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臉 全文 作者 ︰ 田中芳樹

不計其數的目光有如一道道無形的利箭戮刺著我,上百名記者不約而同地睜大血紅的雙眼盯住我,就連向來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的我也不禁感受到些許的怯場。話雖如此,實際上我根本不可能臨陣月兌逃,因為接見記者是我的職務,而回答他們的問題更是我工作意義的所在。如果我對這些情形感到厭煩,那麼「美國白宮發言人」這項職務一開始沒有我的份。

「我代表全體記者向夏曼發言人請教幾個問題。」

我甫上台,一個尖鼻梁上掛著銀邊眼鏡的中年記者立刻開口發言。他的聲音夾帶著磁氣般的緊張感,我點頭以示回應。

「請說吧,索菲德先生,在白宮發言人的能力範圍內我會盡量回答你的問題。」

「前天遭到流亡古巴人暗殺的布拉德佛登總統目前傷勢如何?我們美國人民是否必須事先做好心理準備以迎接新任總統上台?」

他的話一說完,整個室內隨即籠罩上一層重如鉛塊的沉默,上百張臉齊露出不安的表情。我做了一口深呼吸,旋而以語言代替刀刃劃破這道沉默之牆。

「索菲德先生,我看您是白躁心了。」

我停頓一下接著說道︰「總統先生安然無恙。」

「哦……」眾人松了一口氣。

「雖然目前的身體狀況並不算良好,但傷勢正以穩定的速度康復之中。」

鉛塊仿佛在瞬間煙消雲散,歡喜的喧嚷在室內泛起一陣不規則的漣漪,當漣漪消失之後,索菲德記者再度開口問道。

「這對美國人民而言,的確是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請轉告總統先生我們全體記者預祝他早日康復。」

「好的,同時我在此代表總統先生感謝各位的關心。」

「發言人,另外還有一件事,同時與總統先生遭到槍擊的麥肯尼與凱休兩名護衛,目前的傷勢如何……」

「關于這兩位我必須表示由衷的遺憾。」

我只說了這句話,卻感到不安的情緒有如水份凝聚在同一處,即將形成烏雲。

「我們失去了兩名總統護衛。」

現場傳來失望的嘆息。

「但他們兩位並沒有白白犧牲,不,我這番話絕不單單是表面上的敬意,事實上總統先生由于他們兩位,尤其是凱休護衛的犧牲才得以獲救。」

又是一陣質疑的喧嚷,來自各種不同情緒的反應在短時間一覽無遺。

「發言人,關于這一點可否請你具體說明?」

「當然,我正有此意,而且有件事必須先取得各位的理解,也就是關于總統先生的容貌,總統先生現在的外表與過去有些不同……」

索菲德記者一時之間不明究理,朝身旁的同事瞄了一眼。

「你意思是說……總統先生臉部受傷,並動了整形手術嗎?」

「不是的,總統先生的確動了手術,並非整形而是器官移植,手術成功的結果導致總統先生的容貌必須有所變化。」

「器官移植會導致容貌產生變化?請問到底移植了甚麼器官?心髒?還是腎髒?」

我以舌尖潤拭干澀的嘴唇,然後以清晰的發音謹慎地回答這個問題。

「移植腦部。」

「腦部?你是說腦部?」

「是的。」

「腦部移植手術?」

索菲德記者的聲音近似哀嚎。

充滿驚愕的聲吟如同狂濤巨浪直撲我而來。

「沒有錯,總統先生在這次槍擊中除了頭部與四肢以外幾乎遍體鱗傷,要挽救總統先生的性命最可能並且最迅速的方法,就是把他的腦移植到另一個健全身體上。」

我的口吻近似咆哮,這是與驚愕的狂潮抗衡的唯一方法。

「‘很幸運地’這句話或許有語病,但凱休護衛正好與總統先生相反,他的傷勢主要集中在頭部,身體方面則毫發無損,因此克勞輪斯-摩根紀念醫院負責執刀的修克羅斯博士決定進行腦部移植手術,結果相當成功。」

「這、這麼一來布拉德佛登總統從今以後必須使用凱休護衛的身體……」

「全世界首次腦部移植手術的結果正是如此,但是索菲德先生以及在場的諸位,即便外表有所改變,布拉德佛登總統對他自身的事情仍然銘記在心。」

「發言人,請等一下!」

索菲德記者的臉色蒼白,聲音有氣無力。

「我記得、我記得凱休護衛是黑人啊……」

還不等我做出肯定的回答,一陣沖擊有如暴風雨席卷整個現場,激動的吶喊與座椅倒地的撞擊聲此起彼落,記者們頭頂與天花板之間的距離頓時縮短。

「今天的記者會到此結束!」

我立即起身宣布。

「詳情擇日再敘──今天勞駕各位了!」

我像個短跑選手直沖大門,叫喊與腳步聲緊追而來。

「請等一等,發言人!」

「你確定總統先生的腦移植到黑人身上了嗎?會不會是另一個護衛麥克尼爾?」

「你們有沒有顧慮到人權問題啊?」

「會不會產生後遺癥?」

「你們怎麼處理凱休的腦?」

我沖出記者會場緊閉門扉,阻斷一連串的人聲、物聲、譴責與追問。

「總而言之,腦部移植手術對記者團體而言還比不上總統先生的腦移植到黑人體內這件事令他們震驚。」

我而向坐在床上的人說明記者會的情況,這個人頭上裹著繃帶,黑褐色的皮膚、琥珀色的瞳孔再加上一身強健的體魄。身體部份是凱休護衛,而腦部則是布拉德佛登總統,我誓言效忠的政治對象。

「這也是人之常情,國際之間已經公認腦部移植手術為即將成功的技術之一,成功者不是美國就是俄羅斯、德國或是日本,此事早在眾人的預料中,因為再過不到十年的時間人類就要邁入二十一世紀,但是誰也沒想過黑人會成為美國總統。」

我聳聳肩。

「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但人類的觀念卻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惱人的種族問題仍將伴隨著人類社會一齊迎接下個世紀的來臨。」

「法蘭克,你打算由白宮發言人改行當文明批判家嗎?」

總統先生笑著直呼我的教名,他的外貌與聲音都是屬于黑人護衛賴瑞-凱休,我到現在仍然擺月兌不了這種莫名的違和感。

「不,我只是兼差罷了,白宮的待遇比較優渥,苛薄的上司還不至于讓我想跳槽。」

正當我反唇相譏之時,有個人打開病房門走進來,他就是進行全世界首次腦部移植手術的修克羅斯博士。

「總統先生,您感覺如何?」

如果有個精通面相學的專家在場,看到博士的長相可能會斷定他是個典型的偏執狂。博士並沒有突出的特征,但那對張力十足的目光往往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這位年近半百的醫師過去曾在巴爾的摩經營一家私人醫院,但是那家醫院在十五年前發生一場不明的人為縱火,醫院燒得精光,但摩根紀念醫院肯定他鑽研腦部移植的技術,于是聘請他到院內駐診。常听人稱他為瘋狂醫生,而他以人體做實驗的傳聞也已成為半公開的事實,這次手術在醫學史上的確是一樁輝煌璀璨的豐功偉業,遺憾的是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甚至有家報紙不懷好意地寫道︰「如果是由修克羅斯博士以外的醫生成功完成這項手術,必定備受殊榮。」修克羅斯博士之所以讓輿論界痛深欲絕的原因就在于他極端的保密主義,在聯合記者會之後,某個電視播報員還故意把博士捧為「無可奉告先生」。博士平時最擅長自吹自擂,一旦問題涉及核心他立刻不斷以「無可奉告」一詞塘塞。總而言之,修克羅斯博士並非危險份子,卻是個十足可疑的人物。而我則認為布拉德佛登總統與博士之間這層長久的往來關系,簡直就像一場惡夢。

博士似乎沒有甚麼要事,在詢問總統的病情並簡短寒暄幾句後正打算離開病房,就在此時與隨侍在床邊的我四目交接,他不禁垂下頭沉思。

「我是不是曾經在哪里見過閣下?」

我而露苦笑。

「自從我擔任白宮發言人以來,在電視上曝光的機會不計其數,可能高達一、兩百次吧,除非你是住在阿拉斯加的深山里,否則不可能對我的臉毫無印象。」

待博士離去後,我轉向總統大吐苦水。

「總統先生,我希望你應該慎選朋友,我很擔心博士的壞名聲會連累你。」

「法蘭克,你要我成為忘恩負義之徒嗎?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總統先生瞄向自己的手,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開口說道。

「看著身上的黑皮膚,感覺的確格格不入,不過我遲早得去習慣它,而且非習慣不可,不管是白是黑,我就是我。」

我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白皙的手上,「不管是白是黑,自己仍然是自己。」我可以了解。

此時又有一位客人造訪。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名年輕的黑人女性。她的肌膚泛著濃郁的達吉琳紅茶色澤,精雕細琢的五官與-縴合度的身材比例,仿佛是出自名匠之手的石雕。

「布蘭達。」

總統的聲音似乎哽在咽喉。

「這次事件我真不知道該對你如何交代……」

我退居牆邊保持沉默,因為我也找不出適當的應對,我們跟這名女性──布蘭達-瑪休茲相識多年,透過她男友──賴瑞-凱休的介紹。

她開口說道,沒有任何驚惶失措的言行舉行。

「看到您無恙我就放心了,總統先生。」

說完,她就直視著總統。

「總統變黑了?哼,總比變紅來得好吧。」

據說共和黨右派某位參院議員在新聞記者面前如此說道,不料事情有一必有二。

「腦部移植等于是違背了上帝所賦與的自然之道,應該與墮胎一起從這社會根除,生死定奪必須取決于神的旨意。」

某位宗教家帶著一臉無趣的表情談論著了無新意的內容,整個輿論界雞飛狗跳,如同一個遭到狐狸襲擊的雞籠。說好听點是雨後春筍百花齊放,但「支離破碎的鼓躁狀態」這項批評比較接近事實。

「怎麼能讓黑鬼當美國總統,以民主陣營統帥的身份領導全世界?」

如此公然叫囂的是歷史悠久的三K黨,但「擁有良知」的知識份子則對此事視若無睹,他們只關心總統先生的健康問題,因為他們懷疑總統的身體在接受重大手術之後,也許無法勝任一國元首兼最高行政首長的重責大任。這群人雖然不像三K黨具有強烈的種族歧視而且口無遮攔,但他們的質疑卻顯得更陰險更狡詐,不過具有賴瑞-凱休的布拉德佛登總統面對這些批評反而捧月復大笑。

「我的健康會有問題?開甚麼玩笑,我在手術後年輕了二+二歲,這就表示我必須繼續執政二十二年才會抵達就任時的年紀啊。」

總統先生雖有意刷新富蘭克林-羅茲貝特的就任記錄,可惜他這番壯志終將落空了,不但兩年後總統大選的失敗顯而易見,甚至在黨主席競選中也很難取得復選資格。

「看來只有光榮退休了。」

我報告完民意調查慘淡的結果後如此說道,總統黑褐色的臉上浮現了苦澀的微笑。

「百分之二十二的人希望我再度出馬角逐,而不表支持的人卻佔了百分之七十一,顯示我相當不得人心,話又說回來,我到底是做錯了甚麼?我又不像尼克森專管竊听,也不像甘乃迪性好漁色,更不像哈汀迂腐貪污、敗壞政府。」

「您完成的是歷任總統所辦不到的,總統先生。」

我繼續出示其他資料。

「與前任政府相比較,國內失業率與犯罪率有減少之勢;對日貿身收支也有大幅改善,與俄羅斯在限武方面的談判大有斬獲;內政、外交政策的成果斐然,遺憾的是民眾支持率急速下降,理由只有一個。」

總統激動得往桌面一敲。

「接受腦部移植手術是不可原諒的罪行嗎?話說在前頭,我可不是自願接受這項手術的啊。」

「總統先生,我想這點所有人都能諒解,真正的問題並不是在這項手術。」

「請不要忽視選民的心情,他們認為當初自己的選票並不是投給一個黑人;恕我直言,您的政敵單憑一身的白皮膚就能贏你。」

「即使他的能力與器度比我差?」

「如果能力與器度能決定一切,那這個世界看起來也許會比較順眼一些。」

「──我明白了,你說的對。」

總統表情嚴肅地陷入沉思,突然間他開口說道。

「我有個法子你听听看,既然我的黑皮膚是阻礙我參選的主因,那我只要讓皮膚變白不就得了?」

「您打算喝下漂白水嗎?」

「我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是說真的,總而言之,我可以再進行一次腦部移植手術,把身體換成白人即可。」

我啞口無言地注視著總統的表情,如果現在有幅畫叫做「認真」,他就是最好的模特兒。

「法蘭克,你覺得我這個想法好不好?」

總統的聲音與他的表情配合得恰到好處。

「總統先生,我承認您有個天外奇想,但你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痴心妄想也該有個限度,我沒辦法再跟您談下去了。」

我從茫然若失的深淵爬出來,以嚴厲的態度打斷話題,總統挑了挑眉毛顯露出他的驚訝。

「法蘭克,我知道你認為我想取得白人的尸體是痴人說夢,但現在有很多人死後願意捐贈眼角膜或腎髒,而我只是延伸這項做法而已……」

「我所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你害怕手術失敗嗎?」

「不是的,總統先生,我現在要請你慎重考慮目前支持你參選的民意比率,數據上勉強超過兩成,絕大多數來自黑人選民;一旦你再度移植到白人體內,原先支持你的黑人票源即將流失,而這也不代表你會因此獲得白人選民的支持;到頭來支持率會跌得更慘,你只會平白斷送自己的政治生涯罷了。」

說著說著,我氣得七竅生煙;因為我所認識的布拉德佛登不可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至少過去的他絕非如此,更何況他也不會利用這麼消極的手段試圖重振威信。我突然想到︰「會不會是腦部移植手術會損害一個人的政治器度?」但我立即使勁搖頭,總統先生大概是有點心急吧,理由一定就是這麼單純。不過這個心理傾向一旦表現實際行為上,正好給了反對黨絕佳的攻訐機會,以健康與精神穩定為借口迫使總統下台。

「真傷腦筋。」

我長嘆一口氣,總統與我似乎即將迎接冬天的來臨。

每天宛如坐在火山口上,就在距離三月底不到數日的某一天,我接受了布蘭達-瑪休茲的來訪。

「真高興能見到你。」

我由衷地歡迎這位一身達吉琳紅茶肌膚的美女,一方面因為她的美貌與才氣,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近來我的工作諸多不順,想在忙中偷個喘息的空檔。

總統原本以德克薩斯州為主的陽光地帶諸州巡訪計劃宣告中止,因為三K黨以他們一貫的恐嚇手段威脅道︰「不要忘了達拉斯(譯注︰位于美國南部,為德克薩斯州第二大都市,甘乃迪總統在此遭到暗殺。)的教訓。」因此FBI與德克薩斯州警局異口同聲表示此行相當危險,以目前的人力恐怕無法負擔維持治安的重責大任。記者會上也有記者詢問︰「是否因為布拉德佛登的‘轉變’引發了陽光地帶濃厚的種族主義呢?」我無法含糊其詞,只有以「無可奉告」規避問題。

另外,東部的小報社曾經報導負責貿易問題的總統秘書私自收受西德政府與汽車工業團體總共七十五萬美元的賄款,積極為西德的利益鋪路一事,結果由于涉案人完全否認才塵埃落定,因此這時的我在事態尚未明朗化之前,嘴邊只好不斷重覆「無可奉告」這句話。

此外,日本的外交部長也發生禍從口出的事件,他在議會面對在野黨議員要求他針對美國總統進行腦部移植手術此事發表意見,于是他便糊里糊涂地答道。

「我很遺憾布拉德佛登總統被移植到黑人體內,所幸他的腦部還是屬于白人,因此我們不必擔心美國對日政策會有所偏差。」

結果這番談話引發在野黨猛烈抨擊外交部長種族歧視,此人在一九七○年代的石油危機期間曾經放話表示︰「阿拉伯人竟敢以石油為武器脅迫世界,他們簡直是全人類的敵人!」這番談話立刻引起歐美保守派輿論界指為「勇氣十足」,讓這位一言居士飽受無的放矢的責難,但這次事關「友邦」的面子,也無怪乎他要遭黨內除名,從內閣的寶座上重重摔下。

「夏曼發言人,請你發表對此事的想法。」

「恕我無可奉告。」

某墨西哥移民在車禍意外中頭部受到強烈撞擊,不幸成了植物人。貧困得支付不起醫療費的家屬將父親的遺體損贈給未來的腦部移植手術實驗,打算藉此省下繁瑣的治療手續,還要求醫院當局把治療費打個折扣。

「發言人,請發表高見。」

「恕我無可奉告!」

義大利某家專拍僵尸、食尸怪、惡魔等神怪片電影的制片公司還推出一部名為「總統科學怪人」,內容描述科學怪人與美國總統進行換腦手術,惹得總統大使館當下發表委婉的抗議,但這家制片商卻反駁這是侵害創作自由的行為,(不過一想到能夠免費宣傳,心底不由得喜上眉梢。)而法國報紙則幸災樂禍地報導︰「這場美義科學怪人大戰,勝利女神將會對誰展露微笑呢?」

「發言人,請發表高見。」

「恕我無可奉告!」

南非種族問題己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譯注︰本書寫作時間在一九八○年,目前的南非種族問題已趨和緩。)黑人暴動頻傳,多處金礦、鑽石礦與鈾礦的開采活動被迫中止,西方世界的礦產資源市場機構因此無法順利運作,美國總統為打破僵局才安排了一趟南非的訪問,如果能讓黑人與白人面對面,漸進達到法律上的種族平等,這在布拉德佛登總統的外交政策上無非為一大斬獲,但這次訪問卻被無限制延期了。

南非方面的理由是由于總統身體不適,但事實上則是因為不願以國賓身份迎接一個黑人,所有人害怕這種異常現象的出現。當然,正面拒絕總統入境是不可能的,因此只有躲進一位名叫病原菌的貴婦人羅裙之下。

「發言人!」

「恕我無可奉告!」

類似的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生的結果,導致記者團體對我的評價有如夕陽企業的股價一般直落而下,有凌駕修克羅斯博士的趨勢,不知從何時起,我也被冠上「無可奉告先生」的尊號了。

布蘭達來訪的前一刻,我剛遣退了一個女性雜志記者。那位年輕的女記者是個標準的花瓶美人,頭蓋骨外側高達百萬美元,內側只值二十五分錢;她借口說要制作我的個人專訪,牛頭不對馬嘴地瞎扯了一堆問題,接著立刻把重心轉移到總統的夫妻生活。

「現在到處斐短流長,不知發言人是否有所耳聞?」

「你倒說說看。」

「據說總統夫人拒絕與總統先生同床共枕,夫妻關系陷入惡化。」

「總統先生五+八歲,夫人五十一歲,這個年紀的夫妻沒有同床共枕並不值得大做文章。」

「可是總統先生有三十六歲的身體呀,而且又是個黑人,黑人啊……」

「黑人又怎麼樣?」

她紅著臉噤口不語,大概是察覺到自己任意離題,受訪者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家庭不和對美國總統是一項致命的丑聞,總統的家人必須圓滿和諧,塑造一個模範的美國家庭形象。歷代美國總統極少有離婚經驗,一八八四年的總統大選,克里夫蘭苦戰後當選,原因就在于他與寡婦有染,並產下私生子的過往艷事為政敵所揭發,要不是敵對候選人J.G.布萊恩一再失策,他其實可以輕易扭轉六萬票的差距。

這名記者所說的傳聞極有可能是事實,布拉德佛登總統夫人向來以外貌高雅、學養豐富博得「總統賢內助」的美名,現在並非住在一棟沼澤環抱的公寓里,總統夫人必然很難接受一個黑人丈夫。總統的兩名兒子分別在英國與義大利留學,他們並沒有為此事特地長途跋涉飛越大西洋而,更顯得他們的內心如海草般叫人模不著頭緒。即使是總統也無法承受妻子長期的冷眼相待,更何況他還擁有一個精力充沛的三十六歲黑人身體,心理上的抑郁再加上精神上的不安定很可能會導致悲劇的結果。

「總之,我認為總統先生的家務事輪不到我們外人插嘴,這個問題就此打住吧。」

「那可否請發言人發表一下私人意見?」

「恕我無可奉告。」

──我開始覺得自己快變成愛麗絲夢游仙境里那些奇怪生物之一了,正當我感到苦惱之際,布蘭達-瑪休茲適時出現。

「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哪里,我正巴不得接見個思想正常的客人呢。」

「看來你真是忙壞了。」

「我覺得我的每一天就像十三號星期五,不過比起我來,總統先生更是辛苦。」

很難想像一個頭腦被移植到黑人身體的白人內心會做何感想,布拉德佛登總統強韌的精神力實在令人感佩,無論他內心如何糾結,外表卻沒有顯現一絲苦惱,不過只看冰山在海面上的一角是相當危險的做法。

「我今天想跟你談談有關總統先生的事……」

布蘭達泛起微笑,她美麗、充滿魅力與神秘。我的內心倏而涌起一道近似戰栗的感覺,為了掩飾狼狽的窘態,我點燃一根煙。

「總統先生怎麼了?」

「他不是總統先生。」

我嘴里咬著煙,以手里的打火機點燃,旋而丟掉這根煙,因為我把火點在濾嘴上。于是我再次正確無誤地餃住另一根煙,小心翼翼地點火,朝上吐出容量約兩千CC的白煙後說道。

「你說甚麼?」

「他不是總統先生。」

她清楚地重覆一遍。

「你指的‘他’是誰?」

「賴瑞-凱休。」

「沒錯,賴瑞-凱休自始至終都不是美國總統……」

她再次微笑,笑容有如東方的佛像,卻略顯銳利。

「法蘭克,你不適合扮演愚人,你應該明白我所指的是賴瑞頭蓋骨里的那顆腦子。」

「我明白。」

我把淡而無味的香煙粗魯地按向煙灰缸。

「你意思是賴瑞-凱休的頭蓋骨里放的是賴瑞-凱休自己的腦子?」

「是的。」

「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所謂的腦部移植手術。」

「是的。」

「賴瑞只是在假扮布拉德佛登總統罷了。」

「是的。」

「好高明的計謀。」

「的確。」

我無意間叉起十指。

「當然,修克羅斯博士也逃不過共謀的嫌疑。」

「他得了名聲,因為他完成了全世界第一次的腦部移植手術,而賴瑞則取得了美國總統的寶座。」

「名利與權勢嗎?」

口中有一股難耐的苦味逐漸擴散,我仿佛回到年少輕狂初嘗香煙滋味的時候。

這是多麼簡單又大膽的犯罪啊!凱休與修克羅斯博士兩人只是利用了總統遭到暗殺的遇然機會而已。事跡敗露頂多是詐欺罪,這項智慧型的罪行反倒使我同情起那個暗殺總統而遭到警察亂槍打死的流亡古巴人實在太笨了,難怪修克羅斯博士不厭其煩地向眾人表示無可奉告,也看不出總統面有苦惱之色。

「不過……」

我看著布蘭達。

「你為甚麼看得出來?」

第三次的微笑。

「沒有理由也沒有證據,我只知道賴瑞就是賴瑞,並不是別人。」

「……」

「你不相信我?」

「不、沒這回事。」

我不得不相信,男女之間的確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感情線,我自覺這份確信之外,伴隨著些微的心痛。

「有個問題想請教你。」

「請說。」

「你為甚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

她沒有立即回答,眼神望向遠方,在內心審視自己;我出神地看著她那縴縴玉指。

終于,她無奈地開口說道。

「因為我無法忍受他拋棄我的事實。」

「他拋棄你……」

「是的,美國總統的寶座比我更具吸引力。」

她的語調開始起伏。

「如果說他一開始就覬覦著總統的地位,那我無話可說,不,也許我還會助他一臂之力達成野心;但他只是趁火打劫,我所愛的男人並不是這麼一個短視近利的投機主義者,我不願看到他繼續墮落,他這麼做只會貶損自己又背叛了我。」

「你希望賴瑞受到懲罰嗎?」

「我衷心期盼。」

「但我需要證據。」

「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找得到。」

我閉上雙眼,卻看到一條河,那是羅賓坎河,我知道除了過河之外別無他法──不、我早就明白我也是一個投機主義者。

「我會盡力。」

我答道,鬧劇差不多該閉幕了。

我擬定計劃,采取必要措施。

這家汽車旅館是華府黨政高官與各國使節經常用來進行密商的場所,地點位于契沙皮克灣與帕坦科山特河交界一處祖母綠的田園地帶,顧客全是吸血鬼與狼人的親朋好友,只在夜晚來訪,大好風光也無用武之地。

旅館的一個房間里,黑皮膚的總統與我相視而坐,微寒的夜晚分不清是雨是霧的冰涼水氣沾濕頭發,薪材在舊式的火爐里燃著金黃色的火苗。美麗又愜意的夜晚,我與對方都惋惜自己並不適合這樣的夜晚。

「我已包下這家旅館一整晚,請放心。」

我以念散文的口氣說道,總統報以空虛的笑容。

「但這件事仍然不適合光明正大地高聲談論,因為這項密談關系到一個護衛冒充美國總統欺騙世人的行為,我听過一句話︰不敢公開的事就是壞事。」

「說這話的人不是蒙田(譯注︰法國文學家)嗎?」

「我確定不是蒙田。」

「是嗎?」

「接下來……」

總統佯裝不知情。

「我希望你說明一下,這次會談到底所為何事?」

語尾還假惺惺地加了一句︰「法蘭克。」

「我有事要告訴你,也有東西要您過目。」

「是嗎?好,我願意看也願意听,但在這之前請你把你左胸內側口袋里的危險物品交給我行嗎?」

他的口氣仿佛在柔軟的棉花下隱藏了一塊堅硬的花岡岩,我遲疑了一下,右手才伸向胸口。

「慢一點,法蘭克,慢一點。」

我手上的東西在燈光的照明下露出全貌,那是個丑陋的黑色金屬,在燈光下散放出不吉祥的光澤。

「消音槍,大科爾八。」

小孩子要是見了此物可能會說這是一把傘,而總統將這個凶器握在手上低語,我也低聲說道。

「沒想到您會知道……」

「為甚麼要帶這種玩意跟我見面?」

「我想跟您從我手中沒收這玩意的理由相同,總統先生。」

一道陰險的目光朝我射來。

「──我先听听你怎麼說,你有甚麼事要告訴我?」

我的視線落在暖爐的火影上,相隔數秒後我開口道︰「修克羅斯博士被殺了。」

我說完才將視線轉回總統身上,他的反應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總統的表情宛如安裝了瞬間冷凍裝置一般僵硬,只有左半面染著晃動不停的橘色光影。

經過漫長的數秒鐘後,緊閉的嘴終于開口,有如休火山再次活動一般。

「是誰殺的?」

「不清楚。但博士似乎與某個案件有關聯,可能是其他共犯殺人滅口。」

「甚麼樣的案件?」

「目前尚未查明。」

我厚著臉皮佯裝不知。

「為甚麼到現在才將這件事告訴我?」

「我也是剛剛才得知這個消息,也盡量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您,輿論界與內閣還不知這個消息,保證是剛出爐的,但詳情仍然不清楚,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博士遇害,還有由博士私人保管有關這次手術的一切資料遭人偷竊,而到底是甚麼樣的資料也無法具體得知,因為博士喜歡秘密。」

「……」

「就因為有太多事情只有博士知道,所以只要殺了博士就能有效地保密。」

火爐內部的薪材堆發出崩塌的聲響,火粉隨之飛舞,火焰搖晃,而我們兩人的影子也隨之躍動,只見火焰中有兩只小鬼手舞足蹈。

「我要告訴您的就是這件事,另外要讓您看的東西就是這個……」

我拆開折成四折的紙袋,出現兩張大如雜志的黑白照片。總統接過照片,面露狐疑的表情,以目光向我詢問。

「這是腦部的斷層掃瞄圖。」

「腦部?誰的腦?」

「兩張都是總統先生,您的腦。」

「我的……?」

這聲低語近似聲吟。

「是的,但拍攝時期並不同,這兩張照片分別標記了A與B,A是五年前,你還是參議員時拍的,由州立伊利諾醫學院所提供;B則拍攝于這次腦部移植手術過後,自然是勞駕摩爾根紀念醫院給的。」

「這兩張有甚麼不同之處?」

「要以肉眼辨別其中差異有些困難,需要做一點說明,拍攝腦部斷層掃瞄圖所使用的是CT掃瞄機,也可說是電腦斷層攝影裝置,總之使用這機器就能立體透視活人的腦部;請看照片,灰色部份是腦部本體,黑色是腦脊髓液,白色是頭蓋骨,圖形全由點所構成,這些點的正式名稱是畫素,一個畫素代表一乘一乘八公厘的立方體。」

總統仍然徘徊在沉默的山谷里,凝神注視兩張照片。

「我這麼說明您應該會明白,只要透過電腦計算這些畫素的數量就能求得腦體積的大小。」

「……」

「按照常理來看,人腦在成年後會隨著年齡萎縮,體積逐漸減少;假設一個人在二十歲時的腦部體積是一百,到了七十歲時只有九十四點五不超過九十五,腦部的老化會導致智能衰退,而且在四十歲過後體積會急遽減少,假定四十歲到七十歲的三十年間腦部減少百分之五的體積,表示腦部體積平均每年減少百分之零點一七。」

「……」

「而問題就出在這A、B兩圖上,B照片的拍攝時間比A照片晚了五年,因此B所拍攝的腦部體積必然比A減少百分之零點八,雖然多少有些誤差,但絕對不會增加;如果B的腦比A的腦大,那A與B的腦一定屬于不同人。」

「……」

「總統先生,B的腦比A大上了百分之一點五的體積!」

我不再開口,看著總統──不、冒充總統的男子,機智膽大的野心家賴瑞-凱休,企圖成為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的權謀者。

「原來如此。」

冒牌總統說話了。

「想不到還有這一招。」

聲音里帶著豁達的語氣,完全沒有一般罪犯落網時的沮喪與內疚。

「你調查得實在仔細,真服了你,這次算我完全敗北,徹底落敗。」

凱休沒有敗者的失意,反而給人一種如釋重負、充滿活力的印象。輕快取代了穩重,人格恢復年輕。疲勞的人反而是我,我扛著一肩的重擔問道。

「你承認你不是布拉德佛登總統,而是賴瑞-凱休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

「總統先生死了嗎?」

「沒錯。」

「一開始根本沒有進行腦部移植手術……」

「不不、發言人,你錯了,當時的確動過手術,將總統先生的腦移植到麥肯尼護衛的身體里。」

「麥肯尼?」

冒牌總統的琥珀色眼眸閃爍著嘲弄的目光,重重地點頭。

「沒錯,就是移植到白人麥肯尼的身體里,麥肯尼也真倒楣,手術時他還活得好好的,因為腦波還沒消失,心髒也還在跳動,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如果擱下他不管他必死無疑;但是,切開活人的頭蓋取他的腦等于殺人,在修克羅斯博士的天秤上,一邊是醫生的良心跟護衛的生命,另一邊則是美國總統的生命與醫生的名聲,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天秤是倒向哪一邊吧。」

冒牌總統的笑聲充滿了辛辣味。

「但那個庸醫居然手術失敗,我可不認為他拿手術刀的手發生失誤是出自良心的苛責,他一定在心里想像著自己未來備受尊榮的模樣,興奮之余才會失手;你想想,‘完成全世界第一個腦部移植手術的權威多納德-修克羅斯博士’、‘挽救美國總統性命的名醫修克羅斯博士’、‘諾貝爾醫學得獎人修克羅斯博士’!醫學史會把他的名字鍍金,大書特書。」

他搖搖頭。

「原本應該如此,但事實卻是殘酷的,在他眼前只有手邊兩具慘遭解剖的尸體,接下來就是面臨法律的判決,即使他有辦法推卸殺害麥肯尼的罪名,但毀損尸體的罪過是注定逃不過的,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我的存在就等于救世主的降臨。」

「提議的是誰?」

「這個嘛,你現在知道了也于事無補吧,重要的是我跟他利益一致,他如果繼續活著就成了醫神,而我就是美國總統;雖然扮演別人卻無須改換造型或變聲整容,只要留意飲食的口味與對音樂種類的喜好,盡量別露出馬腳即可,就算出了紕漏,就拿手術後遺癥、腦部與身體的意志與體質不一致等因素來搪塞,如果有人執意追究,我還有一個絕招。」

「絕招?」

「沒錯──這種人是種族歧視主義者,對黑人的憎惡導致他無法正確判斷是非,我會要求他先消除舊時代的偏見再來──」

「……」

「我不認為美國國民就應該是民主主義者,他們只是擺出民主主義者的面孔想藉此獲得肯定,他們根深蒂固地明白人種之間的優劣,卻害怕公然面對這種指責,也因此我的絕招保證奏效,雖然我不曾用過。」

應該會奏效吧,我想。但這僅限短期,我對長期使用這招的效果另有一番見解,因為有太多人擅長以大義名份的糖衣包裝卑劣的動機。不過凱休在毫無預謀的情況下單純地扮演布拉德佛登總統至今,看出破綻的只有布蘭達-瑪休茲,也就是他的愛人。愈自認聰明的人們──也就是大多數的人反而愈容易掉進簡單的陷阱,這是一項難得的教訓。

「我真佩服你的細心。」

凱休再度開口贊嘆。

「你對醫學並不了解,居然能提出腦部斷層掃瞄圖當證據。」

「你是指那兩張照片嗎?」

我苦笑道。

「我承受不起閣下的贊美,其實照片是假的。」

凱休露出仿佛被人摑了一巴掌的表情,我繼續說道。

「有關CT掃瞄機的功用以及腦體積減少的理論部份是真的,B照片也是真的,但A照片並不是布拉德佛登在五年前所拍的,是我想辦法向摩爾根紀念醫院借來的,布拉德佛登從來沒拍過這種照片。」

「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語氣听起來有欽佩之意。

「法蘭克,想不到你也蠻會虛張聲勢的嘛,如果我一笑置之,還要你證明照片的真偽,那你怎麼辦?」

「我認為你不會這麼說。」

「你可真有把握。」

「有把握的不是我,是布蘭達。」

「市蘭達?」

凱休倒吸一口氣,火爐里爆開偌大的火花,在我眼前劃過一道弧線。

「原來是她。」

凱休恍然大悟,和我當初一樣,雖然她根本沒有提出任何實質證據,仔細想想還真不可思議。

「冒牌總統的下場如何?享受逮捕、審判、入獄全套優待嗎?這樣也好,這可以寫個回憶錄賺一筆。」

「不、你不會入獄的,賴瑞。」

我不疾不徐地說道。

「你這輩子永送會是布拉德佛登總統,一旦國際之間得知美國總統是個冒牌貨,勢必引來同盟諸國的質疑與共產集團的訕笑,我必須極力維護美國的威信不至于受損。」

凱休的雙眼浮現了「懷疑」二字,但在我把話說完之後,又轉變為「理解」。

「原來如此,你要殺我?」

他遏制怒氣低語道,我報以沉默,但在他眼中反而顯得更狡詐。

「不過我有我的做法,我身上有一把從你手中沒收過來的武器,我不排除押你當人質流亡到古巴。」

「你應該想想我為甚麼會乖乖把武器交給你。」

「不要白費力氣,你再怎麼虛、張、聲、勢我也不會上當,身為總統的貼身護衛必須精通槍枝與武術;我知道這把槍里頭填滿了子彈,絕非CIA所制造的玩具,扣下板機子彈立刻乖乖地從槍口飛出來。」

「賴瑞,武器技術的發達是日新月異的。」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

凱休把槍口指著我嘲弄道,下一刻臉上突然換了一個表情。

「話又說回來,修克羅斯那個白痴天才真的被殺了嗎?」

「是的。」

「凶手是誰?」

「我認為是你。」

「別傻了,你憑甚麼認定是我?雖然我跟他連交情也沾不上,像他那種膚淺的俗人只知道自吹自擂,說甚麼他以前早就動過一次成功的腦部移植手術,只不過擔心遭嫉才緘口不提,甚麼他甚至可以做出復制人,還有甚麼修克羅斯這個名字將成為醫學史上的分水嶺,我的確是很討厭他,但我沒有殺他。」

「那會是誰?」

「喂喂、別忘了提出問題的原本是我,算了,現在沒時間談論這件事,以後找機會再說,請你站起來吧,發言人。」

我眼楮直視槍口,身體由椅子站起。

「你要去哪里?」

「這一帶散布著不少小型機場,我們就到其中一個包下一架飛機。」

「你想得可真美。」

「別忘了,我是美國總統,而你是白宮發言人,為了嚴守國家機密有時必須采取機密行動,凡是效忠美國的市民沒有理由不幫忙。」

「幫忙冒牌總統?」

「如果我的身份被揭穿,傷腦筋的可是你們啊。」

「……」

「這叫作繭自縛,到外面去,你負責開車。」

他轉到我背後,以槍口抵住我左邊肩胛骨,這對我而言有些不便,于是我往前走了兩、三步,讓身體與槍口保持一些距離。也許是我的動作過于露骨,只听身後傳來無奈的聲音。

「這是做甚麼?你以為這兩、三步的距離就能降低我的命中率嗎?」

「是嗎?」

說話的同時,我隨即轉過半身,右腳放出一踢,那是部隊戰斗技巧的其中一招。可惜賴瑞敏捷地跳開閃過這一踢,我的腳只劃過空氣。

「法蘭克,不要做困獸之斗!」

不愧是賴瑞,他的槍口仍然指著我,但我並非認真反擊,只是擺擺架勢罷了。

我手伸向左腳踝,抓起藏長褲底下的德林格大口徑短筒手槍,凱休見狀勢必不得不開槍,但我比他更快扣下板機。

子彈沒有射出。

隨著一聲慘叫,凱休高大的身軀猛跳起,一瞬間有如被一個隱形巨人拎起來掛在半空中,接下來的姿勢像一個打算撲接的外野手,整個人栽向地板。

我站起身,擦拭額頭的汗水,緊盯著黑人護衛的尸體。達成任務的手槍已經離開死者的手,橫躺在地板上。只見一道薄薄的青煙由槍身四處竄起,宛如死亡使者的出現。

「這不是虛、張、聲、勢,賴瑞。」

我朝著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男子說道。

「我說過武器技術的發達是日新月異的,這把手槍是國防部最近才研發出來,專門用來對付恐怖份子;里頭-進超迷你電腦,具有指紋識別系統,如果沒有登錄指紋的人扣下板機,就會有一股強大得可以致人于死的高壓電流布滿槍身,這就是我為甚麼要與槍身保持距離的原因了。」

我以鞋尖輕觸手槍。

「這股高壓電流之大足以破壞槍支本身,所以只限使用一回,可說是一種昂貴的玩具,但現在又證明了它的確有實際功用。這種玩意兒可不是能隨便拿出來做實驗的,對付你這般高手只有采取這個手段了,也因此你成了彌足珍貴的被實驗者。」

我打斷自己的話,先前的饒舌是因為不想被沉默的牆壓垮,但說完這段長篇大論後反而覺得受辱的是自己,不過我的確是自取其辱。

凱休的慘叫應該不會有人听見,要不然我就不必大費周章包下整家旅館,百分之百相信隔音設備是相當危險的。我撿起受損的手槍收進口

袋,另一把德林格手槍也藏回原來的地方,然後我走向位于房間一角的電話,按下號碼鍵,把听筒擱在耳際稍待片刻。

一個男人接起電話。

「我是亞爾佛雷德-莫耳,哪里找?」

「我是法蘭克-夏曼。」

「法蘭克!事情辦得如何?」

「三殺,副總統,冒牌貨已經死了。」

「是嗎?太好了──」

副總統拉高音量,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包著過量脂肪的,卻掩藏不住喜悅之情。

「可是我們還必須善後,不知‘凶手’是否準備妥當?」

「當然,一個來自阿肯色州的白皮膚窮人,曾經參加三K黨,在里頭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渣,酒精中毒,喜歡撒謊,有傷害與搶劫黑人妓女的前科,又沒有家累,這種男人死了也不會有人掉淚,名符其實的人渣。」

人渣嗎?我在內心低語,那個男人如果是人渣,那麼利用他求得權力地位的我們又是甚麼呢?踐踏者與被踐踏者是適合的形容詞。

「他將因為成為殺害布拉德佛登總統的凶手而名留青史,也算走運了。」

喜不自禁的聲音從听筒彼端如同一股奔流不斷涌現,這個副總統人材──外界評斷他的政治才能只配當到副總統,連總統大選都沾不上邊的二流角色,但他現在就要登上最高寶座,欣喜雀躍自然不在話下,對于自編自導自演的戲碼更是熱衷有加,由此可知,想叫一個平庸的人安份守己簡直比登天還難。

「另一方面,殺害修克羅斯博士的‘凶手’是否也準備妥當?」

「嗯,這個人好像是某宗教團體的信徒,一群主張輸血違反大自然準則的白痴之一……」

「人渣」接下來又是「白痴」,第三個人大概就是「智障」或「飯桶」吧。

「我會盡快處理善後,我現在必須離開了……」

「好,啊、對了,那女人你打算怎麼辦?」

「哪個女人?」

「就是賴瑞-凱休的女人啊,我記得她好像叫做布蘭達。」

我的手使勁握住听筒。

「她就交給我處理,希望您不要對她下手──總統先生。」

「喂喂、現在還早呢,不過總而言之你是一大功臣,她就交給你處置,我不會讓其他人動手的。」

「多謝你,總統先生。」

「小心不要陷得太深,你已有妻室,身為眾議員候選人嚴禁鬧出丑聞。」

我聆听下屆總統親切的忠告之後掛斷電話,然後模模口袋,確定錄下剛才對話的小型錄音機安全藏在里頭,我覺得我今晚好像灌了劣酒,心情爛醉如泥。

布蘭達-瑪休茲與我來到東波特馬克公園的櫻花樹下,我們肩並肩坐在位朝河面的大理石長椅上,我想我們兩個看起來大概不像情侶,而是一對即將離婚的夫妻。散落在河面的櫻花瓣連成一排,有人曾將它形容成一串桃色珍珠項煉,在我看來卻是系在奴隸身上那道染血的鐵煉。

斜躺在河上的鐵橋與四月的陽光相互輝映,河對岸的森林增添了幾分新綠,但位于深處的美國國防部五角大廈卻如同一只凶猛的獾聳著巨大的身影,內部一定有一群目光銳利的軍事官僚們正沉迷于國際戰略這項危險游戲當中。──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心里完全找不到欣賞明媚春色的閑情逸致,連一毫克也沒有。

這是理所當然的,我之所以約布蘭達來河邊公園,並非為了與這擁有達吉琳紅茶膚色的美女談情說愛,而是要告知她情人的死亡以及藉請求之名命令她不準透露半點真相,這種不由分說的做法等于一個自殺的企業家留下債務要妻子償還一般殘酷。我向布蘭達說著,腦海里可以想見心髒表面汗水涔涔的模樣。

「我明白你的意思。」

當她帶著近似無情的冷靜說出這句話時,我輕薄地大嘆一口氣。

「是嗎?太好了。」

我的聲音因安心而變尖。

「謝謝你能如此明理,我一直覺得良心不安,因為這次事件得以解決,主要還是由于你所提供的情報,我們不但不酬謝你,還不準你張揚,道理上實在說不過去……」

我不自覺地叉起腳。

「不過我們不會這麼忘恩負義的,下星期副總統即將就任,新政權就要展開,等政局安定之後我們會……」

「派出CIA的刺客對付我?」

瞄了啞口無言的我一眼,布蘭達泛起輕笑,如同閃耀在葉稍間的陽光。

「別擺出這副表情,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我也不相信美國政府會做出這麼陰險的事情,畢竟這里是標謗自由民主的新大陸,民主政治的大本營,絕對是不同于俄羅斯與南非的,對吧?」

「……」

「話又說回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記得我做了甚麼值得你們褒獎的事,而且我就要離開華盛頓遠赴他鄉了,只求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就好了。」

「可是你……」

話說到一半,我看見她端麗的面容帶若一種奇妙的表情,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層油,當我還叉著腳時,她以平淡無奇的口吻說道。

「法蘭克,其實我也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賴瑞。」

「是嗎?」

我漫不經心地應答,然後愕然地發覺到她這句話的含意非同小可,就像在做蛋包飯時敲了一顆蛋,卻發現里頭冒出一只小蛇,令人感到吃驚又惡心。

「那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那些話?」

我激動得顫聲責問,附近一個玩踢皮球游戲的小孩瞪大藍眼盯著我們。

「是你舉發他的,說他外表雖是總統,但實際上你確定他就是賴瑞本人。」

我壓低音量,但這樣反而會讓語氣更為尖銳也不一定。

「總之,你很可能會誣告了正牌總統。」

「可是結果證明他真的是冒牌的呀。」

「我不管結果如何!我要知道的是你的動機!你誣告總統到底能得到甚麼好處?」

「可不可以給我一枝煙?」

她的語氣沉著,我強忍遭人擺弄的怒氣,取出雪茄盒。

「我是為了報復。」

布蘭達隨著一道香煙喃喃吐露心聲。

「報復?」

「我恨那個奪走賴瑞身體的男人。」

細長的香煙在她的唇指之間不斷往返,令人無法忍受的是她怞煙的樣子最為美麗。

「也就是說,無論賴瑞-凱休或是亞歷山大-布拉德佛登,只要擁有那具身體的人都是你的仇人?從更偏激的角度來看,你只想找一個對象讓你完成報復是嗎?」

「是的,你真聰明。」

「如果是賴瑞,你無法原諒他為了權勢野心出賣自己;如果是布拉德佛登總統,你也不能原諒他奪走賴瑞的身體,所以這兩個人都該死。」

「我只希望社會還我一個公道。」

「結果全美國政府為了你總動員,為了滿足你的尊嚴、獨佔欲與復仇心態。」

我感到不是滋味。

「你只須煽動我,就能借刀殺人,如意算盤打得真精,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不相信你的告發怎麼辦?」

「你不會不相信的。」

「你倒是自信滿滿啊。」

我嘲諷道,但她不為所動。

「我的確指認賴瑞假冒總統,但我並沒有提出任何證據,而你們卻相信了,這不表示我所說的是事實,也不表示你們相信我,而是你們正希望出現這種結論。」

我感到自己突然被人痛毆一拳,她的聲音輕輕流出唇邊。

「沒有一個美國人民希望由黑人來執政,除了黑人以外;所有的白人又氣又恨,他們甚至希望總統最好那時當場斃命,修克羅斯博士簡直是多此一舉,這才是人民的心聲,而賴瑞卻不明白。」

我看到她夾著逐漸變短的香煙的縴縴玉指輕顫著。

「賴瑞太傻了,他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小把戲玩得再多,只要種族歧視的觀念存在一天,他的末路就是可想而知的,雖然對外發表他遭到種族歧視者暗殺是表面理由,但事實卻也正是如此。」

香煙像只老死的飛蛾飄落地面。

「他死了之後,仍然有人要藉他的死大做文章……」

她咬住唇以鞋跟踩熄香煙,好不容易離地跟著又踏向往地面;接著她冷不防開口說道。

「法蘭克,你要競選眾議員是嗎?」

「啊、是的。」

「加油。」

她以深邃的眼神看著我。

「你一定要當選,如果你失敗會有不少人出不了頭天,為了他們加油吧。」

我無法回答。

「總而言之,這是個自欺欺人的世界。」

在她離去後,我獨自留下來盯著河面喃喃自語。

「她並不是唯一的說謊者,沒有人有資格責備她。」

但是我無法制止淒涼的情緒。

櫻花瓣點綴在河面上,我的倒影從河底看著我。栗色的頭發,白里透紅的皮膚,暗青色的瞳孔,我已經看了十五年的臉,但現在這張臉卻泛起素昧平生的表情。

「我知道,罪魁禍首就是我。」

我的鞋尖踢了一顆小石頭,輪狀的漣漪不斷擴大,抹消了我的臉。

「但修克羅斯博士的罪更大,誰叫他手術失敗,十五年前明明成功了呀……」

是的,已經十五年了,自從我的腦從黑人的身體取出,移植到白人的身體之後。當時經營私人醫院的的修克羅斯博士以鉅額的報酬為誘餌,釣上了窮困潦倒不在乎手術是否合法的我。

我原本不寄望手術會成功,抱著如果不成大不了一死的心態。但手術成功了,得意洋洋的修克羅斯博士拿出鏡子,當我在里頭看見一個白人青年的臉,我與惡魔簽下了切結書。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我決定走上光明大道。

手術數日後的一個夜晚,我在醫院縱火,並偷取現金逃亡。如果博士當場被燒死那最好,如果沒死,也礙于完全缺乏物證的情況下,無論博士如何強調他完成了一次成功的腦部移植手術,也得不到社會的認可。更何況博士的弱點在于他長期進行非法的人體實驗,對他而言三緘其口才是上上之策。

我輾轉來到西海岸,接受局部的整形手術,千辛萬苦取得了新戶籍。最後修完大學新聞科系,從事電視主播一舉成名,也娶了白人妻子,不過我很小心的沒讓她懷孕。然後我在布拉德佛登當政時展露頭角,擔任白宮發言人一職,人生路上一帆風順──此時修克羅斯博士再度登場。

于是我決定殺害博士,後悔自己沒在十五年前親手殺了他。就在我苦思要用甚麼手段在甚麼時候下手的當頭,布蘭達向我告發現任總統是冒牌貨,因此我打算把全部的罪讓賴瑞-凱休來扛,編出一套計劃給沉迷于權勢與野心、勇氣十足的信徒。

布蘭達利用了我,而我也利用她,比她殘忍百萬倍。我沒有資格責備她,卻不禁覺得自己似乎失落了某種貴重的東西。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世界。」

我再次低語。

當河面的漣漪消失時,我的臉再次浮現凝視著我。

一張屬于白人、表情復雜的臉。

一張白色的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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