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門島 第五章、古樹錦蛇 作者 ︰ 橫溝正史

由于該死的戰爭,鄉下已經不太講究通宵守靈的規矩了,就連鬼頭本家這樣大家庭的守靈儀式也只到十點多就結束了。可是由于一整晚都沒有看到花子,所以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安。

「阿勝,是你幫她們穿和服的吧?那時候花子在家嗎?」

荒木村長有點不安地問。

「她在啊!我先幫花子穿和服,接下來才幫月代、雪枝穿。對不對?」

阿勝帶著求助的語氣,望著月代與雪枝。

這兩個人點點頭,隨即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們從守靈一直到現在,沒一分鐘老實過,不是扯扯袖口,就是動不動模模發簪,再不然就是互踫手肘,低頭吃吃地傻笑。

「月代、雪枝,你們知道花子到哪里去了嗎?」

和尚厭惡地緊鎖著眉頭喝問。

「我不知道啊!她老是到處亂跑,我最討厭她了。」

「對啊!她好吵喔!」

姊妹倆立場一致地指責花子。

「阿勝,花子什麼時候不見的?」

和尚有點不耐煩地轉頭問阿勝。

「大概是傍晚吧!」

阿勝露出努力回想的神情,怯怯地說︰

「我幫她穿和服的時候,早苗正在听收音機里的勞動新聞……」

「那應該是六點十五分左右。」

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嘴道。

「那之後花子還在嗎?」

荒木村長又追問了一遍。

「應該還在吧!」

阿勝好像沒把握,又好像記不清楚似的,一臉困惑。

「早苗,你知道嗎?」

「我?」

早苗眨著大大圓圓的眼楮,長長的睫毛像兩只黑蝴蝶似的,一閃一閃的非常可愛。

「我不太記得耶!我好像看到阿姨在對面房間幫她們穿和服,那時候花子的確跟大家在一起。由于我想听听復員船班次的消息,于是就到茶道室去開收音機,直到播勞動新聞的消息時,才把收音機關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沒有看到花子了。」

早苗有條不紊地說。

照早苗的說法,花子是在六點十五分左右不見的,現在都已經十點半了,難怪大家如此擔心。

「多談無益,我看,大家還是先到她可能會去的地方找找吧!」

看潮人竹藏坐在角落里,說出自己的意見。

金田一耕助早就發現到當大家追問花子到哪里去的時候,竹藏已經有點坐立不安、魂不守舍的樣子了。

「竹藏,你想她會上哪兒去呢?」

金田一耕助看了竹藏一眼,關心地問。

「我不知道,說不定她去分家了。」

一听這話,在場的人不禁氣呼呼地互望了一眼,剛才一直在打瞌睡的醫生,這時候也突然發出大而嚇人的嗓音說︰

「分家的那個小白臉,傍晚時曾到寺院去過。」

「幸庵,是真的嗎?喂,幸庵、幸庵,別睡啦!那個小白臉真的到寺院去過嗎?」

竹藏搖晃著他的膝蓋,急切地問著。

喝得半醉的村瀨幸庵艱難地睜大眼楮。

「當然是真的,我到這里來的時候,還在半路上看到他正從那條盤山小路往寺院走去。不過,當時天色有點暗,我不是看得很清楚。」

他伸手擦去山羊胡子上的口水,像鯨魚噴水一般,把一嘴的酒臭氣噴了出來,然後搖晃了一體,也不管會不會把衣服弄皺,就咚的一聲,又躺了下來。

「早知道會醉成這樣,就不準他喝了。」

村長又氣又急,無可奈何地看了醫生一眼。

「算了,這是他的老毛病,改不了的。村長,花子的事可不能不管呀!」

和尚的話題又繞到花子身上。

「阿勝,花子今天跟鵜飼有約會嗎?」

村長嫌惡地皺著眉撒著嘴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月代、雪枝,你們知道嗎?」

阿勝神情惶惑地看著兩個女孩。

「我不知道。鵜飼跟花子?這未免太可笑了吧!天啊,這怎麼可能?對不對?雪枝!」

月代露出一副「根本不可能」的神情,夸張地對雪枝說。

「是啊!花子老是說謊。也許她正在哪個房間里睡覺也說不定呢!」

雪枝氣鼓鼓地噘著嘴,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阿勝,你再去每間房找一遍吧!」

村長無奈地看了阿勝一眼,帶著命令的口氣說。

「剛才我已經找過了……好吧,那麼就再去找一次。」

阿勝的原名叫勝野,這個島上大家都喊她阿勝。盡管現在的阿勝外表不怎麼樣,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她曾是個美人胚子。只是跟精力充沛的嘉右衛門同居這十幾年里,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被糟蹋得差不多了,使得她一雙眼楮老是淚汪汪的,像躲在地窖中的老鼠一般見不得陽光。

阿勝吃力地站起來,早苗也跟著站了起來,說︰

「我和阿勝一起去找找看吧!」

然後她跟著阿勝一起到後面去了。

「如果她不在家里,那我們只好分頭出去找了。竹藏,你能去分家看看嗎?」

和尚環視了所有人之後,果斷地說。

「我是可以去,只是……」

竹藏有些吞吞吐吐。

「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和尚不悅地皺起眉頭問。

「我恐怕應付不了那里的女主人。」

「了澤,那你跟他一道去。竹藏,有了澤跟你一道去,沒問題吧?」

和尚半命令、半強迫地說。

「如果了澤也一道去的話,應該沒問題。」

竹藏有些勉為其難地答道。

「那我就在村里各處找找看。」

村長立刻自告奮勇。

「幸庵如果沒喝醉那該多好。唉,真是貪杯誤事啊!」

村長嘮嘮叨叨地埋怨著。

大家正想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時,里面突然傳出早苗的慘叫聲,緊接著又听到有人重重踩地板的聲音,混雜著一種像野獸般的咆哮聲,于是大家又端坐不動了。

「他今晚又發病了。」

和尚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今天早上瘋子的心情很不好。」

月代用幸災樂禍的語氣,附和著和尚的話說。

「我們一走到他旁邊,他就像老虎似的,露出牙齒要咬人。我頂討厭那個瘋子了。」

雪技也不客氣地跟著接腔。

金田一耕助在理發店听老板說過,千萬太的父親已經瘋了好多年,一直被關在禁閉室里。現在,他听見像狼嚎似的咆哮聲,以及搖撼格子門的嘎吱聲,不禁感到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籠罩著這個家。

不久,阿勝進來了,早苗稍後也跟著走進來。金田一耕助看見早苗原本明亮的眼楮里充滿了驚恐的神情。

「早苗,病人情況不好嗎?」

和尚語氣溫和,關切地問。

「是的,不知道怎麼搞的,他最近常發病。」

早苗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時,回頭看了阿勝一眼。

「阿姨,找到花子了嗎?」

阿勝沉默著搖搖頭,在座的人越來越不安了。

「那就請村長在村里找找。竹藏跟了澤去分家找鵜飼,問他有沒有看到花子。我回寺里看看,這個時候她該不會去寺里吧?」

和尚分派完任務之後,模著光光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著。

「師父,我能幫什麼忙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金田一先生,你跟我……」

和尚看看醫生,又看看金田一耕助,有些遲疑不決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麻煩你送醫生回去,好嗎?」

「好的。」

各人的任務分配妥當後,已經是夜晚十一點了。

這一晚月黑風高,一出大門,村長就順著斜坡走下去,其他五個人則往上坡路走,過了斜坡路,金田一耕助和醫生便向左轉往醫生家去。

「麻煩你了。」

竹藏把醫生由自己的肩上移到金田一耕助的胸前,對他說。

「金田一先生,天黑路陡,小心別跌倒了。」

和尚也在旁邊叮嚀了一句

「請放心吧!」

醫生家雖不遠,但隔著兩條街,金田一耕助十分擔心,在這漆黑的山路上,要是燈籠給吹熄了,那才慘呢!

一路上,他右手提著燈籠,左手扶著醫生,戰戰兢兢,一腳高一腳低的,好不容易走到醫生家。

「啊老公……真是的……」

醫生太太看到爛醉如泥的丈夫被金田一耕助扶著回來,夸張地驚叫著,金田一耕助把人交給她之後,不等她道謝,立刻往千光寺走去。

此刻風越來越大,浪濤拍岸的聲音在濃暗的夜空里,像是在追趕著他一般,金田一耕助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像花子這樣的小女孩,這麼晚還沒回家,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但是在這麼小的島上,會有什麼事呢?金田一耕助邊走邊想。

在三岔路口,他看到有人打著燈籠往這里走來,從朦朧的人影看來,像是竹藏和了澤兩人。

于是金田一耕助就在小路中間等著,那兩人一走近,果然是竹藏跟了澤。

「花子在那里嗎?」

金田一耕助熱心地問。

「他們說沒看見。」

竹藏冷冷地回答。

「鵜飼在嗎?」

金田一耕助又追問了一句。

「是的,听說才剛睡下,我本來想把他叫起問話的,可是,他們看起來很不友善,就只好作罷了。」

竹藏心中有氣地說。

「是女主人說的嗎?」

金田一耕助繼續追問。

「不是,是女佣跟我們說的,我真伯到他們家。」

竹藏大概覺得不該在客人面前太放肆,于是苦笑著說。

金田一耕助曾听理發店老板說,志保有過一段時間拼命想挖竹藏,但竹藏舍不得情深義重的本家,惹得儀兵衛與志保十分不高興。

「竹藏,現在怎麼辦呢?」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放心花子的安全。

「不能不管啊!本家都是女人……唉,早苗大可憐了。」

竹藏一想到偌大的鬼頭家,竟要靠早苗一個人支撐,就難過得身體直發抖。

「啊……師父在那邊。」

一直拿著燈籠不吭聲的了澤,突然指著不遠處忽隱忽現的燈籠說。

「我想跟師父談談,遇到這種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也好,我們一起走吧!」

于是三個人並肩向山上走去。

前面的人像听見他們的腳步聲,就把燈籠提得高高的,金田一耕助也輕輕搖晃燈籠回應著,並加緊腳步追了上去。

越往山上走,風越大,三個人繞過一個彎道往西走的時候,風大得讓人頭都抬不起來了。

盤旋的山路上,前面的燈籠時隱時現。三個人走過土地神廟時,遠遠看見前面的燈籠已經上了石階。感覺好像是和尚吃力地向上爬著,影子在漆黑的夜空下忽明忽滅、緩緩游動著。

當三個人到達寺前石階時,和尚終于爬上去了,燈籠光也消失了。

不一會兒,消失的燈籠光又出現在石階上面。

「了澤,了澤!」

和尚有點慌亂地叫著。

「來了!」

了澤在下面大聲回答。

和尚沒說什麼,接著又進了山門。

「怎麼搞的?師父好像有點慌張。」

不知為什麼,金田一耕助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祥預感,于是他搶在兩人前面往石階上奮力地登著。

也許是受到金田一耕助情緒的感染,了澤和竹藏也努力跟在他的後面爬上去。

這時,和尚又在上面搖著燈籠喊︰

「了澤!了澤!」

這次他的聲音抖得比剛才還要厲害。

「師父怎麼了?」

「金田一先生在嗎?」

「金田一和竹藏都在。」

「竹藏也在?唉!不得了,竹藏,快過來!」

和尚又回到山門里面,三個人愣了一兩秒鐘,彼此面面相覷,又仿佛十分默契地一起往山門奔去。

金田一耕助最先沖進山門,看到和尚的燈籠在禪房前面搖晃著。

「師父,怎麼回事?」

「喔!金田一先生,你看那個,你看!」

和尚高舉著燈籠,抖著嗓子說。

一看之下,了澤與竹藏立刻發出一聲尖叫,僵立在禪房前。金田一耕助雖然沒有尖叫,卻也感到非常震驚,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前面已經說過,正殿跟禪房之間的走廊前,有一棵古梅樹,在秋天里,樹上既無葉,也無花,然而現在,向南邊伸展的樹枝上正吊著一樣可怕的東西。

那是花子!

一條和服的腰帶將她的膝蓋處綁住,另一端則纏在梅樹樹枝上,乍看之下像是一條倒掛在梅樹枝上的錦蛇。她倒吊著的臉上,眼楮睜得大大的,燈籠的光線照在她的眼楮上,閃閃發亮,好像在嘲笑人們的這種大驚小怪。

在冷森森的黑夜里,千光寺顯得特別陰沉,一只夜梟如裂帛般叫了起來,劃破沉寂、黑暗,倒吊著的花子,在夜風中搖晃著身體,披散的頭發如黑蛇般拖在地上,和尚慌忙從懷里拿出念珠道︰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釋迦牟尼佛……唉……」

和尚那聲長長的嘆息里,還夾雜著一些模糊不清的話。

不過金田一耕助確實听到和尚說︰

「不管是誰,都對瘋子無可奈何啊!」

這句話在金田一耕助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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