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東海岸的清晨,太陽老早就爬上東方的天際熱力四射,金色陽光映得藍色海面波光粼粼,明快動感的節奏,讓三三兩兩的海鷗也跟著翱翔唱和。
系了兩顆鈴鐺的玻璃門把手,被一雙女性的手從內往外推開。
清脆的鈴鐺聲在寧靜的晨光中響起,揭示嶄新的一天就此展開。
門外的木造走廊,多了一道縴細身影。
女人身穿米色短T與洗得泛白的牛仔長裙,動手將一頭及肩黑發在腦後抓成一撮馬尾,站在高度只及腰部的走廊欄桿前,望著馬路對面遠處迎接她的碧海藍天,提氣深呼吸……
深深吸著空氣中令人神清氣爽的青草香,一整天的活力仿佛都在晨間得到了最充沛的滋養,然後她抬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眯起明亮的眸子,唇角也揚起愉悅的微笑。
懶腰伸到一半,她停下了動作,眼角余光瞥見隔壁被整修得有模有樣的房子,不禁多看了幾眼。
一個月前,不知道是誰買下或租下那棟沒人要的空屋,還是原本的屋主良心發現,終于不再任破屋妨礙市容,開始才有工人進出大肆整修翻新,至少她在這里開店的一年來,都沒有看過任何「動物」出入。
是呀,先前那棟磚房確實破爛失修到連野貓野狗都不屑進駐的程度,重新上漆貼磚、裝上鋁門窗、除去叢生的雜草、鋪上草皮,直通大門和屋子的石板點綴在碧綠的草皮間,整個看起來倒也面目一新,完全不復一個月前那種完全不能住人的陰森鬼屋樣。
有道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房子也要整修才像樣!
那棟三層透天樓房的格局和她的店應該大同小異,只不過她的店外觀是以原木作裝潢,走溫暖路線;而隔壁則是以白色油漆為基調,牆底與部分壁面貼了趨近于曙光初綻的天空的灰藍色大理石磚,連原本老舊的紅磚牆也比照房子打理,整體看起來清爽而不失穩重。那片整齊的綠色草皮看起來也好舒服,躺在上面看天空不知道會是什麼感覺……
不曉得是什麼樣的人要搬進去住?
除了工人,她從未見過未來的屋主,連來監工都不曾。
不過光看屋子外觀,屋主的品味應該不差,也許是哪個「好野人」路過此地,看上這里清幽的環境,進而選定那棟房子當作度假別墅吧?
度假別墅……
唉。
真好。
她活到二十八歲這麼大,不要說有自己的房子了,這家等同于她生命的店都還是向人租來的,度假別墅啊,作夢比較快。
夢想中看得到海的店,她開了,雖然店面還得用租的。
夢想中的度假別墅,最好是歐洲哥德式的小城堡,一打開窗戶就能-望一大片一望無際的草原。
夢想中的家,咦,倒是滿像那棟房子的,好似風吹雨打永遠屹立不垮的樣子,隨時提供最安全的避風港,給人安心的感覺。
夢想中的房間,屋頂最好能開個透明的大天窗,這樣每晚躺在床上入睡前,都能看到滿天星斗和銀河,在那樣的「家」里睡覺應該會很好睡,什麼惡夢都不會作吧……
「沙子姊,你盯著隔壁笑什麼?」
一個睡眼惺忪的大女孩,柔著迷蒙大眼出聲問屋廊上的女子,好奇的視線在對方與隔壁之間來回,一邊咬著手中的火腿三明治。
「嗯?沒什麼啦。」被喚作「沙子」的女人從白日夢中回過神來,對頂著一對熊貓眼的小雅笑了笑。「昨天熬夜念書了?」
小雅與她同出一間育幼院,去年考上附近一所國立大學,正好她在這里開店,于是便讓小雅來與她同住、擔任她的助手半工半讀。
「嗯,今天教授要怞考。」想到考試,小雅立刻一臉苦哈哈,氣憤地吞下嘴里的早餐,嘴巴挪出空位說話。「沙子姊,你不知道那個教授有多○○——,上課不知道在講什麼,從批評國家政治、社會治安講到他讀醫學院的兒子,什麼重點都沒有,還每堂點名、每個禮拜考試,這堂課要不是系上必修,我才懶得听他拉咧,他兒子拿全校第一名關我們屁事!」
「看你精神還不錯嘛。」她拍拍眼前那張年輕俏臉。
「唉……現在能給我安慰的,只有沙子姊做的美味早餐了。」小雅無奈地又咬了口三明治,突然想到某件事。「沙子姊,你不是說要找個早班的工讀生嗎,我同學有個室友是念夜間部的,個性還不錯,中午來幫忙應該沒有問題。」
「那就請她方便的話來面試一下。」
她開的雖然只是小本經營的小餐廳,之前小雅中午沒課的時間都會回來幫忙,她倒不至于太忙碌,但餐廳口碑逐漸做起來了,客源也多了起來,光靠她們兩人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而且小雅不一定中午都能回來幫忙,所以有必要請一名早班的工讀生。
「好,我知道了。」小雅點點頭,跑回屋內拎了背包又跑出來。「我已經把桌上的椅子都放回地上擺好了,桌子也擦過了,先去上課。」
「嗯,路上小心。」
目送小雅騎著單車離開,沙子瞥了眼店里的陳設,不必刻意去檢查,也知道乖巧早熟的小雅早把份內的工作完成了。
她知道小雅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所以很認真的在工作、讀書。
無論是誰,大家都在努力過生活,不就是想要有個溫暖的歸宿嗎……
眼角余光又不經意瞥到隔壁,她這次沒再任自己陷入天馬行空的幻想之中。
人生有夢最美,不過逐夢還是要踏實,要活還是得活得實在些,光作夢,面包是不會憑空出現在眼前讓你享用的。
「好,開始工作!」先澆花,等垃圾車來了再把後院的垃圾拿出來,倒完垃圾後就要準備今天的食材了。
沙子收回目光,嘴里哼著輕快的旋律,走向院子,將澆水的容器在水龍頭下裝滿水,開始替院子里一盆盆夏季香草依序澆水整理,忙完檸檬香蜂草換金盞花,忙完金盞花換迷迭香,忙完迷迭香換甜菊,忙完甜菊換薄荷,忙完薄荷換香茅……
忙得不亦樂乎!
半個小時後,當她一手一袋,將黑色的垃圾袋提到侞白色鐵門邊時,看見沿著人行道旁先來的不是垃圾車,而是一部銀灰色休旅車,後頭跟了一部滿載家俱的小貨卡。
兩部車都停在隔壁門前,休旅車的駕駛座走出一個穿著深灰色無袖T恤、牛仔褲的男人,他打開嶄新的黑色鐵門後又重回車上,將車子駛入屋旁的車庫。
此時,小貨卡上的兩名工人也把那些桌呀椅的家具搬下車,那男人也開好了屋門讓他們進去。之後就見他們來來回回搬了幾趟,那個看起來應該就是屋主的男人也加入出勞力的行列。
沒多久,小貨卡上的家具全都搬進屋子里了,男人似乎向另外兩人道了謝、付了工錢,于是小貨卡開走了,路上也多了往來的人車。
她猛地回神。
因為那男人的視線。
他正看向盯著他看的她。
被他發現,她回以有點羞窘的微笑。
他面無表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後,轉身走入車庫拎出車上的行李。
「呃……等等。」
她听到自己的聲音時,也才意識到自己開口喚住了人家,她倒沒有被自己的沖動嚇了一跳,反正就是覺得自己一定會跟他說些什麼,幸好對方不覺反感突兀,微微側過身,在原地等她跑到他身邊。
「你好……」
哇,這男人好高,大概有一八五以上吧!她得仰頭才看得清他的臉。
近看之下,她一時有些目眩,分辨不出這樣好看的臉龐究竟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黑發黑眸麥色皮膚,但五官深邃立體得有如希臘神-,劍眉飛揚,鼻型俊挺、薄唇稜角分明,如果是混血,那就混得太恰到好處了!
男人沒有說話,僅用明白寫著「有事?」的冷淡眼神覷她,夠冷,足以喚回她驚訝的神智。
「呃……先生,你剛搬來?是屋主嗎?」中文听得懂吧?
男人頷首,一並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听得懂中文耶!沙子抿嘴一笑,從深藍色圍裙口袋里模出一張名片以雙手遞出去,氣質優雅又熟練地招攬顧客,外加敦親睦鄰起來。
「敝姓沙,沙莎莎,是隔壁‘綠香屋’餐廳的老板,歡迎你有空來光顧。」笑容,OK;禮貌,OK。很好,完全是氣質老板娘最無懈可擊的台詞!
男人接過版面清爽干淨的淺綠色名片,只瞥了一眼,視線又回到她笑咪咪的瓜子臉。
「有沒有外送?」他開口了,嗓音低低沉沉的,十分符合他峻酷冷漠的形象。
啊?
她原以為他會說些「我剛搬來,對附近還不熟,請多多指教」之類的客套話,沒想到一開口卻是問這個。
「呃……‘綠香屋’是以香草為主題的復合式西餐廳……」不是一個飯包五十元任你挑的中式快餐便當店,或撥一通「大家餓好餓好餓」就有專人將PIZZA送到府上的速食店。
她含蓄解釋完,男人濃眉一挑,表情是「沒有就算了」的無所謂,轉身走向屋子。
「先生,」沙子又叫住他,附加甜甜一笑。「如果你需要外送,我想應該沒有問題。」顧客至上嘛,加上又是鄰居,反正就在隔壁,走幾步路就到了,只是她得想想餐包、生菜沙拉、主餐、飲料、飯後甜點要用什麼容器盛裝才好。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男人頭也不回道。
啊?
就這樣趕她走?
這家伙未免太狂妄了吧?
她都已經主動介紹餐廳又願意替他破例外送,他好歹也應該去店里坐坐,禮尚往來、敦親睦鄰一番,結果他的態度好像是在施舍她似的。本來還想基于鄰居立場打他八折,可是現在她火大,全免了!
沙子氣憤地以指尖拉下右眼角,朝他高大的背影吐舌頭。
哼,這種沒禮貌的顧客不要也罷,干嘛拿熱臉去貼他冷,臭死了!
「你怎麼還不走?」背對她的男人,突然回頭道。
「你……」沙子瞪眼握拳。他以為她愛杵在這種臭人待的臭地方呀?差勁、混帳、人渣、神經病、下十八層地獄——
「車走了。」
她心里連珠炮的咒罵都被他這句話打斷,還愣愣地發問︰「車?什麼車?」她沿著他的視線向後望。
啊!
「建議你跑快一點。」
去死啦!
「你明明看見垃圾車來了,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男人微微皺眉。「你有听障?」
「才怪,我的耳朵好、得、很!」該死!大街小巷放送的古典音樂明明大到可以吵醒死人,她怎麼沒听到?!
都是被他氣的,可惡!
沙子惡瞪他一眼,扭頭發揮以前在學校里跑百米倒數第一的速度,跑回自家鐵門前,抓起垃圾袋就追。
「等一下!等我、等等我——」等等我呀,垃圾車……
車上的隨車清潔工看見一只烏龜往他們爬來,于是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那個查某到底要不要倒垃圾?」
「阿哉,她跟在後面是散步還是干嘛?」
「喔,我記得她是那個餐廳老板娘啦,星期一、三、五都會出來倒垃圾,前面開車的停一下!」
好心的清潔工認出老板娘,老板娘總算如願倒完垃圾,氣喘吁吁地回頭瞪了眼那個還杵在原地的男人,兩人距離約莫兩百公尺遠,但她就是能清楚看見他一臉若有所悟的神情,她更火大了——
看什麼看!
我就是跑不快,怎樣!
我的氣質就是裝出來的,怎樣!
晚上十一點。
天花板上的扇形電風旋轉著,陳舊的電腦主機運作著,吱吱喀喀的噪音此起彼落。
「沙子姊,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懷中抱著一只綠色龍貓抱枕的小雅盤腿坐在床上,納悶的視線越過窗框,爬到隔壁三樓那扇透出像是桌燈光芒的窗戶。
「什麼奇不奇怪?」沙莎莎坐在電腦前上網,目光不離螢幕應道。
夏天正式來臨,她正在將換季的新菜色放到「綠香屋」的網頁上,順便把網頁超連結的紫色薰衣草圖案,更改成屬于夏天味道的清涼薄荷。
「隔壁鄰居呀。」
「差勁、混帳、人渣、神經病、下十八層地獄去死吧!」
小雅沒想到沙莎莎對她隨口問問的反應會這麼大,回頭瞪大了眼。
她知道沙子姊對看不順眼的人事物總是「熱情」了點,但新鄰居搬來才不過十幾天,沙子姊就和人家結仇了嗎?
「我不是針對他啦,是網路又變慢了。」上傳一個圖檔就要花十幾二十分鐘,她不抓狂才怪。
「喔。」也對,沙子姊對顧客一向很有禮貌。
小雅了解地點點頭,接續剛才的話題。「你不覺得奇怪嗎?隔壁鄰居已經連續兩個禮拜的午晚餐都叫我們的外送了耶?」兩個禮拜前,她第一次接到叫外送的電話,還愣了一下。
「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沒什麼好奇怪的吧。」沙子盯著上傳到百分之五十的檔案,左手撐顎,右手猛敲滑鼠。
那天小雅跑來廚房問她店里有沒有外送,她立刻就料到一定是隔壁那個沒禮貌的家伙打來的電話,雖然很想叫小雅別理他,但想到多一個客人就多一筆收入,餐廳草創之初要做口碑,這些年來她省吃儉用拚命存錢就為了開這家店,現在依然省吃儉用拚命存錢目標買下店面,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差勁的冰塊男而推開賺錢的機會,于是便接了外送的生意。
結果沒想到,他竟然一吃就連吃了十四天……十四乘以二等于二十八。
二十八頓耶!看在他對她的手藝這麼捧場的份上,她可以大人不計小人過!
「看來,有一個男人被我們的沙主廚抓住胃-!」小雅湊到床沿,朝她賊兮兮地擠眉弄眼。
「被你的美色吸引還比較有可能。」
小雅長得清秀漂亮,店里有不少男顧客都是沖著小雅而來,她早見怪不怪了,所幸小雅夠聰明,懂得保護自己也懂得拒絕別有居心的邀約。
「沒吧,他又沒正眼看過我。」小雅認真想了想,剔除了那種可能性,而後正色道︰「說真的,隔壁那棟房子整修好以後,我仔細一看還嚇了一跳呢。」
「不會是……看到‘那個’吧?」
「不是啦,我是覺得那棟房子的外觀,和你夢想中的家好像喔!」
沙子一怔,微微一笑。
「你還記得呀,那是我們以前在育幼院閑聊的事情了。」她有印象,當時小雅只有六歲,剛被送到育幼院,整天躲在房間里哭,她沒事就會去陪小雅,兩個女生雖然相差十歲,但也天南地北的聊,聊著聊著就聊出比親姊妹還深厚的情感了。
後來她北上念書工作,她們有好幾年沒見,小雅當初知道她在海邊開店,便毅然將第一志願填在這里,兩人就這麼再次聚首了。
「住在那棟房子里的男人,有沒有恰巧就是你夢想中的情人啊?」小雅一臉探听八卦的狗仔樣。
「你跳太快了吧!」沙子哂然而笑。
「那個男人長得很帥,又一個人住,身材也不錯唷!」
「你少來,你又知道他身材不錯了,你看過?」
「有啊,我看過他晚上穿著無袖T恤和五分褲出去跑步,哇!臂肌就是臂肌,腿肌就是腿肌,看起來修長又結實,不會太硬也不會太軟。」很性感說!
「方小雅,你挑雞肉啊!」還咬起來口感剛剛好咧。
「抱歉,職業病、職業病。」小雅呵呵笑開。「假如他想追求你的話,你會不會考慮接受他的追求?」
「想太多。」沙子翻白眼。少女情懷總是詩,她早過少女懷春的年紀了,唉!青春啊。「光憑光鮮亮麗的外表,你怎麼曉得那棟房子里是不是住了一頭狼?」
人心難測,人面獸心者比比皆是。再說一個人住也不代表是單身吧,條件好的男人通常不是死會、就是還沒出生,-,更何況那個差勁的家伙條件一點都不好!
「也對啦……」
「你再胡思亂想,當心哪天大野狼一口吃掉小紅帽喔,噢嗚——」沙子仰頸咆哮,作勢撲向床上的大女孩,使出天下不敗一指神功——搔她癢。
「哈哈哈……」小雅滾下床,笑著討饒。「小紅帽困了,大野狼改天請早!」
大野狼收起狼爪。「快去睡吧,你明天不是第一堂有課?」
「嗯,你也早點睡,晚安。」小雅穿妥室內拖鞋,回她房間去了。
「晚安。」
沙子的視線回到電腦螢幕,瞪著上傳到百分之八十的檔案,嘆了一口氣,索性不再盯著電腦,起身走到落地窗外的陽台做起伸展運動。
拉臂,拉臂。
夜色好美,但她的目光還是忍不住溜到隔壁那扇透出光線的窗戶。
扭腰,扭腰。
被她抓住了胃,是嗎?
提婰,提婰。
她看不是吧,要是她的廚藝當真好到讓他欲罷不能的程度,收回來的餐具中老是剩下一大半的生菜沙拉和青蔬,又是怎麼回事?
擴胸,擴——
她的動作驀地僵住。
因為那沒禮貌的家伙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家陽台,高大修長的身軀閑適地倚在只及他腰部的鐵灰色牆緣,指縫間夾了根煙,黑沉如夜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她低頭看向身上讓曲線畢露的白色細肩帶運動T恤,臉頰猛然一熱,舉在兩邊的雙手直覺想縮回來遮胸,卻在貼上胸口前硬是停了下來。
哼,在他面前干嘛自卑,她胸部就是小,怎樣!
沙莎莎優雅地放下雙手,反而更加抬頭挺胸。
她轉身,馬尾在空中甩了半個圈,走回房間關上落地窗。
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