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的秘密 正文 第二部 從上海到巴黎11-第三部 諾查丹瑪斯如是說6 作者 ︰ 蔡駿

這是怎麼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還是沒有出現瑪格麗特。電影結束片子也就結束了,這張DVD總共就這麼點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還是沒有出現真正的瑪格麗特,只是一張普通的電影碟片而已。

當初那個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瑪格麗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現在耳邊似乎還嗡嗡地響著那句話︰「Aidermoi!」

他低頭攤開了左手掌心,「Aidermot」依然像個恥辱的傷疤刻在手心里。

難道這一切都不存在?

也許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來的值班老師說的是對的,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編造,是他腦子里的妄想。或許,那所謂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寫在手心里的那個「Aidermoi」,其實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顏料寫上去的。

至于那張《瑪戈王後》的DVD,為什麼會出現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簡單︰那天在回學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攤上發現了這張片子,于是就買下來放在口袋里了。

但瑪格麗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釋呢?

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求救」本來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覺,或者是記憶錯誤;第二種則是瑪格麗特確實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鏡子里發現了林海,然後通過鏡子作為媒介(對林海來說則是油畫),把某種求救的信息輸入到了林海的腦子里,使他在當天晚上產生了種種錯覺和幻想,從而發現了瑪格麗特傳遞給他的求救信息。

那為什麼現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邏輯來解釋,既然瑪格麗特已經逃離油畫了,那碟片最後的求救也就沒有意義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無法從正常的推理去判斷,但這件事本來就已經月兌離了邏輯,無法以正常人的思維來面對。

已經下午1點多了,很快就會有人來學生會了,林海急忙把DVD從機器里退了出來,悄悄地離開了這里。

因為下午是選修課,他提前離開學校趕了回去。

林海沒有食言,在說好的時間里回到了老屋。瑪格麗特正滿臉焦慮地等著他︰「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她又換了身白色的衣服,這是昨天在一家街邊小店買的,看起來很是素淨,正好與她的勝雪肌膚、烏木青絲相配,看來無論16世紀還是21世紀,女人的審美心都是一樣的吧。

林海感到一陣莫名的疲憊,雖然心里有很多話,但此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來。

「上午我在床底下發現了一些東西……」

瑪格麗特拿起幾本舊書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塵揚了起來。林海這才恢復了精神。那幾本書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經很久遠了。

他先翻開其中最厚的一本,沒想到竟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圖書,而且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更重要的是,在書的內頁里寫著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國二十四年購于Paris

這行字像是烙印一樣刻進了林海的眼楮,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輕輕吐出了兩個詞︰「爺爺!巴黎!」

他是用中文說的這兩個詞,所以瑪格麗特沒有昕懂︰「你說什麼?」

林海緩緩地回過頭來,指著書頁上的那幾個漢字,用法語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爺爺的名字,‘民國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這本書是他1935年在巴黎買的。」

「你爺爺去過巴黎?」

「我也不知道。爺爺過去一直住在這間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記得爺爺在活著的時候,從沒說起過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學美術出身的,後來在大學里當美術老師。」

他又翻了翻其他幾本舊書,全都是30年代法國出版的圖書,有司湯達的《紅與黑》、大仲馬的《瑪戈王後》與《蒙梭羅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還有兩本美術方面的書,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這些書的內頁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簽名,還有購書的時間和地點。購買時間都在1933年到1936年之間,購書地點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買的。

「這些書都是你爺爺在法國買的?」

林海只能點了點頭說︰「沒錯,看來在30年代,爺爺真的去過法國。」

四百年前的法國還沒有大仲馬與普魯斯特,所以瑪格麗特從沒听說過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問︰「這些書說的都是什麼?」

「歷史——愛情——童年——命運——」

林海的嘴唇嚅動著,說出了幾個重要的法語單詞。

「好像還有關于畫畫的書吧?」

「是的,我爺爺年輕時就是學美術的,看來當年他是在法國留學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頭,「可這麼重要的事情,爺爺為什麼從來都沒說起過呢?」

而且,如果爺爺曾經在法國留學過,那他肯定會講一口流利的法語,可是在林海的記憶里,爺爺從沒說過半句洋文,身上也沒有任何法國文化的痕跡,甚至看不出他曾去過國外。至于林海學習法語,則絲毫都沒有受到過爺爺的影響,當初他在中學里選修法語時,爺爺都已去世好幾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時,瑪格麗特也說出了她的疑問︰「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國這麼好,為什麼還要到法國去學習?」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後的歷史,雖然我們中國古代很偉大,但自從19世紀開始,中國就變得非常落後,受到了很多國家的欺負,其中也包括你們法國在內。為了改變中國的落後,我們必須要向你們先進的國家學習,所以在19世紀末以後,就有許多中國學生到你們的國家去,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真難以想象啊,我那個時代的法國是多麼虛弱,國家面臨分裂,人民自相殘殺,而遙遠的東方則充滿了魅力,上帝是多麼寵愛你們中國人。沒想到四百多年以後,世界居然顛倒了過來。」

「別說這些了,這件事太復雜了。」他把那些書都收拾了起來,放在床邊一個小紙箱里說,「如果你覺得太無聊,可以拿一本出來看看。」

「其實,剛才我已經翻過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頭,咬著嘴唇說,「那本書叫《瑪戈王後》。」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馬的《瑪戈王後》,主人公不就是歷史上的瑪格麗特嗎?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經典的歷史小說里,並且成為了小說的主人公,那他(她)會有如何的感覺呢?

他盯著瑪格麗特的眼楮說︰「這本書你看了多少?」

「看了開頭幾十頁,書里寫的那個人好像就是我吧?還有我的母後、我的哥哥們,還有……」

說到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憶。林海知道她要說的那個人是誰,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個名字。

「夠了,這只是一部小說而已。小說的內容都是小說家虛構的,就算歷史小說也絕不等于歷史,只能說是大仲馬的個人創造,你千萬不要把書罩的那些事情當真。」

瑪格麗特的語氣越來越憂傷了,但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雖然,對于我出生的時代來說,這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人寫的書。但恰恰是這本書,喚醒了我的某些記憶,讓我無法自拔……」

「別說這些了,我們看會兒電視吧。」

林海故意要轉移話題,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雖然是十年前買的老彩電了,但畫面還是挺清晰的,總算吸引住了瑪格麗特的眼球。

電視里說的話全都是中文,瑪格麗特一個字都听不懂,但她還是專心致志的樣子,就像我們在看沒有字幕的外國原版片。

黃昏時分,林海跑出去買晚飯了,這回他沒有買洋快餐,而是特意買了兩份中餐,他想應該讓瑪格麗特嘗嘗中國菜的味道了。此外,他還到超市買了膠帶、釘子、榔頭之類的物件,這些東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場的。

他沒有讓瑪格麗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飯菜還是熱騰騰的呢。

讓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瑪格麗特只吃了幾口,就深深喜歡上中國菜了。怪不得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館,連四百多年前的法國公主也被征服了,原來中國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在林海的幫助下,瑪格麗特嘗試著用起了筷子,但夾了幾下還是又抓起調羹了,這讓她難得地笑了起來。林海也想要笑,但卻笑不出來,因為他覺得這快樂太短暫了,簡直就像是不真實的夢。

看著瑪格麗特吃菜的樣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畫——《最後的晚餐》,也許諾查丹瑪斯今晚就會出現,這會是他們兩人最後的晚餐嗎?

吃完後瑪格麗特忘記了公主之尊,她用舌尖舌忝著唇邊說︰「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沒有說話。

瑪格麗特的快樂也很快就過去了,她沒有再開電視機,只是一個人坐在床邊,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兩個多小時,林海一直靜靜地看著瑪格麗特,終于忍不住說話了︰「Margueritte,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一個人。」她緩緩抬起了頭,神情非常復雜,「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你能說出他的名字。」

猶豫了幾秒鐘,林海說出了那個名字——德-拉莫爾。

這個名字猶如電流般穿過瑪格麗特的身體,她咬著嘴唇說︰「是的,我已經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說出來吧,我願意傾听。」

她靜默了好一會兒,輕聲地說︰「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我和亨利結婚的那天。」

林海吃了一驚,難道競和電影里拍的一樣嗎?

瑪格麗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傳著許多關于我和拉莫爾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絕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樣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著瑪格麗特的眼楮,就知道她絕不是傳說中的蕩婦。她與拉莫爾之間的愛情,原本就是純潔和高尚的,沒有理由懷疑她的貞節。他幽幽地問︰「你也經歷過‘聖巴托羅繆之夜’嗎?」

「對,那是個充滿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遠都不想再回憶那個夜晚。」

「你和拉莫爾就是在那夜相愛的嗎?」

「也許是吧。我和拉莫爾的關系是非常秘密的,盡管後來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並沒有太多的怨恨,因為我和亨利純屬政治婚姻,本來就沒有絲毫的感情。」瑪格麗特似乎還隱瞞了許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後,「真正下令逮捕並處死拉莫爾的,其實是我的母後。」

「你還記得拉莫爾被處死那天的情形嗎?」林海的心也繃緊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觸到了瑪格麗特的痛處,于是他又停頓了一下說,「對不起,你可以不說的。」

「讓我說——那是1574年4月30日,這是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日子,拉莫爾在巴黎的廣場上被斬首。當時我就躲在廣場附近的一個小房間里,當我再一次看見拉莫爾的時候,他已經身首異處了。我買通了劊子手,得到了拉莫爾被砍下的人頭,在暗夜中的巴黎街頭,我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抱著愛人的頭顱匆匆走過。當我來到蒙特馬爾高地的小教堂時,我的白裙已被頭顱的鮮血染紅了,我感到四周飄蕩著無數幽靈,在墳墓中為我們吟唱著挽歌。我含著眼淚將人頭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隨著拉莫爾一同被埋葬。」

听完了這一大段心靈獨白,林海覺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頭也已經被砍下,正在瑪格麗特白衣飄飄的懷中,緩緩穿越黑暗而陰冷的街道。

她長長地噓出了一口氣,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憂傷︰「是的,從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經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盧浮宮的密室里。四百多年過去了,我失去了時間與歲月,直到現在我重新遇見了你。」

林海顫抖著後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爾,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國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運嗎?是命運讓我們相遇的,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們要分別這麼長的時間,在這遙遠的地方重逢。」

瑪格麗特緩緩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樣冰涼,就像黑暗中爬出來的章魚,緊緊地抓住了林海。

他們的臉龐也越來越近,寂靜的房問里可以昕到彼此的心跳。

還有對方的呼吸。

越來越近……

突然,電燈一下子暗掉了,屋子里變得一團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幾乎要跳出來時,燈光忽然又恢復了,但沒隔幾秒鐘燈又暗了。電燈就像抽風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來。

瑪格麗特的臉龐時而被燈光照亮,時而又籠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線閃爍的時候,林海都能發現她目光里的恐懼。她緊緊地靠在林海身邊,幾乎不敢睜開眼楮了。

林海也手足無措地盯著電燈,那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看起來像是電壓不穩,這在電線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願意相信另一種可能——諾查丹瑪斯來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閃爍燈光下,瑪格麗特也戰栗地說著那個名字︰「諾查丹瑪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鉛般沉重時,他突然听到了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夜半鬼敲門?這暗夜里的聲音是如此可怕,差點敲碎了他的心。

瑪格麗特也抬起了頭說︰「他來了!」

他們的臉龐在燈光下忽隱忽現,宛如兩只驚弓之鳥,而外面的敲門聲依然在繼續,持續不斷宛如夜晚的濤聲。這「地獄之聲」漸漸包圍了整個老屋,從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傳來了這種聲音。

林海掙扎著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門後,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門聲,猛烈地撞擊到他的耳膜上——門外的人究竟是誰?或者說門外是不是人類?

這時瑪格麗特大聲地喊了起來︰「千萬不要開門!」

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趕忙把桌子搬了過來,死死地頂在門板後面,然後任由外面的敲門聲繼續。

瑪格麗特已經躲進了他的懷中,林海再也沒有顧忌地摟住了她。此刻他們都處于極度的恐懼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下一分鐘死去。他只感到瑪格麗特的身體不再冰涼,她是那樣火熱而顫抖,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貓,黑色的長發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侵入心脾。

這就是世界末日了嗎?如果就這樣兩個人抱著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雖然沒有拉莫爾血染的頭顱,也沒有巴黎暗夜的燈火,但在諾查丹瑪斯制造的徹骨恐懼之中,林海似乎窺到了瑪格麗特最真實的眼神。

在幽靈般閃爍的燈光下,他們互相看著彼此的眼楮,那是臨死之人最終的傾訴,根本不需要半句的語言,然後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楮。

就這樣過了十幾分鐘,那可怕的敲門聲忽然停止了,電燈也恢復了正常。林海像是剛被救起的溺水者那樣,緩緩睜開眼楮深呼吸了幾口,額頭已滿是汗珠。

瑪格麗特也睜開了眼楮,她茫然地看著頭頂的電燈,還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頓了片刻說︰「他走了?」

諾查丹瑪斯走了嗎?林海輕輕地放開了瑪格麗特,他又走到房門後面,仔細地听了听外面的動靜,似乎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老屋里的空氣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瑪格麗特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面面相覷地等待著,等待諾查丹瑪斯再度來臨的時刻。

然而,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電燈始終都保持著正常,門外再也沒有響起聲音。林海終于放松了下來,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著。

但瑪格麗特冷冷地說︰「諾查丹瑪斯還會回來的。」

這句話立刻提醒了林海,誰知道那個幽靈什麼時候還會來呢?他重新站了起來,在屋子里踱了幾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里買的東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膠帶和釘子拿了出來,先用榔頭把釘子敲在窗戶的重要位置上,等于把窗戶給固定住了,然後再用膠帶封住門窗的縫隙。他連閣樓上的老虎窗也沒有放過,那些厚厚的膠帶幾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光線了。然後他把桌子頂在門後,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門撞開。

最後連林海自己都搖了搖頭,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樣子,或者說更像一個密封的古墓。

瑪格麗特苦笑了一聲︰「你想把我們都埋葬在這里嗎?你能躲得過今晚,明天又怎麼辦?」

這時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潰了,他抓著自己的頭發說︰「我們還有明天嗎?」

瑪格麗特不再說話了,她低下頭說︰「早點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鐘後,林海爬到了閣樓上,他看著被膠帶封起來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繭自縛」這個成語。

已經是半夜了,他靜靜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剛才那可怕的經歷,使他很久都沒有睡著。

林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暫時忘卻剛才的恐懼,然後重新清理一下最近發生的一切。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頭上呢?

那一幕幕場景如電影畫面般轉過,他想起了自己身處的這間閣樓,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中午,想起了在老虎窗下發現的羊皮書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巧合的事,十年前掛在這里的瑪格麗特畫像、關于「路易九世之謎」的羊皮書,全都發生在這間閣樓里,而這些東西都是爺爺留下來的吧?

今天他已經發現了,爺爺在上世紀30年代,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學習的是美術。而瑪格麗特的畫像和羊皮書,顯然都和法國歷史有關,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爺爺——林丹青。

會不會和爺爺在法國留學的經歷有關呢?

如果真的有關系的話,那也許就是林海最後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在黑暗的閣樓里大口喘著氣。

他想到了那位遠在巴黎的人。

昨天給那邊發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沒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給林海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不,現在就要告訴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機,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號碼,用力地按下了撥號鍵。

電波轉瞬飛出了小閣樓,直上遙遠的星空,跨越萬余公里和無數個國家,直抵遙遠的Paris……2005年4月13日

巴黎

雨依然沒有停。

看著窗外巴黎清晨的雨,我已經心急如焚了,總不能把大好春光耗在這里吧。于是我打定主意——雨中游巴黎。

上午9點,我帶上一把傘走下大樓,胖胖的女管理員已經和我很熟了,我用新學的幾句法語和她打了招呼。

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我坐地鐵直奔PlacedelaConcorde——協和廣場。

走出地鐵站不遠,就見到了那片古老的廣場,在霏霏細雨中靜默著。因為下雨,游人不是很多,我很愜意地撐著傘,在PlacedelaConcorder漫步,听著細雨敲打傘面的聲音,如果身邊再多個美女就好了耶。

協和廣場建于路易十五年代,大革命時期相當于北京清朝時期的菜市口,路易十六、瑪麗王後、羅蘭夫人還有羅伯斯庇爾,都在這里走上了斷頭台。不禁讓我想起當年羅蘭夫人那句臨刑前的遺言︰「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義施行!」

自從看了大美女蘇菲-瑪索主演的《盧浮魅影》,我就開始向往協和廣場的古埃及方尖碑了——這是1831年埃及統治者穆罕默德-阿里送給法國的禮物。

方尖碑果然非同一般,周身雕刻著歌頌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象形文字。這些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看到這里我就想到了羊皮書卷,凡是我們不能解讀的古代文字,其實就和密碼差不多了。廣義而言,人類的文字本來就是一種密碼符號,那麼在這些密碼背後又隱藏著什麼秘密呢?也許本來並不是秘密,但因為歷史的流逝而成為了秘密。當年路易九世也去過埃及,曾經在那里做過多年俘虜,他看到過方尖碑和金字塔嗎?

離開協和廣場時已是中午,隨便在路邊吃了點,便趕去法國的櫥窗——香榭麗舍(ChampsElysees)了。

其實就是從協和廣場走到凱旋門的這段大馬路,直譯過來就是「愛麗舍田園大街」,但我更喜歡「香榭麗舍」這個名字,因為這四個字在漢語里太富有古典詩意了。終于走到LouisVuitton的門口,才發現雨中排了很長的隊,反正我本來就不哈洋貨,看一眼就拜拜了。

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的西頭,就看到大名鼎鼎的L’arcdeTriomphe——凱旋門了,從這里輻射出十二條大街,據說地下就是巴黎最大的地鐵轉換樞紐。

從凱旋門出來,趁著時間還早,我馬不停蹄地趕往巴黎榮軍院——同時也是拿破侖的安葬之地。1821年5月5日,拿破侖-波拿巴死于流放地聖赫勒拿島,他的遺體運回國安葬在巴黎榮軍院,由戰無不勝的法國軍團戰友們陪伴著他長眠。

在榮軍院的圓頂之下,我隨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瞻仰這個曾經震撼歐洲的人物。拿破侖的骨灰安放在六個不同材料做成的棺材內,外面是一個紅色的花崗岩石墩,十二尊勝利女神像環立于石棺上方,象征法蘭西人民團結在偉大英雄周圍。

從榮軍院出來,雨差不多已經停了,門口有許多流浪漢,看來這個世界無論走到哪里都不平等。正好對面有個人過來,與我迎面撞了一下,他趕緊說了聲︰「Excusezmoi!」

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總感覺有點不對勁,這時我听到有人喊了一聲,我听不懂那是什麼話,只見一個坐在路邊的男人沖向了大街,前面撞到我的那個人也在撒腿狂奔。

我趕緊模模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錢包不見了蹤影,原來剛才撞到我的人是個毛賊!我立時嚇出了一身冷汗,飛快地向前面追去。而前面也在上演一場追逐戲,撞過我的男人在前面跑,後面緊追著一個邋里邋遢的男人,而我則跑在了最後面。

終于,我目睹了一幕法國版的「見義勇為」,那個小偷已經被壓在了地上,「見義勇為者」大聲斥罵了他幾旬,從他手里搶過了我的錢包。這時我也跑了過來,「見義勇為者」回頭站了起來,把錢包交還到了我的手中。

這時我才看清這位好人的臉,沒想到我居然還認識他,就是那天在塞納河邊的橋洞底下,給了我一把破雨傘的法國丐幫。

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他也微笑了起來,用那「不堪入耳」的英語向我比畫著,大意是他早就看出那個賊不懷好意,那三只手的一幕正好被他收入了法眼,他是法國的有為青年,自然要挺身而出見義勇為,維護巴黎的旅游形象啦。

正當他這麼比畫著,那個小偷已經趁機腳底抹油溜走了。不過我已經查看過錢包了,里面什麼都沒少,八百歐元現金外加一張信用卡,更重要的是我的護照。

拉著這位法國見義勇為好青年的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踫上小偷已是難得的遭遇,再踫上這位丐幫英豪出手相助,錢包失而復得,這實在是緣分了。

我結結巴巴地問他︰「what’syourname?」

他回答說︰「Jack.」

這名字在英文里念「杰克」,在法語里就是「雅克」,許多法國男人都叫這名字。

雖然我和雅克的英文都慘不忍「听」,但似乎很快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雅克又說了一句不知所雲的英文,意思是我還記得在塞納河邊遇到過你,現在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就這樣我交了一個法國丐幫的朋友。

我原本想要謝謝他的,從錢包里拿出一張歐元鈔票,但他卻笑了笑死活不肯收,真個是法國版的活雷鋒啊!

經歷這驚險的一幕之後,我離開了巴黎榮軍院,也變得異常小心了,把口袋捂得嚴嚴實實的,讓梁上君子們無從下手。

還是坐著地鐵回伏爾泰大學,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座位,我目不轉楮地盯著四周,看著旁邊哪個人具有小偷的可能性。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的居然是林海的號碼。

他怎麼會給我打電話了,難道是遇到危險了嗎?

雖然是昂貴的國際長途,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接起了電話。

果然是林海的聲音,萬里之外的他顯得很緊張,但聲音卻非常輕,似乎是故意壓低了說話的,在這巴黎的地鐵里更加听不清楚了。我只有大聲嚷嚷著問︰「喂,林海,我已經收到你的E-mail了,知道了你踫到的情況。現在我住在巴黎伏爾泰大學,已經把羊皮書交給奧爾良教授了,他們非常重視羊皮書里的內容,正在解讀文字過程中,你就放心吧。」

在我大聲說話的時候,引起了地鐵車廂里其他人的注意,他們默默地注視著我,似乎都對中國話很好奇。

林海在電話那頭顫抖著說︰「你沒事就好,我一直都很擔心你和羊皮書。再告訴你一件事情——諾查丹瑪斯可能已經發現我了,他很可能會殺死我的。」

最後那句話我總算听清楚了,平時我打電話從不會一驚一乍的,但此刻我也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在胡說些什麼啊!」

「我沒胡說!現在瑪格麗特就在我閣樓下面,我差不多已經把老屋給封起來了,那個幽靈真的快要來了。」

「你打幾十塊錢的國際長途,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嗎?」

「不,我想告訴你我新的發現。我爺爺在30年代的時候,曾經在法國巴黎留學,可能是學習美術的吧,我認為這可能與羊皮書的來歷有關,你能不能在巴黎幫我查一查呢?」

這個新發現倒確實有用,我急忙冷靜地問道︰「林海,你爺爺叫什麼名字?他當年是在巴黎哪所學校讀書的?」

「我爺爺的名字叫林丹青,丹青就是中國畫的水墨丹青。我只知道他30年代在法國巴黎留學,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就連讀什麼學校我也不知道。」

「哦,天哪,這怎麼個查法?」

林海的語氣挺無奈的︰「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人在巴黎,就只有請你幫忙了。」

「好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盡力而為的。」

「謝謝你了,假如我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話。再見!」

接完這個來自祖國的長途電話,我坐在地鐵座位上深呼吸了幾口,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盯著我,大概是我口中的漢語太大聲嚇著他們了吧?我只能抱歉地說了好幾聲︰「Excusezmoi!」

這時地鐵已經到站了,我急忙沖出車門,快步向地面跑去。現在是巴黎時間5點30分,中國與法國的時差是七小時,這麼說林海是在子夜12點30分打電話的,他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呢?非要在半夜里打電話,還是特意要照顧我這邊的時差?

回到伏爾泰大學時,天色差不多已經黑了,但我很遠就見到一個光頭男人,站在學校大門口向我揮著手。

原來是于力,他撇了撇嘴角說︰「知道你吃不慣法國菜,到我家里去吃中國菜吧。」

終于有機會填補我的「中國胃」了,我摩拳擦掌地跟著他上了那輛雷諾。剛開出去不到十分鐘,車子就停在了一棟宿舍樓下,于力說這是伏爾泰大學的研究生樓,整棟樓就他一個中國人。

于力住在三樓一個寬敞的房間里,居然還是二室一廳七八十平方米的樣子,真是讓人羨慕啊。房子里有個很大的廚房,看起來很干淨,顯然平時極少開火。料理台上已經放著洗好的菜了,于力讓我在旁邊歇著,自己開了火炒了起來。

他一邊炒菜一邊嘆起了苦經——原來當初他跟我們說的全都是吹牛皮,什麼剛到法國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貿易公司打工,周薪兩千歐元,連泡了三個法國女朋友,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現在他終于承認了,他剛到法國的第一年,白天待在學校里上課,晚上就到中餐館里炒菜,吃了不少的苦。後來他投到了奧爾良教授的門下,受到教授的器重,總算領到了學校里發的研究津貼,教授每年做研究課題都有經費,于力跟著教授拿了不少好處,這兩年也總算買了輛二手車。

其實于力也不容易,他的父母都是搞學術研究的,照理說也是書香門第了。于力常吹噓自己小時候就有天賦,八歲能背唐詩三百首,父母從小教了他好幾門外文,不到二十歲已精通英、法、俄三國語言了。就在他大一那年,他的父親出國做了一年訪問學者,不知在那里踫到了什麼課題,全身心地投入進去研究,結果弄得走火人魔,回國後瘋瘋癲癲,不久就出車禍和妻子一起死了。

于力炒菜的動作非常快,很快就完成了四菜一湯,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已是很不易了。吃完了這頓難得的中國菜,于力的表情忽然嚴肅了起來,再加上剃著的光頭,看起來倒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終于說話了︰「過去我對你說過,我父親曾經出國做過一年訪問學者。」

「難道他是到法國做訪問學者的?」

「沒錯,而且就是伏爾泰大學,他研究的課題也正是‘路易九世之謎’!」于力忽然有些激動起來,直起身子幽幽地說,「中國幾乎沒人研究這個課題,只有我父親對此深感興趣。他在巴黎伏爾泰大學研究了一年,與奧爾良教授在一起工作。我父親剛來到法國,就接觸到許多神秘的資料,立刻就忘我地投入了進去。我也不知道他為何有如此的激情,好像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幾乎連我電話里的聲音都听不出了。」

「你曾經說過你父親在國外走火人魔了。」

于力怔怔地說︰「對,在研究‘路易九世之謎’的過程中,他似乎被什麼東西迷住了,最終失去了理智——他聲稱自己在伏爾泰大學歷史系的走廊里,見到了路易九世的幽靈,還經常與大預言家諾查丹瑪斯下國際象棋。當然沒人相信他的話,所有的人都認為他走火入魔了,便把他送回中國治療了。」

「許多人因為研究‘路易九世之謎’而神秘死亡,難道你的父親也在此列?」

「是的,我父親回國不到一個月,就在車禍中和我母親一起去世了。過去我一直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歸咎于命運的不公。但自從我來到法國,在奧爾良教授門下研究‘路易九世之謎’,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秘密,我確信我父親死于非命,就是因為‘路易九世之謎’!」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繼續下去呢?難道你不怕重蹈你父親的覆轍嗎?」

「一開始我也害怕過,曾經猶豫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我想這是我父親未完成的遺志,在冥冥之中,一定有種力量操縱著這些神秘事件。我有責任把這些秘密挖掘出來,查明害死我父親的力量究竟是什麼!」

「某些事情一旦帶上了個人情感,就變得很麻煩了!」

說到這句話時,我忽然想到了林海和他的瑪格麗特。

「不,這不單單是個人情感,最最關鍵的是,自從我拜在奧爾良教授門下,便發覺‘路易九世之謎’可能含有重大的價值,這種重要性遠遠超出了我們現有的想象力。」

「天大的秘密?」

「對!」于力用了非常肯定的語氣,讓我不由得不相信,他顫抖著說,「我相信我父親絕不會白死,他的死有重大的意義,他是為了破解人類最重要的一個謎而死,也是為了人類未來的生存而死。我必須繼承父親的遺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業,這是對他在天之靈最好的告慰。」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只能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于力漸漸恢復了鎮定。他的眼角似乎有些閃光,搖著頭輕聲說︰「對不起,可能是今晚太高興了吧,把這些不該說的話也說了出來。」

「為什麼不該說?」

他苦笑了一聲︰「這你就別管了,我會告訴你原因的,但不是現在!」

停頓片刻之後,我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地鐵里,接到林海打來的那個電話。我立刻問道︰「于力,能不能幫我查一個人?」

「說吧。」

我在紙上寫下了「林丹青」這個名字,一邊說︰「這個人在上世紀30年代,曾經在巴黎留學,是學習美術的。」

「就這些嗎?」

「是的,我對林丹青的情況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讀的是哪個學校。」

于力搖了搖頭︰「查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經有成千上萬的中國青年到法國勤工儉學,其中有許多人後來成為新中國的締造者,他們在法國留下的只有學籍檔案。如果不知道就讀學校的名稱,要從那麼多人里查一個人,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你說得沒錯,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這個人可能很重要……」

現在我非常猶豫,到底要不要把原因說出來呢?

于力從我為難的眼神里發現了什麼,便朗聲道︰「有什麼事就告訴我吧,我會盡一切努力幫助你的,假如你還把我當做好朋友的話。」

听到這句話,我實在不好意思再隱瞞了,便把林海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全都說了出來—一從林海第一次去美術館,到意外發現羊皮書,再到林海救出油畫里的瑪格麗特,受到了諾查丹瑪斯的死亡威脅,直到今天接到的越洋電話。

當我說完這些事情時,覺得簡直就是在說一部驚險懸疑小說的梗概,拍成好萊塢電影大概也不錯了吧。

于力听完也大吃了一驚,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再看著窗外沉沉的巴黎夜色,眼神里不知掠過了什麼。

他咬了咬嘴唇說︰「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我寧願相信那是真的。明天我帶你去大學圖書館,我們查一查歷史上瑪格麗特的詳細資料。」

「好,這兩件事一定要聯系在一起。」

我們又聊了好一會兒,直到晚上10點多鐘,我知道他可能有夜生活,便主動告辭回去了。

于力又開車把我送回了伏爾泰大學,車子一直停在了歷史系大樓下面,我沒有再讓他送,獨自爬上了恐怖的頂樓。

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听著19世紀幽靈們的腳步聲,我仿佛能看到遙遠的瑪格麗特的臉龐……

2005年4月14日

上海

在充滿迷霧的黑夜森林里,林海見到了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暗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下,漸漸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遠方不時響起野狼的嚎叫。霧越來越重,飄滿墳墓般的森林。那個人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無聲無息地來到林海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掀掉了蒙在頭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張蒼白的面孔,鷹鉤鼻梁下是充滿皺紋的嘴唇,那雙灰色的眼珠緩緩向前,凝視了他片刻。

然後,那人緩緩吐出一句話︰「Tuvamourirsansdoute!」

這句話是法語,翻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無疑!

「不!」

林海掙扎著跳了起來,卻發現黑森林已不復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線,透過布滿老虎窗的膠帶照射進來。

原來又是一個噩夢。

「我還活著。」

林海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了這句話,他揉了揉眼楮,自己還在小閣樓里,手機顯示的時間是清晨6點。

正當他還在慶幸自己活著時,忽然听到下面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是瑪格麗特的聲音,她看到了什麼?

林海飛一般沖出小閣樓,幾乎是滾下了狹窄的扶梯,只見在幽暗的臥室里,瑪格麗特蜷縮在床上,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楮,面色異常蒼白。

他趕緊撲到床邊,抓著瑪格麗特的肩膀問︰「怎麼了?」

瑪格麗特的手指顫抖著,指著窗戶的方向,嘴里卻喃喃地說不出話。

林海抬頭向窗戶看去,只見幾行紅色的墨水寫在窗玻璃上——「Tuvamourirsansdoute!’’

瞬間,那行字母就像是雷電一樣,從天空打中了他的頭頂,讓他差點窒息了過去。

還是在夢中听到的那句話——你必死無疑!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霧氣彌漫的森林,那黑色斗篷下的蒼白臉龐,一雙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誰了,幽靈進入了林海的夢。

瑪格麗特終于說話了︰「諾查丹瑪斯!這行字是諾查丹瑪斯寫的!」

但林海放開了她的手,緩緩走到窗玻璃前,昨晚這扇窗已經被膠帶封了起來,簡直已經密不透風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寫著那行血紅色的字,竟如傷疤般異常醒目。

他下意識地攤開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的「Aidermoi」,與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著幾乎完全相同的獨特筆跡。

這說明是同一個人,或者說是同一個幽靈所寫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圖書館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充滿著腐尸味的黑衣男子,剛才出現在夢中的那個幽靈不正是他嗎?!

他就是諾查丹瑪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諾查丹瑪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瑪格麗特之後,又為何要說「你必死無疑」呢?

難道這一切都是諾查丹瑪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過是一只懵懂的小動物,乖乖地等待獵人的宰殺?

他回過頭看著瑪格麗特,她的眼神同樣無比驚恐,他顫抖著問︰「你剛才看到他了?」

「不,我沒有看到。但他一定進來過,只有他會在窗戶上寫字。」

是的,諾查丹瑪斯不單單進入過這房間,而且還進入過林海的夢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沖到房門口,卻發現大門完好無損,桌子依然頂在門後,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進來過。而所有的窗戶也都關死了,膠帶也封得很好,沒有任何撕開過的痕跡。他又沖到了小閣樓上,發現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個房間依然是間密室,沒有人進來過的跡象。

除非那是個幽靈。

如果諾查丹瑪斯真的進來過,那他要殺死林海簡直是易如反掌,這也是推理小說中才有的「密室殺人案」吧。

可他為什麼不殺死林海呢?

林海模著怦怦亂跳的心口,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慶幸。但他隨後又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因為諾查丹瑪斯隨時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個幽靈的手中,說不定在下一分鐘下一秒鐘,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他戰栗著回到瑪格麗特身邊,他們只能以互相依靠來驅散恐懼,但這依然沒有用,幽靈的氣息正彌漫在這間屋子里。

瑪格麗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買的黑色上衣,還有燈心絨的褲子。她靠在林海耳邊說︰「我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著窗戶上的字,難道要在這里坐以待斃嗎?不,他必須要活下去,瑪格麗特不能失去自由。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銅牆鐵壁的密室,但這對諾查丹瑪斯沒有絲毫作用,反而會成為林海葬身的墳墓。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了,雖然逃出去的危險很大,在外面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但畢竟還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瑪格麗特的手說︰「Margueritte,我們趕快離開這里,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亂了方寸,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然後他們收拾了一下東西,林海除了書包外什麼也沒帶,倒是給瑪格麗特帶了個包,放了許多從淮海路買來的衣服。

一切準備停當,林海移開了頂在門後的桌子,把封在門縫上的膠帶都撕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打開了房門。

門外黑  的,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們手拉手走下樓梯,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生怕黑暗中會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來。

小心翼翼地走出這棟房子,外面的天已經很亮了。林海給瑪格麗特戴上一副墨鏡,免得吸引別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從哪兒弄了頂鴨舌帽戴著。

他們低著頭離開弄堂,來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著頭豎著領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邊想要攔輛出租車,但總覺得迎面開來的空車里,坐著的全都是諾查丹瑪斯,正等著他們上來呢。

就這樣在路邊站了十幾分鐘,他一輛空車都沒敢攔,無奈地退到瑪格麗特身邊說︰「看來我們只能到處流浪了。」

他們在僻靜的小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瑪格麗特說自己又累又餓了,林海才停下,在路邊小吃店吃了些早點。小吃店里彌漫著蒸汽,許多上班族到這里吃早飯。他不時地向四周張望,似乎蒸汽里隱藏著某個人影,隨時都會凸現出一張蒼白的臉。

林海心里一顫,他想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否則諾查丹瑪斯很快就會找來的。他們又匆匆地離開這里,拐到北京東路上,向外灘方向走去。

清晨的黃浦江面上彌漫著濃霧,瑪格麗特冷得瑟瑟發抖,茫然地注視著波濤洶涌的江水。海關大樓上忽然響起了悠揚的鐘聲,她回頭看著那些歐洲風格的外灘建築,驚嘆著說︰「真像Notre-DamedeParis。」

林海點了點頭,Notre-Damede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聖母院。

他們在外灘的迷霧中走了好一會兒,潮濕的風弄亂了瑪格麗特黑色的長發,幾縷發絲遮擋在她眼前,配著那副墨鏡簡直像時裝寫真。她在防汛牆的欄桿邊停了下來,輕聲說︰「我們該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這霧中吧。也許我們經歷的一切,都像霧一樣難以看清楚。」

在欄桿邊停留了足有半個小時,直到霧氣漸漸散去,看清了黃浦江對面陸家嘴的建築。瑪格麗特仰望著東方明珠,整個人都像雕塑似的不動了,目光里充滿著震驚,如果你從四百年前來到現代,恐怕也會有同樣的感受。

此刻,他們暴露在了眾多游人的目光里,瑪格麗特立刻低下了頭說︰「快離開這里吧。」

林海帶著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來到黃浦江邊的輪渡站,買了兩張去浦東的票,擠進了趕輪渡的人流里。

瑪格麗特從沒坐過輪船,面對渡輪時顯得異常緊張,林海在她耳邊安慰著說︰「你就當這是巴黎塞納河上的橋吧。」

林海也很久沒坐過輪渡了,但小時候有親戚住在浦東,經常要坐輪渡過江,所以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趕輪渡並不是想象中那麼浪漫的事情,當渡輪靠岸後,等候許久的人們會一擁而上,或步行或推著自行車,全然顧不得風度和面子。從堤岸到碼頭之間,由幾條鐵橋式的通道連接,通道底下是鏤空的,可以從網格狀的縫隙間,看到黃浦江水拍打著堤岸。

林海拉著瑪格麗特,匆匆走過這鐵網格,腳下發出轟轟的金屬回聲。渡輪與碼頭靠得非常近,僅一小步就跨進了渡輪里,瑪格麗特緊張地轉過身來,只見船舷的鐵欄桿放下,渡輪嗚咽幾聲便緩緩開動了。腳下的船舷率先與碼頭分離,混濁的白浪洶涌了起來。林海趴在冰冷的鐵欄桿邊,只見碼頭正越來越遠,隨同遠去的還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築。

渡輪隨著波濤顛簸起來,外灘在他們視線中一上一下地向後退去。林海拉著瑪格麗特從人群中擠過,一直擠到渡輪的最前頭去。呼嘯的江風使瑪格麗特的發絲揚起,拂到林海的臉上。

清晨他們還躲在老屋里,幾小時後就在同一條渡輪上了,這簡直太奇特了,讓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話︰「十年修得同船渡」——至于後面那句話就屬于「非分之想」了。

也許,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輪,永遠往返于一條河的兩岸。而可能相愛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兩岸互相凝視,緣分就通過渡輪連接在了一起。

林海搖了搖頭,自己在想些什麼啊?為何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還會想到這種問題?

渡輪終于抵達了對岸,穩穩地靠在碼頭上,鐵欄桿打開,人流匆匆涌出,仿佛一道小小的決口。

走出輪渡站,來到浦東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只能拉著瑪格麗特到處亂走。天空中漸漸下起了小雨,他們沒有傘,只能到一棟大廈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勢越來越厲害,整個陸家嘴都籠罩在一片煙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餓極了,外套披在瑪格麗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襯衫,寒氣直往身體里頭鑽去。他實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瑪格麗特的手,把外套蓋在兩個人的頭頂,一口氣沖人了雨幕中。

兩個人飛奔在大雨中,冰涼的雨點砸在頭頂的衣服上,腳下飛濺起無數朵雨花。林海伸手攬著她的腰,就像愛情電影里的場景。

冒著雨跑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家餐廳,兩人將就著吃了頓午飯。又冷又累的瑪格麗特哪兒都不想去了,只是賴在餐廳里不走,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雨。

外面的馬路上,人們撐著雨傘匆匆地走過,許多人的臉被傘檐遮蓋住了,似乎又隱藏著一張諾查丹瑪斯的臉。林海提心吊膽地注視著外邊,瑪格麗特則顯得困極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頭,閉起眼楮小憩了起來。

肩上枕著瑪格麗特的頭,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馬了,撫模著她被淋濕的頭發,她就像傳說中有著海藻般頭發的女子。此刻,兩個人的身體緊貼在一起,衣服大半都已經濕了,彼此可以感受到體溫,他倆就依靠這個來驅散寒冷。

就這樣過了兩個小時,瑪格麗特忽然打了個噴嚏。不行,這樣睡著她會著涼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幾乎是跳了起來,大聲地問︰「諾查丹瑪斯?」

「不,是我啊。」

瑪格麗特這才看清了他的臉,驚魂未定地說︰「我們快點走吧,也許他很快就會來了。」

餐廳外邊正好有個公交站,他們還沒看清幾路就跳上了一輛公車。幸好車子很空,他們並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車帶著他們在這座城市漫游。

林海始終摟著瑪格麗特的肩膀,她已經摘下了墨鏡,身上的衣服依然沒有干,再這樣下去肯定會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畫里的四百年有沒有生過病呢?不,不能再這樣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個地方給她換衣服,起碼要讓她洗個熱水澡。

車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落腳點——那就是父親住的房子。可是,他不願意讓父親知道這一切,父親一定會以精神病醫生的目光來看他的,說不定會打電話給精神病院,將他和瑪格麗特都送進去治療。

可現在他已經走投無路了,到父親那里暫住一晚也可以嘛。

車子從隧道開過黃浦江,林海和瑪格麗特又換了一輛車,趕往父親在西郊的房子。

又折騰了一個多鐘頭,當他們抵達那片田埂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在一片陰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見父親的農家小樓,門前幾棵橘樹在風中搖擺著。

他們吃力地走到樓前,用力地敲響了房門。等了好一會兒,房門才緩緩打開,露出了父親驚訝的臉——他看見了瑪格麗特的臉。

瑪格麗特立刻羞澀地低下了頭。林海尷尬地說︰「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們遇到了一些急事。」

父親把他們讓進了客廳,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著瑪格麗特,但還是給她泡了一杯熱茶。瑪格麗特抓過茶就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吸著熱氣,看來確實已經凍壞了,父親看了看她的頭發說︰「你淋雨了吧?要不要換換衣服?」

瑪格麗特听不懂中國話,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急忙點了點頭,把瑪格麗特帶到後面一個小房間里,讓她在里面換身衣服。

當瑪格麗特在里面換衣服的時候,客廳里父親一把拉住了林海,緊張地說︰「她究竟是誰?」

「我說過只是一個朋友而已,她是法國人。」

「法國人?」

父親怔了半天,目光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似乎對準了另一個時空。

「爸爸你怎麼了?我們想在你這里住一晚上。」

父親驚訝地張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是的。但我們並不是那種關系,我只是在保護她而已,沒有你想象的那樣齷齪。」

「我齷齪?」父親一下子勃然大怒起來,「你把一個外國女人弄到這里來過夜,反倒教訓起我來了,你說到底是誰齷齪?」

林海也忍無可忍了︰「我們又沒有犯罪,為什麼要背負齷齪的罪名?」

父親氣得把手舉了起來,正要像過去那樣扇兒子耳光時,里間的房門忽然開了,瑪格麗特換了身干淨衣服走了出來,還是那天在淮海路買的衣服。

「作孽!」

父親長嘆了一聲,又把手放了下來。瑪格麗特看到他臉色很不好,便也識相地退到林海身後。父親仔細地看著瑪格麗特的臉,他的目光里隱藏著什麼東西,仿佛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他又後退了好幾步,接連搖著頭說︰「你究竟是誰?」

「瑪格麗特。」

林海猶豫了片刻,還是代替她回答了出來。

父親沒有說話,轉身退到了廚房里面,然後林海听到了開煤氣爐的聲音,父親大概在為他們準備晚飯吧。

林海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幽幽地對瑪格麗特說︰「你不要介意我父親,其實他是個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這孤零零地噩立在野外的房子,讓林海想起了英國的哥特式小說。

父親忙了好一會兒,總算把飯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瑪格麗特都是又累又餓,全然顧不得風度地吃了起來。

他們很快吃完了,倒是父親一個人在細嚼慢咽著。林海忽然提出了問題︰「爸爸,你還記得爺爺的過去嗎?」

「你問爺爺干嗎?」

「在爺爺年輕的時候,他是不是去法國留過學?」

父親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爺爺從沒向我提起過這件事。」

「那你听到過他說法語嗎?」

「不,他幾乎從不說外國話。」

林海感到一陣絕望,他大聲地說︰「爸爸,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呢?你知道嗎?我可能很快就會死了。」

「我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我沒有開玩笑,如果你再不幫我的話,可能就會失去你唯一的兒子!」

父親第一次被兒子的話震住了,他默默地看著兒子和瑪格麗特,半晌都沒有說話。

林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他指著瑪格麗特的臉說︰「爸爸,你看看這張臉吧。十年前,在爺爺的小閣樓上,你究竟看到過她沒有?」

父親的眼神立刻變了,心中隱藏最深的東西被兒子點破,使他的臉色異常難看。他緊張地踱了幾步,又回頭盯著瑪格麗特的眼楮,瑪格麗特只能眨了眨眼楮,用眼神與他說話,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話。

忽然,父親走到瑪格麗特跟前,盯著她的眼楮說︰「你真的和畫里的女子一模一樣。」

林海立刻激動地跳了起來︰「爸爸,你終于承認了?你看到過那幅畫像是不是?」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父親終于繳械了,他看到了瑪格麗特,這張臉龐讓他無法拒絕。

父親嘆了口氣說︰「你真是作孽啊!好的,我承認在爺爺的小閣樓上,確實掛過一幅小小的畫像,而畫像里的女子,正與這位瑪格麗特長得幾乎一樣。」

「這就對了!」林海興奮地抓緊了瑪格麗特的手,「爸爸,為什麼上次問你的時候,你卻回答說沒有呢?」

父親停頓了片刻︰「對不起,兒子,那是你爺爺在臨終前吩咐我的。」

「是爺爺不讓你告訴我?為什麼?」

「這個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爺爺突發急病送進了醫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他臨終的前一晚,他緊握住我的手關照我,讓我把小閣樓里的那幅畫像拿下來,而且不要讓你知道此事。」

林海著急地問︰「這就是爺爺的臨終遺言嗎?他沒有說為什麼嗎?」

「當時他沒有說原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能照辦就是了。在你爺爺死後不久,我把閣樓上的小畫像拿下來,放在我自己的櫃子里。」

「那麼說這幅小畫像就在你身邊了?」

父親緩緩點了點頭︰「對,就在樓上我的臥室里。」

「快點讓我看看吧!」

林海已經等不及了,沒等父親同意,就拉著瑪格麗特往樓上跑了。父親只能跟在他們身後,打開臥室房門,從一個老櫃子的底下,抽出了一個畫框。

十年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林海睜大著眼楮,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幅畫像,然後又抬起頭看看瑪格麗特的臉。

沒錯,小畫像里就是她的臉。

林海忽然有些激動起來,鼻子也有了些酸澀。雖然窗外下著淋灕的春雨,但他卻似乎已回到了小閣樓上,那個充滿著陽光與塵埃的正午。

畫像大概只有16K紙大小,僅僅畫出一個西洋女子的臉龐,她有著黑色的頭發,半透明的翡翠色眼楮。但畫的下沿僅僅到她的脖子就結束了,幾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一定是從四百年前的油畫《瑪格麗特》里臨摹過來的。

瑪格麗特也驚訝地看著畫里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面鏡子似的,她搖了搖頭說︰「這究竟是誰畫的?」

「我猜是我爺爺畫的吧。」

林海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又仔細地看了看畫框,甚至連背面都沒有放過,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總之這幅畫也有些年頭了吧。

然後,父親把畫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到了櫃子底下。

「爺爺怎麼會臨摹《瑪格麗特》的呢?」林海用法語輕輕地說,「難道他當年在法國看到過那幅油畫?」

父親听不懂法語,疑惑地問道︰「你說什麼?」

「沒什麼。」現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語,「爸爸,你告訴我,爺爺在臨終前,除了這幅畫像以外,還對你說了些什麼?」

父親又一次沉默了,他低著頭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瑪格麗特灼人的目光,只能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本來我是絕對不能告訴你的,但現在你把這位畫像里的女孩帶來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種原因吧。」

「是的,這關系到一個重大的秘密,甚至還關系到你兒子的生死!」

「你真的沒有妄想癥嗎?」

「爸爸,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就不要再嚇我了。你看我都把瑪格麗特帶到你眼前了,這個大活人會有假嗎?難道你也是妄想嗎?」

「夠了!」父親打斷了林海的話,他打開窗戶深呼吸了幾口,黑夜的風雨吹到他的臉上,使他的臉色更加嚇人,「好,你爺爺說得沒錯,等你長大以後,可能會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的。」

「爺爺這麼說過嗎?」

「是的,你爺爺在臨終前這麼對我說的,他還交給了我一本書。」

說完,父親關上了窗戶,從最里層的櫃子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紅與黑》。

林海撫模著這本舊書說︰「這一定是當年爺爺在法國留學時帶回來的。」

父親提醒了他一句︰「你把書翻開來。」

果然,剛把這本書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張書簽似的紙條——

竟然是一張銀行保險箱憑證!辦理時間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爺爺去世前的幾個月。

拿著這張憑證,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內,可以到指定的銀行開啟保險箱。

對,爺爺一定在銀行保險箱里藏了什麼!

可為什麼沒有鑰匙呢?也許是設定了什麼密碼吧,但密碼是不可能印在憑證上的。林海搖了搖頭,不願再多想下去了。

他拿著憑證說︰「爺爺當年只給你這張東西嗎?」

「沒錯,就是夾在這本書里一起給我的,十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動過。」父親感覺有些虛月兌了,他喘了一口氣艱難地說,「爺爺臨死前關照,不能把這本書和里面的東西交給你,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

「對,現在就是萬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時刻了!」

在征得了父親同意之後,林海把這本法文版《紅與黑》塞進了書包里,那張憑證依然夾在原來書頁的位置。

現在父親的表情已經溫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問具體情況了,趕緊為兒子收拾出了一間空屋子,但房子里也僅剩下這間了。

瑪格麗特猶豫了一會兒說︰「沒關系,我可以睡在這里。」

「那我睡到樓下客廳去吧。」

「不,你陪著我。」瑪格麗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說,「也許諾查丹瑪斯很快就會來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氣味,也許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會兒,覺得瑪格麗特說的也有道理,如果他們兩人分開的話,恐怕都會完蛋,合在一起或許還有生的機會。

父親听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當林海說要和瑪格麗特住一個房間時,他很是害怕地說︰「兒子,她可是外國人啊。」

「外國人又怎麼了?我說過我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關系,她需要我在她身邊保護她,僅此而已。」

但父親還是滿臉狐疑︰「你能保證嗎?」

「當然!」林海斬釘截鐵地說,但馬上又露出了一臉倦容,「爸爸,我們都累極了,白天又淋了雨,這里能洗熱水澡嗎?」

父親點了點頭,把他們帶到了二樓最里端,那兒有個小小的洗澡間,地上鋪著瓷磚還算干淨。林海打開了熱水,讓瑪格麗特先進去洗澡。

父親知趣地走開了。林海獨自打開二樓的窗戶,看著綿綿的夜雨,心里越發忐忑不安起來。

半小時後,瑪格麗特穿著睡衣,頭發上冒著熱氣出來了。她看起來很冷,一句話都沒說,就鑽到房間里去了。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個澡,總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樓的小房間里,只見瑪格麗特正蜷縮在床上,眼楮死死地盯著窗外。

「你還不睡嗎?」

「我在給你放哨呢,我怕諾查丹瑪斯會突然出現。」

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要來就來吧,不就是死嗎?我已經厭倦這樣的東躲西藏了,還不如快點了結吧。」

她伸手封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讓你死。」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不,我已經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獨不能失去你。」瑪格麗特的眼楮突然變得那樣熾熱,幾乎要燒透林海的心了,她用無比憂傷的語氣說,「我已經等了你四百年,我們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重逢,你為何又要離我而去?」

「四百年?」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拉莫爾侯爵的愛情。

「對,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為了我也要活下去,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害怕和退縮,這才是我喜歡的男人!」

「你喜歡我嗎?不,你愛的是德-拉莫爾,不是我林海!」

「在我眼里這沒有區別。」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林海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抑制地愛上了瑪格麗特,但他卻根本說不出口,怎麼能愛上一個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這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價。

瑪格麗特也不再說話了,轉過頭依然看著窗外。林海坐在門口的一張椅子上,身上披了條毛毯,呆呆地守著她,兩個人異常尷尬。

不一會兒,困意已經纏繞著林海了,他無意識地閉上眼楮,昏睡了過去。

窗外,夜雨連綿。

2005年4月14日

巴黎

今天是我來到巴黎的第五天。

早上起來就感到心一陣亂跳,似乎有某個聲音不斷召喚著我,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不知這古老大廈的屋頂上,半夜里有沒有女鬼在漫步?

自從來到巴黎以後,我的進展出人意料地緩慢,沒有從奧爾良教授那里得到什麼有用的東西,去巴黎市區兜了幾圈,除了認識了一個流浪漢之外,根本一無所獲。倒是于力告訴了我一些事情,讓我對「路易九世之謎」有了新的認識。

在窗前看著清晨的伏爾泰大學,腦子里一遍遍回放發生過的一切,包括遠在國內的林海發給我的E-mail,還有他在手機里對我說的那些話。雖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議,看起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但仔細想想,似乎仍有一些線索可尋——

現在,我所要搞清楚的兩件事,第一是路易九世的羊皮書卷,第二是16世紀的油畫《瑪格麗特》。

第一,「路易九世之謎」為何會吸引那麼多人的興趣?它究竟隱藏著什麼天大的秘密?

第二,畫中的人是怎麼跑到林海的現實生活中去的呢?這已經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掌握的知識了。

而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麼關系呢?

從歷史年代來看,路易九世是13世紀的法國國王,而瑪格麗特則是16世紀的法國公主,兩個人的年代相差了三百多年。雖然他們都出自法國王室,但路易九世是卡佩王朝的國王,瑪格麗特則是瓦盧瓦王朝的公主,分屬于不同的家族和王朝,兩人之間沒有直接的關系。

如果說羊皮書卷和《瑪格麗特》油畫之間一定存在某種關系的話,那就是發現羊皮書卷的小閣樓,也曾經出現過瑪格麗特的麗像。

而這兩樣東西毫無疑問都來自法國古代,那麼林海家的老屋怎麼會與法國古代的東西有關呢?

對,關鍵就在于林海的爺爺——林丹青。

想到這里我立刻沖出了房間,快步跑下古老的走廊和樓梯,身後留下一長串幽幽的回音。

在餐廳迅速地吃完早餐,我跑到研究室去找于力,沒想到正好撞見了奧爾良教授。于力也在旁邊,他說教授今天凌晨剛從里昂回來,找到了有關羊皮書的重要參考資料。

奧爾良教授顯得憔悴了許多,花白的頭發愈見稀少,眼圈紅紅的顯然整夜沒睡。原來教授已經在里昂待了兩天多,他根據羊皮書里的一個人名,從里昂一家研究院里面,查找有關古代文字拼寫密碼的資料,果然查出了可以破解羊皮書的線索。

教授顯得異常興奮,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就差沒親我兩口了,我急忙把臉挪開後退幾步。于力倒是非常冷靜,似乎有某些東西在他眼楮里深藏不露,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次教授的收獲非常大,我們已經解讀出了羊皮書的大部分內容。」

我也激動了起來︰「能不能告訴我?」

于力和教授耳語了幾旬,教授似乎面有難色,八成是不想告訴我吧。但于力好像在據理力爭,畢竟這卷羊皮書是我帶來的,沒有我也不會有他們的研究成果。

最終,教授答應把羊皮書的內容告訴我。

于力的臉色依然冷峻,臉頰如雕塑一般,他緩緩地說︰「毫無疑問,這卷羊皮書是關于‘路易九世之謎’的,而且可以確定是路易九世親筆所寫,因為教授已經核對過其他中世紀文獻上的筆跡和記載了。羊皮書是從第七次十字軍東征說起的,開頭的第一人稱‘我’就是路易九世。」

「也就是自傳體的戰記了?」

我忽然想起了尤利烏斯-凱撒的《高盧戰記》。

「不僅僅是戰記而已,更確切地說是游記。歷史上的路易九世是個著名的國王,他集國王、英雄與男子漢的品德于一身,是法國歷史上難得的明君。然而,他過于虔誠地信仰宗教了,這使他五體投地地崇拜行乞僧法蘭西斯和多米尼克,甚至模仿苦行僧的行為。他具有真正的中世紀騎士精神,簡直就是法國版的堂吉訶德,他曾兩度因追求游俠騎士的冒險精神,而離開他的國王寶座,走到荒野中與惡魔或女巫作戰。」

「听起來怎麼像指環王的故事啊?」

「在這卷羊皮書的開頭,路易九世說他的征服目的地是古老的埃及。事實上歷史上的第七次十字軍東征,也確實是攻打埃及而非巴勒斯坦。路易九世發動了法二皇西所有的軍隊和財力,用一千八百艘帆船,滿載著幾千五百名騎兵和十三萬名步兵,向神秘的東方迸發。」

「居然有這麼多人?」

于力點了點頭,目光更加鎮定自若︰「所以說是傾國之力,這與歷史上的記載也相吻合。路易九世在羊皮書里寫道,他緊跟在飄揚的法蘭西軍旗之後,全身披掛甲冑,身先士卒跳上埃及的灘頭。他的大軍進展非常順利,很快就攻佔了固若金湯的達米埃塔城,但法軍很快就遇到了一場瘟疫,使他們損失慘重。但路易九世依然由沿海向內地挺進,企圖強渡尼羅河,然而尼羅河控制在埃及人手中,所有的給養都被阻攔。全軍陷入了疾病和饑餓中。」

「他們被包圍了?」

「是的,後來許多歷史學家認為,如果路易九世肯丟棄他的子弟兵,他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選擇了留下,結果被埃及軍隊俘虜了。路易九世並沒有受到虐待,他得到了埃及人很好的待遇,在他答應歸還達米埃塔城,並交付八十萬塊金幣的贖金之後,他被埃及方面釋放了。」

「然後他回到了法國,那不是和歷史書上說的一樣嗎?」

于力搖了搖頭︰「不,就在羊皮書的這一段,出現了和歷史上不同的記載。路易九世在羊皮書上說,他在埃及被釋放後,由一群埃及士兵護送他去巴勒斯坦,但在路上遭到了沙漠部落的襲擊,所有的護送士兵都被殺死了,他僥幸活了下來,成為了沙漠部落的俘虜,被帶到撒哈拉沙漠的深處,見到了宏偉的大金字塔。」

「路易九世被帶到了金字塔?」

「嗯,據羊皮書上所說,路易九世被沙漠部落關押在金字塔里,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進入金字塔的最里層。不久,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沙漠部落放棄了金字塔離開了,而把路易九世一個人留在里面。他為了求生而在金字塔里亂轉,結果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發現了一件特殊的東西。」

「什麼東西?」于力說得頭頭是道,不禁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非常遺憾,羊皮書上並沒有明確地說出來,只是說某件特殊的東西。據路易九世所稱,這件東兩的來源極其神秘,可能遠遠超過人們的想象,它隱含著某種巨大的力量,足以改變人類的歷史與命運。」

「真有那麼玄乎嗎?但我覺得這說得太籠統了,讓人有些不知所雲。」

「確實如此。我和教授反復研究過這段話,實在看不出還有其他意思。我們甚至想過這是密碼與謎語,但依然難以看出端倪。姑且算是路易九世在故弄玄虛吧,或許他還不想把這個秘密寫存羊皮書上,因為一旦說出來可能就不是秘密了。」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教授繼續在研究羊皮書,只能繼續追問下去︰「那路易九世後來怎麼了?」

「他僥幸找到了逃出金字塔的秘密通道,帶著那件神秘的東西一起出來了,他在沙漠里流浪了兩天,遇到了一支好心的駱駝商隊,將他送到了巴勒斯坦。幾年後路易九世回到了法國,自稱得到了一件可以主宰無數人生死的東西,但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據稱也有若干貴族見到過這件東西,但這些人很快就死了,那樣東西仿佛成了瘟疫,到誰手里誰就會死,但只有路易九世活著。」

「可他為什麼又一次踏上了東征之路呢?」

「是的,路易九世在十六年之後,進行了歷史上的第八次,也足最後一次十字軍東征。實際上這次東征是毫無意義的,上一次已經有了前車之鑒,他也明知自己必敗無疑,但依然奮不顧身,簡直就是自動送上門去做俘虜,結果他的軍隊被困在北非的沙漠里。至于路易九世本人,很不幸,他還沒來得及被穆斯林俘虜,就已經病死在軍隊的帳篷里了。」

「這實在太荒唐了吧。」

于力終于冷笑了一聲︰「對,即便路易九世是個虔誠的國王,但他的這些舉動依然不合邏輯。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已經被那個秘密迷住了,根本就無法抗拒某個隱藏在沙漠里的誘惑,寧願如飛蛾撲火般自取滅亡,造就了世界上歷史上最荒唐的一次十字軍東征。」

「路易九世死在了北非,他的死也意味著——誰都不知道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了?」

「沒錯,這就是‘路易九世之謎’的由來。」

但我搖了搖頭說︰「可是你說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也許有更大的秘密在等待著我們。」

「這卷羊皮書說到哪里為止?」

「就說到路易九世準備再度東征,他說他要重返北非,尋找沙漠中那個秘密的根源,這就是羊皮書的結尾。」

听到這里我有些失望了,我依然無法將這一切與16世紀的瑪格麗特聯系起來,難道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關系?

我低下頭思考了許久,忽然把于力拉出了研究室,輕聲地說︰「能不能陪我去大學圖書館?」

「為什麼去那里?」

「我想查一查有關16世紀瑪格麗特王後的資料,只有請你來為我做翻譯了。」

于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答應了︰「好吧,反正現在奧爾良教授也理不出頭緒,我就陪你去圖書館吧。」

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我們先去餐廳草草地吃了一頓午飯,便趕往伏爾泰大學圖書館。

圖書館依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築,走在里面確實有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于力似乎已經駕輕就熟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歷史圖書的目錄,查到了16世紀後半葉法國歷史的部分。

走進一個特別的閱覽室,周圍的書架里陳列著關于那段歷史的書,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舊書,有些甚至是20世紀初印刷的。

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書名,只能由于力幫我在書架上尋找,他甚至搬來了一架木梯,爬到書架的最上層去翻。

忽然,他似乎發現了什麼特別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遞給了梯子底下的我。

這本舊書的封面上全是塵土,我輕輕地吹了吹。于力緩緩爬下梯子說︰「我猜這本書已經很多年都沒人動過了吧,書名很奇怪,叫《瑪格麗特與拉莫爾》。」

我當然看不懂書的內容,就交給于力請他翻翻,他隨手翻了幾頁說︰「可惜是小說,並不是嚴謹的歷史著作。」

隨後他又看了看後面的版權頁,出版時間是1925年,看來也是老古董了。

我從他手里接過來翻了翻,忽然模到最後一頁有張硬卡,原來封底後插著一張借書卡。我把這張泛黃了的卡片抽出來,上面似乎只有一行借書者的名字,簽名顯得非常工整——「LinTantsing」。

輕輕地念了一遍,感覺有三個清楚的音節,應該是中國人的名字吧?

LinTantsing

瞬間,我的腦子里想到了那個姓名——林丹青。

對!「LinTantsing」就是林丹青的西文名字。

林丹青——現在使用的漢語拼音是「Lindanqing」,但在幾十年以前人們使用的是舊的拼音,就像現在香港人使用的拼音那樣。

「你怎麼了?」于力不解地問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指著借書卡上「LinTantsing」的名字說︰「也許,他就是我要尋找的人。」

又看了看借書卡上的時間,這本書總共只被借過一次,是1935年2月14日借,1935年2月20日還。

于力點了點頭︰「嗯,也就是說,從1935年2月14日至20日之間,這本書被一個叫林丹青的中國人借閱過。」

「當年林丹青一定是在伏爾泰大學讀書的!」

這個關鍵的問題終于解開了,我興奮地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能在伏爾泰大學查到林丹青的學籍嗎?」

「可以去學校檔案室。」

于是,我們急匆匆地跑出了圖書館,來到了伏爾泰大學的檔案室。

很快就查到了30年代的外國留學生的學籍卡,按照姓名的字母順序排列,于力在「L」一欄里發現了「LinTantsing」的名字,下面果然有中文的簽名,是一個漂亮的楷體字——林丹青。

字如其人,果然是學畫畫的料。學籍卡上還貼著張黑白照片,一個英俊的中國青年在照片里微笑著。

學籍卡記錄的就學時間是1932年9月至1936年8月,總共是四年的時間,但其他記錄就沒有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僅僅知道這些是不夠的。」

于力把我拉出了檔案室,他冷冷地問道︰「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問這個人?他和羊皮書究竟有沒有關系?」

在伏爾泰大學的操場上,往來著各種膚色的學生。我仰起頭猶豫了半晌,終于說︰「是的,我承認這個林丹青可能與羊皮書有著莫大的關系。」2005年4月15日

上海

上海的春雨依然綿綿,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檐,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林海恍惚著睜開眼楮,只感到渾身一陣酸痛,他掙扎著直起身子,發覺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裹著一條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晨曦透過被雨水沖刷的窗玻璃照射進來,使他的身體一覽無遺,好像一只被去了殼的河蚌。心跳驟然加快了起來,他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了起來,回想著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記得昨晚瑪格麗特蜷縮在床上,他自己是在椅子上過了一夜的,怎麼早上醒來就會變成這樣?

瑪格麗特又到哪兒去了?

他趕緊穿好了衣服,沖出房門大聲叫著︰「Margueritte!」

二樓走廊里的光線充滿了曖昧的氣氛,讓林海感到一陣頭暈。突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瑪格麗特穿著件睡衣走了出來。

林海再也顧不得什麼了,立刻抱住了瑪格麗特,在她耳邊忘情地說︰「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去洗把臉。」

「昨晚發生了什麼?我怎麼會躺在床上的?」

瑪格麗特低下了頭,臉頰上略帶著紅暈,幽幽地說︰「你說發生了什麼?」

這句話刺激了林海的心,讓他剎那間又驚又怕,他知道關于瑪格麗特的那些傳說,難道——

不,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麼可以和現代人發生這種事情?

「你怎麼了,不喜歡我嗎?」

瑪格麗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楮,讓他感到天旋地轉起來。林海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窗外的雨水不斷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細的聲音,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吧。

忽然,一只溫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地甩開了,他大聲地說︰「我不是你的拉莫爾。」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輕聲說︰「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

瑪格麗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們快點走吧,不要在一個地方待太久,否則諾查丹瑪斯會聞到我們的氣味的。」

「我們的氣味?」

林海點點頭,也許能活過昨晚已經是他的幸運了。

匆匆洗漱完畢之後,他拉著瑪格麗特跑下樓,父親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早飯。

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飯,然後對父親說︰「對不起,爸爸,我必須要離開這里了。」

父親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無奈地點點頭︰「去吧,遇到什麼困難,隨時來找我。」

林海輕輕抱了父親一下,然後帶上兩把傘,和瑪格麗特一起離開了這里。

雨中的田野充滿著泥土的濕氣,他們都閉上眼楮深呼吸了幾口。瑪格麗特目光迷離地說︰「聞到這種氣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王家莊園。」

「那是你和拉莫爾幽會的地方吧?」

瑪格麗特像是被電觸了一下,便再不說話了,兩人間的氣氛又緊張了起來。

林海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們快點走吧。」

「去哪里呢?」

「當然是銀行——去開我爺爺的保險箱!」

他拍了拍自己的書包,那本夾著保險箱憑證的《紅與黑》就在包里。

撐著傘來到公路上,他們坐上了一輛回市區的公車。中間又換了兩次車,直到上午10點,才找到了憑證上的那家銀行。

就是這里了!

林海拉著瑪格麗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銀行大門,里面果然有保險箱室,需要交驗憑證才能進入。

雖然爺爺留下了的憑證是十年前辦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進狹小的保險箱室,林海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來到西洋美術館陳列《瑪格麗特》油畫的密室。

按照憑證上的編號,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保險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屜底下,號碼是「091313」。

保險箱外面有個按密碼的小窗口,必須有密碼才能打開箱子,但林海在憑證上找不到任何密碼。

這怎麼辦?林還擾了擾頭,爺爺當年辦理了這個保險箱,必定設定了密碼,可為什麼沒有把密碼留下來呢?

難道是爺爺的病太突然,還來不及把密碼告訴父親,他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保險箱里的秘密就和爺爺一同走進墳墓了。

瑪格麗特自然從沒到過這種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碼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著林海。

狹窄的保險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們兩個人待的時間太長,外面的銀行保安肯定會特別注意的。

不行,必須快點解開密碼。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紅與黑》,趕緊把它從書包里拿出來,在夾著保險箱憑證的那一頁上,他早已經折過一個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這一頁。

這一頁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瑪格麗特王後」,文字內容是1574年德-拉莫爾被斬首,瑪格麗特王後抱著他的頭顱去下葬。在這頁左面的第一行,寫著這樣一個日期1574年4月30日。

這正是當年德-拉莫爾被斬首的日子!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這段話是一位院士說給于連听的,譯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也是整部《紅與黑》中與瑪格麗特最相關的部分,爺爺為何要把保險箱憑證夾在這一頁里呢?

難道這一頁的文字里含有某種特殊的含義嗎?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書,那本書里同樣也有破解保險箱密碼的情節。對啊,也許爺爺確實留下了保險箱的密碼,而密碼就藏在夾著保險箱憑證的這頁書里?

他又仔仔細細地讀了這一頁書,最顯眼的數字還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日」。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現在中國人的順序讀的話就是「15740430」。

難道這個數字就是密碼?

林海實在難以確定,他低著頭踱了幾步,萬一密碼不對怎麼辦?如果連輸三次不對,保安一定會扣留他們的。要不要冒險呢?

可是,如果這個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碼的話,爺爺又為什麼要把憑證夾在這一頁里呢?

他又看了看表,秒針一點一點移動著,時間快來不及了。

這時瑪格麗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麼樣了?諾查丹瑪斯可能就要找到我們了。」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恐怕諾查丹瑪斯沒來,銀行保安就要來找他們了。反正這也是爺爺留下來的東西,林海作為孫子當然有權利打開看看。

是賭一把的時候了。

林海緩緩地半蹲下來,屏住了呼吸,顫抖著按下了密碼——

15740430

機器停頓了大約兩秒鐘,顯示屏上突然出現了「PASS」的字樣,然後便听到保險箱門喀噠一聲。

芝麻開門!

林海和瑪格麗特顫抖著盯著保險箱門,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門一樣緩緩打開了。

然而,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險箱里的既不是鈔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一封信?林海還有些懷疑自己的眼楮,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了保險箱,確實再也沒有其他物件了,偌大的保險箱里只有這麼一封信。

信封是黃色牛皮紙做的,上面寫著一行爺爺的字——「吾孫林海親啟」。

瞬間,林海的心像是被什麼扎了一下,記憶中爺爺的臉龐一下子清晰了起來,鼻子仿佛又聞到了那股舊顏料的氣味。

果然是爺爺寫給他的信,林海把頭深埋進了雙膝間,胸中充斥著淡淡的哀愁。瑪格麗特輕輕地拍了拍他︰「你怎麼了?這是什麼?」

林海顫抖著站起來,仰起頭深吸了幾口氣,輕聲說︰「我們快點離開這里吧。」

他拉著瑪格麗特跑出了銀行,懷里揣著那封爺爺留下的信。

在銀行外的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張望著,他知道不能夠久留于此,自己已經在附近留下了氣味,諾查丹瑪斯很可能會找到這里的。

林海在猶豫間攔下一輛出租車,拉著瑪格麗特坐進了車里。出租車在雨中疾馳了半個多小時,最後停在了林海的大學後門。

但他並不是想回學校,因為帶著瑪格麗特實在太顯眼了,不可以讓老師和同學們看見她的。林海去了學校後門對面的那家咖啡館,在本書作者的前兩部小說里,都曾經說到過這個半地下室的咖啡館,許多重要的情節都在此交代。

林海選擇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學來到咖啡館里,也很難發現他們的存在。他要了兩杯咖啡和一些點心,16世紀的法國還沒有喝咖啡的習慣,所以瑪格麗特是皺著眉頭喝下第一杯的,她並不知道這種飲料早已為他們歐洲人所喜愛上百年了。

匆匆吃一些點心作為午飯,然後讓服務生把桌子擦干淨,林海緩緩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開,從信封里取出了一沓文稿紙。

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保險箱使這些紙張還像新的一樣,藍色的鋼筆字跡清晰地顯現著,林海確定這是爺爺的筆跡。

究竟這封信里藏著什麼重要的信息,值得讓爺爺保存得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讀起了這封遲到了十年的信

林海吾孫︰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爺爺早已經去世多年了,但爺爺會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看著你在今天所經歷的一切。

昨天,爺爺看到了醫院的報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會把爺爺帶走。對于死亡,我從來都不恐懼,但我恐懼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從多年前一直隱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有些人到死都不會甘心。幾十年以來,我一直保守著秘密,絕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當我進入墳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將隨之而永遠埋葬。

可我真的要永遠埋葬那些秘密嗎?對于世界上其他人來說,這也許是不公平的,我沒有權利把秘密帶進墳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記錄下來,我相信你一定有機會看到這封信的。

林海,爺爺從來沒有說起過自己的過去,你也不知道爺爺年輕時的經歷。其實,爺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曾經在法國留學過四年,那段經歷是刻骨銘心的。1932年,我從上海美專畢業,便踏上了去法國勤工儉學的輪船。剛到法國巴黎不久,我就幸運地考入了伏爾泰大學美術系,我是沒有背景的窮學生,只能白天在學校學習,晚上到酒館或咖啡店里打工。

生活在巴黎的環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學會了法語。我忽然發現了自己對于法國文學的喜愛,便經常到舊書攤上去買法國小說看。有時我也會去蒙特馬爾,在那里經常遇到畢加索等人,但我學習的是古典主義的寫實油畫,並沒有被現代主義的畫家們所接受。我覺得我生錯了時代,我太喜歡19世紀以前大師們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館里,經常到盧浮宮去看古典主義的油畫。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聖路易博物館,因為那里收藏著一些法國宮廷畫,其中有一幅名叫《瑪格麗特》的油畫。已經過去將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難以忘記那一剎那,當我看到那幅畫的第一眼,仿佛面對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是的,我被這幅油畫深深地震撼了,那簡直就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從沒停歇過,讓一切看到過她的人為之而傾倒。

當時,我在油畫前傻站了足足有幾十分鐘,仿佛畫里有種魔力吸引著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給勾走了。當我重新清醒過來時,才看清了下面的作品簡介,原來這幅畫里的女子,是16世紀末的法國王後瑪格麗特。我被畫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離開聖路易博物館後,我就立刻去伏爾泰大學的圖書館,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終于找到了幾本關于瑪格麗特的書,知道了歷史上瑪格麗特王後的一些情況。同時,我也發現了《紅與黑》這本書里也提到了瑪格麗特,特別是關于德?拉莫爾這個人。

此後的幾天里,我眼前總是浮現起油畫里瑪格麗特的影子,我發覺自己已經被這畫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已地又一次去聖路易博物館。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在《瑪格麗特》油畫前站了半個小時,到博物館關門把我趕出來時,巴黎的夜色已經降臨了。我剛一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旁邊小巷里閃過一個黑色人影,我下意識地朝前走了幾步,那人影競向我走了過來。旁邊正好有一盞煤氣路燈,照亮了那個人影的臉龐,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個美麗的法國女郎。

雖然只是擦肩而過的一剎,但我的心卻被她抓住了,因為她有一雙非常迷人的眼楮。當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們正好四目相對,她那大膽而冷峻的眼神讓我尷尬了起來,只能向旁邊退了一步讓她過去。她披著長長的黑發,身上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裙,在這陰冷無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從路易十四時代跑出來的幽靈。

那麼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仍無法準確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感覺無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後,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進了一條小巷。我已經在巴黎生活好幾年了,知道這樣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經常有強盜出沒打劫單身婦女。正在提心吊膽的時候,果然前面出現兩條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兩個強盜開始對她動手動腳起來,我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大喝一聲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一個家伙臉上。兩個強盜被我嚇懵了,立刻就轉身逃走了。

那女郎看起來也嚇得不輕,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聲。我問她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只是靦腆地點了點頭。我帶著她穿過了小巷,原來這里是從博物館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經之路,怪不得要從這里走。她報出了她住的地址,原來是一個旅館,我陪著她步行了幾十分鐘,回到了那家旅館的房間里。

她說她叫瑪蒂爾德,來自法國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謝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謹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說她第一次遇到中國人,所以盯著我看了很久。雖然她住在小旅館里,但她的談吐卻非常優雅,很快就讓我為她而著迷了。不知不覺聊了很久,我才離開了她的房間。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好覺,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很快就熟悉了,甚至有幾次她跑到伏爾泰大學來看我畫畫。我發覺我不可遏制地愛上了她,我忘記了我們種族和國籍間的差異,她也毫不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鄉去走走,我立刻就答應了,與她一同啟程南下。

我們到了法國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谷里,一個非常偏僻的古老莊園。她的父親看起來是位貴族後代,非常熱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個中國人。我這才知道這家人的姓氏——拉莫爾,這個姓讓我想起了《紅與黑》里的拉莫爾侯爵。我總覺得這家人看起來有些奇怪,似乎極少與外界接觸,甚至連說話的語氣也帶有古法語的特點。

就在我來到這里的第二天,便听說聖路易博物館的宮廷畫到附近一座城市來展覽了。瑪蒂爾德把我帶到了那里,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帶著我悄悄來到展覽大廳後面,原來有一扇鐵門不知被誰打開了。我們闖進了展覽大廳,在黑暗中找到了《瑪格而特》這幅油畫。我隨身攜帶著畫架、畫筆和顏料,在瑪蒂爾德的關照下,點起一盞幽暗的煤油燈,對著《瑪格麗特》臨摹了起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深深地愛著她,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照辦。在黑夜里面對著《瑪格麗特》,那種感覺就好像與四百年前的人對話,我全神貫注地臨摹著,似乎每一筆都帶有當年的印跡。這幅畫的臨摹難度非常大,一夜根本無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時,瑪蒂爾德催促著我快點離去,沒有留下一絲外人闖入過的痕跡。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們再次如法炮制,闖入展覽大廳臨摹《瑪格麗特》。就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個星期,我終于完成了一幅幾乎能以假亂真的《瑪格麗特》,以至于我自己都難以分辨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了。我把完成的臨摹畫交給了瑪蒂爾德的父親,他說要作進一步處理,讓畫上的顏料看起來更舊,和四百年前的畫沒有任何區別。

至此我已經隱隱明白了,原來他們要制造一幅贗品《瑪格麗特》,而我則成了他們造假的工具。幾天後我臨摹的《瑪格麗特》不見了,而聖路易博物館的宮廷畫展也結束了,那些畫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差錯。這時瑪蒂爾德才拿出了《瑪格麗特》的真品,原來他們早已經偷梁換柱了,把我畫的贗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館方面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現在在巴黎展出的《瑪格麗特》,實際上是我畫的臨摹品。至于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則留在了拉莫爾家族的莊園里。

這讓我異常恐懼,拉莫爾家族居然都是竊賊!而我愛的瑪蒂爾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絕、走投無會路之時,瑪蒂爾德來到了我身邊,還偷偷帶來了那幅真正的《瑪格麗特》,她說她厭倦了家族里死氣沉沉的生活,願意跟著我去天涯海角。她說話時的眼神讓不得不我相信,我高興得簡直要死去。于是,我們帶著真正的《瑪格麗特》離開了莊園,悄悄踏上了去馬塞的火車。

瑪蒂爾德不但帶走了《瑪格麗特》的真品,而且還偷走了拉莫爾家族的一卷祖傳的羊皮書,她說這里面記錄了某個重大的秘密,將來可能會對我們有用。我知道拉莫爾家族很快就會追來的,只有快點逃離歐洲才行,而瑪蒂爾德也願意跟我私奔,到遙遠的中國去生活。我們把真正的《瑪格麗特》藏在一個大畫夾里,就這樣通過海關上了輪船,從馬塞港踏上了去東方的道路。

就這樣我們兩個來到上海,為了防止瑪蒂爾德的父親找過來,我們都改換了身份,隱姓埋名,斷絕了同家人的來往。我們珍藏著那幅油畫和羊皮書,度過了一段永遠難忘的甜蜜生活。但一年以後抗戰爆發了,上海陷入了戰火之中。1937年9月的一天,瑪蒂爾德外出去買東西,正好踫上日本飛機的轟炸,她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我。當時我悲捕欲絕,真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才好,但我想到了油畫《瑪格麗特》,想到了那卷羊皮書,我必須為了它們而活下去。

在抗戰八年的歲月里,我把油畫和羊皮書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確保它們沒有受到戰火的摧殘。直到抗戰勝利以後,我很偶然地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子,雖然心里依然念著瑪蒂爾德,但我知道生活還要繼續下去。我娶了這個中國女子,後來生下了你的父親,現在你該知道了,她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女乃女乃。

解放後我成為了大學美術老師,但我始終保守著那個秘密,從不向人提起我的過去,也從不說任何外語,只是默默無聞地生活著,度過我剩余的生命而已。

到今天已過去那麼多歲月,回想巴黎的那個夜晚,竟宛如昨日一般,瑪蒂爾德的臉龐是那樣清晰,讓我再一次魂牽夢繞。難道這就是我即將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征兆?我將在那里與她劫後重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將死而無憾。

林海,我親愛的孫子,你是否在小閣樓上看到過一幅畫像?那就是從油畫《瑪格而特》上臨摹下來的,我始終把它掛在閣樓里,因為那里埋藏著我的青春。我一直不允許你爬上閣樓,是不想讓你被那幅畫中的女子所迷住,我知道你完全繼承了我的外表和性格。盡管你今年只有十一歲,但你和我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我害怕你將來會陷入與我相同的痛苦中。

至于那卷從法國帶來的羊皮書,我把它藏在老屋閣樓的老虎窗底下,那里有個小小的夾層,你可以從中發現它。

現在你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那幅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我早已經將它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此刻我的內心非常矛盾,是否要把油畫的下落也告訴你?我擔心一旦讓你發現了那幅畫,會給你惹來無窮的麻煩甚至危險!

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你答案,但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你自己去思考吧,命運會讓你找出回答的。

我會把這封信放到銀行的保險箱里,因為除了長大成人的你以外,信里記錄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在我臨死以前,我會把掛在閣樓上的那幅畫像,以及銀行保險箱的憑證一起交給你父親,並關照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

但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惹上麻煩的,你會感到頭痛欲裂、左右為難,只有來探究爺爺的過去,才能解除你的困境。

林海,當你讀完這封信以後,一定會理解爺爺了吧。

爺爺永遠愛你,在另一個世界為你祝福。

林丹青

1995年1月10日

在幽暗的咖啡館里,林海顫抖著讀完了整封信,仿佛一直有某個幽靈,在他的耳邊傾訴著話語。這就是爺爺的信,遲到了整整十年的信,他的眼楮忍不住有些發酸了,似乎一些古老的液體正要奪眶而出。

林海在讀信的同時,還把信里的內容翻澤成法語告訴瑪格麗特。信里牽涉的許多內容都是瑪格麗特不能理解的,林海就耐心地解釋給她听。當他讀完整封信的時候,瑪格麗特的臉色也有些變了,她把身體往後挪了挪,搖著頭說︰「太不可思議了。」

但她卻沒有得到林海的回答,林海只是盯著信紙發呆,看上去就像變成了傻子,好久才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雖然還不是全部,但我已經想到一些了。」

林海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想了片刻,特別是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的下落,爺爺並沒有明確地說出來,只是說「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信的最後有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天知道這「母體」指的又是什麼,難道說是回到法國了嗎?林海無奈地搖了搖頭,實在無法理解爺爺的話。也許爺爺根本就不想告訴他,要讓那幅畫永遠都成為一個謎。

不過,或許還有一個人,能夠幫他解決問題。

那個人正在巴黎。

對,為什麼不把信里的內容告訴他呢?既然爺爺的故事都發生在法國,那完全可以在法國調查那個拉莫爾家族,或許會有新的發現呢?

林海想到這里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把這封信里的內容,全都發到巴黎去。

在咖啡館里看信很吃力,再加上給瑪格麗特翻譯用去了很長時間,這時外面的天色都快黑了。他們又要了一些點心,就當做晚飯吃了。

晚上7點,他們匆匆跑出了咖啡館,外面的雨依然在下,大學後門的馬路上沒什麼人影,林海拉著瑪格麗特一路小跑,鑽進了路邊的一家網吧。

瑪格麗特對這里依然感到好奇,悄悄地問這問那的,但林海已經不怎麼回答了。他坐在一台電腦前,打開了自己的郵箱,把爺爺在信里所講述的內容,寫成了一份千余字的E-mail,然後把這封電郵發給了在巴黎的那位作家——也正是在下了。

林海又趕緊給巴黎打了一個手機,那里正是歐洲時間的午後,在下正在巴黎聖母院的腳下。

打完電話以後,林海和瑪格麗特又在網吧里坐了一會兒。林海的情緒顯得非常消沉,他漠然地盯著電腦屏幕,並不回答瑪格麗特提出的任何問題。

直到瑪格麗特用一種奇怪的口氣問︰「林海,你看出來了?」

林海一直不願意听到這句話,他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緩緩點了點頭說︰「對,我看出來了——爺爺在信里寫道,那幅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早在30年代就已經被調包了,真品已經被帶到了中國,而留在法國聖路易博物館里展出的,只是一幅爺爺畫的贗品而已!」

瑪格麗特似乎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她強忍著沒有發出聲音來。

林海搖了搖頭,繼續痛苦地說下去︰「既然聖路易博物館里展出的那幅油畫是假的,那麼四百年前瑪格麗特公主的幽靈,怎麼會跑到20世紀30年代才完成的贗品里呢?」

她已經無言以對,只是低下頭顫抖著。

「抬起頭來!」,林海用法語大聲地說,這讓網吧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們,「如果油畫里的幽靈真的存在,也應該存在于那幅被我爺爺帶到中國的真品里。而西洋美術館里展覽的那幅《瑪格麗特》其實是假的,所以你前面對我編造的一切謊言,也全都不攻自破了!」

「對不起,請你原諒!」

瑪格麗特的表情痛苦萬分,她被迫抬著頭,卻又努力逃避林海的目光。

「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原因?你為什麼要騙我?」

但瑪格麗特還是搖了搖頭,競轉身沖出了網吧。

林海趕忙把錢扔下,追在後面跑了出去,大聲地喊叫著︰「Margueritte!」

黑夜的上海,大雨滂沱。

2005年4月15日

巴黎

早上起來,雖然巴黎的天空仍未晴朗,但依然召喚著我前往,否則再過幾天就看不成了。

奧爾良教授和于力依然關在研究室里,不知他們在商量著什麼,我感覺自己就像板上的肉,等著他們來剁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玩個痛快再說。上午我就跑出了伏爾泰大學,趕往傳說中大名鼎鼎的奧賽博物館。

如果說看古典主義大師們的作品到盧浮官的話,那麼看現代主義就該到奧塞了。奧塞博物館是1986年由廢棄的火車站改造的,雷諾阿、安格爾、奠奈、馬奈、凡-高的許多作品都在此展覽。我在奧塞的最大收獲就是看到了凡-高的真跡,那個曾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用畫筆和顏料展示了另一個世界。還有伯恩瓊斯的《命運之輪》,那纏在輪盤之上的男子,他的肢體和心靈都是那樣無奈,簡直完美到了極致。最後,我在著名的聖馬可像下看了許久,這位威尼斯守護者騎在一頭雙翼雄獅上,以美人魚般的姿勢端坐著,不知道作者有沒有特殊的含義?

走出奧塞已是中午了,我在路邊草草吃了點蛋糕,便乘地鐵直奔巴黎聖母院。當我來到巴黎聖母院腳下,正抬頭仰望那高高的塔尖時,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竟是林海的號碼。

我趕緊接听了林海的電話,他說又有了非常重要的發現,現在全都寫在E-mail里發給了我,讓我火速上網查收郵件。我在電話里答應了他,不過既然已來到聖母院腳下,還是先爬上去再說吧。

公元1163年,教皇亞歷山大和路易七世,共同為巴黎聖母院奠基,直到1345年才建成,後來又歷經戰火和修復,這座建築才以此面目屹立至今。聖母院平時只開三扇門中的一扇或兩扇,中間那扇門很少開,據說此門二十五年才開一次,通過此門可洗清人生前二十五年的罪惡,並為後二十五年祈福。

到了巴黎,就必然要登上聖母院頂上看一看,就因為人人都要上去,所以上樓要排很長的隊。足足排了兩個多小時,終于有幸踏上了塔頂,順便又看了看卡西莫多的鐘樓。聖母院樓頂最著名的當然就是那些小石獸了,在4月陰暗的天空下,它們俯視著巴黎的芸芸眾生,見證幾世紀以來的人間悲喜。我特別拍了幾張小石獸的照片,它的身後有翅膀,看起來宛如天使,雙手支撐著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我確信它是有靈性的。

下面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在樓頂卻還不到十分鐘,我便匆匆地下去了。離開巴黎聖母院,正準備要回去時,沒曾想在廣場上遇見了那個流浪漢——雅克。

在這人海茫茫的巴黎花都,我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三次遇到他,確實是有些緣分了。雅克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套西裝,他熱情地要和我擁抱,咱中國人沒這等風俗,我便雙手抱拳還了禮。

本來想要快點回伏爾泰大學上網去,卻被雅克死死拉住了,原來他想帶我去喝一杯,想必是他走了什麼狗屎運,撿到了一筆飛來橫財吧。想到上次他為我奪回錢包,我還確實欠他一個人情,想我中華自古以來乃禮儀之邦,怎可讓這番邦胡兒看不起?!去就去,大不了我請客吧。

雅克把我帶到了一個路邊小酒館,隨便喝了幾杯,我們的酒量都不行,雅克很快就胡言亂語了,反正我本來也听不懂他說什麼。他用不堪入耳的英語連說了幾個「friend」,看起來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我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在巴黎這幾天一事無成,倒交上了這麼一個異國朋友。

雖然雅克說由他請客,但最後還是我為他付了錢,也算是還了人情。

晚上8點,我回到了伏爾泰大學,來不及去看教授和于力,急匆匆地跑上了歷史系頂樓,打開筆記本電腦便上線了。果然收到了林海發來的電子郵件,他在E-mail正文里足足寫了一千多字,我很吃力地看完了全部內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太不可思議了,羊皮書竟是這麼得來的!而那幅油畫《瑪格麗特》居然是贗品,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真品,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被帶到中國藏了起來,至今依然渺無蹤跡。

如何讓人相信這些事呢?我搖著頭在房間里踱步,心想在30年代這所校園里,是否也有一個叫林丹青的中國青年,與我現在一樣苦思冥想呢?

不,一定要把這些事情告訴奧爾良教授,既然林海願意把他爺爺的往事告訴我,那就意味著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必須要幫他解開謎底!

我立刻跑下了樓梯,發現奧爾良教授的研究室依然亮著燈光,他和于力正在一起分析著什麼。我立刻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把我剛才收到的E-mail里的內容,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于力。

于力顯然也大吃一驚,在他把這些話翻譯給奧爾良教授听後,研究室里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我呆呆地注視著他們的臉,仿佛看著兩塊冰涼的石頭。

面色鐵青的奧爾良教授終于說話了,林海把他的話譯給我听︰「你剛才所說的那個拉莫爾家族,正是瑪格麗特王後的情人——德-拉莫爾的後代。」

「他不是被處死了嗎?如何會有後代?」

但我又想到了《紅與黑》,這里面不是也有個拉莫爾侯爵的家族嗎?

于力搖搖頭回答︰「拉莫爾家族有很多支系,有許多是德-拉莫爾的兄弟子佷的後代。不過,你剛才所說的那個拉莫爾家族,其實是非常特殊的,幾年前在法國南方發現過一份族譜,里面有這個家族的記載,傳說那是一個幽靈家族。」

「幽靈家族?」

我不禁張大了嘴巴,想起了自己小說中的那些故事,原來真是古今無不同,東西無不同。

「是的,傳說那個拉莫爾家族,隱居在法國南方的一處偏僻山谷中,極少與外界交往,數百年來有許多人死在他們的手里。」于力又和奧爾良教授對了一下目光,點了點頭說,「不過,最最讓歷史學家感興趣的是,這個拉莫爾家族正是德-拉莫爾本人與瑪格麗特公主所生下的私生子的後代。」

「你說什麼?德-拉莫爾與瑪格麗特有私生子?」

雖然這些天看了不少資料,但我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說法,此等風流野史,不是和國內戲說的清宮劇一樣了嗎?

「這並不是小說家的想象,而是奧爾良教授用幾年的時間考證出來的,根據大量的宮廷檔案和記載,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在1574年4月30日,德-拉莫爾被處死那天以後,瑪格麗特的體形漸漸發生了變化,直到當年的11月中旬,她在宮中秘密生下了一個兒子。她的丈夫亨利從來不承認這個孩子,凱薩琳王太後也認為他是個野種,立刻就把孩子送出了宮廷。」

「你們由此斷定,這個孩子正是德-拉莫爾的骨肉?」

「對,確切地說是德-拉莫爾的遺月復子。」

「我明白了,瑪格麗特為什麼要抱著愛人的頭顱下葬,因為她明白自己的月復中,已經埋下了愛人的種子。」

這時奧爾良教授對于力嘟囔了幾句,他點了點頭說︰「但更重要的是,她要送給她未出世的兒子一件禮物。」

「禮物?」

「是的,今天我和奧爾良教授已經研究出了結果,根據你提供的這卷羊皮書,並非全部都是路易九世的手跡,其中有一小部分文字,是16世紀的後人添加的,這從字體與拼寫方法上都可以看出。根據這些16世紀的文字,我們可以確信這與瓦盧瓦王朝的宮廷有關,而瑪格麗特當時就在宮廷中。」

「那你們認為——瑪格麗特要送給自己私生子的這件禮物,就是‘路易九世之謎’的秘密?」

于力微微一笑︰「你非常聰明,果然是寫心理懸疑小說的。是的,當德-拉莫爾被處死以後,瑪格麗特悲痛欲絕,本想就此了結生命,但想到月復中的孩子,她還是要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她不但要堅強地活下去.還要給自己和拉莫爾的私生子,留下世界上最重要的財富,讓他長大後能為親生父親報仇,成為法國的國王甚至全世界的主人。」

「天哪,這個秘密真有如此重大的作用?」

「至少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可以推斷的是,瑪格麗特當時一定掌握了這個秘密,但她的母後禁止她離開宮廷,實際上是把她軟禁在了盧浮宮中。她也考慮到將來孩子出生,很可能會被別人強行抱走,自己根本無法把秘密告訴孩子。所以,她必須要用一個非常隱蔽的方法,把秘密的信息記錄下來,以便將來傳給自己的孩子。」

我搖了搖頭說︰「但這真是太離奇了。這些都是你們的推斷,有沒有根據呢?」

「根據就在羊皮書里頭,我和教授已經完全破譯了,那些16世紀的文字記錄得很清楚,一定有人總結過這段歷程。瑪格麗特如何留下秘密的信息呢?她想到了利用宮廷畫家來給她畫肖像的機會,于是她通過母後請一位畫家入宮,在旁人的嚴密監視之下,畫家為她畫了一幅人物肖像。但我們可以確定,她一定在那幅畫中留下了寶貴的信息,這種信息可以傳遞給她未出生的孩子,以便那孩子將來獲得秘密,成為法國乃至世界的主人。」

「我明白了,也就是說那幅《瑪格麗特》油畫,其實就是一種密碼,它指示了‘路易九世之謎’的破解方向,對吧。」

于力不禁拍了拍手說︰「你的分析太對了,我和教授討論了大半天,居然被你一下子說透了。畫瑪格麗特那幅肖像時,應該還完全看不出來懷孕的樣子吧,但在數月之後,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可憐的是,那孩子隨即被凱薩琳王太後送了出去,誰都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里,瑪格麗特也不知道,她只能每日以淚洗面,不久被她的丈夫接到了納瓦爾去。」

我不禁也為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所感動了︰「那個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

「放心吧,他後來在鄉下長大成人了,當他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方設法去找自己的親生母親。而此時瑪格麗特早已被她的丈夫休棄,她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躲到聖母院里度過殘年。根據羊皮書上的這段記載,當她的兒子幾經周折,千辛萬苦地找到她時,她已經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了。」

「瑪格麗特在臨死前把羊皮書卷送給了兒子,她說誰得到了那個秘密誰就會統治世界。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個藏寶的地點,就躺在兒子的懷中斷氣了,也算是最後的遺憾吧。」

我終于忍受不住了,輕嘆了一聲︰「難道秘密就此中斷了嗎?」

「不,秘密就藏在那幅油畫中,瑪格麗特的兒子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並不知道秘密究竟是什麼,因為油畫中的秘密實在太隱蔽了,瑪格麗特臨死時又沒來得及說,以至于他守著那幅油畫一輩子,熬白了頭發都沒發現秘密究竟是什麼。」

「這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瑪格麗特和拉莫爾的私生子也有了後代,他們在法國南方繁衍著子孫,和拉莫爾家族的其他支系並不來往,完全與世隔絕,世代守護著這幅油畫,還有這卷羊皮書。他們不斷在羊皮書上添加一些內容,所以才會被我們所破譯知曉。但我猜想四百多年來,他們一直都沒有參透這幅畫里的秘密。」

「那油畫怎麼又會流失到外邊去的呢?」

「你忘了嗎?上次我們不是查過油畫《瑪格麗特》的資料嗎?」

我這才想了起來,伏爾泰大學的藝術品資料庫,記錄了那幅畫的收藏歷史——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此畫一直被法國南方某家族收藏,想必這家族一定是拉莫爾家族了。後來拉莫爾家族可能因為某種原因,參加了保王黨的叛亂,便遭到革命派的鎮壓,油畫《瑪格麗特》被政府沒收,後成為拿破侖的私人收藏品。此後數十年這幅畫又幾經轉手,直到巴黎公社起義後,由聖路易博物館收藏。

到這里我終于吐出了一口長氣,原來羊皮書的秘密就在這里了,它記錄了關于油畫《瑪格麗特》的秘密,而四百年前的油畫《瑪格麗特》又隱藏著「路易九世之謎」的重要信息,那重要的信息又是什麼呢?

但現在最大的關鍵是,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油畫,早在上世紀30年代就被盜竊了,它被林海的爺爺帶到了遙遠的中國,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如果沒有看到那幅畫的真跡,當然也不可能破解出畫中的密碼!

可那幅真正的《瑪格麗特》究竟在哪里呢?

是在中國,還是在法國?或是早已經毀滅了?茫茫世界,到哪里去尋找那幅畫呢?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林海的手中了。

林海能否找到爺爺留下來的真畫呢?

我只能絕望地嘆了口氣,因為這希望實在太渺茫了。

不能再留在這里了,我想快點離開巴黎,回國去幫助林海,他現在正處于萬分危險之中。

我匆匆地辭別教授,走出房門前下意識地回了回頭,只見幽幽的燈光打在奧爾良教授的臉上,似乎顯現出猙獰的反光。教授正意味深長地看著窗外,那種眼神讓我感到不寒而栗,似乎有某種東西已經附上了他的,正潛伏在黑暗的某處,隨時要吞噬著這棟大廈里的每一個人。

2005年4月16日

上海

子夜12點。

黑夜的雨鋪天蓋地,路邊駛過的汽車濺起水花,已經打濕了林海的衣服。他撐著傘大聲叫喊著瑪格麗特,她跑出網吧時並沒有帶傘,林海很擔心她會不會淋雨著涼。

他已經找了兩個多小時了,跑遍了附近的幾條馬路,幾乎把嗓子都喊啞了。但他知道瑪格麗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遠的,她一定還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只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斷晃動著瑪格麗特的身影,心里卻不斷地問著︰「為什麼?」

他曾經完全相信瑪格麗特說過的每一句話,這個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牽動著他的心,甚至她的一個眼神,也可以讓他心跳得厲害。但如今都已經成為了夢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只一個浪頭就被打得粉碎。

「她根本不是油畫中的幽靈,她為什麼要騙我?她究竟是誰?」

林海默默地問著自己,一步一顫地回到網吧門口,只見在徹夜長亮的霓虹燈下,有兩個人的身影在晃動著。

他撐著傘悄悄向前走了兩步,才發現其中一人居然是瑪格麗特,她正渾身顫抖著站在屋檐底下,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鹿。而另一人是個陌生的外國人,穿著件黑色的風衣,蒼白的臉龐上長著副鷹鉤鼻子,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瑪格麗特和那個男人正說著話,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林海的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塊廣告牌後面,偷听他們的談話。那男人說的也是法語,用命令式的口吻對瑪格麗特說︰「快點回到那小子身邊去!」

「不,他已經知道那幅畫是假的了,我的謊言也被他看穿了。」

「那你更應該回到他身邊,繼續控制住他。」

瑪格麗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然後,林海只听到啪的一聲,原來那男人竟打了瑪格麗特一記耳光,接著又是一聲惡毒的咒罵。

但瑪格麗特似乎並沒有任何退縮,她只是倔強地說了聲︰「Jel’aime!」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愛他。

瞬間,「Jel’aime」像針一樣扎在了林海心頭,他只能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以免發出聲音來。

那法國男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地說︰「你瘋了嗎?」

沒想到瑪格麗特居然沖了出來,但一只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體暴露在雨中,雙手拼命地掙扎著,情況似乎萬分危急。

這時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從廣告牌後跳出來,一把推開了那個男人,然後緊緊地抓住了瑪格麗特的手。

林海的突然出現,自然讓瑪格麗特非常驚訝,她還來不及說話,林海已經拉著她向馬路對面跑去。

瑪格麗特下意識地跟著他一起跑,穿過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跑到了對面的小巷中,身後只留下那個大聲咒罵的法國男人。

雨傘不知被扔在了哪里,他們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飛濺的水花弄濕了衣服,地上發出奇妙的聲音。他們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就像從囚籠中跑出的奴隸,要盡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

直到林海緊緊地摟住了她,在她耳邊反復地說︰「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瑪格麗特睜開被雨水打濕的雙眼,額前的頭發緊貼在眼角,顫抖著說︰「Excusezmoi!」

「別說對不起了,你看你渾身都濕透了,我們快找個地方躲躲吧。」

林海拉著她穿過雨巷,在一處屋檐下給朋友打了個電話,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叫朋友讓出了一間空屋。

然後他們跑到了另一邊的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過去了。

朋友空關的房子離這里很近,是多層房子的四樓,一室一廳,準備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里敲了朋友的房門,拿到鑰匙後打開了空屋。

他拖著瑪格麗特來到衛生問,幸好熱水器還能用,他知道瑪格麗特會使用的,便讓她先洗個澡,然後自己再跑出去買點換的衣服。

附近有家24小時便利店,他買了一些簡單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來了。林海從浴室門縫里把衣服塞給了瑪格麗特,很快就看到她換了身干淨衣服出來了,頭發上冒著熱氣,臉色也紅潤了許多。謝天謝地,她身體非常健康,看起來並沒有感冒。

這時瑪格麗特顯得有些尷尬,她低下頭說︰「你也淋雨了,去洗個澡吧。」

林海呆呆地點了點頭,便走進浴室洗了一個澡。當熱水沖淋在頭頂時,他的心里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寧願相信瑪格麗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諾查丹瑪斯也正在追殺他,一切依然還在夢幻之中。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

洗完澡換了身衣服出來,只見瑪格麗特手里握著個小東西,看起來像是袖珍麥克風,只有兩三個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說︰「把它毀了吧。」

「為什麼?」

「只要有這樣東西在身邊,他們就會隨時找到我們。」

「你什麼意思?」林海接過她手中的小東西,仔細端詳了一下說,「難道說這是方位傳感儀?」

瑪格麗特羞愧地點了點頭。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你身上一直藏著這個東西?怪不得諾查丹瑪斯會一直找到我們,原來他不是聞你的氣味,而是接受這個東西的電磁信號吧。」

「Excusezmoi!」瑪格麗特羞愧地低著頭說,「你快點毀了它吧,否則他們還會來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便從房間里找來一把錘子,將傳感儀砸爛在過道上。

瑪格麗特終于噓出了一口氣︰「他們不會再找到我們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頭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他們是——」瑪格麗特後退了一步,低下頭輕聲說,「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誰?」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是瑪格麗特。」

「不,瑪格麗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和王後,她早已經死去變成了灰土。」

「瑪格麗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爾。」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里緩緩念出了她的名字︰「瑪格麗特-拉莫爾?」

「是的,這就是父母給我的名字。」

「拉莫爾?」他抿起嘴仔細想了想,忽然大聲問,「是《紅與黑》里的拉莫爾侯爵家族?」

「不,我們不是那個侯爵家族,但我們是德-拉莫爾與瑪格麗特王後的直系後代。」

「對了,在爺爺留給我的信里,也寫到了那個隱居在法國南方的家族,你們就是那個拉莫爾家族吧?」

瑪格麗特終于點了點頭︰「是的,剛才你見到的那個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維克多。」

「我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在圖書館門口,在我的手心里寫下‘Aider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瑪格麗特回答,自顧自地說,「沒錯,一定就是那個人。那麼裝做諾查丹瑪斯來嚇我們的人,也是他吧?」

「你猜得沒錯,他之所以能一直跟著我們,就是因為我身上藏著的方位傳感儀……」

說到這里林海已經猜出幾分了,他盯著瑪格麗特那翡翠色的眼楮問︰「夠了!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還不明白嗎?1936年,我們拉莫爾家族盜走了油畫《瑪格麗特》,但族長的女兒瑪蒂爾德,卻與你的爺爺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國,不但帶走了《瑪格麗特》的真品,而且還帶走了古老的羊皮書。」

「所以在時隔將近七十年之後,你們要趁著聖路易博物館來中國辦展覽的機會,到上海來尋找真正的《瑪格麗特》?」

她搖了搖頭︰「不單單如此,還因為最近有幾位專家,懷疑聖路易博物館收藏的那幅畫是贗品,我們除了要尋找真畫之外,還要把那幅假畫盜竊出來,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戲被揭穿。」

「既然是盜竊假畫,為什麼還要找到我呢?」

「因為你是尋找真畫的關鍵,我們家族進行過秘密的調查,發現你爺爺十年前就去世了,但你父親並不知曉內情。而你作為林丹青唯一的孫子,又是法語系的大學生,正好是我們的突破口。」

「所以你們就選擇了我,從一開始就為我安排了一個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術館里,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鉤,讓我真的以為你是從畫里逃出來的,相信了那套畫中幽靈的鬼話,還以為真有個諾查丹瑪斯要來殺我,害得我東躲西藏幾乎精神崩潰!」林海異常痛苦地顫抖起來,「為什麼,瑪格麗特,你為什麼要這麼欺騙我?」

「Excusezmoi!」她又重復了這句話,低下頭說,「是他們逼著我這麼做的……」

「不要再隱瞞了,全都告訴我吧,我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的。」

瑪格麗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楮,嘴唇顫抖著說︰「我出生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偏僻山谷里,整個拉莫爾家族幾乎與世隔絕地住在那里,已經有好幾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公主,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從十幾歲起我越來越像瑪格麗特公主了,他們甚至對照了王後少女時代的畫像,發覺我和她長得簡直一模一樣!這一定是家族的遺傳因素,因為我們家族是德?拉奠爾與瑪格麗特王後的私生子的後代,我們身上流淌著瑪格麗特的血液。」

「我明白了。」林海點了點頭說,「在經歷了若干代人的繁衍之後,四百年前瑪格麗特王後的相貌基因,完全傳遞到了你的身上,確實存在這種隔代遺傳的現象。」

「所以家族決定把我培養成第二個瑪格麗特王後,他們嚴禁我離開家族,讓我生活在16世紀的環境中,用百年前的規矩來教育我,使我對宮廷禮儀了如指掌,對法國古代的歷史如數家珍,甚至說話也變成了宮廷腔。總而言之,他們‘復制’了一個瑪格麗特公主,使我無論從外形還是氣質上來看,都與油畫里的瑪格麗特如出一轍。」

林海大聲地說︰「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拉莫爾,不是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王後。」

「這已經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制著我,我學會的第一個詞就是‘服從’,我從來不懷疑家族給我的命令,他們告訴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給了我生命,我必須要無條件地為家族而獻身。」

「所以,你就跟隨他們來了上海,為我挖掘了一個巨大的陷阱?」

瑪格麗特又低下了頭,鼻子里有些嗡嗡地說︰「是的,這是他們精心策劃的計謀,就是要通過我來控制你,找到《瑪格麗特》真畫的線索。」

林海緩緩閉上眼楮,將美術館那晚以後的一幕幕場景,又如電影般放了一遍︰自己兩度在美術館里神秘地暈倒,半夜被關在了廁所里,發現瑪格麗特的幽靈從畫中走了出來,同瑪格麗特一起躲避諾查丹瑪斯的追殺——

盡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荒誕不經,只有精神病人才會信以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執狂一樣深信不疑,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顫抖著睜開眼楮,盯著瑪格麗特的臉龐看了看,瞬間他終于明白了,全都因為她一這個與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壬後一模一樣的女子。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個中午,在老屋閣樓的陽光里,這張臉龐已經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後的那個黑夜,當她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時,一切的理智早已經崩潰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為她始終都活在自己的心里——他愛這個人,無論是四百年前還是四百年後,也許命運早就注定了他們的相遇。

房間里靜了許久,此時已是凌晨8點多了,窗外依然傾瀉著大雨。瑪格麗特終于打破了沉默︰「當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黑夜的美術館里,我們彼此面對著,呼吸著對方口中的空氣。你也許不相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這瞬間我感到了內心的顫抖。但我知道我必須要完成家族交給我的任務,我讓你帶著我離開那里,于是你拉著我在黑夜中狂奔。當我們穿過美術館里一幅幅名畫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瑪格麗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拉莫爾,我們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盧浮宮,身後是追趕我們的國王和士兵們。」

「這是真的嗎?」林海果然怔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當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然後就是與你在一起的幾個日日夜夜,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族,也沒有接觸過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經發誓要完成家族給我的使命。可是我發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也許是表演過于投入了,我竟然忘記了自己要來干什麼,而把我扮演的角色當成了我自己。」

「你一定很痛苦吧?」

「對,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發覺自己漸漸愛上了你。」瑪格麗特終于睜大了眼楮,緊盯著林海說,「過去我被禁錮在家族的樊牢里,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愛,但當我和你在一起時,競發現自己是那樣脆弱,我渴望聞到你身上的氣味,渴望你能摟住我的肩膀,渴望……」

「別說了!」

但瑪格麗特執拗地說了下去︰「我也難以相信,僅僅幾個晝夜,就能讓人忘情地愛一個人——但這一切就這麼發生了。」

「就像我爺爺和瑪蒂爾德?」

林海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難道上一代人發生的事,又要在他們身上重演了嗎?

雖然拉莫爾家族的計劃是那麼天衣無縫,但他們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女孩子的心。

瑪格麗特作為一個誘餌,雖然牢牢地控制住了林海,但同時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渦。最後,在家族與愛情之間,她選擇了後者。

是的,這是拉莫爾家族最大的失策,他們沒有考慮到前車之鑒︰七十年前的瑪蒂爾德背叛了家族,跟隨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國,不但賠了女兒,還失去了真畫與羊皮書。

「林海,請不要離開我,我已經背叛了家族,他們不會饒恕我的,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了。」

但林海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後退了一步說︰「等一等,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讓我靜下來想一想。」

「還等什麼?再等就來不及了。」

但林海看了看時問說︰「現在已經是凌晨了,你一定累極了吧?先睡個覺吧。」

再說下去天就要亮了,瑪格麗特沒有繼續爭辯下去,她躺到了里間的一張小床上。而林海則呆坐在小廳的沙發上,听著雨點敲打窗玻璃的聲音。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也許是折騰得太累了,這一覺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餓得睜開了眼楮,看見窗外的雨依然在下著。

他用力搖了搖頭,然後跑到里間,看到瑪格麗特早已經起來了。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眼圈竟然有些發紅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畫中的幽靈,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現代人,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拉莫爾。

林海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買了午飯回來,他們都已經餓極了,沒說什麼話就全部吃光了。

吃完後林海呆坐了下來,他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瑪格麗特就在自己的身邊,她又該怎麼辦?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爾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處尋找他們,幸好他已經把方位傳感儀砸爛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既然都已經看到了爺爺的信,就必須把最後一件事完成——找到《瑪格麗特》油畫的真品。

據說那幅真畫里隱藏著某個天大的秘密。

可怎麼才能把那幅畫找到呢?當初爺爺和瑪蒂爾德把油畫帶到中國,一定藏在某個秘密的所在,此後又經過了那麼多年,事過境遷再到哪里去找呢?

林海又從包里翻出了爺爺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後有這樣一句話︰「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你答案,但可以給你一個提示——她已回到母體中。」

什麼又是「回到母體中」呢?

他低下頭想了許久,但始終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忽然,他回頭問了問瑪格麗特︰「你們家族里的人,有沒有對你說過那幅畫里的秘密?」

「不,如果他們知道的話,也不會千里迢迢來尋找這幅畫了。但這個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瑪格麗特王後留下來的,她要留給她月復中的拉莫爾的孩子一樣禮物,作為他將來為父報仇並登上法國王位的資本。」

「當年我爺爺畫的那幅贗品,必然在某些地方與真畫不一樣,至少膺品里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們必須要找到那幅真畫。那一定是非常細微的差別,因為數十年來沒有人發現那幅贗品的秘密。」

瑪格麗特忽然冷冷地說︰「確實有一個微小的差別,因為據我們家族里的人說,那幅贗品上原本有你爺爺的簽名。」

「我爺爺的簽名?可既然是贗品,造假者怎麼可能會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呢?」

「因為當時你爺爺在臨摹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制造贗品,他只是按照瑪蒂爾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後來才知道是偷梁換柱用的贗品。當年為了掩蓋贗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個簽名巧妙地涂掉了,那時候的鑒定技術不高,也沒有精確的照相記錄,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細節,也就一直在博物館里放了六七十年。」

「可既然被涂改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的。」

「是的,近年來有一個德國的專家,他專門運用電腦照相的技術,對世界各國的名畫進行分析,特別是鑒別真偽。他對聖路易博物館所有的藏品進行過分析,結果發現《瑪格麗特》這幅畫是贗品的可能性最大,因為在這幅油畫的左下角,有一處極其細微的被涂改過的痕跡,用肉眼很難分辨出來,但在電腦圖片分析下就原形畢露了。」

林海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們要趁著這次到中國來展覽的機會,想方設法把那幅畫偷出來,以掩蓋當年偷粱換柱的陰謀。同時還要利用那幅贗品,把我給引出來進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鳥的計謀啊。」

瑪格麗特不再說話了,她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軟禁的瑪格麗特。

整個下午林海都悶在房間里,思考著爺爺留給他的那句話——她已回到母體中。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買了晚飯回來,兩個人簡單地吃了一頓。他想如果沒有這些煩人的事,和瑪格麗特這樣永遠在一起該多好啊,但這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誰都不知道今晚還會發生什麼。

晚飯後林海繼續思考著那句話,就連瑪格麗特也幫著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正當兩人絞盡腦汁之時,瑪格麗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說︰「你爺爺過去不是學畫的嗎?那麼‘母體’會不會是一幅畫呢?」

「一幅畫?」

林海點了點頭,這確實很有可能,但他從來沒听說過有《母體》這樣一幅畫。而爺爺一輩子畫過那麼多畫,林海也不可能記住那麼多名字。

然而,某道電光宛如上天的召喚,一下子閃到了林海的腦子里——小禮堂!

對,幾天前他不是路過了學校的小禮堂嗎?那里面掛著一幅爺爺在50年代畫的畫,林海清楚地記得那幅畫的名字——《母親》。

「母親」不就是「母體」嗎?

原來這就是爺爺留給他的暗示,真正的《瑪格麗特》應該就在學校的小禮堂里!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抓著瑪格麗特的手說︰「我們快點走,我想我已經知道《瑪格麗特》在哪兒了!」

瑪格麗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間。他們各自撐著傘,跑出了雨夜中的樓房,叫上一輛出租車趕往大學。

出租車停在了大學門口,林海拉著瑪格麗特沖了進去。校園里沒有多少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出現。

在夜雨中轉過幾排房子,終于跑到了小禮堂門前,林海忽然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這棟黑夜里蘇聯式的房子,心里又想起了爺爺。

「爺爺,我來了!」

林海默默地念著,便拉著瑪格麗特跑進了禮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開關,他打開了靠牆的一排燈,正好照亮了牆上那幅巨大的油畫。

他和瑪格麗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視著牆上那幅兩米多長、一米多高的油畫。

這幅畫的名字叫《母親》。

油畫里有一片金色的麥田,一個中年農婦坐在田埂上,懷里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在燈光的照耀下,那麥浪是多麼耀眼啊,就像陽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親則是矗立于海面上的礁石。

林海顫抖著說︰「這就是‘母體’!」

他從旁邊移來了一張桌子,然後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夠到畫框的上端。固定畫框的是鉤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畫框取了下來,這幅油畫果然非常重,起碼有四五十斤的分量,林海的雙手都抖了起來,用盡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天哪,怎麼會這麼重?」

林海大口地喘了幾下,然後看了看牆面上,只有原來畫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後面是白色的石灰牆面,他用手模了幾下,並沒有任何的異樣。

他這才從桌子上爬下來,仔細地看著這幅爺爺畫的《母親》,單從油畫表面來看並沒有特殊之處。

這時瑪格麗特提醒了一句︰「你說這幅畫很重是嗎?會不會是……」

林海心里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畫中畫。

對,他趕緊檢查了一下畫框,雖然已經過去五十年了,但木質的畫框依然非常牢固,沒有任何開裂和霉變的跡象。

林海和瑪格麗特兩個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畫翻了過來,讓畫框的背面朝上。然後他再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果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夾層。他興奮地點了點頭,仔細看了看畫框的背面,結果發現在畫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個隆起的地方。

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嘴里輕輕地念了一聲︰「對不起了,爺爺。」

接著他用刀剖開了那個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空間,他小心翼翼地繼續剖開,直到把整個畫框的背面都撕開了。

終于,里面露出了另一幅畫框的背面,果然是夾層里的畫中畫。

林海興奮得幾乎叫了起來,他撕開了外面所有的框皮,然後把夾層里面的那幅畫拿了出來。

這時他們看到的還是畫框的背面,大約有六十厘米長,四十厘米寬,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術館里看到的《瑪格麗特》的大小。

在沉默了幾秒鐘之後,他們兩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畫翻了過來。

瞬間,時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陰再現,他們看到了真正的《瑪格麗特》。

「贊美上天!」

林海已被震驚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畫,16世紀末的瑪格麗特王後,她正襟危坐于廁中,幽暗的光線照亮了她迷人的臉龐,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楮,正流露著永恆的憂傷,似乎注視著普天下每一個人。

在西洋美術館里的感覺又一次浮上了心頭,這個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和王後,那個時代的人問尤物,正穿過時光端坐于他面前。真正的瑪格麗特具有比贗品中更大的魅力,仿佛正期待著某個人來將她帶走,把那個天大的秘密說出口。

而瑪格麗特看著畫中人的感覺是更加震驚的,她仿佛面對著一面鏡子,看著自己穿著四百年前的服飾,被囚禁在這幅古老的油畫中,似乎家族為她編造的謊言已經成為現實,她還依然停留于盧浮宮內,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這才是真正的油畫《瑪格麗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瑪蒂爾德從法國帶來的真跡一她的身上承載著天大的秘密,承載著太多的陰謀,所以她必然要被隱藏于此,在「母體」中被塵封五十個年頭,直到今夜林海和瑪格麗特歷盡了千辛萬苦,終于將她大白于天下。

林海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油畫,仿佛已見到了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本人。

忽然,瑪格麗特發出了一聲低吟,林海警覺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人影正站在他們背後。

小禮堂的燈光照亮了那個人,露出一張典型的法國男人的臉龐,林海輕輕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溫格老師。」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語老師溫格,正直勾勾地盯著桌子上的那幅油畫,

在這里看見溫格老師,林海顯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語問道︰「老師你怎麼會來這里?」

溫格老師並不說話,他把目光又對準了瑪格麗特。這時林海才發現,瑪格麗特的表情已經全變了,神情恐懼地向後退了一步。

有什麼不對嗎?溫格會出現在這里?林海的腦子瞬間急速轉動了起來,就在他還沒有搞明白之前,忽然听到瑪格麗特尖叫了起來!

剎那間,林海只感到腦後一陣風聲,就在他要回頭的時候,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到了他的後腦勺上。

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腦,他什麼都感覺不到,瞬間滑人了油畫中的黑夜。

第三部分諾查丹瑪斯如是說

2005年4月17日

上海

凌晨兩點。

林海悠悠地醒了過來,只感到身下一陣顛簸,似乎正在行駛的汽車里面。

後腦勺依然隱隱作痛,他頭昏腦漲地睜開眼楮,車窗外的天還沒有亮,但雨似乎已經停了。他想要掙扎著坐起來,但手腳卻動彈不得,原來自己已經被綁了起來,只能大口地喘息著。

這時他看到了前排的座位,瑪格麗特和一個長著鷹鉤鼻的男人坐在一起。昨天凌晨林海見到過那個男人,他是瑪格麗特的叔叔維克多。這是輛八人座的面包車,在最前面還有人在開車,從背影看起來像是溫格老師。

難道溫格老師與他們是一伙的?或者溫格本來就是拉莫爾家族的人?想到這里,林海不禁毛骨悚然起來。

那麼瑪格麗特呢?她說她已經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但最後還是把拉莫爾家的人引來了。是的,他們的目的終于達到了,通過林海找到了那幅真畫。原來瑪格麗特還是個誘餌,昨天晚上她說的那些話,終究還是騙他的鬼話。

這才是真正讓林海心痛的,他強忍著不發出聲音來,眼淚卻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然而,他卻听到瑪格麗特說話了,她用法語對她的叔叔說︰「求求你,不要傷害林海。」

「這得看他自己了。」

「還有一點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你們是不是破壞了方位傳感儀?」維克多冷笑了起來,那聲音令人不寒而粟,「你以為只有這一個傳感儀嗎?除了你知道的那個以外,還有一個更加微型的傳感儀,就藏在你的身上。」

瑪格麗特顯然很吃驚︰「我的身上?」

維克多伸手摘下了瑪格麗特的耳環,冷笑著說︰「其實,這副與油畫里一樣的琥珀耳環,里面藏著一個微型的方位傳感儀,能夠把你所在的方位,迅速地傳遞到我的電腦上。」

到這時瑪格麗特才如夢方醒,她看著那副耳環說︰「原來你們早就準備好了,這麼說你們從一開始就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為了以防萬一。在將近七十年前,瑪蒂爾德背叛家族的事你也知道吧,已經有了這樣一個前車之鑒,我們不能不防啊。」維克多又冷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女孩子的心,誰都捉模不定,我們早就考慮到了這種情況——雖然林海掉進了你的陷阱,但你卻掉進了愛情的陷阱。我們必須對你防備一手,所以才會在你的耳環里,裝進這麼一個東西,現在果然起到了作用。」

听到這里的時候,林海懸著的心又放了下來,至少他明白瑪格麗特沒有出賣他。

汽車忽然停了下來,這里是一個高檔的住宅小區,大概居住著許多外國人吧。維克多抓著瑪格麗特先下了車,然後他跑到汽車的後面,從後備箱里取出一幅畫框,已經用帆布仔細地包起來了。

林海這邊的車門也被拉開了,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溫格老師的臉,他立刻喊了出來︰「溫格老師,你為什麼這麼做?」

溫格的表情顯得有些尷尬,他並不回答,只是把林海拖下了車。林海的雙手被反綁著,溫格將他帶上了一棟樓房。

想必這里就是溫格住的地方了,一套很寬敞的房子,裝修得也不錯,只是沒什麼家具擺設。他們把林海和瑪格麗特帶進一個小房間,到這時林海才發現房間里有一幅畫,正是自己在西洋美術館里看到的那幅贗品《瑪格麗特》。

原來他們真的把畫盜竊了出來,就藏在溫格的房子里。林海搖了搖頭說︰「溫格老師,我平時一直都很敬重你的,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時溫格終于說話了︰「因為我也是拉莫爾家族的成員。」

林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頭看了看瑪格麗特。她蜷縮在牆角,點了點頭說︰「是的,溫格是我的堂兄。」

溫格略帶遺憾地說︰「對不起,林海,我始終把你當成我最好的學生,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當初來中國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尋找林丹青的後人。是家族把我派到中國來的,我查到了林丹青曾經在這所大學當美術老師,所以我就想方設法應聘進入大學,擔任你們的法語老師。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林丹青的孫子居然會成為我的學生,我由此秘密地調查了你們家的情況。我知道你的父親是個老頑固,在他身上很難突破。」

「所以你就看中了我?」

「是的,你和你父親不一樣,我是你的法語老師,我非常了解你。你天生就多愁善感富于幻想,你喜歡法國文學,喜歡《紅與黑》,喜歡看恐怖電影,你非常容易受到我們的影響。所以,你才是我們尋找《瑪格麗特》真品的突破口。」

這時林海恍然大悟了︰「我明白了,那天你說有一張聖路易博物館珍品展的參觀券,還給我們出了一個《紅與黑》里的問題,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你知道我非常喜歡看《紅與黑》,我一定可以回答出這個問題的,所以那張參觀券是獎勵給我一個人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去西洋美術館,去受到《瑪格麗特》的影響。」

「你猜得沒錯。」溫格說話始終保持著冷靜,「你去了西洋美術館以後,是不是很快就在密室里暈倒了?」

「對,難道那也是你們的安排?」

「當然是了!」這回說話的是瑪格麗特的叔叔維克多,他揚揚得意地說,「你是否還記得,當你剛走進美術館的時候,有個人從你身邊走過撞了你一下。」

林海一下子明白了︰「那個人就是你?」

「沒錯,在我故意撞到你的時候,在你衣服領子上悄悄噴上了藥水,然後你會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我想起來了!對,我是聞到了一股氣味,我還以為那是油畫的氣味呢。這麼說我暈倒也是因為那氣味?」

維克多冷笑了起來︰「是的,那種氣味聞多了就會使人暈倒,但很快就會醒過來,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事後也很難檢查出來。」

「我明白了,你們通過種種手段,使我在第一次去過美術館之後,內心就充滿了恐懼和疑問,特別是你寫在我手心的那個‘Aidermoi’。你們斷定我還會第二次去美術館,便趁那個機會對我用了同樣的方法,使我暈倒過去。然後你把我鎖到廁所間里,就這樣讓我躲過了清場。幾個小時後藥力失效,我醒過來逃出了廁所,自然而然地來到陳列《瑪格麗特》的密室,而此時瑪格麗特已經在那里等著我了。」

「當時你也听到了腳步聲吧?那其實就是我的聲音,你把我當成諾查丹瑪斯了。」

「可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你們是怎麼闖進西洋美術館的?」

溫格突然插話了︰「讓我來說吧,其實我在法國是學計算機的,還是歐洲有名的黑客高手。那些天維克多一直守候在美術館里,在珍品展結束前一天,他終于再次等到了你。那晚他打電話告訴我,他已經把你鎖進了廁所間。于是我入侵了美術館的電腦系統,用黑客手段開啟了美術館安全門,同時關閉了錄像監視和紅外線系統,就這樣讓維克多和瑪格麗特闖入了美術館。」

「那麼還有珍品陳列室呢?它在晚上應該是全封閉的,瑪格麗特又是怎麼進去的呢?」

「珍品陳列室確實有一道堅固的安全門,而且采用了視網膜識別技術,就像指紋或聲音識別一樣,只有固定人員才可以開啟這扇門。要破解這道難關也很簡單,早在法國的時候,我們就通過巴黎一家眼科醫院,盜竊了聖路易博物館一位專家的視網膜資料。這位專家也隨同名畫來到了中國,也只有他可以獨自進入密室,所以我們就利用他的視網膜資料,輕而易舉地打開了安全門。」

「原來如此。那麼後來美術館里說油畫發生了奇異變化,《瑪格麗特》的中間出現一大塊陰影,想必是你們換上了早已準備好了的一幅畫吧,居然把這麼多專家都騙了。」林海半是佩服,半是厭惡地哼了一聲,「拉莫爾家族真是盜賊世家啊!」

維克多冷笑著說︰「謝謝你的夸獎,現在我們已經得到了《瑪格麗特》的真跡,家族兩百多年來的願望終于實現了,那個天大的秘密……」

「別說了!」溫格冷靜地打斷了維克多的話,他又回頭對林海說,「對不起,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家族數百年來的使命。這幅油畫本來就是瑪格麗特王後留給她的後代——也就是我們家族的,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完璧歸趙’。」

最後那四個字,他說的是標準的中文。

這時維克多捅了捅溫格說︰「時間不早了,你說瑪格麗特怎麼辦?」

溫格伏子拉起了瑪格麗特,柔聲說︰「瑪格麗特,我們馬上就要坐飛機回國了,你的護照和行李都在我這里,跟我們回去吧,你照樣是我的好妹妹。」

瑪格麗特的表情卻變得異樣冷漠,後背緊緊靠在牆上說︰「不,我要留下來。」

維克多大聲地問︰「你不想回家去嗎?」

「那是家嗎?你還要讓我回到家族中去嗎?不,那是囚禁了我二十年的牢籠,既然我已經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就絕不會再回去了。」

「你真是瘋了!」

維克多說著又舉起了大手,準備要給瑪格麗特一個耳光,但溫格拉住了他,淡淡地說︰「叔叔,有話好好說,請不要動手。」

瑪格麗特走到了林海身邊,抓著林海的手說︰「溫格,我已經愛上了這個中國人,讓我和他在一起吧,我不願意再回國去了。」

維克多又大聲咒罵了起來︰「真是賤貨,就和當年的瑪蒂爾德一樣!」

但溫格冷靜地思考了一下說︰「瑪格麗特,我親愛的堂妹,你真的喜歡林海嗎?」

「是的,我已經考慮清楚了,我願意和他在一起。」

「你寧願放棄家族給你的一切?」

瑪格麗特把頭昂了起來︰「我寧願放棄我自己的生命。」

听到這里,溫格終于輕嘆了口氣︰「好吧,我不能強迫你走。而且我也了解林海,他是個不錯的男孩,你可以跟著他留下來。」

維克多和他爭辯了起來︰「溫格!你怎麼可以——」

「夠了,你也要為瑪格麗特的幸福想想,既然她已經愛上了林海,那麼就算她回到了法國,也會想方設法逃出家族去的。還是讓她留下吧,我們回去的路上也可以少了一個麻煩。」

維克多想想也是,便不再堅持了。他用帆布把那幅林丹青畫的贗品《瑪格麗特》包了起來,然後說︰「我訂的是上午8點的機票,到巴黎是法國時間下午4點。」

「非常好,那我們現在就快點走吧。」

「那他們兩個人怎麼辦?」

溫格笑了笑︰「其實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現在把他們放出去的話,他們一定會去報警。所以,我們必須讓他們在這里待上二十四小時,這樣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們早已經回到了法國,並且從戴高樂機場出來,那時就誰都找不到我們了。」

林海搖搖頭說︰「你想把我們關二十四小時,可你們又回法國去了,你們怎麼做得到呢?」

「我說過我早已經準備好了。」這時維克多已經把兩幅畫都拿出了房間,溫格走到房門口說,「這是一扇自動防盜門,我特意把它給反裝了,我可以設定關閉的時間,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無法從內部開啟,但一到二十四小時就自動打開了,除非——你知道密碼。」

沒等林海反應過來,他已經走出房間,把自動防盜門鎖了起來,然後就听到外面按了幾下鈕,想必溫格已經設定了二十四小時的期限。

然後溫格又隔著門大聲地說︰「房間里有小冰箱,還有小衛生間,你們餓了可以自己吃,不必擔心。」

這時瑪格麗特沖到了門後,用力地敲著門說︰「放我們出去!」

溫格在門外冷冷地說︰「瑪格麗特,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祝你永遠幸福,再見。」

接著只听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就什麼都听不到了。瑪格麗特用力敲著門,大聲喊叫著「Aidermoi」,可外面毫無動靜。

但瑪格麗特還沒有絕望,她趕快跑回到林海身邊,幫他解開了身上的尼龍繩。林海這才舒展著筋骨爬起來,捏著手腕上的勒痕,又看了看窗戶外邊,外面裝著厚厚的鐵柵欄,絕對不可能從窗戶逃出去。

這時已經凌晨4點了,林海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手機,他趕緊模了模自己的衣服,但手機早已經被溫格拿走了,他沒有辦法與外界聯系。

他搖搖頭又坐在了地上,看來只有等二十四小時才能出去了。瑪格麗特也坐在了他身邊,他們彼此依偎在一起,就像兩只受傷的動物。

林海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只感到自己又冷又累,他忽然看到牆角有一條毯子,便把毯子蓋在了瑪格麗特身上。

他們都已經困極了,索性就听天由命吧,閉上眼楮很快就睡著了……

沒過幾個小時,當清晨的光線照射在他們身上,林海驚恐地醒了過來,瑪格麗特也睜開了眼楮,茫然地注視著這個房間。

確切地說,這是一間囚室,一座墳墓。

林海感到有些餓了,他掙扎著爬起來,打開了那個不起眼的小冰箱,里面果然有許多面包和礦泉水,這是溫格留給他們的「獄中早餐」。

吃過這頓特殊的早餐之後,林海終于說話了︰「瑪格麗特,你不和你的家人們回法國,而是陪我留在這里,你不後悔嗎?」

「不,我永遠不後悔。」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被改變的嗎?那天晚上,我們在父親的房子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瑪格麗特苦笑了一下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晚你在椅子上睡著以後,我害怕你著涼,就把你拖到床上去了,是我在椅子上過了一夜。」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但也有些失望地說︰「我猜這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吧?」

「對,讓你誤以為發生了那件事,以便我更好地控制你。」

林海站起來看著窗外的鐵柵欄說︰「我還有一個問題,我在那張《瑪戈王後》的DVD後面看到了你對我說話,那也是你們事先安排的,是嗎?」

「是的,是我們事先拍好刻到那張DVD里去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產生恐慌心理,進而相信我們編造的那些荒誕不經的謊言。」

「可為什麼後來我看那張片子,後面那段話又沒有了呢?」

瑪格麗特微微一笑︰「原因很簡單,那張碟片被我調包了。你第二次看到的《瑪戈王後》,其實是另一張DVD。」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林海盯著窗外的天空說︰「溫格和維克多已經坐上飛機了吧?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得到那幅畫呢?難道僅僅因為是祖先留給他們的?」

「因為畫里隱藏著某個天大的秘密,據說得到那個秘密就能夠擁有無限的權勢,甚至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

林海倒吸了一口氣涼氣︰「也就是說,如果這個秘密落到了惡人手中,那世界豈不是很危險了?」

「也許是的吧。」

「那麼你們家旅算不算……」

本來他要說「惡人」兩字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要說什麼?盜賊世家?生活在陰暗森林里的幽靈家族?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或者世界本來就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

「不——不能讓他們這麼輕易得手,如果這個秘密落到他們手里,恐怕會造成非常危險的後果吧?」

「那你想怎麼辦?我們現在又出不去,等到我們出去的時候,他們早就已經回到法國,藏到某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林海在房間里踱著步說︰「我們可以想辦法逃出去的。」

「我們又沒長翅膀,怎麼逃?」

「溫格臨走的時候不是說過嗎,除非有密碼才可以開啟這扇門。」

瑪格麗特走到自動防盜門後面,看著門上的密碼按鍵說︰「可你知道密碼嗎?」

「我們可以試一試。爺爺留下的銀行保險箱,我們不是也不知道密碼嗎?」

「還是那個《紅與黑》里的日期嗎?」

「1574年4月30日——瑪格麗特抱著拉莫爾的頭顱下葬的日子。」林海閉上眼楮想了想說,「但願溫格設置的是這個密碼。」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在密碼器上按下了「15740430」。

但密碼顯示卻是錯誤,根本不是這個數字。

林海的心立刻涼了半截,他回頭看看瑪格麗特,兩人的表情又都恢復了絕望。

他低下頭想了片刻,溫格到底會設定怎樣的密碼呢?像溫格這樣精通歷史與文學的人,一定會設置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數字,既然不是那個日期,又會是什麼呢?難道是人的名字?

Margueritte?

瞬間,林海想到了瑪格麗特的名字,可密碼器上沒有英文字母,必須要用阿拉伯數字按鍵啊。

這時他又想到了在《地獄的第19層》故事里看到的情節一一用阿拉伯數字代替英文字母設定密碼。

對,如果把二十六個字母按順序排列,A=1,B=2,C=3……依此類推,直到z=26。

那麼Margueritte這十一個字母,按照數字的排序,即︰M=13,A=1,R=18,G=7,U=21,E=5,I=9,T=20。

把Margueritte連在一起就是13118721518920205。

這是一個長達十七位的數字,完全符合密碼沒定的原則。

林海深呼吸了一口,在密碼器上緩緩按下了這十七位數字。

PASS!

謝天謝地,溫格設定的就是這個密碼,自動防盜門終于打開了。

林海拉著瑪格麗特沖出了房間,幾乎興奮地叫起來,感覺就像逃出牢籠的鄧蒂斯浮出海面,即將成為基督山伯爵。

這時已是上午10點鐘了,他們跑出了這套房子,林海大口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拉著瑪格麗特的手說︰「現在必須要給巴黎打電話,讓他們攔住溫格和維克多。」

好不容易才找到打國際長途的地方,林海立刻撥通了身在巴黎的我的號碼。

此時此刻,溫格和維克多正坐在飛機上跨越歐亞大陸。

但電波卻在瞬間抵達了巴黎……

2005年4月17日

巴黎

巴黎伏爾泰大學的凌晨,歷史系大樓的屋頂上,幽靈們正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就在頂樓的天花板底下,來自萬里之外的電磁波,飛進了我的手機里,將我從睡夢中驚醒了。

我驚慌失措地跳了起來,看到手機上顯示的是個陌生的國內號碼,究竟是誰半夜里給我打電話不過按照時差算起來,現在的中國應該是上午吧。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接起了這個電話,卻听到了林海的聲音︰「你還好嗎?」

「還好,剛才有幾個幽靈被你嚇跑了。」

「我已經找到真正的《瑪格麗特》油畫了,但真畫又被拉莫爾家的人搶走了。」

前一句話立刻讓我興奮了起來,但後一句話卻讓我模不著頭腦︰「等一等,我听不懂你說的意思。」

電話那頭的林海非常著急,他只能大致地把情況說了說,他告訴我拉莫爾家兩個男人的名字︰溫格和維克多,他們帶著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以及贗品《瑪格麗特》上了飛機,今天下午就要回到巴黎了。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林海,你放心吧,我們還有時間,我會想方設法在機場攔截住他們的。」

掛了電話以後,我已經睡意全消了,走到窗前看著巴黎的夜色,想象那架載著《瑪格麗特》的大型客機,正在遙遠的雲層上穿行。

現在是巴黎時間凌晨3點30分,我緊張地等到了拂曉時分,才給于力打了電話。

于力顯然也還在睡夢中,他被我的電話嚇了一跳,答應很快就趕過來。

我們約在學校的餐廳踫頭,見面後于力反復詢問我消息是否確切,其實我心里也沒有底,但到這時候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于力立刻找到奧爾良教授商量了一下,教授也非常吃驚,他立刻就向法國警方報案了,舉報有人可能走私文物入境,希望警方在戴高樂機場攔截溫格和維克多。

原本警方並不太相信這種事,但因為是伏爾泰大學的教授報案,所以立刻安排了警力,把我們幾個人送到了機場。

到達機場已經是中午了,我們查看了一下航班信息.果然有一班自上海起飛的班機,要在下午4點降落巴黎。

警方又核對了航空公司提供的乘客名單,發現了溫格和維克多的名字,他們的姓氏都是拉莫爾,而且他們確實隨機托運了兩件大行李。于是,警方通知了入境檢驗部門,一遇到溫格和維克多兩人就立即扣留。

我們就等候在機場入境處,于力和奧爾良教授都顯得忐忑不安。直到下午4點,機場預告來自上海的航班已經降落。過了大約幾十分鐘,我看到一大群人走了出來,其中有兩個男人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們其中一人三十多歲,長得斯斯文文風度翩翩。另一人將近五十歲,臉上瓖嵌著一副鷹鉤鼻子,一臉凶相。他們在入境處等候了許久,似乎一直都在接受盤問,而年輕的那個始終面帶微笑解答著,直到他們都被警察帶走。

這時一名警官過來告訴我們,溫格和維克多都已經被拘留了,警方檢查了他們隨機托運的行李,果然發現了兩幅油畫。

奧爾良教授立刻打起了精神,由警官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那兩幅油畫都放在牆邊,已經被拆下了包裝。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這就是林海所見到的《瑪格麗特》——油畫里四百年前的法國公主正襟危坐,以憂傷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楮,果然具有震撼人心的美。

在機場這間小小的房間里,我和于力還有奧爾良教授都屏息靜氣,呆呆地看著這兩幅一模一樣的畫。雖然其中有一幅是贗品,但在我眼里都是無與倫比的杰作。

于力的嘴唇嚅動著說︰「秘密就在眼前了。」

然後教授向警方提出︰要把這兩幅畫帶回伏爾泰大學去做鑒定,以確定是否是法定的文物,這樣也可以給溫格和維克多定罪。

警官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同意了奧爾良教授的請求,但必須要學校出具證明擔保。教授馬上和學校聯系,用最快的速度辦理了擔保手續,便從警方手里帶走了這兩幅畫。

警車呼嘯著護送我們回到了大學,在幾名警察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把畫搬進了歷史系研究室。

等警察們離開以後,于力緊閉起研究室大門,甚至把窗簾都拉了下來,在特殊的燈光下,只有我們三人面對著兩幅油畫里的瑪格麗特。

這兩幅畫簡直太像了,誰都無法分辨,究竟哪一幅是真畫,哪一幅是贗品呢?

奧爾良教授拿了放大鏡,對著油畫的細微部分仔細地看了看,但絲毫看不出端倪來。

忽然,我想起了林海在電話里說過的話,在林丹青畫的那幅贗品下面,曾經有過他的一個簽名,但後來被拉莫爾家族的人涂掉了。這是贗品唯一的漏洞。

我立刻把身體伏下來,仔細地看著兩幅油畫的下端,還是沒有什麼差別,只有右面那幅油畫的左下角,似乎有塊小小的陰影。我把教授叫了過來,在于力的幫助下,他仔細地檢查了片刻,認為這塊陰影確實是後來加上去的,並不是畫家在作畫時留下的。

這幅畫一定是林丹青在1936年畫的贗品,那處陰影底下也肯定是林丹青本人的簽名,後來被拉莫爾家人涂抹掉了。

那麼另一幅畫就是真正的《瑪格麗特》了!

我們又趴到了另一幅畫底下,還是于力眼楮尖,他立刻發現在畫的左下端,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有一行細微的文字。

教授用高倍放大鏡照了照,緩緩念出了那行字母一一A?Archabault。

這是什麼意思?于力點了點頭說︰「在這個位置上,通常是畫家的簽名。」

對,就和贗品上林丹青的簽名一樣。

那「A.Archabault」就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了,這個人又是誰呢?

但于力搖了搖頭說︰「真是一個怪異的姓名,法國人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姓氏。」

「如果真是畫家的話,那我們只要查一查l6世紀的法國宮廷畫家就可以了嘛。」

「好主意。」

于力立刻打開了研究室的電腦,原來這些天他早已經準備了許多資料,其中就有《瑪格麗特》可能的作者。

他很快就查到了16世紀末,法國所有的宮廷畫家的資料,在眾多默默無聞的畫家里,果然查到了一個叫「AlainArchabault」的人。

這個名字如果讓我音譯成中文,就是「阿蘭-阿查巴爾特」。

原來阿查巴爾特是瓦拉幾亞人,也就是今天的羅馬尼亞,年輕時來到法國定居,後來晉升為宮廷畫家,所以他的姓氏在法國人看來極為怪異。

Archabault?

奧爾良教授輕聲念了一遍,又滿臉疑惑地搖搖頭,似乎還沒有搞明白。

然而,于力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看了看表說︰「都已經晚上7點了,我們先下去吃晚飯吧。」

于是我們走出了研究室,臨行前奧爾良教授還特地檢查了門窗,把大門仔細地鎖了起來。

實在沒有心情到外面去吃,三個人便在餐廳里吃了頓簡單的晚飯,席間教授一直沉默不語,似乎始終都在思考最後那個問題。于力說關于阿蘭?阿查巴爾特的資料非常少,除了他是瓦拉幾亞人以外,幾乎沒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沒有什麼作品流傳于世,似乎把這個人作為突破口的意義不大。

但是,既然這幅油畫是瑪格麗特留給她的孩子的,那麼畫里就一定隱藏著某種秘密,而這種秘密必然是贗品里所沒有的,而真畫與假畫唯一的區別就是這處簽名,我覺得關鍵還是在阿查巴爾特這個人身上。

教授沒吃多少晚飯,就提前回了研究室,于力說他今晚要研究個通宵了。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于力說警方還要他去警局一次,因為他們要對溫格和維克多提起指控,所以需要有證人去做筆錄。

在于力趕去警局後,我獨自一人回到歷史系頂樓的房間里。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只感到心髒跳得厲害,這讓我又緊張地坐了起來,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難道還會發生什麼事?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于力打來的電話︰「我正在警局里,剛才我接到奧爾良教授打給我的電話,讓我通知你到研究室去一次,他有些東兩要給你看.」

放下電話我立刻跑下了樓梯,只見研究室的大門虛掩著,有一道幽暗的光線從門縫里透出來。

我輕輕地推開了房門,見到牆上依然掛著那兩幅畫,而奧爾良教授正靜靜地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研究室里有一股淡淡的氣味,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使我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我悄無聲息地走到教授身邊,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但教授並沒有回答我。

我轉到教授的正面,只見他雙目緊閉著,表情相當安詳,他怎麼睡著了?我忍不住輕輕拍了拍他,但他依然沒有反應。

奇怪的是教授手里還抓著一粒小紐扣,我才發現他胸口有團紅色的污跡。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模,發現那竟然是血!

奧爾良教授已經死了,他坐在這張椅子上被人捅死了。

這時研究室的大門緩緩開了,大樓的女管理員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她的眼楮立刻瞪大了,嘴巴里發出可怕的尖叫聲。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已經沾滿了奧爾良教授胸口的血跡。

毫無疑問,女管理員已經把我當做殺人凶手了!

瞬間,腦子里掠過許多驚險電影里才有的鏡頭,沒想到我居然成為了這些電影的男主角。

也許是出于下意識,我立刻向研究室門外沖去,一把推開了女管理員,慌不擇路地跑下了樓梯。

身後繼續傳來女管理員的尖叫聲,我只感到腦中一片空白,狂奔著跑出了歷史系大樓。

黑夜的校園里沒有人看到我,我就像一陣風似的穿過小徑,渾身顫抖著跑出了伏爾泰大學的後門。

雖然已經跑出了大學,但我還是覺得不安全,因為這里看起來比較偏僻,我一個中國人更容易引起注意。于是我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市中心

我用力地搖下車窗,在巴黎的夜風中大口喘著氣,耳邊似乎還響著女管理員的尖叫。天哪,奧爾良教授居然死了,他究竟是被誰殺死的呢?誰又會來殺他呢?難道是他無法解決難題而自殺了?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對我說過的話,許多研究「路易九世之謎」的學者,都在關鍵時刻神秘死亡,難道奧爾良教授也難逃這一規律?

我又把自己的手攤了開來,那可怕的血跡依然沾在我的手心里,而這一幕居然讓女管理員看到了,人證物證俱在,這回我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了,如果留下來實在是百口莫辯。可是,我逃出去又有什麼用呢?女管理員知道我是誰,警方很快就會通緝我的,我在法國人生地不熟的,更重要的是有語言障礙,要抓住我實在太容易了,到時候我就再也說不清楚了,他們會說既然你沒有殺人,那為什麼要潛逃呢?

想到這里我感到一陣絕望,就像心口被壓了一塊大石頭,根本沒有心情再看外面迷人的巴黎夜色。我悄悄地拿出餐巾紙,擦干淨了手心里的血跡,可仍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原本來巴黎是為了素不相識的林海,為了破解神秘羊皮書的秘密,順便也想賺個免費歐洲游的便宜,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有今晚。說不定到了明天早上,大小媒體都會報道這件事,那我就用不著出版社幫我炒作,而真正成為「新聞人物」了。

唉,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出租車停在了塞納河邊,下車後我躲進了夜游巴黎的人群中。世界經典推理小說告訴我,要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就是樹林,總之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現在恐怕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立刻給于力打了電話,他已經在警局听說了奧爾良教授被殺的事,他說現在我已經成為了通緝犯,警方正在巴黎各地全力搜捕我。

我在電話里大聲地說︰「于力,你是了解我的,我怎麼可能會殺人呢?我是無辜的。」

「我也相信你,但警方不相信。我看你還是快點回來自首吧,我會請律師幫你的。」

「好吧,我會考慮的。」

我顫抖著終止了通話,現在我已經無路可走了,回頭看看塞納河邊的游客們,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對著我,似乎隨時都會有人把我抓起來。

心跳越來越快了,我渾身打著冷戰,就算再有勇氣也不敢暴露在燈光下。我低著頭走下了河岸,沿著河堤走到了塞納河邊的一座橋下。

沒想到橋洞下還蜷縮著好幾個流浪漢,難道我也落到了這個下場?

正在我失魂落魄之時,忽然旁邊伸出一只手,緊緊地拉住了我的褲腳管。

我嚇得幾乎大叫起來,卻見到一個人影從黑暗里站了起來,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英語說︰「I’mJack,yourfriend.」

原來是雅克啊,嚇了我一跳。世界真是太小,這已經是我在巴黎第四次遇到他了。

雅克用蹩腳的英語問我去哪里,我卻實在回答不上來,想說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但又不敢說出口。

但雅克卻「熱情」地把我給拉走了,他用英語說到他家里去坐坐吧,我真還不知道流浪漢能有什麼「家」,不過我現在也實在走投無路,先到他那里去避避風頭也好。

于是,雅克帶著我跨過了塞納河,向巴黎西北方向走去,穿過燈紅酒綠的巴黎街頭,一路上有不少乞丐與他打招呼。我心里一陣發慌,原來跟著他更引人注目了,我只能把頭低下來,不讓人家看清我的長相。

流浪漢都是競走的高手,雅克競一口氣走了半個多鐘頭,我的腿都快走斷了。眼看漸漸離開了市中心,周圍的燈光也暗淡了許多,該不是把我領到黑社會去吧。

四周越來越偏僻,直到雅克在一道圍牆邊停了下來,牆角裂開一個大洞,正好可以鑽進去,他便拉著我鑽進了圍牆。

牆里居然是一片開闊地,四周種著一些大樹,一些奇怪的石碑在黑暗中矗立著,涼風吹過讓我不寒而栗。我顫抖著問這是什麼地方啊?雅克的回答非常干脆︰「Cemetery。」

雖然我的英文水平一塌糊涂,但這個詞倒還是听過的,它的意思是——墓地。

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在這月黑風高之夜,雅克競把我領到了墓地之中,他究竟想要干什麼?

正當我嚇得要逃跑時,雅克卻說這里就是他的家,難道他是從墳墓里爬出的吸血鬼不成?

雅克又解釋說公墓管理員和他很熟,晚上讓他睡在管理處的空房間里,至少要比在塞納河的橋洞下過夜好多了。

他的回答讓我將信將疑,再看看周圍一座座孤墳,心想今晚真是倒霉到家了!

雅克帶著我穿過墓園,來到一排兩層樓的房子前,敲了敲一扇窗戶,里面還有個值夜班的管理員。隨即他把門給打開了,讓雅克隨便住在哪間空屋子里。在亮著電燈的值班室里,我忽然看到了公墓的名字——Archabault公墓。

這奇怪的名字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球,我像傻了似的凝視著這行字母,總覺得在哪里見到過。

對了,在《瑪格麗特》真畫的下端,不是有一個畫家的簽名嗎,那個簽名是「A.Archabault」,而「Archabanlt」正是畫家的姓氏。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那行字母,確實一個都不差。也就是說這個公墓的名字,和16世紀宮廷畫家的姓氏相同。

雖然說人名與地名相同,在歐美國家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但在法國人里,「Archabault」是個極其怪異的姓氏,實際上這是個外來的姓氏,法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姓。之所以會出現公墓與畫家同名的現象,恐怕只有用巧合來解釋了。

在這子夜時分的墓園里,仿佛有什麼東西掠過了我的腦子,讓我一下子開竅了—是的,我突然想起了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在這篇著名的小說里,作者寫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一個為德國服務的中國人,他想要把重要的情報傳遞給德同,但又實在沒有傳遞的途徑,他就在最後關頭殺死了一個叫艾伯特的人,因為他要德國攻擊的目標,就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媒體報道了這樁毫無動機的殺人案,德國人解讀出了這條重要的情報,因為報紙登出了艾伯特這個名字。

那麼「Archabault」是否也是同樣的道理呢?這個極其怪異的姓氏,正好與這座墓地的名字相同,不正是某種重要的暗示嗎?

我想我已經猜到了1574年瑪格麗特的心思,她要在自己的肖像畫里傳達某種重要的信息,但又害怕被王太後發現,只能采用某種特殊的手段。所以,她請了一位姓名怪異的宮廷畫家來畫,當時所有的畫家都會在作品上簽名,只要這位叫Archabault的畫家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就等于在畫布上留下了永恆的密碼——

因為「Archabault」就是埋藏秘密的地點!

到這里我一切都想通了,正因為「Archabault」公墓埋藏著秘密,所以瑪格麗特請了一位姓Archabault的畫家來為她畫肖像,油畫上的簽名才是真正的信息!

這真是絕妙的密碼啊,也只有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才能設置和破解,不是我在自夸哦。

拉莫爾家族用了四百多年的時間,始終都沒有參透這個秘密,如今竟然被我發現了。我仰天長嘆,看來雅克真是我的福星了,我要是沒有來到這座公墓,沒有看到「Archabault」這個名字,就算苦思冥想一百年都未必想得通啊。

也許最大的秘密就在我們腳下了,我趕緊回到現實中來,拉著雅克去問公墓的管理員。因為我們的英語水平都慘不忍睹,所以費盡了各種表達方式,終于大致問清楚了公墓的情況——原來,這座公墓早先是修道院,始建于公元1505年,當初的名字就叫Archabault修道院,16世紀末曾為法國王室所有。但在法國大革命時代,修道院被戰火毀滅,從而變成了一片公墓。既然修道院都已經變成了公墓,那麼時過境遷秘密還會在嗎?我低下頭想了片刻,感到希望並沒有完全斷絕,因為在《瑪格麗特》油畫的真品里,「A?Archabault」的簽名是在最下端,幾乎被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否可以理解為修道院的地下呢?

我問雅克是否看過那些墓碑,他說這里幾乎每一個死人他都認識。我又問他有沒有16世紀的墓碑,他說在墓地的最里端看到過。

雅克已經在這公墓里生活好幾年了,輕車熟路地帶著我穿過恐怖的墓地,來到了那塊古老的墓碑前。

他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手電簡,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A.Tluabahcra,1525-1572。

「Tluabahcra?」

這個姓氏更為奇特,根本就不可能讀通,我又仔仔細細地念了一遍字母,才發現「Tluabahcra」不就是「ArchabauIt」倒過來寫嗎?

這個墓一定不簡單!

這時雅克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前幾年政府清理過墓地,發現這個墓里競沒有棺材,在墓的後面還有一個大洞。

說著他把我拉到了墓後,果然手電光束下出現了洞口,人完全可以跳下去的。

但要我跳到墳墓里是絕對不敢的,可雅克卻率先跳了下去,他說下面很好玩,讓我下來也看看。

我只能硬著頭皮鑽進了洞里,發現底下是個很大的墓室,卻沒有任何棺材的跡象,就連尸骨的痕跡也沒有。

在墓室底下還有一塊石板,雅克好奇地用手電照了照,發現旁邊還有縫隙,是可以搬開來的。于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用力,居然把這塊大石板給搬開來了。

石板底下立刻沖出一股奇異的氣味,嗆得我們鼻涕眼淚直流,恐怕那是四百年前的味道吧。

當電光再度照亮下面時,我這才看到了一個石頭盒子,更確切地說是個石匣。

石匣的重量很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出來,打開重重的盒蓋——一

我看到了一卷書。

在手電光線的照射下,我顫抖著捧出了那卷書,紙質和今天的書完全不同,和羊皮書也不一樣,我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它的質地。

總而言之,這本書一定非常古老了,我根本就不敢打開來看,我害怕一翻開就會變成灰了。

突然,我听到墓室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一道燈光從頭頂的洞口射了進來。雅克立刻警覺地叫了起來,但一個黑影已經跳下了墓室。

難道是這座墳墓里的死人外出游蕩回來了?我是否該對它說︰「對不起,我們不該打擾你的家。」

然而,當一道電光射到我的臉上時,我卻听到了一句熟悉的中國話︰「怎麼是你?!」

竟然是于力的聲音,我趕緊走上去兩步,果然看到了于力的臉。他和我的表情一樣驚訝,根本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里相遇,像這樣在墳墓里重逢的情節實在太離奇了。

雅克看著我們好像是認識的,也就不再緊張了。我搖著頭問︰「于力,你怎麼也來了?」

「我想我發現了《瑪格麗特》油畫里的秘密。」

原來于力也發現了油畫簽名的問題,他認為「A.Archabault」的簽名很可能是一種暗示,他半夜里跑到圖書館里去查「Archabault」的地名資料,果然發現在16世紀末,巴黎西北有一個叫「Archabault」的修道院,當時由王室管理,法國大革命後改成了公墓。

于是,他又連夜開車趕到了這里,跑到公墓里尋找可疑的墓碑,直到發現了這座16世紀末的墳墓。

我也驚訝地搖了搖頭,還以為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參透了呢,原來于力比我還要厲害啊。接著我又急著向于力解釋,奧爾良教授並不是我殺的,我進入研究室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死在了椅子上。

于力似乎並沒有著急,他點點頭說︰「我怎麼會懷疑你呢?等明天早上我會陪你去和警方說清楚的。現在先看看你發現的東西吧。」

我把那本奇書交給了于力,他用手電筒照了照說︰「天哪,這不是古埃及的紙草文書嗎?」

「什麼?古埃及的文書?」

「對,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種圖書,也稱紙莎草紙書卷,產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古埃及,人們用尼羅河邊一種類似于蘆葦的莎草科植物為材料,取其睫髓切成薄片,壓在一起就制成了紙莎草紙。古埃及人用蘆葦睫為筆在紙上書寫象形文字,就是你眼前的這種書卷。」

這時想到自己還在墳墓里,我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便爬到洞口外邊去了,于力和雅克也一起爬了出來。

我們在墓碑邊上支起了手電筒,小心翼翼地翻開了古老的紙草文書。

沒想到一開頭居然是古希臘文,凡是學習西方歷史的人,大多能讀懂古希臘文,于力立刻用漢語翻譯出了第一行文字——

「你們現在看到的這本書,乃是古埃及亡靈書,這里記載了未來世界,以及足以毀滅世界和人類的最高深的魔法。」

我顫抖著問了一聲︰「古埃及亡靈書?」

「是的,這本書的內容是在古埃及時代完成的,但開頭這些古希臘文字是後來寫上去的,應該是在公元前4世紀左右。我看開頭這段類似于序言。」

「序言寫了些什麼?」

于力大致地看了看開頭這段,突然無比訝異地說道︰「序言是一位古希臘學者寫的,他說發現這本古埃及亡靈書的人,是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

「亞歷山大大帝?那可是世界古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對,根據這段古希臘文的序言記載,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在尼羅河畔的一座古代神廟中,發現了這本古埃及亡靈書。亞歷山大對這本書極感興趣,因為他看不懂書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便命人將其全文翻譯成古希臘文。但書中有一段內容卻引起了亞歷山大的不快——書中寫到在愛琴海以北,黑海以西必將產生一位年輕的君王,這位君王具有非凡的軍事天賦、他以劍斬斷繩結、夢想征服世界,但他僅僅做到了一半,就在巴比倫因癲癇而死。」

「愛琴海以北,黑海以西不就是馬其頓王國嗎?具有非凡的軍事天賦、以劍斬斷繩結、夢想征服世界的人不就是亞歷山大本人嗎?」

于力點了點頭說︰「沒錯,亞歷山大並沒有完成自己的夢想,年僅三十三歲就因癲癇死于巴比倫。」

「也就是說書里的這段內容,準確地預言了亞歷山大的一生。」

「嗯,當時的亞歷山大正如日中天,他怎麼會相信自己將因癲癇而死呢?于是他下令將這本古埃及亡靈書,永遠地封存在金字塔里。」

「但沒想到預言竟然應驗了!他後來真的因癲癇而死。」

于力又翻了翻後面的紙草書說︰「序言到這里結束了,後面全是正文,既有古埃及象形文字,也有古希臘文字,是兩種文字相對照的。」

「兩干多年前,亞歷山大大帝下令將這本書永遠封存在金字塔里。而路易九世在羊皮書卷上說,他是在埃及的金字塔里發現那個重大秘密的。依此推論,路易九世所說的那個重大秘密,其實就是這本古埃及亡靈書了,對不對?」

「你說得很對,我想這是唯一的可能了,否則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為何要處心積慮地設置密碼,最終把我們引到這個墓室里來呢?」

雅克一直看著我們兩個中國人說話,不耐煩地伸了伸舌頭。

于力把亡靈書包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塞到自己的包里說︰「我必須趕回大學,對這本紙草書繼續研究。」

「那我怎麼辦?警方還在通緝我,但教授不是我殺的。」

于力拍拍我的肩膀說︰「還是先自首吧,我會為你想辦法的。」

說完于力竟然丟下了我,徑直向墓地外邊走去,這時我渾身都抖了起來,便大叫一聲︰「等一等,于力!我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教授?」

于力停頓了幾秒鐘,但他並沒有回答,繼續向外面快步走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飛快地向于力奔去,同時喊了起來︰「是你殺了教授吧?!」

于力像是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馬上回過頭來,雅克的手電筒照在他臉上,競與這墓地里的死尸一樣蒼白。

他露出一副極其怪異的表情︰「你說什麼?我殺了教授?」

「對,如果不是你給我打電話,讓我到教授那里去一次,我怎麼會出現在凶殺現場呢?這些都是你的安排,先讓我進入凶殺現場,在計算好時間之後,再給女管理員打電話,讓她在第一時間發現我,這樣我就成了最大的殺人嫌疑犯了。」

「可是作案時間呢?我不是晚飯後就去警局了嗎?直到警方接到報案,我一直都留在警局里。」

「是的,你可以在警局找出足夠的證人,來證明你沒有作案時間。但我記得奧爾良教授是最先吃完飯走的,然後你才說你要去警局——在這段時間里,你完全可以先去研究室,在那里殺死奧爾良教授,然後又從從容容地趕到警局。你完全計算好了我的作息時間,你在警局等到那個最保險的時刻,再給我打電話把我騙到研究室,接下來你只要再給女管理員打個電話,一切的罪名就全都推到我的頭上來了。」

于力沉默了片刻,眼神里散發著一股惡意,他忽然拍了拍手說︰「很好,果然是塊小說家的料,你的推理非常精彩,但唯獨缺少一樣——證據。」

「是的,本來我是沒有證據,但現在我已經發現了,這個證據就在你的身上。」

于力緊張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什麼證據?」

我冷笑了一聲︰「看來你已經承認了。」

「混賬!」

「自從伏爾泰大學里逃出來,我已經忍耐了幾個小時了,雖然一開始就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但始終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畢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情?但幾個小時來我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出除了你以外,還會有誰要殺死奧爾良教授。剛才在墓地里看到你的眼楮,目光里所流露出的一股殺意,讓我不寒而栗。是的,這是殺人之後才有的眼神,標準的目露凶光。你已經喪失了理智,也許還會殺更多的人。」

「閉嘴吧!」

于力突然從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槍,黑色的槍口直對著我的胸口。

我還沒反應過來,雅克已經怪叫了一聲,但于力轉過槍口又對準了雅克,他用法語和漢語各說一遍︰「你們都不準動,誰動就打死誰!」

在這陰冷的墓地里,我們三個人就這麼對峙著,凌晨正是幽靈們回家的時候,四周刮起一股股愁雲慘風,讓人聯想到許多部經典的恐怖片。

我大著膽子向前走了一步︰「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于力忽然苦笑了一聲︰「你永遠都不會理解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父親,他為研究‘路易幾世之謎’付出了太大的代價,我必須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所以才跑到法國來讀研究生。」

「我知道你和奧爾良教授都很渴望發現那個秘密,但為什麼要殺人呢?」

「原本我從來沒想到過要殺人,但自從我投入了奧爾良教授的門下,就發現了許多不對勁的地方,我發現教授的許多重要論文,都與我父親寫過的手稿相同,甚至他們的研究成果也都非常相似。」

這個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你懷疑奧爾良教授剽竊了你父親的研究成果?」

「不是懷疑,我已經秘密地證實了,這件事千真萬確。我父親在伏爾泰大學做訪問學者期間,與奧爾良教授共同研究‘路易九世之謎’,卑鄙的教授不但竊取了我父親的成果,而且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還對我父親實施了恐嚇與催眠,致使我父親精神失常胡言亂語,被迫提前回國,不久就困意外車禍而去世了。」

「所以你非常恨奧爾良教授?」

「是的,這一切都是我來法國以後才發現的。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教授始終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而我也始終把仇恨埋在心底,我發誓一定要為父親復仇。但奧爾良教授是研究路易九世之謎的專家,我必須依靠他才能發現那個秘密,所以我必須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

我想我已經明白了︰「當我們得到那幅真正的《瑪格麗特》油畫,你認為可以不需要奧爾良教授,而獨自解開那個謎底了,這就是你殺人的時機。」

「對,我已經悄悄悟出了油畫簽名的暗示,我想我可以發現那個秘密了,而你的存在正好是替罪羊。」

「所以你殺死了奧爾良教授,又設計陷害了我。」但我還是搖了搖頭,「如果說奧爾良教授死有余辜,那麼我又何罪之有?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于力搖了搖頭說︰「對不起,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朋友。我早就看穿這個世界了,只研究學術是無用的,只有利用知識為自己創造財富才是可行之道。知識是最重要的權利,既然擁有超過常人的知識,就必須用來為自己服務。」

「我懂了,在得到《瑪格麗特》真畫之後,世界上有機會解開秘密的只有三個人,那就是我和你,還有奧爾良教授。你殺死了教授,又陷害了我,那麼只剩下你一個人,就可以獨自佔有這個秘密了。」

「說得沒錯,這個秘密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要費盡心機把它留給自己的孩子,以便她和拉莫爾的私生子能成為歐洲的主宰。拉莫爾家族用了四百年的光陰來破解秘密,這中間不知道死過多少人,又不知道發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是的,我確信這個秘密將給我帶來財富、名譽和地位,甚至無邊無際的權力,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在墓地清冷的月光之下,于力的表情變得異常猙獰,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我,不停地搖晃著。

他要開槍嗎?

我的心髒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砰!

瞬間我閉上了眼楮,但除了心里一顫以外,身上並沒有什麼感覺。于是我驚恐萬分地睜開眼楮,只見于力已經倒在了地上,他的額頭流了一些血,旁邊有只金屬外殼的打火機。

原來是雅克救了我,他手里始終攥著一只打火機,就在于力即將要向我開槍時,雅克把打火機砸了出去,正好擊中了于力的額頭。

任何人的額頭被這種金屬打火機砸中,至少都要搞個腦震蕩,我趕緊低下頭瞧了瞧于力,看來他確實已被砸昏了過去。

死里逃生,真是老天有眼啊!

這時我幾乎渾身癱軟了下來,來不及和雅克擁抱,便掏出手機打了報警電話。

幾分鐘後,警車呼嘯著打破了幽靈們的安睡,警察闖進墓地帶走了我們三個人。

再見,Archabault公墓。

2005年4月18日

巴黎

我獲得了自由。

凌晨時分,剛剛踏進警局的時候,發現牆上已經貼滿了我的照片,我果真成為了全法國通緝的殺人嫌疑犯。幸好警局里有中文翻譯,我原原本本地向警方敘述了情況,雅克也願意為我作證。

但最重要的是我掌握了于力殺人的證據——

當我在發現奧爾良教授尸體時,曾發現他手里攥著一枚紐扣,當時我並沒有在意這一點。後來在公墓看到于力,我發現他的上衣口袋上缺了一枚紐扣,而他另一邊口袋上的紐扣正好與教授手里的一樣。本來我對于力還只是懷疑,但發現這個以後就確定是他干的了,所以我說證據就在他身上。至于為什麼沒有立即告訴于力,因為我怕于力知道後會扔掉衣服,這樣就無法證明教授手里的紐扣是他的了。當于力穿著缺少一粒紐扣的衣服被拘捕時,他自己對這一點還渾然不知呢。

經過法醫的鑒定,在于力的衣服上,發現了少量的教授的血跡,他也確實有作案的時間。

一切就這樣真相大白了,于力將以謀殺罪被起訴,而我重新獲得了自由。

至于那本從墓地里發現的古埃及亡靈書,被法國政府轉交給了盧浮宮博物館研究。

我作為這本亡靈書的發現者,當然有知道書里內容的權利,盧浮宮的專家很有禮貌地接待了我,他們已經解讀出了亡靈書的部分內容。

其中一位專家曾經研究過漢學,年輕時在北大留學過七年,他用流利的中文告訴我︰「你是不是想知道這本書里的重大秘密?」

「對。據說有許多人為得到這本書而死。」

專家搖搖頭微笑著說︰「其實它並沒有多麼神秘,只是來歷確實很奇特,在亡靈書的古希臘文序言之後,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開頭,第一句話就意味深長——此書乃是未來的亡靈所著。」

「未來的亡靈?」

我還從來沒有听到過這種說法。亡靈不都是來自過去嗎?怎麼會有來自未來的呢?

「因為作者是未來的亡靈,所以這本書才叫《亡靈書》。」

「那亡靈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當然就是未來了。書的開頭記載了‘古王國時代’的一次天文異象,在大約四千年前的一個秋分之日,古埃及的天空上出現了一艘神秘的飛船,降落在著名的胡夫大金字塔頂上。從飛船里出來的人穿著奇裝異服,他們擁有非凡的技術和手段,在古埃及人眼中具有高度的文明,他們聲稱自己來自四千多年以後的未來世界,在一次時空旅行中意外地來到了古埃及時代。」

「難道是未來人類的時空旅行?」

專家微微點頭︰「對,所以古埃及人稱他們為‘未來的亡靈’,他們說自己的飛船毀壞了,無法返回四千年以後的時代,只能生活在古埃及人中間。其中有一個人是四千年後的歷史學家,他決心在自己死去以前,把所知的人類歷史全都寫下來,于是就寫成了這本《亡靈書》。」

「四千年後的人記錄的歷史,對于四千年前的人來說,不就是一本關于未來的預言書嗎?」

「就像你年老時寫的回憶錄,如果穿越時空到了你年輕時代,就是你自己一生的預言。」專家說到這里有些激動了,說話不時夾雜著幾句法語,「亡靈書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寫成,被當時的埃及法老奉為聖物,一直存放在尼羅河畔的神廟里,直到公元前4世紀,被亞歷山大大帝封存在金字塔中。」

「這本書里真的預言了人類歷史嗎?」

「我已經看過一部分了,如果亡靈書確實成書于四千年前,那麼它的預言相當準確。比如古埃及的毀滅、特洛伊戰爭、波斯帝國的興亡、亞歷山大大帝的遠征、秦始皇統一中國、斯巴達克斯起義、赤壁大戰等等東西方歷史,在這本書里全都有精確的表述。也只有當代的歷史學家才能如此博聞,絕不是四千年前的古埃及人所能預言的。」

「就像大預言家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

專家忽然笑了起來︰「哈哈,說到《諸世紀》,我倒是在這本亡靈書的最後,發現了關于《諸世紀》的秘密。」

「難道亡靈書也預言到了諾查丹瑪斯和《諸世紀》?」

他搖了搖頭說︰「是諾查丹瑪斯在這本亡靈書的最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麼?諾查丹瑪斯怎麼會在四千年前的書上簽名?」听到這里,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了,「難道他真是個穿越古今的幽靈?」

「當然不是,而是諾查丹瑪斯曾經收藏過這本書。自從路易九世遠征埃及被俘以後,這本亡靈書就被帶到了法國,一直珍藏在宮廷之中。而諾查丹瑪斯的祖先曾做過宮廷醫生,他的某位祖先一定從宮中盜出了亡靈書,又經過幾代人才流傳到諾查丹瑪斯的手中。因為諾查丹瑪斯精通古希臘文,所以他能夠看懂亡靈書上古希臘文翻譯的部分,知曉了未來世界發生的事情,進而成為一個大預言家。」

「真不可思議,那麼諾查丹瑪斯的《諸世紀》,其實是抄襲了這本亡靈書是不是?」

「沒錯!諾查丹瑪斯運用了詩歌的形式,語言非常隱晦,就是要做到和亡靈書不一樣,但內容卻是換湯不換藥。你知道為什麼諾查丹瑪斯沒有寫完《諸世紀》就死了嗎?」

「因為他的秘密被王太後發現了。」

專家沒想到被我一句話就說破了,他點點頭說︰「你的推理能力非常強,顯然是當時的凱薩琳王太後,她發現了諾查丹瑪斯的秘密,便下毒殺死了諾查丹瑪斯,並搶走了這本古埃及亡靈書。王太後一定會從亡靈書中尋找與自己有關的內容,結果她發現自己的三個兒子都將不得善終,瓦盧瓦王朝將會被波旁家族取而代之。」

「所以王太後非常恐懼,就把亡靈書藏到了Archabauh修道院里?」

到這里一切都想通了,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公主,也一定發現了母後的這個秘密,所以才會把Archabault修道院的信息,通過畫家簽名的形式傳遞給她的孩子。

專家忽然長嘆了一聲︰「現在我才明白,為何王太後要策劃血腥的聖巴托羅繆之夜,因為她從亡靈書里知道了未來的秘密,她明白瓦盧瓦家的江山不保,她的兒子們將會一一死去。但王太後是個非常強悍的女人,她絕不甘心屈從于歷史,為了家族為了她心愛的兒子們,她必須要改變歷史,就在自己女兒與新教首領亨利的新婚之際,進行了瘋狂的聖巴托羅繆之夜大屠殺。」

「天哪!可她還是沒有消滅納瓦爾的亨利。」

「對,任何人都無法改變歷史。王太後知道亨利將在未來繼承王位,于是她準備了一本書要毒死他,但沒想到卻被自己的兒子查理拿去看了。結果亨利活得好好的,查理九世倒被毒死了。王太後本來是要保住自己兒子的王位,結果卻反而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我終于長出了一口氣︰「真是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歷史是不能被更改的。」

「是啊,數百年來有多少人想得到這本書,利用它來謀取權力、財富和地位,甚至妄想主宰世界。其實只要看看凱薩琳王太後的下場就知道了,得到這本書並不會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會使自己悲劇的命運來得更快。」

「就像王太後原本要殺死女婿,卻反而毒死了自己心愛的兒子。」

專家會心地笑了笑︰「後世每個苦苦尋覓這本書的人,也幾乎沒有一個得到好下場。雖然,四百年前的瑪格麗特是那樣聰明,她安排了一個如此巧妙的密碼,要將這本書留給她的後代們,但結果卻是悲劇性的。她的後代永遠藏在南方的深山中,為了尋找秘密而痛苦數百年,不知有多少人為之而付出生命。若是瑪格麗特王後泉下有知,我想她寧願讓這個秘密永遠爛在墓地里!」

「我終于明白了,其實任何的預言都無法改變歷史,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

說到這里我忽然輕松多了,來到巴黎這麼多天,這一刻是我心情最暢快的。

與專家依依惜別之後,我輕快地走出了盧浮宮。此刻巴黎已是華燈初上,許多游人們在爭相拍著夜景,至少再也不會有盧浮魅影來打擾他們了。

忽然,有只手在我背後拍了一下,我緊張地回過頭來,卻發現是嬉皮笑臉的雅克。

看來,今晚又該我請客了。

尾聲

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國的班機。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林海。在南京西路的那間小咖啡館里,我見到了他和瑪格麗特。

幸好瑪格麗特穿了一套時尚的衣裙,否則我真會以為她是從油畫里走出來的。我知道她來自一個神秘的家族,她身上流淌著四百年前瑪格麗特公主與德-拉莫爾的血,如果沒有那個血腥的聖巴托羅繆之夜,如果沒有瑪格麗特與拉莫爾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如果沒有埋葬愛人的頭顱的信念,怎麼還會有這個家族繁衍至今呢?

是的,這個家族是為秘密而生,但更是因為一場愛情而生。好在林海並不是德?拉莫爾,瑪格麗特也不再是公主和王後了,四百年前的悲劇也不會再重演了。

林海向我攤開了雙手,原來他手里的那行字母,已經在化學系同學的幫助下被清除掉了。

我告訴林海,真正的《瑪格麗特》油畫已被聖路易博物館收回,而當年林丹青畫的贗品《瑪格麗特》,因為年代久遠且富有傳奇色彩,同樣具有非常高的身價。林海和他的父親,作為林丹青的遺產繼承人,擁有贗品《瑪格麗特》的部分所有權,將來那幅畫如果拍賣,他們也可以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

至于林海給我的羊皮書,已經被法國政府認定為國寶級的文物,指定由盧浮官博物館收藏,但林海一家可以得到高額的補償。

我又問了瑪格麗特將來的打算,她說家族已經原諒了她的背叛行為,她深深地喜愛上了中國,正在辦理來中國留學的手續。

最後,林海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在那本亡靈書里,看到2005年以後人類歷史的記載?」

我微微笑了笑說——

「天機不可泄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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