球表面將回到其形成之初的岩漿火海狀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幸存。」

「金星、地球和火星三星的墜落,將大大加劇太陽物質向太空中的噴發,噴射的螺旋形物質流由一條增加到四條,這三顆行星的質量總和是水星的四十倍,且由于軌道高,墜落時的沖擊速度遠大于水星,每條物質流噴發的猛烈程度是水星墜落的幾十倍甚至更多,將使已形成的螺旋大氣層急劇膨脹,它的頂端最終將到達木星軌道。」

「木星質量巨大,磨擦產生的減速很小,軌道受到的影響要很長時間後才能看到,但木星的所有衛星將面臨著以下兩種命運︰在磨擦中被剝離木星,然後各自失去速度墜入太陽;或者在木星軌道上失去速度墜入液態的木星。」

「連鎖反應仍在繼續,雖然螺旋大氣層對木星的減速很小,但減速畢竟存在,木星軌道將向太陽緩慢下沉。隨著這種下沉的發生,木星將在越來越密集的螺旋大氣層中運行。磨擦產生的減速將迅速增加,進而導致軌道更快地下沉……這樣,木星最終也將墜入太陽。木星的質量是前面四顆類地行星質量總和的六百倍,如此巨型的質量體沖擊太陽,即使按最常規的推論,也將產生更猛烈的恆星物質噴射,使螺旋大氣更為稠密,加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世界的嚴寒。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可能性︰巨大木星的墜入,使螺旋大氣層的頂端延伸至天王星甚至海王星軌道,即使大氣層的頂端很稀薄,磨擦產生的減速最終也會把剩下的這兩顆大行星和它們的所有衛星一起拉向太陽。當這最後的連鎖反應完成後,先後受到四顆致密的類地行星和三顆巨大的類木行星的沖擊,太陽將變成什麼狀態,太陽系將變成什麼樣子,誰都無法預料,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生命和文明來說,這里將是一個比三體世界更嚴酷的地獄。」

「對三體世界而言,在他們的行星被三顆恆星吞噬之前,太陽系是唯一的希望,再沒有第二個可以及時移民的世界,這樣,繼人類之後,三體文明也必將徹底滅亡。

「這就是您的同歸于盡戰略。當一切都準備完畢,所有氫彈都已在水星上就位時,您將以此來要挾三體世界,最終使人類贏得勝利。」

「以上就是我,您的破壁人多年工作的結果,我並不想征詢您的意見和評價,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

在破壁人講述的過程中,雷迪亞茲一直默默听著,他手上的雪茄已經抽了大半。現在他不停地轉動著雪茄,似乎在欣賞煙頭透出的火光。

破壁人在沙發上緊靠著雷迪亞茲坐下,像一位教師評價學生的作業那樣娓娓說道︰「雷迪亞茲先生,我說過,您是一位出色的戰略家,至少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制定和執行過程中表現出了許多卓越之處。

「首先,您成功地利用了自己的背景。現在,人們都對您和您的國家在核能開發方面遭遇的屈辱記憶猶新。當時在奧里諾科的核設施被迫拆除的現場,全世界都看到了您陰郁的表情。您正是利用了外界所看到的自己對核武器的這種偏執,減輕甚至消除了可能引起的懷疑。」

「計劃執行過程中的每個細節都表現了您的才能,這里僅舉一例︰在水星試驗中,您本來就想把地層炸飛(不管氫彈的當量有多大,其輻射作用對水星的減速效果甚微,真正有效的減速,是把巨量的地層物質炸飛到水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而產生反沖力,按照動量守恆原理,即使地層物質達到水星第一宇宙速度成為其衛星,也起不到任何減速作用。所以,對于雷迪亞茲的計劃而言,最有意義的是那些在爆炸中月兌離水星成為太陽小行星的岩石),卻堅持要挖掘超深井,這是很有遠見的高帽子戰術,您了解PDC各常任理事國對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的忍耐力,把握之精確,令人敬佩。」

「但您還是有一個重大紕漏︰為什麼首次核試驗非要在水星上進行呢?以後有的是時間,也許您太急躁了,急于看到恆星型氫彈在水星上爆炸的效果。您看到了,有大量地層物質被炸飛到逃逸速度,很可能超出了您的預期,您很滿意,但也使我的推測得到了最後的證實。」

「真的,雷迪亞茲先生,盡管有前面的工作,但如果不是通過最後這件事,我也許永遠不能確定您的真實戰略意圖,因為這想法太瘋狂了,不過真的很壯觀,甚至,很美。如果水星的墜落引發的連鎖反應真的實現,那將是太陽系最壯麗的樂章,可惜人類只能欣賞最初的一個半小節。雷迪亞茲先生,您是一個具有上帝氣質的面壁者,能成為您的破壁人,是我的榮幸。」

破壁人站起身,很真誠地向雷迪亞茲鞠躬致意。

雷迪亞茲沒有看破壁人,抽了一口雪茄,吐著白煙繼續研究煙頭︰「好吧,那我就問泰勒問過的問題。」

破壁人替他把問題說出來︰「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會怎麼樣?」

雷迪亞茲凝視著煙頭的火光點點頭。

「我的回答與泰勒的破壁人一樣︰主不在乎。」

雷迪亞茲從煙頭上抬起目光,探詢地望著自己的破壁人。

「您外表粗魯內心精明,但再往靈魂的最深處,又是粗魯的。您在最本質上是一個粗人,這種粗魯在這個戰略計劃的基礎上表露無遺︰這是一個蛇吞象的計劃,人類沒有能力制造出那樣數量的恆星型氫彈,即使傾盡全部地球的工業資源,還是可能十分之一都生產不出來。把水星減速到墜入太陽,即使真有一百萬顆恆星型氫彈,也遠遠不夠。您以一介武夫的魯莽制定了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卻以一個卓越戰略家的老謀深算,堅韌不拔地一步步推進它,面壁者雷迪亞茲,這真的是個悲劇。」

雷迪亞茲看著破壁人的目光漸漸充滿了一種不可捉模的柔和,他那線條粗放的臉上出現了隱約的抽搐,很快這種抽搐變得明顯起來,最後被壓抑的狂笑突然爆發。

「哈哈哈哈哈哈……」雷迪亞茲在大笑中指著破壁人,「呵呵,超人,哈哈哈哈,我想起來了,那個,那個舊版的超人,會飛,能讓地球倒轉,卻在騎馬時……哈哈哈哈……在騎馬時摔斷了脖子……啊哈哈哈哈……」

「摔斷脖子的是里夫,演超人的演員。」破壁人不動聲色地糾正道。

「你是不是覺得,覺得自己的下場會比他好些……哈哈哈哈……」

「我既然來,就不在意自己的命運,我已經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破壁人平靜地說,「倒是您,雷迪亞茲先生,應該想想自己的下場。」

「最先死的是你。」雷迪亞茲滿臉笑容地說,同時把手中的煙頭一下子按在破壁人兩眼之間,就在後者用手捂臉之際,雷迪亞茲拿起沙發上的一根軍用皮帶套住了他的脖子,用盡全力狠勒。破壁人雖然年輕,但在剽悍的雷迪亞茲手中毫無還手之力,被勒著脖子從沙發摔到地板上,雷迪亞茲在狂怒中大叫著︰「我扭斷你的脖子!你個雜種!誰讓你到這里來自作聰明?你算什麼東西?雜種!我扭斷你的脖子!」他緊勒著皮帶,同時把破壁人的頭不斷地向地板上狠撞,後者的牙齒踫擊地板時發出響亮的  聲。當門外的警衛沖進來拉開兩人,破壁人已經臉色青紫,口吐白沫,兩眼像金魚般凸出。

處于狂怒狀態的雷迪亞茲在與警衛的拉扯中繼續大叫︰「扭斷他的脖子!吊死他!絞死他!就現在!這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媽的听見了嗎?計劃的一部分!」

但三名警衛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其中一人死死拉著他,另外兩人架著已經部分緩過氣來的破壁人向外走。

「等著吧雜種,你不得好死。」雷迪亞茲放棄了擺月兌警衛再次攻擊破壁人的努力,長出一口氣說。破壁人從警衛肩上回過頭來,青紫腫脹的臉上露出一副笑容,他張開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說︰「我度過了充實的一生。」

行星防御理事會面壁者听證會。

會議開始,美、英、法、德四國就拋出了一個提案,要求中止雷迪亞茲的面壁者身份,並以反人類罪將其送交國際法庭審判。

美國代表發言說︰「經過大量的調查,我們認為破壁人所公布的雷迪亞茲的戰略意圖是真實可信的。現在我們所面對的是這樣一個人,與他所犯的罪行相比,人類歷史上的一切罪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在現有的所有法律中,甚至找不到適用于他的罪行條款。所以我們建議在國際法中增加地球生命滅絕罪這一罪行條款,以對雷迪亞茲進行審判。」

雷迪亞茲在會議上顯得很輕松,他冷笑著對美國代表說︰「你們早就想除掉我了,不是嗎?自面壁計劃開始以來,你們一直在以雙重標準對待不同的面壁者,我是你們最不想要的人。」

英國代表反駁道︰「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說法沒有依據。事實上,正是他所指責的這些國家,對他的戰略計劃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遠超過對其他三位面壁者所投入的。」

「不錯,」雷迪亞茲點點頭,「但在我的計劃上投入巨資,是因為你們確實想得到恆星型氫彈。」

「可笑,我們要那東西干什麼?」美國代表反問道,「它在太空戰場是效率很低的武器,在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兩千萬噸級氫彈就已經沒有實戰意義,更不用說三億多噸級的怪物了。」

雷迪亞茲冷靜地反駁道︰「但在太陽系其他行星表面的戰場上,恆星型氫彈卻是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在人類之間的戰爭中。在荒涼的其他行星表面,人類之間一旦爆發戰爭,不用顧及平民傷亡和環境破壞,可以放心地進行大面積的摧毀,甚至可以對整個行星表面進行毀滅性清掃,這時,恆星型氫彈就能夠發揮它的作用。你們清醒地預見到,隨著人類向太陽系的擴張,地球世界的爭端必然擴展到其他行星,盡管有三體世界這樣共同的敵人,這一點也無法改變,你們在為此做準備。在這個時候發展對付人類自己的超級武器,在政治上說不過去,所以,你們就利用我來做。」

美國代表說︰「這不過是一個恐怖分子和獨裁者的荒唐邏輯,雷迪亞茲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他擁有面壁者身份和權力的情況下,面壁計劃本身就變得和三體入侵一樣危險,我們必須采取果斷措施改正這個錯誤。」

「他們在這方面言行一致。」雷迪亞茲轉身對輪值主席說,「CIA的人就在大廈外面,會議結束後我一走出去就會被逮捕。」

輪值主席向美國代表方向看了一眼,看見後者專注地把玩著手中的鉛筆。這屆輪值主席是伽爾寧,在面壁計劃開始時他第一次成為PDC輪值主席,以後的二十多年中,他自己也記不清擔任過多少次這個短暫的職務,但這是最後一次了,已經滿頭白發的他即將退休。

「面壁者雷迪亞茲,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這種做法是不適宜的,只要面壁計劃的原則繼續有效,面壁者就享有法律豁免權,他們的任何言行都不能在法律上作為有罪指控的證據。」伽爾寧說。

「而且,請注意,這里是國際領土。」日本代表說。

「那是不是說……」美國代表豎起手中的鉛筆,「等雷迪亞茲把一百萬枚超級核彈都埋到水星上準備引爆時,人類社會仍然不能對他進行有罪指控?」

「依據面壁法案中的相應條款,對面壁者表現出危險傾向的戰略計劃進行限制和制止,與面壁者本人的法律豁免權是兩回事。」伽爾寧說。

「雷迪亞茲的罪行已經越出了法律豁免權的底線,必須受到懲罰,這是面壁計劃繼續存在的前提。」英國代表說。

「我提請主席先生和各位代表注意。」雷迪亞茲從座位上站起身說,「這是行星防御委員會的面壁計劃听證會,而不是對本人的審判法庭。」

「您會很快站到那個法庭上的。」美國代表冷笑著說。

「同意面壁者雷迪亞茲,我們應該回到對他的戰略計劃本身的討論上來。」伽爾寧立刻抓住了這次暫時繞過棘手問題的機會。

一直沉默的日本代表發言︰「從現在看來,各位代表已對如下一點達成了共識︰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存在著明顯的侵犯人類生存權的危險傾向,依據面壁法案相應的原則,應該予以制止。」

「那麼,上次會議提出的關于中止面壁者雷迪亞茲戰略計劃的P269號提案應該可以投票表決了。」伽爾寧說。

「主席先生,請等等。」雷迪亞茲舉起一只手說,「在表決前,我希望對自己戰略計劃的一些細節進行最後陳述。」

「如果僅僅是細節,有必要嗎?」有人問。

「您可以到法庭上說。」英國代表譏諷道。

「不,這個細節很重要,現在,我們假設破壁人所公布的我的戰略意圖是真實的。」雷迪亞茲堅持說下去,「剛才有代表提到一百萬顆氫彈在水星上部署完畢準備引爆的情況,屆時我會對著無所不在的智子向三體世界發出人類的同歸于盡宣言,在那一時刻,會發生什麼?」

「三體人的反應無法預測,但在地球上,一定會有幾十億人想扭斷您的脖子,就像您對自己的破壁人做的那樣。」法國代表說。

「很對,那麼我必須采取一定的措施來應對這種局面,各位請看,就是這個。」雷迪亞茲抬起左手,向會場展示他腕上的一塊手表,那塊表是全黑色的,無論是表盤面積還是厚度都是一般男士手表的一倍,但戴在雷迪亞茲粗壯的手臂上也不顯碩大,「這是一個信號發射器,它發出的信號通過一個太空鏈路直達水星。」

「用它發出引爆信號嗎?」有人問。

「恰恰相反,它發出的是不引爆的信號。」雷迪亞茲的這句話令會場上的所有人集中了注意力。

雷迪亞茲接著說︰「這個系統的代號為‘搖籃’,意思是搖籃停止搖動嬰兒就會醒。它不斷地發出信號,水星上的氫彈系統不斷地接收,信號一旦中斷,系統將立刻引爆氫彈。」

「這叫反觸發系統。」美國代表面無表情地說,「冷戰時期曾經研究過戰略核武器的反觸發策略,但從未真正實施過,只有你這樣的瘋于才真的這麼干。」

雷迪亞茲放下左手,把那個叫「搖籃」的東西用衣袖遮住。「教會我這個奇妙想法的倒不是核戰略專家,而是一部美國電影,里面的一個男人就戴著個這玩意兒,它不停地發信號,但如果這人的心髒停止跳動,它的信號也就停止了;另一個人身上被裝上了一枚無法拆除的炸彈,如果炸彈收不到信號就立刻爆炸,所以,這個倒霉鬼雖然不喜歡前面那個人,還是必須盡全力保護他……我喜歡看美國大片,直到現在還能認出老版超人。」

「這麼說,這個裝置,也與您的心跳相聯系嗎?」日本代表問,此時雷迪亞茲正站在他旁邊,他伸手去模雷迪亞茲那藏在衣抽下的裝置,後者把他的手撥開了,同時站到離他遠些的地方。

「當然,但‘搖籃’更先進更精致一些,它監測的不只是心跳,還有很多其他生理指標,如血壓、體溫等,對這些參數綜合分析,如發現不正常,就立刻停止反觸發的信號發射,它還能識別我的許多簡單的語音命令。」

這時,有一個人神色緊張地進入會場,在伽爾寧耳邊低聲說著什麼,他的耳語還沒說完,伽爾寧就抬頭用異樣的耳光看了雷迪亞茲一眼,目光敏銳的代表們都注意到了這一幕。

「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你的搖籃,這種對付反觸發的方法在冷戰時期也被深入研究過。」美國代表說。

「不是我的搖籃,是那些氫彈的搖籃,搖籃一停搖它們就會醒。」雷迪亞茲說。

「我也想到了這個辦法,」德國代表說,「信號從你的手表傳到水星,必然要經過一個復雜的通訊鏈路,摧毀或屏蔽鏈路上的任何一個節點,然後用一個偽信號源向下一級鏈路繼續發送反觸發信號,就可以使‘搖籃’系統失去作用。」

「這確實是個難題。」雷迪亞茲對德國代表點點頭說,「如果沒有智子,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所有節點都裝入一個相同的加密算法,每次發送的信號都由這種算法產生,在外界看來每次的信號值都是隨機的,每次都不同,但‘搖籃’的發送和接收方卻產生完全相同的序列值,接收方只有在收到與自己序列相對應的信號值時才認為信號有效。您的偽信號源沒有這種加密算法,它發出的信號與接收方的序列肯定對應不上。但現在有智子這鬼東西,它能探測出這種算法。」

「您也許想出了其他辦法?」有人問。

「一個笨辦法,我這人,只能想出粗俗的笨辦法。」雷迪亞茲自嘲地笑笑說,「增加每個節點對自身狀態監測的靈敏度,具體作法就是每個通訊節點由多個單元組成,這些單元相距很遠,但相互之間由連續的通訊聯為一個整體,任何一個單元失效,整個節點就會發出終止反觸發的命令,這之後,即使偽信號源再向下一節點發送信號也不被承認。各單元相互之間的監測精度目前可以達到微秒級,就是說,要按照剛才那位先生的辦法,必須在一微秒內同時摧毀組成一個節點所有單元,再用偽信號源進行信號接續。每個節點最少由三個單元組成,最多可能有幾十個單元,這些單元之間的間距為三百公里左右(由于信號傳輸的光速限制,距離再遠就達不到微秒級的監測精度了),每一個都做得極其堅固。外界的任何觸動都會令其發送警告。在一微秒之內同時使這些單元失效,也許三體人能做到,但人類目前肯定是做不到的。」

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句話使所有人警覺起來。

「我剛剛得到報告,雷迪亞茲先生手腕上的東西一直在向外界發送電磁信號。」伽爾寧說,這個信息令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我想問,面壁者雷迪亞茲,您手表中的信號是發向水星嗎?」

雷迪亞茲大笑了幾聲說︰「我為什麼要向水星發?那里現在除了一個大坑外什麼都沒有,再說,‘搖籃’的太空通訊鏈路也沒有建立。不不不,各位不要擔心,信號不是發向水星,而是發向紐約市內距我們很近的一個地方。」

空氣凝固了,會場上除雷迪亞茲之外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如果‘搖籃’的維持信號終止,那觸發的是什麼?」英國代表厲聲問道,他已不再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總會有東西被觸發。」雷迪亞茲對他寬厚地笑笑,「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的面壁者,總會私下得到一些東西的。」

「那麼,雷迪亞茲先生,您是否可以回答我的一個更直接的問題?」法國代表看上去十分鎮靜,但聲音卻有些顫抖,「您,或我們,此時要為多少人的生命負責?」

雷迪亞茲對著法國人瞪大雙眼,仿佛覺得他的問題不可思議︰「怎麼?多少人有關系嗎?我原以為在座的都是把人權奉為至高無上的可敬紳士,一個人或八百二十萬人(紐約市的人口數)的生命,有區別嗎?如果是前者你們就可以不尊重嗎?」

美國代表站起身說︰「早在二十多年前面壁計劃開始時,我們就指出了他是個什麼東西。」他指著雷迪亞茲,吞咽著口水,極力維持著鎮定,但還是失去了控制。「他是個恐怖分子,邪惡、骯髒的恐怖分子!一個魔鬼!是你們打開瓶蓋兒放出了他,你們要對此負責!聯合國要對此負責!」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把文件扔得四處飛揚。

「鎮靜,代表先生。」雷迪亞茲微笑著說,「‘搖籃’對我的生理指標的監測是很靈敏的,如果我像您那樣歇斯底里,它早就停止發送反觸發信號了。我的情緒不能波動,所以您,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要讓我不高興,如果可能的話,最好努力使我感到愉快,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

「您的條件?」伽爾寧低聲問道。

雷迪亞茲臉上的笑變得有些淒慘,他對著伽爾寧搖搖頭︰「主席先生,我能有什麼條件?離開這里回到自己的國家而已,有一架專機在肯尼迪機場等著我。」

會場沉默下來,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漸漸從雷迪亞茲轉移到美國代表身上,美國人終于承受不住這些目光,向椅背上猛一靠,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單詞︰「滾吧。」

雷迪亞茲緩緩點點頭,起身向外走去。

「雷迪亞茲先生,我送您回國。」伽爾寧從主席台上走下來說。

雷迪亞茲站住,等著步伐已不太靈活的伽爾寧走過來,「謝謝,主席先生,我想起來您也是要離開這里的人了。」

兩人走到門口,雷迪亞茲拉住了伽爾寧,同他一起轉身面對會場︰「先生們,我不會想念這里的,我虛度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在這里沒有人理解我,我要回到我的祖國,回到我的人民中間。是的,我的祖國,我的人民,我想念她們。」

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壯漢的眼中竟閃著淚光,他最後說︰「我要回到祖國了,這不是計劃的一部分。」

在同伽爾寧走出聯合國會議廳的大門時,雷迪亞茲對著正午的太陽張開了雙臂,陶醉地呼喚道︰「啊,我的太陽!」他持續二十多年的恐日癥消失了。

雷迪亞茲的專機起飛後,很快越過海岸線,飛行在浩瀚的大西洋上。

機艙中,伽爾寧對雷迪亞茲說︰「有我在,這架飛機是安全的,請您告訴我那個處于反觸發狀態的裝置的位置。」

「沒有什麼裝置,什麼都沒有,只是逃跑的伎倆而已。」雷迪亞茲摘下手表,扔給伽爾寧,「這不過是個簡單的信號發射器,摩托羅拉手機改的,與我的心跳什麼的也沒有關系,已經關了,你留下做個紀念吧。」

在長時間的相對無語後,伽爾寧長嘆一聲說︰「怎麼會是這樣?面壁者的封閉性戰略思考特權,本意是對付智子和三體世界的,現在,你和泰勒都用它來對付人類自己。」

「這沒什麼奇怪的。」雷迪亞茲坐在舷窗旁,享受著外面射入的陽光,「現在,人類生存的最大障礙其實來自自身。」

六個小時後,飛機在加勒比海之濱的加拉加斯國際機場降落,伽爾寧沒下飛機,他將乘它返回聯合國。

臨別時,雷迪亞茲說︰「不要中止面壁計劃,這場戰爭中,它真的是一個希望,還有兩位面壁者,代我祝他們一路走好。」

「我也見不到他們了。」伽爾寧傷感地說,當雷迪亞茲走後,艙中留下他獨自一人時,已經老淚縱橫。

加拉加斯和紐約一樣晴空萬里,雷迪亞茲走下舷梯,嗅到了他所熟悉的熱帶氣息,他伏,長時間地親吻祖國的土地,然後在大量軍警的護衛下,乘車駛向城區。車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了半個小時就進入了首都市區,駛入市中心的波利瓦爾廣場。雷迪亞茲在波利瓦爾銅像前下車,站在銅像的基座上,他的上方,曾打敗西班牙並試圖在南美建立大哥倫比亞統一共和國的英雄身披鎧甲,縱馬馳騁。他的前方,由狂熱的民眾組成的人群在陽光下沸騰,人們向前擁來,軍警的隊伍極力阻擋,甚至對空鳴槍,但洶涌的人潮最終還是沖垮了軍警線,向銅像下的活著的「波利瓦爾」擁來。

雷迪亞茲高舉雙手,含著熱淚對著擁向他的人潮深情地呼喚道︰「啊,我的人民!」

他的人民扔來的第一塊石頭打在他高舉的左手上,第二塊石頭擊中了他的前胸,第三塊砸在前額上並擊倒了他。隨後,人民的石頭像雨點般飛來,最後幾乎埋住了他那早已沒有生命的軀體。砸向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最後一塊石頭是一位老太太扔的,她吃力地舉著那塊石頭一直走到雷迪亞茲的尸體前,用西班牙語說︰

「惡人,你要殺所有的人,那里面可是有我的孫子,你竟想殺我的孫子!」

說著,她用盡力氣,顫巍巍地把手中的石頭砸到雷迪亞茲從石堆中露出的已經破碎的頭顱上。

唯一不可阻擋的是時間,它像一把利刃,無聲地切開了堅硬和柔軟的一切,恆定地向前推進著,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它的行進產生絲毫顛簸,它卻改變著一切。

在水星核試驗的同一年,常偉思退役了。最後一次在媒體上露面時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對戰爭的勝利沒有信心,但這並不影響歷史對太空軍首任司令員工作的高度評價。這種多年處于憂慮狀態下的繁重工作損害了他的健康,他在六十八歲時去世,將軍在彌留之際仍然十分清醒,並多次念叨章北海的名字。

正像山杉惠子預料的那樣,吳岳度過了苦悶迷茫的余生。他曾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參加人類紀念工程,但也並未從中找到精神安慰,在七十七歲時孤獨地逝去。同常偉思一樣,他在最後的時刻也叨念著章北海的名字,這個正在冬眠中跨越時間的堅強戰士,寄托了他們對未來共同的希冀。

曾連任兩屆聯合國秘書長的薩伊,在離任後發起了人類紀念工程,目標是全面收集人類文明的資料和紀念實物,最後用無人飛船發向宇宙。這個工程最具影響力的是一個名為「人類日記」的活動,為此建立了許多網站,讓盡可能多的人把自己有生之年每天的日常生活用文字和圖像記錄下來,作為文明資料的一部分。人類日記網站的用戶一度達到二十億之多,成為互聯網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信息體。後來,行星防御理事會認為人類紀念工程可能助長失敗主義情緒,通過決議制止了它的進一步發展,甚至把它等同于逃亡主義。但薩伊一直在為這項事業做著個人的努力,直到八十四歲逝世。

伽爾寧和坎特退休後,都做出了同一個選擇︰到面壁者羅輯曾經生活過五年的那個北歐伊甸園去隱居,他們再也沒有在外界露過面,人們甚至連他們去世的確切日期都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都很長壽,據說這兩個人都活過一百歲無疾而終。

艾伯特•林格博士和斐茲羅將軍都活到了八十多歲,看到了鏡片直徑達百米的哈勃三號太空望遠鏡的建成,並通過它看到了三體行星。但他們再也沒有看到三體艦隊和已經飛在前面的探測器,他們沒能等到它們穿過第三塊「雪地」。

普通人的人生也在一樣延續和終結著。北京的三個老鄰居中,苗福全是最先辭世的,享年七十五歲,他真的讓兒子把自己葬到一個深達二百多米的廢礦井中,兒子照他的遺囑炸塌了井壁,同時在地面上立了個墓碑以供憑吊。按照父親的遺囑,末日之戰前的那一代後人一定要把墓碑清除,如果人類勝利,則必須再把碑在原地恢復。其實,他死後還不到半個世紀,廢礦井上面的地區就沙漠化了,漫漫黃沙中,墓碑早已不知去向,廢礦井的位置丟失了,苗家的後人們也沒人費心去找過。

張援朝在八十歲時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病死,也像普通人那樣火化,骨灰放在公墓中長架子上的一個普通方格中。

楊晉文活到九十二歲,盛裝骨灰的合金容器以第三宇宙速度飛向太陽系外的茫茫宇宙,這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

丁儀卻一直活了下來,在可控核聚變技術取得突破後,他又轉向了理論物理研究,尋找著在高能粒子實驗中擺月兌智子干擾的方法,但沒有任何建樹。過了七十歲後,與其他物理學家一樣,他對物理學取得突破的可能性完全絕望。他進入冬眠,計劃在末日之戰時醒來,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夠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三體世界的超級技術是什麼樣子。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一個世紀,曾經在黃金時代生活過的人們都離開了人世。所謂黃金時代,是指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至三體危機出現時結束的美好時光,這個時代在今後一直被人不斷地回憶,經歷過這段美好歲月的老人像反芻動物似的不斷把那段記憶吐出來,甜蜜地咀嚼,最後總是加上一句︰「唉,那時咋就不懂得珍惜呢?」而听他們講述的年輕人目光中充滿嫉妒,同時也將信將疑︰那神話般的和平、繁榮和幸福,那世外桃源般的無憂無慮,是否真的存在過?

隨著老人們的離去,漸漸遠去的黃金海岸完全消失在歷史的煙波之中。現在,人類文明的航船已經孤獨地駛到了茫茫的大洋中,舉目四望,只有無邊無際的險惡波濤,誰也不知道,彼岸是不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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