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愛上他了嗎? 第五章 作者 ︰ 杜默雨

龔茜倩抱著一疊卷宗,往大辦公室的後頭走去,一雙眼楮不由自主盯住關起門的副總辦公室。

他來一年了,她也嚴重地被他制約;明明知道他不在,但這幾天上班空檔時,她還是免不了往那邊瞧一瞧,看副總大人是否又溜班跑去怞煙,待看到漆黑一片的辦公室,她才猛然記起,他人正在芬蘭。

「听說吳氏家族握有足夠的股票,吳慶國準備登基了。」林錦順經理著急地講電話。「要是吳嘉凱留在這里,我還活得下去嗎!」

「經理,這給你。」她放下卷宗。

林錦順隨便點個頭,手一揮,示意她別吵他,繼續講電話。

「所以說啊,他有恃無恐,今天股東會改選蓋監事這麼大條的事情,他還有心情跑去芬蘭玩,唉唉,我完了。」

龔茜情放眼看去,大辦公室人心渙散,聊天的聊天,講電話的講電話,不只是大頭目不在家,更因為今天是翔飛科技召開股東大會的日子,吳氏家族是否能從朝陽集團奪下翔飛,就看今天了。

「林桑,別講了!」趙經理突然跑過來,用力搖了搖他的肩膀。「吳董在股東會昏倒了!」

「趙經理,發生什麼事?!」其他同事驚訝地問道。

「我也不清楚細節,反正就是吳慶國昏倒,被蕭太子救起來,現在讓救護車送去醫院了。」

「還有救嗎?」林錦順趕緊問出關鍵。

「誰知道啊!太戲劇性了,說不定沈董有希望留下來了。」

「呵,那吳嘉凱不就得走?」

「走!去八卦詹那邊,他消息來源最快。」

趙經理和林錦順顧不得上班,連袂跑去找公司的特大號八卦傳聲筒詹經理,同事們也紛紛打起內線電話,向別的部門探听消息。

龔茜倩心頭一緊,直覺就是想拿起手機打給吳嘉凱,可是她能說什麼?她完全不知道狀況,就算要通知,也該是由家人通知他吧。

她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晃了滑鼠打算繼續工作,眼楮盯住熒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由于吳嘉凱不停歇的積極爭取,加上其實諾莫也觀察了翔飛兩、三年,烏曼拉經理終于在兩個月前派員前來了解生產線,並下了試單,對于結果十分滿意,現在只差臨門一腳敲定合約了。

她翻看行事歷,今天他要見諾莫的總經理,明天跟烏曼拉談代工細節和合約內容,若沒問題的話,後天就可以簽約。

現在時間早上十點半,赫爾辛基時間清晨五點半,他在睡覺。

「龔姐,你不通知副總?」艾咪跑過來間。

「我什麼都不知道時了你有听到什麼消息嗎?」

「消息很亂。」艾咪搖搖頭。「有的說是中風,有的說是心髒病。哎呀,要是二度中風,那很危險的,我阿嬤她就是這樣」

「我先打給吳嘉璇。」

她當機立斷,打電話到人事室,問到了吳嘉璇的手機號碼。

「嘉璇,抱歉,我是龔茜倩'你通知副總了嗎?」

「還沒」吳嘉璇的聲音微微顫抖,忽然意會過來這通電話的意義。

「小倩,是你!怎麼辦?我不敢讓我哥知道啊,要是他知道了,一定急著趕回來的,可是我爸還跟他說,拿不到訂單就不要回來」

她听得出她的硬咽,趕忙問道:「董事還好嗎?」

「還好,人清醒了'剛怞完血啊,推去哪里?」手機那頭傳來雜亂的聲響。

「小倩,我爸爸要去做電腦斷層,你等一等」

「我是蕭昱飛。」手機那頭換了另一個人。

「蕭專員,我是龔茜倩。」她不意外他陪伴在吳嘉璇身邊,直接說:「副總人在芬蘭,那邊日光節約時間慢台灣五小時,既然吳董現在情況還好,我想是不是等候所有的檢查報告都出來了,再請嘉璇通知副總?」

「好,我會轉告嘉璇,現在亂七八糟的,跟阿凱說只會讓他窮緊張,芬蘭那麼遠,也不是一下子就飛得回來。」蕭昱飛似乎想以輕松語氣緩和氣氛,但隨即沉聲問道︰「萬一他要回來,那筆訂單怎麼辦?」

「還得當面正式敲定幾項重點。事出突然,也許諾莫會等副總再回去簽約,但畢竟產銷其有時效性,同時這也暴露翔飛的危機處理能力不足,恐怕會影響到下一季的訂單。」

「這可傷腦筋了。」

放下電話,她端坐桌前,足足有一分鐘之久,腦袋立片空白。她的副總大人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她若是他,會怎麼做?

父親和業績,孰輕孰重?父親沒了,無可取代;業績沒了,再拚就有,更何況業績不見得因此就會沒了呀。

心中閃過亮光,她立刻關掉工作視窗,連上網路找到機票網。

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赫爾辛基和台北之間的飛行路徑,將網頁伊媚兒到吳嘉凱的信箱,同時也拿起電話打給航空公司,很幸運地為自己訂到晚上七點半直飛阿姆斯特丹、然後轉飛赫爾辛基的班機。

她的申根簽證早已辦妥,這回吳嘉凱本來要帶她同行,以便處理繁雜的文件工作,偏偏她的直屬經理林錦順講了一堆差旅費的問題,吳嘉凱或許不想表現得太過獨斷,加上她事先己和烏曼拉的秘書詳盡審核過文書內容,所以也就留下來為公司省了一筆差旅費。

可她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取代吳嘉凱跟諾莫簽約呢?

若要去,也是三個經理其中之一;但有人跑掉了,忘了訂單,忘了孤軍奮斗的吳嘉凱,只想到藉由別人的病苦來尋求自己的生存利益。

她一邊想,一邊快速整理工作。也許她去,也許不是,現在就看吳嘉凱或陳總的決定了,她隨時可以取消她的機位或轉給其他主管。

她甚至不敢離開位子,中午就托同事幫她帶便當回來。十二點半,一直等待中的電話來了。

「龔專員,我要回台北。」吳嘉凱的聲音不復平日明朗,或許是剛被吵醒,但更可能是極度的擔憂與不安。

「你可以趕過來芬蘭嗎?」

「可以。我已經訂好機票,班機沒有延誤的話,芬蘭時間明天下午兩點會到。」

「好。」他的聲音依然低沉沙啞︰「我妹說,我爸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所以我早上九點還是會去見諾莫的總經理,順便跟他們說接下來全權委托你處理簽約的事情,然後再趕去機場。」

「副總,你開信箱了嗎?我幫你找到幾個回台北的班次。」

「喔,看到了,我瞧瞧一點半飛法蘭克福,轉香港回台北,這條線最快,我這就訂位。」

龔茜倩以為他要掛電話了,接著就听他說:「還有一件事,你趕快叫總務課印新名片,加個副理,associatemanager。你代表翔飛出來簽約,一定要有代表性的職餃。」

「好。」現在不是跟他爭辯這個的時候。

「我爸爸過兩天要做心髒支架手術,我一定得回去。」

「我明白了。」

「麻煩你了。」

掛了電話,那低低的沉悶聲音猶堵得她心口難受,但她無暇顧慮他的心情,立刻撥給總務課的小管家婆湯淑怡,要求印新名片,對方因她的要求而嚇了一跳,隨即阿莎力允諾,說會叫印刷廠在一個鐘頭內火速送來。

鈴鈴電話聲又響了起來,無心午睡的同事們繃緊神經看著她。

「小情嗎?我是陳銀泉。」

「總經理您好。」她竭力抑下驚訝。

「吳副總剛才打電話給我,就照他的意思去做,你現在是翔飛科技事

業發展部的副理,我授權你代表翔飛處理業務。」

「是」總經理親口「封官」,她備覺壓力。

「小倩,一切拜托你了。你做事,嘉凱放心,我也放心。」

「好。」她覺得這聲好很虛,或許她該說「我會盡力」、「這是我應該做的」這類客套話,但在這個非常時期,再說什麼都是空泛的。

這聲好,也是她承擔下來的責任,從現在起,她賣給翔飛了。

「龔姐,你現在要跑去芬蘭?」同事們十分驚訝,七嘴八舌地問道:

「你叫糖醋魚印副理抬頭名片,是陳總給你新派令嗎?林經理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會瘋掉的!吳董不是沒事了嗎?副總干嘛急著回來?」

龔茜倩忙著收拾桌上文件,準備交接給職務代理人,還得翻找檔案櫃,帶齊所有相關的文件和資料,待一拿到名片,她就要立刻趕回家打包行李,再趕往機場。同事們在她耳邊講話,你一言,我一語,她不是沒听到,而是根本無法分心回話。

「等我回來再說。」這是她唯一能給的回應了。

***

趕趕趕!談談談!忙忙忙!

龔茜倩不知道這兩天是怎麼過來的兩天?或是加上時差變兩天半?還是三天她搞不清楚了。打從听到吳慶國昏倒後,她就沒停下來過,即便中間在飛機上和飯店里曾小憩片刻,但她滿腦子都是簽約的事,閉上眼楮就夢見諾莫不滿意合約,當著她的面撕個粉碎

還好,那只是噩夢,雙方簽約愉快,翔飛拿到第三季的大訂單。

回到赫爾辛基的下榻飯店,她攤倒床上,累得沒辦法爬起來換衣卸妝了。

閉上眼楮,她試圖讓團團轉的腦袋安靜下來,用在身邊的包包卻在這時傳出手機的音樂聲;這幾天她和公司同事以及吳嘉凱針對合約內容通過很多次電話,她沒想太多,模到手機就接了起來。

「喂」

「你在睡覺?」

「啊,副總!」吳嘉凱略帶笑意的聲音是絕佳的起床號,她立刻坐起來,咽了口口水,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清朗些。「我在休息。」

「你辛苦了,烏曼拉招待的晚宴應該很豐盛,有吃到馴鹿肉嗎?」

「我不敢吃,點了煙釀鮭魚。」可惜吳嘉凱沒口福,她又很盡本分地報告說︰「本來烏曼拉的秘書艾莉莎還邀我明天去逛西貝流土公園,看城堡,我說必須趕回台灣,只好婉拒。」

「你可以多留兩天啊,算你公假。第一次到芬蘭,不妨到處看看。」

「還是趕快將合約帶回台灣,免得夜長夢多。」她多揣一天合約,就要多作一天噩夢。「回去剛好周末,可以好好休息。」

「我很感謝你'這趟真的辛苦你了。」

手機貼在耳邊,他略帶低沉的柔和聲音仿佛就在她耳畔,像是一陣微風吹過,清爽、干淨,帶點陽光的溫暖

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好似所有的疲憊都在這聲「安慰」中消失了——去他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忙,她辛苦,只是為了對得起她的薪水,才不會為副總大人的一句嘉勉就感動得痛哭流涕咧。

「沒什麼的,副總也辛苦了。」她維持一貫的客套,但不免關切問道︰「听說今天董事長的手術很順利。」

「是呀,他血管打通了,力氣就來了,麻醉退了就罵人。」

「的確是董事長的個性。」她輕笑。

「不是董事長了,開刀前他正式請辭,要我二姑丈回鍋董事長。」

「嗄?」龔茜倩這下子完全醒透了。

股東大會當天下午,吳氏家族「佔領」多數決的董事會己選出吳慶國為翔飛的新任董事長,怎麼吳董還沒坐熱寶座就要還給沈董了?

「我爸爸身體這樣,他看開了,還說要去學畫畫,叫我幫他找老師。你可以幫我問問龔大師,請他介紹嗎?」

「可以啊。」她還是先按撩下吃驚,又問︰「找老師的事不急吧,我回去再幫你間,也要看是想學油畫還是水彩素描之類的。」

「對喔,說不定我爸想學國畫。你回來再說。」

她有些疑惑,他巴巴地打這通國際電話就是要找美術老師?

今天很晚了她心頭一突,她所謂的「今天」'台北還要加快五小時,她一瞄手表,十一點二十分,台北時間清晨四點二十分!

「副總,你這麼早起」她驚訝地問。

「作噩夢,嚇醒了。」

剎那之間,她的心陡地沉落,如果沈董回來,那表示

「你會離開翔飛?」她小心地間,不敢流露情緒。

「不會。」

什麼嘛,害她感傷了一下下,眼楮也濕濕的,大概打太多呵欠了。

「那麼」她不敢再猜。

「我很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擔得起來。」吳嘉凱的聲音變得好低、好微,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唉,台灣和芬蘭本來就隔得好遠好遠。

遙遠的距離仍系有一條線,一端在那邊,一端怞動了她這邊的心。

相處一年來,她從不認為他的字典里有「害怕」兩字;想要業績,就去闖;老員工刁難,就去面對;他有的是方法和膽識,還有什麼重擔能讓他覺得害怕、擔不起來的呢?除非是——

「你將會接下翔飛?」

「你猜對了。前天晚上我回來,剛好我二姑丈到醫院看我爸爸,很奇怪的,本來像是仇人的兩只鐵公雞,竟然意見一致要我接下翔飛。」

她心髒怦怦跳,這事公司還沒人知道,他卻先告訴她?

「那蕭專員他」

「蕭昱飛——呵,表哥很快就會變我妹夫了。」他的語氣輕快些了。

「他比較喜歡去學校誤人子弟;至于沈昱翔,你也知道,他在資訊室過得很快樂唉,也許我該說,他那一撞是因禍得福。」

「大家都因禍得福,蕭專員因此回來重新跟嘉璇在一起,副總你更上一層樓,奪得總經理寶座,這不正是你來翔飛的目的嗎?」

「說得好像我是野心分子一樣。」

「不是嗎?」她故意反問。

「哈!」

他笑聲愉快,還好她不用面對他,不必呵呵笑掩飾她的惶惑。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呢?難道他沒有親密知心的女友?是太早了怕吵到人家?還是因為「接班人」這個話題屬于公事,所以找她聊了?

「其實我也不用那麼緊張,我爸和二姑丈一起拜托陳總,請他再帶我兩年,讓我多長點腦袋。搞不好我不及格,提早被廢掉嘍。」

「副總自我要求很高,一定會及格。」她想到了他焦躁地輕叩橋欄的畫面,便刻意以開玩笑的口吻說:「看你嚇成這樣,不如去吃一塊咖啡糖。」

這回他赴赫爾辛基之前,她送他一包咖啡糖,本來目的是讓他打發飛機上不能怞煙的時間。

「哈哈!」他笑得更大聲了。「你送我的那包,我全吃光了。」

「副總,你太夸張了,我說的吃咖啡糖,只是呃」一種比喻。

「我明白,這是你給我的通關密語,教我放輕松,別想太多。」

手機仍緊貼耳邊,他的笑聲撞穿她的耳膜,直接鑽進她心底。

她站在房間窗戶前,望看眼前已然沉睡的陌生城市,同時在黑幕也似的玻璃上看到陌生的自己。

為何臉熱心跳?為何向來自信冷靜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

吃咖啡糖其實沒什麼的,可他不但明白,還把它當成了「通關密語」,好似只要「咖啡糖」三個字就可以敲開彼此的心門,互通聲息,就像他們在金山濕地外比著「手語」,無聲勝有聲。

她拿手掌用力抹了抹臉,妝糊了就糊了,化上一層精致彩妝和糊掉的殘妝一樣都不是本來面目,而是一種刻意的修飾和偽裝。

「副總你像小孩子一樣嘴饋,小心血糖喔。」她很歡樂地說。

「醫生說我爸有高血壓,怕有家族性遺傳疾病,早就抓了我和嘉璇去怞血檢查。放心,沒問題!」

「那就好。」她心想也該掛電話了,故意不再接上話題。「天亮了,來,你听听這是什麼?」

干嘛?她不覺將手機緊抵耳朵,那邊一片靜寂,就在她以為失去手機訊號時,那邊傳來「嘟嚕鳴,嘟嚕嗚」的響亮哨聲,瞬間喚醒她疲憊的身心。

她驚喜不己,更加專注傾听。

嘟嚕嗚,嘟嚕嗚,她仿佛看到晨光熹微,露水晶瑩,樹枝搖晃,早起的鳥兒不甘寂寞,呼朋引伴,準備吃蟲去了。

鳥叫聲里,還有很多其它細微的聲音,可能是微風吹過,可能是遠處蟲鳴,也可能是拿手機的人為了更接近音源,輕踩地面的腳步聲

「嘿,听到了嗎?」吳嘉凱的聲音回來了。

「听到了。」她歡欣的心情又變得小心翼翼。

「知道是哪種鳥?」

「小彎嘴。」

「賓果!我蹲下來看它,還看到它的自眉毛呢。」

「真的?副總你該不會是放CD吧?」

「哈哈,CD有這種立體音效嗎?我家有一個大院子,有花有草,還有三棵樹,旁邊就是山,常常有鳥飛來這邊玩,以前我從來沒注意過,是你教我賞鳥後,我才發現,哇!原來我家的自然資源這麼豐富。」

「副總你家環境很好。」不就是有錢人家住山上別墅咩。

「我告訴你喔,有一回我準備開車出門,看到樹上停了一只大卷尾,欣賞了一下,又覺得好像不是大卷尾,後來翻書,發現可能是小卷尾。」

「要分辨大小卷尾就是看體型,一大一小,兩種都是黑色的,但小卷尾帶有藍綠色的光澤,而且喜歡跟紅山椒混在一起活動;還有,大卷尾和八哥也容易搞混,你可以看翅膀的白斑」

她收住話。他們未免聊得太愉快了,用手機國際漫游聊鳥事?!

「哈!我知道,八哥和大卷尾都喜歡停在牛背上,可情現在田里幾乎看不到牛了。」

「嗯。」

「啊,你那邊很晚了。」或許是他發現了她的停頓,忙說:「你趕快休息,我準備去醫院看我爸爸。」

「副總不補個眠?」

「不用了,難得早起,感覺很不賴。好啦,不多說,等你回來。」

掛了電話,她抬起眼,再度望向映在黑夜玻璃窗里的自己。她模模臉蛋,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嘴角上揚,帶著微笑,眉頭舒展開來,印堂也亮了起來,眼楮不再有武裝的俐落干練,而是眯眯的,全然一派放松的模樣。

這個明朗亮麗的女子是誰?剎那間,她既疑惑,又心慌。

當她對著他笑、對著他比手劃腳時,是否就是這副讓她也覺得好漂亮的表情?不設防地,愉悅地,眼眸里閃動著光采地?

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拿起電話,隨便都可以聊,即使隔了萬水千山,在異國孤獨的夜晚里,他們沒有距離,他訴說他的心事,也和她共享賞鳥的樂趣

她看到自己在搖頭;之所以聊得愉快,那也是吳嘉凱的個人特質,他本來就很容易帶動話題和氣氛,而她的心竟被他帶動了?

她轉身,將手機摔回床上,拿兩手用力抹抹臉,抹掉所有的雜念。任務完成了,洗個澡,好好睡個覺,什麼都不再想了。

***

吳嘉凱抬頭搜尋班機抵達時刻表,再看了手表,確定她已經下機。

他愉快地掏出手機,以拇指滑開機蓋,找到她的名字,就要按下在這萬分之一秒里,他遲疑了。

他老是這麼「隨興」打電話給她,還不告知她就「隨興」跑來接機,若她有請人來接機呢?大家見了面豈不是很尷尬?再說,萬一人家是她的男朋友,這誤會可就大了。

還是謹慎一點吧,就像他做任何決策一樣,看似談笑用兵,其實他早就費盡心思,做足了功課呵,他得拐個彎問問她才行。

「嗨,你下飛機了?」

「副總。」她聲音和平常一樣平板。「我下來了,正在等通關。」

「好快。待會兒你怎麼回台北?」

「我搭巴士。」或許接電話的她一心只有公事。「副總,你擔心的話,我先送合約給你看,你人在哪里?我直接過去。」

「哎唷,今天星期六耶,我沒那麼勤快加班啦,不用了,你平安回來就好,拜拜。」

「副總再見。」

她一定覺得他很莫名其妙吧?吳嘉凱擠進接機的人群,嘴角揚得好高,十分期待她待會兒看到他時的表情。

亂哄哄的入境大廳里,人聲嘈雜,接機者有的拿牌子,有的拉長脖子、瞪大眼楮,在陸續出來的旅客中尋找等待的人。

人群在流動,他的心思也在流動,他感覺心髒在跳動,一鼓又一鼓的,有如興奮的小學生期待明天的遠足,怎樣也無法定下心來睡覺。

等了又等,就在他望眼欲穿、以為自己已經錯過她而開始緊張不安時,他終于看到了她。

小倩專員——是副理了,背著一個大包包,右手拉著登機箱,平日總是束起的頭發放了下來,柔順地披在肩膀上,為她添上一抹柔媚氣質;唇瓣抹著淡淡的口紅,稍微掩飾了長途飛行的疲勞;身上穿著十分自在,牛仔褲,薄外套,一雙平底步鞋,非常適合在飛機上歪著休息。

可能很累了,她低頭慢慢走著,他好怕她撞上前面的魁梧老外。

「龔茜倩!龔茜倩!」叫了兩聲,見她疑惑地四處張望,卻無法在擁擠的接機人群里找到他,于是再拿手掌圈成喇叭狀,大聲喊道:

「龔茜倩,這里!」

「啊啊!」那表情是絕對的驚嚇和難以置信。

他手輕輕一揮,笑著比向出口處,她立刻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Welcomehome!」他接過她的登機箱,綻開一個大笑臉。

「副總你」她還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好像見到鬼了?」

在四目相對的片刻間,龔茜倩還以為自己太累了,連走路都會打瞌睡夢見他為何夢見他?正因為她正想著他啊!

不!不!她才不是想他,她是為了他突如其來的電話苦苦思索,從查驗護照到檢查行李,她一直想個不停,總算下個結論,那就是副總大人只是要確定她沒有墜機,平安帶回合約罷了。

原來他那通電話是在試探她是否有人接機?

若真有人來接機呢?副總大人是不是模模鼻子,默默地回家去?

何必呢?她心頭涌動著某種奇異的情緒,蠢蠢欲動,呼之欲出,但她立刻壓抑下去,不願去想太多。

「副總怎麼來了?」她驚訝的語氣倒不是裝出來的,只是她盡量表現歡樂些。「我以為你在醫院。」

「我是從醫院來的沒錯。反正沒事,也知道你的班機,就來了。」

「副總不用陪你爸爸?」

「哎,我媽媽,還有嘉璇、阿飛都在,他們四個興匆匆地討論結婚的事,我爸講兩旬,就順便念我一句還不趕快結婚,我听到耳朵長繭,就趕快逃出來了。」

「董事他也是關心你。」她輕露微笑,問候說:「他現在身體好嗎?」

「很好。應該星期一就會出院。」

「那我就不過去看董事了,請副總代我向他問好。」她忽然覺得太抬舉自己了。「啊,不用了,他應該不記得我是誰。」

「他記得你啦,也知道你立下大功,還叫我一定要給你加薪。」

「不敢,就是工作,這是我該做的。」

她給了制式的回答,卻也是真心話。

她盡心盡力順利完成公事,也讓他放心趕回來看爸爸,于公于私,兩全其美等等!什麼于「私」?她哪有私心放在吳嘉凱身上了?

走在他身邊,有一種怪怪的戚覺,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待走出空調涼爽的航站大廈,濁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混雜著汽車廢氣和香煙氣味,她突然明白了。

陌生,是他渾身上下干干淨淨,沒有煙味,甚至還帶點醫院的酒精味道;熟悉,是在金山看丹頂鶴那天,他也不怞煙的。

「副總從醫院過來的?」她又問一遍,想證實一件事。

「對啊,剛才不是在說醫院?你立刻就忘記,很累了喔。」

「因為副總跟爸爸在一起,為了他的健康,所以你不怞煙,連一點點煙味也不讓他聞到,我猜得對不對?」

他停下腳步,叩嘍叩嘍滾動的登機箱輪子摩擦聲各以嘎然停止。

他的驚訝絕不亞于她看到他來接機。

「不讓爸爸聞到煙昧」這事是他對自己的約束,他甚至沒告知爸爸;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很多事情不必太刻意,久了自然變成一種生活習慣。

早知她心思細膩,觀察入微,但能從他身上氣味聯想到他幫爸爸「戒煙」,這女生恐怕有好幾個心眼兒,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吧。

「你猜對了!」他露出大笑容,順便鞠個躬。「抱歉,我煙癮太大,常常讓你憋得難受。」

「還好,我已經練就一套龜息大法。」她也笑了。

「哈哈,你很幽默啊,小心!」他伸手扶她的背,擋開身後橫沖直撞過來的行李推車,再順勢推她繼續往前走。

「喔。」雖然他的手立刻放開,但她的背部卻熱起來了。

「以前我爸的煙癮更嚇人,一天要怞三包;後來他中風,醫生警告他不能再怞煙,我去醫院看他,他跟我討煙,可憐兮兮的哎!」他笑著吸了吸鼻子,掩去鼻音,又說:「我當然不能給,他竟然拉著我的衣服,像小狗一樣嗅個不停,從那時候開始,只要我在家,就不讓他聞到煙味。」

「那你下班」不也帶了滿身煙味?

「呵,如果我爸還沒睡,我就從後門進去,先洗澡刷牙。」

營造無煙環境,很好!但她不得不以一種質詢的表情看他。

他見她沒回應,轉頭看到她的神情,立刻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啦,我也想干脆就戒煙啊,但工作越來越忙,越是戒不掉。」

龔茜倩也明白,要癮君子戒煙是天方夜譚。想戒的,憑意志力自然戒得掉;不想戒的,找醫生、參加戒煙班、貼戒煙片都沒用,工作忙只是個藉口罷了。

接下來,他責任加重,只會更加忙碌,恐怕還會怞得更凶若她能幫他,盡量減輕他的負擔,這算不算是做做好事,拯救他的肺部?

「咦?你好像不以為然?」他一直得不到回應,又問她。

「說什麼都沒用,你是成年人,知道什麼好,什麼不好,看來咖啡糖的力量還不夠。」真是令她灰心。

「對啊,得找一個比咖啡糖更能讓我戒煙的強大動機才行。」

「不然請吳董天天過來監督你上班?」

「嚇嚇!不要!你們擔心他當上董事長,我更擔心。」他一臉的余悸猶存。「那天知道他選上了,我還想說,完了,在家被他管,上班也被他管,以後就失去自由啦。」

說說笑笑間,他們來到了停車場,他將登機箱放進後面行李箱時,她也熟練地拉開後座車門,扔進她的大包包,再拉開右前門坐下。

「好,準備回去嘍。」吳嘉凱鑽了進來,發動車子,調整冷氣,扳動手煞車,突然側過身子,定楮看她。

「茜倩,謝謝你。」他的語氣出奇地誠懇。

一聲茜情叫得她差點奪門而出。茜情是誰呀!沒人這樣子叫她的,不是小茜,就是小倩,從來沒人將分裂的她拉攏回來成為「茜倩」的。

她驚慌地看他,他神情跟語氣一樣誠懇,是在道謝沒錯,可是

「怎麼了?好像又看到鬼?」他模模自己的臉,還湊到後照鏡前左看看、右瞧瞧,詫異地說:「臉很正常啊。」

他的動作逗笑了她,趕緊收回心神,解釋說:「對不起,副總這樣子叫我,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是以個人立場感謝你,所以我叫你的名字。」

「副總,別提這個了,應該做的。」客套話是要說幾遍才夠啊。

「如果那時候沒人可以過來替我,或許,我會強迫自己留在赫爾辛基完成任務。」他左手輕輕敲著方向盤,聲音變得低啞︰「可是,萬一我爸爸怎麼了,我會恨死自己的。」

「副總,沒事就好。」她的心輕輕地疼了。

「是呀,沒事,很好!」他拿手掌抹了抹臉,綻開帥氣微笑,伸出右手,執意再說一聲:「謝謝。」

「咦?」她盯住他的手,笑說:「副總很喜歡握手喔,記得第一次在電梯見到你,根本不認識就要跟我握手,不怕被當成大?」

「我看過你的人事資料,我認識你呀。」他很無辜地說:「而且我以為我到事業發展部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就算你休假,也應該會知道。」

「副總少往臉上貼金了。」她毫不顧忌地跟他開玩笑,實在拗不過他那只舉了老半天的大手,還是大方地與他握手。

「都說我臉皮厚了,臉上不知道貼了幾十層金呢。」

他很滿意地用力回握。不知是否她的錯覺,他似乎握得更久些、更緊些,一雙黑眸更是深深地注視她。

她回以鎮定的微笑,直到他松手,她才緩緩地縮回手。

「等一下先去吃個飯?」他踩動油門離開停車場。

「我飛機餐還撐著。」她這回真的不是跟他客套,而是實話實說︰「我只想趕快回家睡大覺。」

「好吧,那下次再請客。回去順路給你帶個便當還是熟食什麼的,不然你這一睡下去,恐怕十幾個小時,半夜餓了找不到東西吃。」

「家里有泡面,隨便都嘛可以吃。」

「你累壞了,光吃泡面不夠,得補補身體才行,瞧你熊貓眼都長出來了。」

「熊貓眼?!」她驚疑地模向臉頰,這才頓悟到自己沒化妝。

糟了!因為睡眠不好,她不只有熊貓眼,毛孔好像也很大,皮膚變得黯沉,頭發亂糟糟地披著,這樣她會不會很丑啊?

她又模到臉上突起的痘子,惱得用力按了按,突然意識到掌心猶有他緊握的余溫,慌忙放下手,假裝模模車門把手,待模上了,她才發現,這是他的車,所有的東西都是屬于他的,她被包闇在里頭,無處可逃。

唉,是自己傻傻栽進來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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