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年年 第八章 作者 ︰ 金吉

失去了回憶也沒有關系,但是一定要記得,那個人很重要很重要!

她好像很討厭他。

禮拜天,項陽開著小發財車,看著那個因機車故障,滿車時才卻只能拿著手機作在路邊干瞪眼的女人,猶豫該不該英雄救美。

可是,她好像很討厭他。

雖然這麼想,但他的身體卻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早已將車子停在路邊,反正他這個人最大的優點與最大的缺點就是臉皮超級無敵厚!

「嘿,要幫忙嗎?」

原本垂頭喪氣的巫元宵身體一震——項陽懷疑是自己太魯莽嚇到她——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項陽真希望他誤會了她的表情,因為她看起來像看到怪物一樣,這讓他有些氣悶,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委屈。

干嘛?干嘛?他長得是不帥,但也從來沒有女人好嗎?!

「呃……你願意幫忙嗎?」巫元宵終于回過神,暗怪自己又表現的不得體。

「當然。」他不是問了嗎?這女人真奇怪,項陽立刻下車,開了後車門,把巫元宵車上的食材搬過來。

「謝謝你。」她紅著臉道。

「你有請人來拖車嗎?」

巫元宵訥訥地道︰「我……我不知道機車行的電話。」這附近也沒有店家。

項陽看了看她的車子,是爆胎,他有些瞠目結舌,「你這輪胎早幾百年前就該換了吧?這樣很危險,你差一點就出事你知不知道?」還好這條路車不多,但又不算荒涼,否則那情況真是難以想象。

輪胎的胎紋一旦太淺就容易爆胎,她等于騎著定時炸彈在路上啊!

「我……」她確實不知道,這台車是老媽的,她只是偶爾騎出去買東西,平時能用走的就不用騎車。

「算了,回去再叫人家來。」項陽把機車移到路邊隱秘處,「上車吧!」

巫元宵臉上熱辣辣的,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上。

只是踫巧遇到,而他又順手幫了她自己而已,但前世的他們,不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那些眷戀與溫柔?她總會在一個人時想起他們過去相處時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快樂與小小甜蜜,雖然有些心酸,眼底卻也帶淚也帶笑。

其實他們不曾轟轟烈烈地愛過,怎知只是兩個人一點點渺小又平庸的酸甜苦辣,仍是成就了她兩個半生的綿長思念。

多麼熟悉的悸動與溫暖……但巫元宵只能看著窗外,努力要自己不能想太多。

這樣就夠了吧!沒什麼好執著、死命不肯放手的,兩個人都幸福地在這個富足繁榮的世界努力過自己的人生,也就夠了。

至少他不用再去打仗……

開著車的項陽偷偷覦著她。

她好像……真的很討厭他!

嗚嗚,他有那麼面目可憎嗎?有那麼惹人厭嗎?他記得在國外那陣子,那些洋妞很樂意對他送秋波耶!

說不上為什麼,項陽覺得有點哀怨,其實這真的很莫名其妙,他們兩個根本算不上認識,他要莫名其妙的討厭他也就算了,他干嘛也莫名其妙的因為她的討厭而在心里哀怨啊?真是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

「攝影師也要取藝名嗎?」她突然問。

「嘎?」項陽倒是應得的很快——當然了,因為他的心思只有一半放在路況上,但是一時間對她的問題模不著頭續。

巫元宵的臉又冒煙了,她以為自己問了個很突兀又很失禮的問題,連忙解釋道︰「我是說……因為你和你堂姐的名字都很特別。」

「哦。」她一開口,項陽突然奇妙地覺得沒那麼哀怨了,「我跟項羽都是真名,不過項羽的名子是個意外,她媽媽當初幫她取做項翎,不過她爸爸,也就是我伯父,國中都在混幫派,高中也沒念,我伯母在電話里解釋了半天,說翎是有羽毛的翎,結果我伯父寫不出來,寫了羽字就交給戶政人員了……」

「噗……」不知道項羽小姐小時候有沒有怨過她老爸呢?

「我的話,也是我媽媽取的,像我姐叫項晚,我妹叫向日葵。」

原來他還有姐姐和妹妹,巫元宵淡淡的笑了,想到前世他是個孤兒,不禁為現在的他感到高興。

一路上,他們就盡聊些陌生人之間會閑聊的話題,那是巫元宵第一次嘗試和一個她不熟的人搭話、找話聊天。經營民宿時因為有小老板的保護色,她只要懂得隨時保持微笑,客人問什麼就答什麼即可。老實說也不知是因為擁有前世的記憶,又或者是本性如此,她從小就很不擅長與陌生人交際。

她記得前世在神塔里,小巫女們大多是一起長大,族人彼此也都熟識,或許是因為這樣,那時的她並沒有這麼拙于交際。

巫元宵心里有點忐忑,也許這些無聊的對話會讓項陽感到不耐煩吧?但他始終非常和善、面帶微笑,而且有問必答,更適時地在她找不到話題時帶起另一個或相關的話題。

最讓巫元宵感到窩心的,是項陽真的很認真地听他說活,每每在她講著講著,自己都覺得那些小事瑣碎到令人尷尬時,他會提出疑問,或者請她繼續說下去……總之他表現出對她很有趣的樣子。

她臉頰發燙的想,真希望他不是在勉強自己,至少在今天各自分開後,他不會覺得跟她相處是個很可怕的回憶。

事實上,現在回想起來,她也說不出前世的他們是如何熟稔的?總覺得一切就是那麼自然啊!她剛救起他時,在山神廟里,兩個人也都漫無邊際地聊著關于彼此的一些生活小事,他曾描述怎麼在山上打獵,他也曾說些巫女平日的工作內容——現在想想,哪一件不是極平凡而又微不足道?但那時的他們聊了一整個季秋,或許是因為那時他們所擁有的世界有限,一點點簡單的交流就足以豐富心靈。

一小段路程即將結束,項陽突然希望能繞遠路送她回去。他的人生一向是懶懶的,什麼都無所謂,大學沒畢業就休學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只因為他覺得待在哪里都沒差。但是跟她說活時,他覺得很快樂。

為什麼快樂呢?有人說快樂如果還有為什麼,就不是真正的快樂了。反正他一向也不是神經精細到會去思考為什麼的人,真要認真去形容的話,或許就像狗看到肉骨頭或看到主人時那樣吧……

項陽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錯過了一個綠燈,goodjob!不過接著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形容成狗?

難道是太久沒發情,難得看到一個有點感覺的,當下神經腦袋全部錯亂了嗎?

「你出門買東西嗎?」他又問。

「嗯,買一些比較會用到,而且比較能儲存的食材,像面粉和女乃油、干果之類的。」

「可是我看到你買了很多水果。」

「那個啊……除了平常拿來吃之外,也可以做果醬或釀果醋、做水果酒啊,我們民宿的果醬都是我自己做的,純天然不添加人工香料。」地下室則有幾罐果醋和酒,都是拿來請好朋友或熟客用的。

「听起來很好吃。」他開始流口水了。

有點難以啟齒,雖然一般都認為男人不愛吃甜食,但他這個徹頭徹尾的大男人卻超愛吃甜食,不曉得和家里都是女孩子有沒有關系?但是就因為家里都是女孩子,所以從小到大,只要家里有好吃的甜品,身為男孩的他一定會被要求發揮「騎士精神」,把自己的那一份讓出來,就算有再多不爽也只能往肚里吞,否則就會被笑小家子氣……真是香蕉芭樂的,最好「騎士精神」包括了要把甜點讓出來啦!

「我今天做了一些女乃酪跟餅干,想拿來搭配上一季做的隻果紅酒果醬跟覆盆子水蜜桃醬……」說到這兒,巫元宵才想到,男人對甜點都沒什麼興趣吧?雖然前世的納蘭還滿喜歡吃她做的甜食。

過去的納蘭自己一個人時,絕不會去買那些被其他男人戲稱女孩才吃的玩意兒,後來她自己做了女乃酥餅、一窩絲清油餅之類的甜食,他第一次吃到時好開心啊!之後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問她做不做那些甜點,所以她常會在能夠單獨和他見面時做些甜食去找他。

「怎麼了?」

巫元宵吶吶地道︰「我是想……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等一下可以請你試吃看看嗎?我想從明年開始提供下午茶給住宿的客人,只是不知道口味討不討喜。」這樣的邀請會太突兀嗎?她不禁有點緊張。

雖然對自己做了那麼多心理建設,要自己滿足于這一世兩個人平安快樂地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就好,但還是忍不住貪心地想多溫習一點失去的幸福啊!要假裝遺忘,假裝完全不眷戀,畢竟太難了。

「當然好啊!我是說……」察覺自己的反應太熱烈了,怕她會覺得喜歡甜食的男生很沒男子氣概,項陽正色道︰「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並不覺得反感,這讓巫元宵松了一口氣,心口悄悄地漲滿喜悅。只是那一刻連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項陽那樣的表情讓她覺得好熟悉?是因為前世的納蘭嗎?當然納蘭對她的手藝是很捧場啦,依然愛吃甜食的項陽也讓她忍不住嘴角勾起微笑,不過好像又有另一種一樣的熟悉感,一時間卻說不出所以然。

那天回到民宿,項陽幫她把食材全搬進廚房里,她在廚房里把餅干盤拿出來時,項陽跟在後頭,不知錯覺與否,巫元宵覺得他的眼楮很亮,很亮……

她抿著唇,是她的錯覺吧?她覺得他臉上真的寫著︰我可以吃嗎?

「這是杏仁女乃油酥餅,女乃油我是用鮮女乃自己打的,還做了玫瑰果核燕麥口味……其實我本來想做肉桂,不過我想有些人不喜歡肉桂的味道。餅干單吃也可以,還女敕各自搭配不同的果醬。」巫元宵挖了一匙覆盆子果醬在杏仁餅干上要拿給他,想不到他頭伸過來咬走餅干就吃了起來。

「好吃。」餅干明明不小,卻剛好夠他一口一個。

他的舉動有些魯莽,巫元宵卻紅著臉,愣住了。

她突然想起這股熟悉感是為什麼,那一刻她內心充滿了疑惑和震驚。

她覺得他很像敖督!

「怎麼了?」項陽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拇指擦過嘴角的餅干屑,伸出舌頭輕輕恬掉,一瞬間,巫元宵覺得她的臉可能紅到要爆炸了!

為什麼她會覺得他那樣的動作好性感?心髒因此怦怦跳個不停。

更讓她頭暈發熱的是,項陽似乎以為她生氣或不高興了,眼里寫著無辜與自責,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她簡直可以想象如果他是敖督,一定已經像過去那樣蹭到她腳邊來,裝可愛、扮無辜,要她模模抱抱,再賞它幾顆小包子吃!

「沒事。」巫元宵移開眼,一時間心緒紛亂,卻又不願讓他覺得她生氣或不高興,「還有女乃酪,可以配隻果紅酒醬,你要吃嗎?不過有點冰……」

「好啊!」項陽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麼好打發的人,至少今天以前絕對不是!

巫元宵又抿緊唇,要自己先別想了,不管怎樣還是得謝謝他的幫忙啊!

「我們到外面去吃吧。」

他們移動到客廳,傍著有菱形窗格的落地窗,她還泡了一壺薄荷茶,一邊聊天一邊吃點心。後來,巫元宵也忘了問他哪一種味道比較好,因為他的表情始終都寫著大大的滿足,看得她打心里發出微笑。

也許可以偷偷期待,這輩子,他們可以當朋友吧?

後來,巫元宵常常想,項陽——包括前世的納蘭——其實有流浪狗情結吧?被喂了一次之後就會忍不住黏上來。

第一次她請項陽吃甜點;第二次項陽邀請她去看星星,其實台灣哪里看得到像以前那樣的星空呢?就是找借口想見對方一面罷了。一回生二回熟,然後就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孟春,他們沒有一窩蜂地道陽明山上去人擠人,項陽在宜蘭有一棟他自己的房子,還有個半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株碧桃樹,當地的老人總說,那棵樹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存在了。

「那次路過這里,看到這棵桃花開得很美,大門門板上貼了出租啟事,剛好我也打算在台灣鄉下一點的地方買棟房子,就說服屋主把房子賣給我。」他說。

听說碧桃花都是紅艷艷的,也許這棵是混種吧,開花時滿滿一株的白銀賽雪,一蕊朱芯紅艷動人。

她看著那顆碧桃樹,胸口滿滿的、滿滿的激動與酸楚,只能咬住唇,吞下哽咽,不讓自己泛紅了眼眶,讓身邊的項陽察覺了不對勁。

是巧合?又或者人類雖然無法擁有前世的記憶,但那些深深烙印在心版上的,比如習慣,比如眷戀,其實無法那麼輕易因為一碗孟婆湯而消失。

他興高采烈地向她介紹他的秘密基地,巫元宵得壓抑自己,才能勉強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不要被他發現她眼底泛淚,不要被他發現她帶著淒怨與思念的眼神。

其實她很高興,兩人的緣分是天大的恩賜,只是越珍貴,得失心就越重,因為曾經失去一次,也因為她記得不該記的,他則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留她獨自守著秘密,害怕有一天舊事重演,害怕她表現得太歇斯底里,會再次失去。

大巫女說的沒錯,她選擇了最愚笨的方式。如果她不記得一切,會不會更好?一切就這麼順其自然,這年頭也沒有戰爭能分開他們,最多就是無法預測的天災人禍,但那些對無知的凡人來說原本就無法左右,更不要說去杞人憂天了。

「怎麼了?」察覺她的沉默,項陽一臉擔憂的看著她。

「我……」她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那般,慌了,手足無措,最糟糕的是前一刻拼命忍住的淚水在這時掉了下來,「我……」

她這樣好奇怪,他是否會受不了?

她不想失去他。

像沖出了閘門那般,她的眼淚再也停不了,好狼狽好狼狽地哭著。

「怎麼啦?」項陽緊張起來,手忙腳亂的程度不下于她。

怎麼辦?怎麼辦?她拼了命還是克制不了,她不該覺得委屈,不該想要把一切告訴他,那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不能把負擔往他身上加!

項陽也沒了法子,只能抱著她,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哄她。

好久好久,一瓣桃花落在她發頂,他輕輕的捻起它,雪白花瓣沾著露珠,一時間他竟然荒謬地相信,桃花也在哭泣。

「我說錯什麼了嗎?還是你不喜歡這里?」難道說……

難道這房子「不干淨」,所以害她一進門就哭個不停?

巫元宵慢慢地停止怞噎,小手抓著他前襟,低著頭,覺得好糗。

她怎麼老是把他想得那麼冷酷無情,那麼容易不耐煩呢?其實他很溫柔,也很粗線條,她就是喜歡這樣的他,不是嗎?

最後,她只好小聲地道︰「我肚子餓。」

項陽傻眼,好半響,才好氣又好笑地出聲,「你哦!」他彈了她的額頭一下,握住她的手,「走吧,帶你去吃飯,附近有一家店超好吃,等等包你吃到肚子撐得圓滾滾!」他一邊走,一邊搓她的手,還收進口袋里。

巫元宵終于破涕為笑。

那個充滿希望的孟春,他在桃花樹下,又牽起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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