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隊伍來到阮府,行了各項儀式,到黃昏時,將新娘接走往高家去。街坊來圍觀,前呼後擁,喜氣洋洋。阮罌面蓋紅罩子,安坐轎內,只听得外頭人聲喧嘩,喜樂震天響地奏著。在這熱鬧當頭,她內心,異常平靜。
她知道,這只是個過程。轎子晃得厲害,她心如止水,垂落眼眸,沈靜地坐著。沒關系,她安慰自己,這只是形式而已,這不會奪走她的夢想,也不會將她困住。偏頭過,她顱向簾外風景,忽然目光一定,街邊人潮里,掃來了一道犀利的目光。
師父?真是他!這一剎那,感覺卻似永恆。阮罌與師父打了照面,在那些看熱鬧的、黑壓壓的人群後,他雙手負在背後,站在春風酒館前,看她出嫁。
師父仍是一襲白衫,姿態清高孤絕,隔著人潮,冷眼看她。而在他右肩上,立著的巨梟多醒目。
阮罌心悸,幾日不見,是思念成狂?或是投汪的感情,讓她產生錯覺?怎麼師父更英俊非凡了?劍眉星眸,篤定的眼神,令她枰然心動。
阮罌還給師父一個狡黠的微笑,從昨日她就在猜,猜師父會不會來。他果然來了!
阮罌右手探入襟內,夾住個東西,擲出窗。在人潮的混亂跟推擠中,那擲出的東西瞬間消失,蒼叫一聲,飛掠過去,及時餃住阮罌拋出的細物。
迎親隊伍過去了,人潮也跟著被吸引過去。司徒劍滄沒跟上去,他轉身,往反方向走。「蒼」飛回他的右肩,鳥嘴餃著阮罌拋出的東西。
司徒劍滄取下來,掌中,又是那個可笑的幸運荷包。不過這次,荷包似乎重了些,他以指月復戳柔荷包,察覺異狀,有一邊縫線開著,里面藏著一卷紙條。取出來,打開,紙條上,寫了三個字。哪三個字?
我愛你。
不。不是,阮罌寫著——
等、著、瞧。
司徒劍滄面色一凜。等著瞧?瞧什麼?難道……他轉身,凝眸,注視遠去的迎親隊伍。他若有所思,莫非這丫頭還有別的打算?!
這陣子,他離開故居,故意不帶走阮罌贈的荷包,就是想讓自己心底忘記她。好好冷靜冷靜,別再被她影響,並為著殿試做準備,他絕不能失敗,唯有拿下狀元,才能面見聖上。他不能也沒辦法被這些小情小愛綁住。
為了回避她,酷愛山林生活的司徒劍滄,很諷刺地,隱身在城內客棧里。寧願和數千人同住在城內,唯獨害怕與阮罌獨處。客棧吵鬧,人來人往,他誰也不理,心情竟比在面對阮罌時還輕松。面對阮罌,他常常心亂如麻,而今她嫁人了,嫁得風光。她臨別含笑的眼眸,他會記在心里。
真的嫁了、不去西域了、認命了……
司徒劍滄想,這也好,她去西域找死亡之蟲,弄不好會喪命。現下安安分分地嫁了,過太平日子,是很好的,听說高家是京城排名前三名首富,听說她未來夫君高飛揚是個斯文人,很好,這親事結得好,這結果很完美,這一切一切都從俗而落俗套,本來去西域對女人來說就是個不切實際的傻計劃,現在毫無新意,但平安富貴地收場了。
但為什麼這麼幾番又幾番的好,帶給司徒劍滄的感覺卻很不好。看她嫁人,心里千斤萬擔地壓著,悶沈地,不舒坦。
這荷包,為什麼又回到他手中?搬走時,丟在桌上,就是不想要了。她干麼撿走又拋回給他?又要擾亂他心了?上回會試的教訓還不夠嗎?一定要跟這女人做個了斷。
看也不看,一揚手,荷包飛出去,墜落路中央。他邁步往前走,一步兩步,想阮罌怎麼樣親手繡出荷包。三步四步,想起阮罌那次在蘆葦中怎麼主動地牽住他手。第五、六步,他停下腳步,側首,望著肩上的「蒼」—以眼神問著——
很無情嗎?
蒼眨眨眼,像回答是。
他轉過身,瞧那荷包還在路中間,被路人踩過了,被馬車輾過。來來往往的人車,一下下踐踏過荷包,那踏過荷包的馬蹄,踩過的足靴,都像踏在他心上……
「蒼」啄了啄主子的臉,像問著——要不要它去撿?
司徒劍滄搖頭。不,不能帶著她的東西,不允許再被她擾亂心思,但又不肯就這麼走開……
他看著路中亮紅色的荷包,變成灰黑的荷包,那飽挺亮靚的外型,不敵連番踐踏,變得扁爛。駐足在街上,這樣呆望個死物,真傻啊!他也不明白,既然狠心拋下了,為何又離不開?
終於,有人發現荷包,撿起來。司徒劍滄眉心一凜,面色不悅。撿起荷包的,是個流鼻涕流口水的髒乞丐,乞丐呵呵笑地握著荷包,愛不釋手地模了模,帶走了。
「請留步。」司徒劍滄追上去,攔住乞丐。「對不住,這是我的荷包。」
乞丐瞧著司徒劍滄,黑髒髒的手,緊拽著荷包,護在胸前。頓時司徒劍滄頭皮發麻,好像那髒手拽著自己。
他拿了十文錢,塞給乞丐。「拿去,荷包還我。」
乞丐不放手,對司徒劍滄笑,露出黑黃黃的牙齒,還很親愛地親吻荷包。
夠了!司徒劍滄快吐了,忙賞他一兩白銀。
乞丐抓緊白銀,松了荷包。
司徒劍滄趕緊拿了荷包走,又氣又噁心。疾步回客棧,忍耐著反胃的感覺,握著髒荷包,像握著死老鼠。
該死的阮罌,該死!
回到客棧房間,跟店家要一盆水,將荷包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再換一盆水,又洗了洗再搓了搓,第三盆水,繼續,重復以上的動作。最後打上皂子,直洗到荷包褪色,整間房彌漫皂香,這才終於安下心,吁了日氣。
他一抬頭,怔住。窗外,天色黑了,蒼站在窗沿上,黃眼楮盯著自己,好像在嘲笑主子的愚蠢。
握著荷包,恨恨地低頭,又無奈地笑了。
「蒼,待我進宮參加殿試,你便代我去跟著阮罌,陪她身旁。」
他的心,不亂了,也不再反抗她了。瞧這荒謬的處境,他承認,自己是愛上她了。承認以後,心如明鏡,接受愛的同時,躁郁之心平順了。不反抗愛情,因為那只會令自己變得很分裂,快精神錯亂。
司徒劍滄抬眼,凝視蒼。
「很可笑吧?」他模了模鳥兒,彈熄燭火。
司徒劍滄便沈沒在憂郁的黑暗之中,帶著對阮罌的感情,走向宿命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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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酒喝了,新人拜過堂,送入洞房去了。
新郎掀頭蓋,高家伺候兩位新人的女婢講完了吉利話,她們曖昧地眉來眼去,竊笑著,祝福兩位新人。
房間布置得喜氣洋洋,床頂系著紅絹。
阮罌與高飛揚並坐在床鋪,他們看女婢們關門離開。
然後,兩人不動聲色,靜靜坐著,接著——
高飛揚問阮罌︰「接下來呢?」
阮罌回高飛揚︰「要跟我睡嗎?」
高飛揚整個人彈到床角。「妹子,你講話一定要這麼直接嗎?我只是問你接下來要干麼,跟睡不睡有什麼關系?」
阮罌雙手往後撐在床上,覷著他。「據我側面的了解,以及出嫁前娘的指導,照一般狀況,現在我們是要抱著睡的。」
真虧她講得臉不紅氣不喘,高飛揚反听得汗如雨下,面孔脹得通紅。「我不想抱你……而且我們之前的協議,就是不要抱啊!」
「我知道,我開你玩笑,別緊張好嗎?」很好很好,大家有共識。
「可是……我們就這樣坐到早上嗎?」
「那怎麼行,累了一天,我想睡了。」阮罌躺下,蓋被。
「我怎麼辦?」高飛揚還團在床角。「我也很累,我也想睡。」
「睡啊。」
「一起?」
「對啊。」
「這……好像對不住壯虎,而且,我不習慣跟人睡,還有,我們這樣睡不大好吧,萬一……」
阮罌打呵欠。「大少爺,躺下吧!我相信就算我們這樣睡一百年,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什麼都不會發生。」
高飛揚是女的,不是男的。在阮罌眼中就是這樣。就算高飛揚想對她怎麼樣,憑她跟司徒劍滄學來的武功,應付他綽綽有餘。何況,高飛揚還比較怕她會對他怎麼樣。
高飛揚做了個很娘的舉措,將枕頭拿來,放床中間,把床隔成兩邊。床很大,就算隔起來,還是很寬敞。布置好了,高飛揚才躺下,不習慣有人在旁,他翻來覆去,心情很緊張。他想,要是身邊躺著的是壯虎就好了……
阮罌一彈指,將臘燭滅了,驀地房間暗下。
「你干什麼?」高飛揚猛地坐起。
「滅了臘燭。」
「為什麼?我喜歡房間亮著。」
「亮著怎麼睡?」
「暗暗的很恐怖,我怕鬼。」
看!莫怪阮罌不把他當男人.阮罌憋住笑。「那要不要我講床邊故事給你听?」
高飛揚安靜下來,一會兒後,語氣很受傷地說︰「你諷刺我對不對?我听得出來,你在笑我膽小對不對?其實你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用,對不對?」
唉!心靈脆弱的家伙。「好啦,睡吧,想那麼多干麼?」阮罌翻身,閉眼,睡了。
高飛揚也翻身,背對她,但睜著眼,他睡不著。又過一會兒,房間響起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阮罌問︰「哭什麼?」
高飛揚抱著枕頭,哽咽道︰「覺得自己很沒用……大婚之日,兩個不愛的人躺一起,睡在同一張床,我想了又想,這實在夠荒謬、夠可笑的。」
「早叫你反對,你又不敢忤逆你爹娘。我知道,你希望躺在一起的是王壯虎,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是說為人子女應該要听父母的話,早先你還勸我呢!」
「假如你是我呢?你敢跟父母講實話嗎?」長大了,被世俗觀念束縛,本來覺得喜歡王壯虎是很自然的事,可現在不敢大聲捍衛自己的感情。
「嗯……假如是我,我會試著講吧。」
「喔,可我不敢,難怪壯虎老嫌我沒用。」說著,又啜泣了。
「我拜托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不好?蠢物。」
「你就不會說點好听話安慰我嗎?我都這麼難過了,你真無情。」
「安慰的話如果對事情有幫助我會說,但於事無補啊。」听,听,這不是師父說過的話嗎?唉,連講話口氣都像師父了。這叫做潛移默化?還是用情太深?
高飛揚被罵得更難過了。「我又不是一定要對事情有幫助,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多痛苦,那我會好過一點啊!」
听,听,角色顛倒嗎?怎麼一句句都像她說過的?阮罌忽爾面色黯然。處處感覺得到師父的影子,是因為她太想他的緣故嗎?
「好啦,我帶來的那個丫頭很靠得住,將來叫她幫你聯絡王壯虎,你們還是可以常踫面,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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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今日舉行殿試。禮部會試中月兌穎而出、來自全國各地三百名貢士,匯集皇城,從中左門魚貫入殿,經點名、散卷、贊律、行禮等種種儀式禮節,參加名義上由皇帝主考,實則由八名主考官監考的殿試。今次考題為《有物混成賦》。
當三百名貢士忙於伏案、針對考題、發表見解、作出對策文時;當八名考官、十六只眼楮監視考生狀況時,有雙眼楮!圍住考區布簾跟布簾間的縫隙!偷偷覷著里邊狀況。那雙美麗眼楮,追逐的,是貢士群里最最卓然出色的俊男子——司徒劍滄。
眼楮的主人,身分尊貴,可再怎麼尊貴,為了偷看考生,這會兒不顧鳳體,跪趴在走道,雙手抓著布幕,看得欲罷不能。
「公主瞧見他了嗎?」伺候她的老嬤嬤問。
「是他,是司徒劍滄。!」長公主笑了。
自那次別後,曾派人去跟什居士打听過司徒劍滄的來歷、消息,得知他將參與殿試,就密切注意著。好陣子不見,他還是那麼輕易就讓她心坎小鹿亂撞。
「三百名貢士里,就他儀表最出色,其他看起來像草包,丑不拉幾。」
「換我看!」還有雙眼楮,跟長公主一樣興奮地想瞧司徒劍滄。「哪一個哪一個?姊姊說的是哪一個啊?」說話的是小長公主兩歲的皇太子。
長公主指給弟弟看。「就他,上回打我耳光的就是他。」
「哇!他就是你說的,被七把刀架著還敢罵你的人嗎?」
「是啊,了不起吧?」
「了不起。」
「性格吧?」
「性格。」
「我希望他拿狀元。」屆時父皇就會賜官,以後她就能常見到他。
「我想跟他做朋友,他敢打姊姊,一定是個好厲害的人。」
呃……嬤嬤听得冷汗直流。「長公主,皇太子,這事千萬別說出去,要讓皇上知道,是砍頭的死罪啊。別說狀元,不死就萬幸了。」嬤嬤哭笑不得,這兩位皇室姊弟,竟著迷一個敢忤逆皇親的惡徒。
公主說︰「等他考上狀元,將來,叫父皇招他當駙馬。」
長公主想太遠了吧!嬤嬤偷笑。
皇太子說︰「要是他考上狀元,我叫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贊善,由他來跟我宣講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我一定听,現在養著的贊善都是古板老頭,悶死了。」
這對姊弟,越說越像真的,好像這狀元頭餃,真絕對會落到他們中意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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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紅榜貼出來。紅榜前,人推人,人擠人,人人吵著鬧著急著好奇著議論著,城內大戶的家僕,等著回去稟告老爺誰中狀元,好叫媒婆去說親。
在那黑墨墨人群中,高飛揚艱阮罌也在里邊。看完紅榜,費了好大勁從人群里擠出來,回家去。一路上,阮罌不說話,像不高興著紅榜貼出來的結果.
高飛揚默默跟在後頭,心里犯嘀咕——是誰殿試?干麼拖他來看榜?上回看會試榜單,阮罌也去。怪了,她有朋友參加科舉考嗎?肯定沒考上,瞧她看完結果,問得連話都不說。
兩人靜靜走了一會兒,穿過沒什麼人的小巷。阮罌忽地停步,往旁的石牆踹一腳。
「啊!」忽地又笑又跳,手舞足蹈,她這會兒真情流露。
「怎麼了啊?」高飛揚嚇得抱頭蹲下,很惶恐,還以為她要打人哩。
阮罌好激動,咬一下手背,又蒙臉笑,又抬頭吸氣,忽然又恢復鎮定了,她看著高飛揚,說了句︰「沒事。」
「沒事?沒事?那剛剛是怎樣?」
「回家了。」阮罌邁步就走,不解釋。
高飛揚跟在她身後,羅羅嗦嗦地。「又這樣,每次都做一些怪舉動,我會被你嚇死……」
阮罌笑咪咪地走著。中狀元了,師父中了,就知道師父最厲害!她與有榮焉哪,可惜不知道師父住哪,真想去賀喜他。
師父一定很開心吧?以後仕途順利,不用過那種清貧日,她為他開心,又隱約地感到寂寞,她跟師父,似乎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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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奏起悠揚悅耳的韶樂,新科進士們由午門入殿,禮部尚書在樂曲中大聲朗讀金榜,從狀元、榜眼、探花到各位進士一一唱名,宣他們出班跪在殿前,由唐皇親自欽點。
長公主求父皇讓她跟太子觀禮。她特地穿上最愛的,以百鳥羽毛織成的裙子,其裙鮮艷無比,從各角度看都是不同顏色。長公主與弟弟,安坐在父皇身邊,她神采飛揚,雙眼直定在狀元身上。
長公主愛慕地瞧著他、在那群新科進士間,他不卑不亢,氣度沈穩,多耀眼!
周邊新科進士,因為沒見過皇上,或面色蒼白,或表情惶恐,或身體顫抖,或激動面紅,唯獨司徒劍滄,同進士一起跪在皇前,但他眼色冷漠,表情沈靜,就如當初他們相遇時,那孤傲表情如出一轍,並沒有因為見的人不同而換了眼色。
長公主笑了,就是最欣賞他這點。
皇上翻開狀元策,夸獎司徒劍滄。「朕看過你的狀元卷《有物混成賦》其文縱橫捭闔,氣勢磅礡,未來,望你盡心報效朝廷。」
主考的翰林學士文大人,也恭喜司徒劍滄。「狀元試三場,有皇上欽點,你這一生可說是吃穿不盡了。」
「在下平生之志,不在溫飽。」司徒劍滄正聲回道。
此言一出,龍顏大悅,皇上激賞,笑道︰「志不在溫飽,說得好極,不愧是狀元郎,氣度恢弘,壯志凌雲,看樣子很想有一番作為,前途不可限量。按例,朕先授你翰林院修撰,與文大人學習,三年後,祝你狀況,再做安排。」
三年後就當她的駙馬爺!長公主笑咪咪地算計著。
當什麼修撰?皇太子也笑咪咪想——明日就求父皇讓他到太子府做事。
文大人提醒司徒劍滄。「還不謝聖主隆恩?」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一雙黑眸,冷厲地注視著聖上,鏗鏘有力地說︰「在下不想進朝當官。」
這廝大膽,一句話辭謝了皇上美意,眾人嘩然,皇上面色驟冷,長公主的笑容僵住,皇太子驚訝得張大嘴巴!也呆住了,連文大人都傻了。
皇上厲聲怒斥︰「胡說什麼?你不想當官?不當官考什麼狀元!」
皇上這一吼,吼得在旁候著的文武官都嚇得跪下。「皇上息怒……」
皇上怒瞪司徒劍滄,周遭人膽戰心驚,而司徒劍滄只沈靜地注視著眼前地面!此時跪著的皇宮地面,光明潔淨,曾經,父親也跪在此,面見皇上嗎?曾經,這地面,也呈現在父親目中嗎?今天,或者就是他司徒劍滄的忌日了。
早料到會有這天,等會兒,他還要說出令皇上更憤怒的事。
好安靜,現下,沒人吭聲了,他能感覺得到,寒氣陣陣,那是眾人因恐懼而凝聚的寒氣。司徒劍滄在心里笑,這群膽怯的家伙,有這麼可怕嗎?他也知道皇上正瞪著他,但他心中波瀾不興,早做了死的準備,忽然,那望著地面的眼色,變得極溫柔。
在這風雲變色的當頭,司徒劍滄想起某人——
阮罌,有沒有看見紅榜?是否為他高興?阮罌,在高家快樂嗎?她那個性,能當個好媳婦嗎?
他好想她。如果死前能再見到她,他也想,跟她說,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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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同時,阮罌不知皇殿里正暗潮洶涌,司徒劍滄命在旦夕,並在死前,很思念她。她正跟勤兒窩在房里喝茶,阮罌在紙上畫了幾個提劍的步驟。
「你看,很簡單的……只要有耐心,日積月累,定見功力。」。這也是當初,司徒劍滄教她的方式。現下,她交給第二人,教授的同時,心中滿著對他的思念。
忽然,一個黑影掠過紙張。勤兒抬頭,驚呼︰「小姐?」
阮罌轉頭,臉色驟變。是「蒼」,它飛進高府,棲在窗台,注視著她們。
「好大只的鳥。」勤兒驚惶。
「是巨梟。」阮罌起身要模。
「小心,等一下被啄了。」
「不怕,我認識它。」阮罌笑了,伸手撫模。問它︰「你主子呢?怎麼沒跟著?該不會連你也拋棄吧?」她玩笑道︰「怎麼?考上狀元就不要你了啊?」
巨梟目一凜,忽轉向那觸模的指。
「小姐!」
它啄了阮罌手指。血,從柔白的指頭涌出,阮罌震住。
「蒼……」忽然,她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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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殿,仍處在風雨欲來的詭異氣氛中。群官跪地,不敢言語;長公主與太子,亦為激怒皇上的司徒劍滄背脊寒透。
皇上問司徒劍滄︰「沒想到本朝今天將破例,於欽點新科進士之際,革殺新科狀元。敢冒摘頭的危險,忤逆本皇,是為著什麼?」
「先父乃司徒文閔。」
「司徒文閔?」皇上覺得這名字熟。
一旁的太監稟告皇上。「是十三年前,先皇仍在位時,於太子府任事的太子左贊善大夫。」
皇上尋思道︰「這麼說,你父親曾在朝當官……太子府?怪不得我覺得這名字熟。」細看名冊,果然在新科狀元資料上,寫著父親司徒文閔。
司徒劍滄道︰「十年前,父親目睹太尉周曉昌因政務糾紛,在早朝路上被刺客擊殺在長安大街。先父怒不可遏,首先上疏先皇,請求朝廷捉拿元凶。因先父官非諫職,這種出位行為,犯了大忌,惹了眾怒。」
「朕想起來了,是有這事。當時太尉被殺,朝中很是震蕩一陣。」
「當時,王丞相找人誣指先父強佔東街民宅,並藉細故揪鄰人指證先父在家侍母不孝,上奏先皇,先皇不問因由,下旨將我父貶出京城,到山西做苦役。先父郁郁寡歡,病死山西,我考取狀元,面奏皇上,為著還父親清白,並追究王丞相過失。」
皇上緩了臉色.「原來如此。看來你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為先父受的委屈竟立志考取狀元,面奏本皇,實屬難得。但前朝諸事,如過眼雲煙,王丞相亦已告老還鄉。如今你高中狀元,你父親可瞑目了,朕封你為左拾遺,彌補你父親受的委屈。」
司徒劍滄不屑功名,他要的是正義。「謝皇上美意,在下不想做官,望皇上即刻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論罪責罰,告慰先父在天之靈。」
「放肆!」唐皇震怒。
「皇上息怒啊……」已經跪著的群臣,又一陣哆嗦。
唐皇怒斥︰「區區一個新科狀元,敢逼本皇擬旨!我看你是迫不及待地想領死,去天上見你父親。」
司徒劍滄緩抬起眼,直視皇上。
皇上微怔,一時竟感覺到怕。那雙眼,是不怕死的眼,日光犀利,敢迎視他,毫無懼意。這家伙瘋了嗎?
司徒劍滄是瘋了。
舍棄一路走來的花草顏色,舍棄加諸身上的感情,舍棄走近的人,不嗔不喜,將情感減到最低,就是因為將來早注定好的結果,來這里搏他一搏。
阮罌曾問他有什麼夢想?他听了心中悲涼。阮罌哪知道,他能有什麼夢想?他是個沒有夢,也不能作夢的悲劇角色。
他有的是義務,洗刷父親冤屈。這義務艱困危險,已霸佔住整個生命,整個前程,哪還有作夢的餘地?夢想是給那些衣食溫飽的人享受的,像他,從何夢起?
為了父親最重視的名譽,為堅持一個正義,他願賠上自己性命,替這大世界,一個渺小微不足道的、沒人在乎的、曾發生在司徒家的悲劇,寫上句點。以他的鮮血,來拚皇上的良心。
司徒劍滄想清楚了,假使皇上堅持不肯答應他的請求,他便要當庭刺殺皇上,讓這不義的皇帝命喪黃泉。自然,他抑或落得共赴黃泉的下場。
滿朝文武官,噤聲不語。觀禮的長公主跟太子,緊張得呼吸急促。
在一陣足教人血液結冰的沈默後,皇上以警告的口吻提醒司徒劍滄︰「司徒劍滄,過去事休要再提,朕封你左拾遺,再不接受,朕就摘你腦袋。」
蠢物!司徒劍滄仍是那句︰「在下不想當官,請皇上下旨,追究前丞相過失。」
長公主怞氣,面無血色。大殿空氣,頓時凝結。
皇上坐在高處龍椅,卻不能威其跪地的司徒劍滄。皇上心一橫,命旁人︰「來人,把他給我——」
司徒劍滄目一凜,袖內短劍落在手中。再會了,阮罌……他提氣,盯住皇上,驀地,長公主忽地站起,捂住胸。
「父皇!我心痛……」她往後倒,暈了過去。
一時,秩序大亂,太監宣御醫入殿,愛長公主如命的唐皇,立時將公主抱進懷里,心急如焚,卻听公主低聲說了兩個字——
「別殺。」
很小聲,但皇上听得清清楚楚。
難道女兒為這狀元假暈?皇上回頭,凝視還跪在地,等他定奪的新科狀元。
這家伙有何能耐,竟讓他女兒幫他?
三個時辰後,皇上跟御醫及前來關心人等,離開東宮。稍後,宮婢宣狀元郎司徒劍滄入宮。
「你沒事了……」不久前還躺在大殿表演暈倒,這會兒長公主已大搖大擺地在寢宮喝甜湯。
司徒劍滄緘默不語,慎重起見,暗自思量目前的情況。
長公主睞他一眼,笑道︰「我知道,你還惦著你父親的事,剛剛我已經跟皇上商量過了,皇上明日下詔書,收回前丞相的奉祿,並將你父親的案件轉交刑部,按律例責罰。你父親的事,我已幫你辦好。」她注意司徒劍滄的表情,搜尋感動的跡象——沒有,他神色如常,沒公主預期的表現。沒向她道謝,也沒感動得激動落淚。沒關系,她為他做的不止這些,待她說完,他肯定大感激。
長公主喝了口甜湯,又說︰「方才在殿上,幸好我想到昏倒的妙計,不然你現在已是個斷頭尸。」感動了吧?沒,他的表情還是冷冰冰。
長公主的斗志整個被激發出來了,更賣力表現。「還有,我父皇不追究你忤逆的罪行,也同意你不必進朝當官了,只要求你留在太子身旁指導太子功課。這些通通是我幫你解決的。」覺得她好了不起吧?
「多謝。」這淡淡吐出的兩字,便是他唯一的感動表現。
就這樣?這跟公主預期中的落差太大,不激動得跪下謝她就算了,起碼真情流露歡呼一下吧?不真情流露就算了,最低限度笑一個吧?可好樣的,他還是八風不動,態度冷漠。
索性擺明邀功了,公主說︰「之前你打我一耳光,我沒跟你計較,事後也沒追究,現下還幫你,你知道為什麼嗎?」走到他面前,笑道︰「因為我欣賞你,我喜歡你這個人,往後,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可以對我冷冰冰的,要記著長公主對你的好。」她口氣撒嬌,人靠過去,但司徒劍滄一個側身,輕易回避掉。
長公主個性就勇敢,越挫越勇,越挫折就越興奮。
長公主尷尬地笑了笑,沒關系,慢慢來,早晚征服他。
她轉了一圈,擺個嬌媚的姿勢,問他︰「司徒先生,你說說看,我穿的這件百鳥裙,漂亮嗎?這是我的設計,你既然會設計那麼漂亮的兵器,表示你眼光獨到,我想听听你對我這身裝扮的感想。」
「傳聞宮中有公主,搜集百鳥羽毛,制百鳥裙,那位公主,就是你?」
「沒錯,正是我。共抓了一百只鳥,才配成這條裙子,美吧?—」
「鳥兒長羽毛是為了保暖,你奪其羽毛,就為了一時的美麗?」他冷笑。
「一時?不,這麼漂亮的裙子我可以穿好久呢!」她嘟著小嘴,拽高裙子,有點孩子氣地,圍著他,踮腳尖,半跳半走舞一圈。
「美嗎?美吧?是不是美得不得了?你看這顏色的變化……好美!」
「好丑。」司徒劍滄想也不想就損她。
長公主被裙擺絆倒了,因為他殘酷的話,她分心,踩到裙子。上次是被他打耳光,這次是被他害得跌倒,可憐的長公主,頻頻在喜歡的人面前出丑。
他不心疼,還補上一段︰「這裙子你穿起來很丑。公主體態豐腴,又穿上綴滿羽毛的裙子,如此搭配,便顯得公主肥胖臃腫,活像是一只……」豬。好吧,刻薄也是有限度,豬這字,省略。
然而,公主已敏感地領悟到他省略了什麼。「活像什麼?你是要說什麼?豬嗎?」
她跌坐在地,泫然欲泣。候在四周的宮婢要很努力地才能忍住不笑,她們上前要扶公主起來。
「滾開!」公主斥退她們,就這麼賴地上,仰望他。看那一雙寒星似的眼眸,長公主雙眸燃著熊熊的挑戰欲。「我不氣你,總有天,我要從你口中,听到對我的贊美。」
司徒劍滄面色一沈,眸光凜凜,像告誡她,甭浪費力氣了。
在他心中,已有一位,她不需百鳥裙,她不必對他笑,不需討好他。那一位,將他的心,全部佔領。
入皇城時,原本抱必死決心,料不到,他竟能全身而退。世事難料,那麼在之前,他何苦畫地自限,限制去擁抱愛的那位。
此刻,望著長公主,她笑盈盈,炫耀色彩斑斕的百鳥裙,司徒劍滄不覺美,倒覺得無限蒼涼。
打贏這戰役,但錯過最愛的女人。她嫁作人婦,往後對她的感情,只能埋心里。
「你怎麼不說話了?」長公主問。
他微笑,他跟她,沒有話講。
司徒劍滄窮畢生心血,平反父親冤屈,這才覺得,很無聊。因為對爾後生活,缺乏熱情……
他面色一凜,明白過來,他也有夢想,他有。直到這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夢想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