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後種田去 第一章 無緣未婚夫 作者 ︰ 寄秋

春去。

秋來。

一場細雨綿綿的秋雨下過後,江南的氣候漸漸轉涼,早晚的寒意人,大地也染上一層枯黃。

不像北邊的天氣已經開始下雪了,南邊的秋天只是草葉略凋,長青的樹木猶帶綠意,不讓秋的腳步遠去。

將近百畝的桑園翠色依舊,桑園邊是一座座土磚築成的蠶室,幾名養蠶人進進出出的以桑葉養蠶。

雖說有點涼了,但是秋老虎還是威武無比,到了近午時分熱得叫人汗涔涔,不時見著挽起袖子的蠶娘在那拭汗,一筐一筐的清理蠶沙。

蠶沙、蠶蛹可入藥,能賣銀子,收入還不算差。

不過真正賺錢的是蠶吐出的絲,生繭或熟繭都是一筆可觀的進帳,養蠶人家在江南處處可見並不稀奇,且以此為生的人家更是不少,因為江南是絲綢中心,養蠶、織布是女子尋常的技藝,更造就很多織就大師。

一齡蠶,蠶卵剛孵化出來時身上有毛,呈黑色,稱蟻蠶或毛蠶,第二天後體色逐漸轉白,約經四天蛻皮成為二齡蠶。

蟻蠶蛻皮後體色轉為白色,每蛻一次皮就增加一齡,幼蟲蛻皮四次後進入五齡蠶,每蛻一次皮身體的成長就加大,尤其是四、五齡時期最為明顯。

蠶進入五齡之後約七天開始吐絲結繭,二到三日內蠶會在繭中再蛻一次,然後化為蠶蛹,身體變短、胖,呈茶褐色,約十日左右蠶蛾便可羽化。

蠶蛾羽化後可存活十到十二天,經由交配產卵後而亡,從蠶卵到死去約五十五天到六十日,溫家老宅這會養的蠶兒是第三撥了,累積一定數量的蠶絲、蠶繭,堆了滿滿一室。

剛開始養蠶時還不是十分熟稔,算是試養,新種的桑樹尚未有足夠的桑葉喂食,用的是野桑樹的樹葉,養的數目不多,成繭收的蠶絲還不夠織一匹布,也就是試試水,看多少蠶能吐出一斤的蠶絲。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後,第二回養的幼蠶是之前的十倍,這時種下的桑樹大都成活,長出女敕葉,蠶兒的喂養方便多了,又過了兩個月後便可收繭取絲。

桑樹越長越茂盛,蠶也越養越多,到了第三回時蠶室已增到十間,每天收集的蠶沙竟成了養蠶的主要銀子來源,讓溫家姊妹手頭得以寬松些,還能養僕蓄婢了。

「大姑娘、大姑娘,我們這一批蠶絲還不賣嗎?再堆下去都要發霉長蟲了。」

一名四十來歲的婦人纏著頭巾,黝黑的臉龐微帶不安,東家不賺錢她們便領不到銀子,心里暗暗發愁。

雖說江南處處好人家,好山好水物產豐饒,只要肯干活便不怕餓死,山邊水邊盡是取用不盡的食物,可是對老百姓而言,富的是有權有勢的人家,他們有的只是嘴邊的一口糧,吃了上頓愁下頓,手上銅板只有三、五枚。

眼楮下方微帶青色的溫柔從發怔中回過神,目光低垂。「應該是不賣吧,過兩天我問問二姑娘。」

從官家小姐一夕之間淪落為罪臣之女,由一開始的難以接受到如今的平靜,曾經的心情起伏彷佛是一場夢,夢醒了,還得繼續走下去,軟弱不堪的身軀必須立起來了。

她是長姊呀!這事還是因長房而起,爹娘死了,溫家十二歲以上男子皆被流放,她也很怕,怕面對沒有將來的前路,彷徨無依的不知何去何從,只想逃避。

只是,避得了嗎?

看到二妹溫雅不辭辛勞的扛起一家生計,斗智斗勇的和地方仕紳周旋,不惜離開宗族也要和溫家族親抗爭到底的勇敢和果決,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該是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溫柔是長在深閨內院的千金小姐,真正的大家閨秀,她不像溫雅一般活潑好動,老往外頭跑,她人如其名,溫雅端靜,不喜吵雜,很少出門,她在府里常做的是描紅、讀書,偶而做做針線活,給父兄姊妹們縫個袖套,繡個帕子。

姊妹三人也就她精通女紅,因此溫雅考慮種桑養蠶的同時便想到大姊,由她來接手蠶絲這一頭。

「大姑娘,等收了這批蠶絲後又要再養下批幼蠶,年前還能收一批,要是一直堆積不賣銀子豈不可惜,咱們的蠶室怕就虧了。」

婦人心中暗嘆畢竟是姑娘家,做事不利索,不夠大氣。

溫柔秋水似的眸子輕輕一抬。「虧不了,收了蠶沙和蠶衣還能賣錢,至少妳們的工錢沒缺過。」

婦人急了。「話不是這麼說呀!養蠶就是為了賣蠶絲,生絲的價格不算太差,若不趁年前賣出,等過了年明年開春大伙兒一個勁的養蠶,價錢就跌了,賣不到好價。」

「為什麼一定要賣呢?」她反問。

婦人一滯,面上訕然。「養蠶不賣絲難道要自己織成布來穿?」

她倒是說對了,自家自產自銷一條龍成品,不假手他人,溫雅決意種桑養蠶便是為了紡織成布,不單單是賣蠶絲賺微薄利潤,而是有了更宏偉的遠景。

溫家老宅的人都曉得她心大,也全力配合,只是事情未成前不輕易透露,以免風聲走漏被人暗施黑手。

自從回到祖籍地後,想霸佔溫家老宅和田地的族長是一再打壓,處處和溫家老宅的人過不去,要是知曉再過不久荒地那邊的莊子旁要再起一間紡織坊和染房,只怕又要坐不住了,千方百計的要從中貪點好處。

之前雖然抓到宗政明方,但因為朝堂各方角力的關系,那家伙最後還是被放出來了,只不過廢了一只眼,也讓宗政家的江南織造付出不小的代價,而且因為溫雅和瑢郡王交好,江南織造和溫家更是杠上了,溫家老宅的蠶絲賣不到好價錢,甚至是壓價到白送的程度。

一和江南織造扯上關系,如何能避開主事的宗政家,瑢郡王這回可是差點斷了宗政家的香火。

不過路不轉人轉,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了瑢郡王當靠山,溫家為什麼不能另起爐灶與江南織造抗衡呢!

至少不愁沒有銷路,瑢郡王一句話,京里的高門大戶,達官貴人還不十匹、百匹的進,跟上這般潮流。

「桂嫂子,妳的活干完了嗎?听說前兩天收的蠶沙少了斤兩。」溫柔聲音輕如細棉,軟鶯嬌燕般輕柔,柔得讓人幾乎听不出話中的冷意。

「這……呃,蠶兒吃得少,所以……所以……收得少……」婦人心虛著,說起話來結結巴巴。

「再有下一次妳就不用來了。」她不養老鼠。

「大姑娘……」

溫柔素腕一抬,蔥白縴指修長如筍。「別以為我是姑娘家就好欺瞞,每日收了多少蠶沙我都記在冊子上,缺斤少兩我會看不出來?」

「……」誰說大姑娘敦厚,仁善溫柔,分明跟二姑娘一樣,她就拿一些些也知曉。

桂嫂子有些不平,但也有一些不安,她自認做得很小心,神不知鬼不覺,每回就用手捉一捧以帕子包著帶回家,數量並不多,不易發覺。

只是次數一多就貪心了,從原本的一小捧到一大捧,最後縫了個能裝半斤的小袋子,一次取個夠。

蠶沙量少,不易取得,少個一兩半兩蠶沙,短時間是難以察覺,但是時間一長便會發現不對勁。

何況桂嫂子貪心,以為沒人瞧見就越拿越多,難免引起溫柔的疑心,私下多觀察幾回便看出端倪了。

在族長溫守成的干預下,肯為溫家老宅干活的人並不多,加上宗政家的威脅利誘,江南一帶養蠶人家雖多卻不一定敢為溫家老宅做事,因此只要不做得太過分,溫柔是能選擇睜一眼閉一眼的。

畢竟她和二妹的重點放在紡織成布的蠶絲上,蠶沙和蠶衣是額外的收入,貼補家用,到了明年四、五月桑葚掛滿枝頭,還能采其果釀成桑葚酒,桑樹女敕葉能炒制成茶。

藥食同源,桑葉茶有安定心神,幫助睡眠的作用,不論熱泡冷飲都別有一番滋味,口感獨特且香氣濃厚,沖泡後回甘潤喉,爽口宜人。

溫柔喝過一次溫雅手捻的桑葉茶後便喜歡上這味道,時不時沖上一壺當茶水飲。

「好了,妳下去吧!把第七蠶室和第八蠶室清一清,等蠶吐絲後將蠶蛹移出,取適當的蠶蛹等退蛻後再培育新蠶。」山坡上的桑樹還能供應一季的蠶食,下了雪也不怕。

九月養新蠶,十一月初收蠶蛹,冬天不養蠶,天氣冷養不活,桑葉也太老,葉片變硬,幼蠶啃不動老葉,要等春天發新葉才能再養。

「大姑娘,妳真的不賣……」桂嫂子還是不死心,走一步三回首,好似真為東家操心不已。

事實上她是拿了溫守成的好處,想勸說溫柔以低價賣出手中數百斤的蠶絲,溫守成再轉手賣出去好賺一筆。

看到溫家姊妹養蠶賺到銀子的溫守成又起了壞心,他只想不勞而獲,坐享其成,把別人的所得佔為己有。

「賣什麼賣,妳這老婦不想干就明說,本姑娘一會兒就結清妳這個月的工錢。」

呸!什麼玩意兒,屋破沒瓦補還敢來踩別人的頭,日子不想過了是吧!

「二……二姑娘!」

「二妹。」一看到脾氣沖的二妹,溫柔眼神一柔。

「大姊,咱們花錢請的是幫工,不是祖宗,干得好我多給點賞銀,要是偷奸耍滑、碎嘴的不把東家看在眼里,咱們要他何用。」溫雅的臉色帶著凶氣,一副「我很不好惹」的樣子。

「妳小題大作了,桂嫂子平日也挺勤奮的,沒餓著咱們的蠶,妳就收收性子,別惡虎似的嚇人。」她使了使眼神,讓噤如寒蟬的桂嫂子先離開。

「不凶不行,不吼上兩聲,誰知道妳妹妹是頭會吃人的母老虎。」溫雅沒好氣的一哼,眼角余光斜睨躡手躡腳走出蠶室的身影。

「明明心地是好的,卻老是裝模作樣扮壞人,小心真被人記恨上了。」她心疼二妹肩負重擔,而她能做的便是幫她分擔一些重量。

她無所謂的幫著分蠶,把快吐絲的蠶放在平筐中。「記恨就記恨唄!不遭人妒是庸才,妳妹妹我注定要富甲一方,等哪天我們銀子多到能砸人,看誰還敢長舌。」

「妳呀!天生惹禍精,走到哪里禍事就跟到哪里,以我們如今的處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生事就盡量息事寧人,大姊不想溫家再有人出事。」前陣子有人闖入府里她不是不知情,當時她擔憂又害怕,唯恐家人們再出事。

看到大姊面上的憂色,溫雅語氣放柔。「就算安分守己啥事也不做,咱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又是姑娘當家,妳以為別人看了不眼饞,不想把我們一口吞了嗎。」

光她那幾千畝由荒地變良田的土地就夠人眼紅了,更別提收了幾茬的藥草和即將收成的棉田,誰看了不心動,心里發癢的想分一杯羹,明里暗里的攀關系、耍手段,混個臉熟,再借機撈幾畝肥田。

不是溫雅看不起那些自以為是的溫家族人,人性的自私在他們身上展露無遺,一見老宅這一支子孫落難不僅不拉一把,施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紛紛的上前踩兩腳,不給人留半點余地。

若非真的走投無路,被人逼到退無可退,她怎會取出私藏的銀兩買下無人問津的荒地,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厲逼自己豁出去,不用血澆灌哪來的紅花滿地。

好在她成功了,短期的藥草收成給了她第一桶金,而後她再用這筆錢去買更多的藥草種子和糧種,種出秋天的豐年,入倉的稻谷和棉花夠一家子用上一年仍有剩余,六個月和一年生的藥草也逐漸熟成,年底前又能賣上好價錢。

「別人怎麼想是別人的事,我們只要管好自己,弟弟們年幼不經事,總要為他們多想想,不可為賭一口氣意氣用事,祖母年事已高,不要讓她再為我們操心了。」想起被流放的親人,眼底一暗的溫柔滿口苦澀。

她爹為了從龍之功犯下彌天大罪,母親東窗事發後也走向陰司路,若非祖父曾救下皇上寵妃,又有改良麻沸散方子用于軍中的實打實功績,加上祖母與太後是交情甚篤的姊妹淘,在太後的求情下,這才有輕犯者流放邊關,而女眷與未滿十二歲男丁遣返原籍,無詔不得入京的浩蕩皇恩。

「大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們自個兒若是不夠強悍,遲早會被人撕成碎片,連肉帶骨吞下肚。」溫雅向來強橫得很,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只求一家子不受人欺辱。

「二妹……」

「好了,大姊,我們不要一點小事吵嘴,我來蠶室是知會妳一聲,傲風哥哥替我們弄來二十台織杼機和十台紡紗機,咱們的紡織坊一蓋好便能紡紗織布了。」她們欠缺的是信得過的女工和織娘。

「真的?」那麼快。

一听囤積的蠶絲終于能織成布了,溫柔面泛喜色,微帶郁氣的眉宇稍有舒展。

「大姊,我負責賣布和挑染花布,蠶室這邊和紡織坊就交給妳了,我們姊妹雙姝合璧搶下江南布市,打下江南織造。」她們自個兒養蠶種棉,不用看人臉色。

和江南織造對上是早晚的事,溫雅未雨綢繆的布局,早一步月兌出宗政家的掌控,誰說生絲、蠶繭一定要賣入由宗政家主事的織造廠,她們也能自己來做,與之爭輝。

溫柔失笑的輕戳她眉心。「盡說大話,我們這小作坊一年能織出百來匹布就不錯了,妳還妄想和江南織造一較高下,真是異想天開的小腦袋瓜子。」

「只能織一百多匹布嗎?」真的比她預計的少太多。

「妳知道江南織造內有多少機杼嗎?織錦、杭綢、蟒緞、絲綾、片金、毛青布……每年光是進貢宮里的布匹就有數萬匹,妳自個兒數數吧!這就是官家的和民間作坊的差距。」她搖著頭,取笑二妹的天真,說著听來的消息。

溫雅一听為之咋舌,她真沒想過織造廠的年產量是如此驚人,難怪上頭的人輕飄飄一句話,他們養的蠶繭便沒人敢收,要不便是價錢壓得很低才能賣出去,幾乎是血本無歸。

「咱們自產自銷還能賺點小錢,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安順遂,如今的時日比剛離京好多了,不急著攢銀過日子,可以一步步踏穩往前行。」那時他們倉促出京,活似被驅趕的野狗,她回想起來都暗自心酸。

「大姊,妳的話我听,不過今年不行,明年、後年還會落于人後太多嗎?我們有棉花,等今年收了棉籽後便可大規模的栽種,眼前生產織就棉布的只有我們,妳說離做大布商還有多遠?」她看的不是眼前,而是多年後。

因為大伯參與皇子謀逆而牽連身為太醫院院使的祖父,皇上一怒之下不許溫家子孫再行醫,因此溫雅拐個彎種藥草,不能仁心仁術懸壺濟世,那就制藥救人吧!

種棉花主要是為了遠在西北的家人,大雪封山太可怕,得備好御寒衣物,雖然趕不上今天冬天收成,但之後肯定可以讓在流放地的家人都穿上他們自己種的棉花,再加上預防日後朝廷的局勢變化,為了那張龍椅,皇子們可是各出奇招,內有皇子爭權,外有狼群虎視眈眈,戰亂是在所難免,她更要先儲存戰備物資以防不時之需。

「妳喲!心真大,要是棉花紡成紗織成布賣出好價錢,那些田產千畝萬頃的世族大家不會一窩蜂搶種?到時候人人都買得起棉布妳還賺什麼。」溫柔不喜與人爭利,她打小所受的閨訓只有相夫教子,若非家里出事早已為人妻了。

「大姊,棉籽可來自關外取得不易,其他人想種還要費番心思,那時我早賺得盆滿缽滿了,何況也不是人人會種棉,織棉布更是一門學問。這是外來種,不是人人都如妳妹妹這般慧黠聰穎的。」穿越的她多了別人所沒有的知識,在某些方面佔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優勢。

在這時候棉花的種植並不普及,甚至無人知曉棉花可以織成布,做成御寒的棉衣,因此溫雅算是大規模種棉的先驅,等其他人知道棉花的好處後,在種棉的技術上還是遠遠不及,讓她得以先賺不少銀子。

「瞧妳得意的,風大需收帆,別太得意忘形了。」她有些擔心二妹的性子太張狂,容易得罪人。

溫雅淘氣的摟住大姊胳臂。「我不會讓外人欺負我們姊妹,外面的風雨再大,我都替妳們擋著。」

她口中的「我們」包含三房的妹妹溫涵,三個姊妹三個房頭,並非同一對爹娘,但因遭逢家難而使三姊妹的心靠得更緊,更為對方設想。

「雅兒……」她動容地眼眶泛紅,沒有二妹,他們走不回祖籍地,早折在回鄉的路上了。

「所以大姊,退婚不是妳的錯,是黎家沒那福分娶到妳,不管今後的路怎麼走,我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妳……不要胡思亂想,就算那人來了又如何,視若無睹便是!」

她幾個月前從傲風哥哥那里得知黎蒼穹將要被調來的事,本以為很快能見到人,但中間出了點差錯,因此直到最近人才來,她知道大姊很快就會見到那人,也知道這事一直是大姊心中過不去的坎,因此希望能幫大姊走出困境。

退婚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

知道是一回事,但真正去面對了,撕心裂肺的難堪叫人情何以堪,她還是被傷得很深很深,難以愈合的傷口不時的抽痛。

溫柔站在屋里的窗戶邊,舉頭看向高掛星空中的一輪明月,一閃一閃的星子恍若她哭不出來的眼淚,滴滴涓流入心底,在心里翻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屋檐下掛著紅色燈籠,讓她不禁想起那一身的大紅嫁衣,她一針一線用了半年時日繡出鳳吟月,迎風而舞的鳳凰在月下低吟,長長的鳳尾曳過長空,似在訴說美好的願想,曳空而去長樂安康。

只是那襲大紅嫁衣始終與她無緣,在大婚前夕敵軍入侵邊城,屠殺周遭村落百姓無數,卓爾不凡的新郎臨危受命,跟著父親出兵抗敵,一連征戰數月未有半絲音訊。

這樁婚事原本是老將軍做的主,老將軍是新郎的父親,但是將軍夫人並不樂意,嫌溫太醫五品官的官位太低,心中另有屬意的媳婦人選,因此一直有悔婚的念頭,只是礙于父子倆都中意性情溫婉的溫柔,她才無法從中作梗。

誰知天大的機會砸到她頭上了,一听到溫志高犯事,二話不說的上門解除婚約,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把身心俱疲的溫柔傷得遍體鱗傷,被迫立下此生無緣,三生石上不復相見的毒誓。

被退婚的溫柔大病一場,差點香消玉殞,她活過來後意志消沉,有幾次竟生出尋短的念頭。

「你為什麼要來,我都快要忘了你……」胸口隱隱作痛,溫柔看著月亮的翦翦雙瞳逐漸模糊了。

說要忘了,心口的印記卻清晰無比,如影隨形的浮現讓她在內心掙扎著,不停的為難自己。

是她的錯嗎?還是他是她的錯過,兩人的緣分薄如紙,禁不起小小的波折,輕輕一戳就破了,再也回不到當初。

就這樣,溫柔自我折磨的站在窗邊一整夜,晨曉的雞鳴聲啼起,驚醒了茫然無措的人影。

一道金色陽光從東邊升起,射向窗口的人兒,她忽地一怔,迎向一天最初的朝陽,驀地,她發現自己的手腳冰涼,冷得幾無知覺,一絲絲的秋陽照在身上才慢慢暖和。

「啊!大姑娘,妳……妳起得真早……」端著溫水入內準備服侍主子淨面的杜鵑微訝的低呼。

她是一個月前才買入溫家老宅的丫頭,一個規矩尚未學好的鄉下丫頭,有些傻氣和憨實,不過手腳倒是勤快,宅子里的大小事都搶著做。

賣藥草賺了銀子的當家溫雅給家里添了人,三妹溫涵身邊多了個丫頭叫款冬,弟弟們也有了各自的小廝,祖母年紀大了,除了個侍候的丫頭外還有個可以陪她嘮嗑的婆子,能陪她話兩句鄉愁。

灶上廚娘七嬸多了個小丫頭幫忙燒火,門房是個六旬老頭,喬七仍是車夫,但身兼護衛的活。

其實明里暗里溫家老宅一直有十名以上的暗衛守著,那是瑢郡王尉遲傲風的人,因為他剛和溫二姑娘定下白首盟約,有了天經地義的理由,堂而皇之的保護未過門的郡王妃。

前提是等溫柔守完三年孝,再把長姊嫁出去,長幼有序嘛,因此他還有得等,不知何時才能鴛鴦枕上人成雙。

「嗯!天一亮被鳥叫聲吵醒了。」她面不改色的說著假話。

杜鵑把溫水倒入面盆里,將拭面的巾子浸濕再擰干送到大姑娘面前。「大姑銀睡得不好嗎?妳的氣色有點糟。」

看來臉色黯淡的溫柔有些憔悴,眼神少了以往的光亮,兩只眼楮下方有著非常明顯的紫青色,略微浮腫。

溫大夫人生前是個美人胚子,生下的女兒自然是姿色不差,若非早早定了親,溫柔年滿十四便會入宮為後宮嬪妃,在京城的美人榜上也是名列前幾名。

「沒什麼,作了惡夢吧!」一個讓她不敢沉睡的夢。

「大姑娘作了什麼惡夢,怎麼把妳嚇得臉發青?」活像泡了水的青豆,臉上青白交錯。

「杜鵑。」她輕聲一喚。

杜鵑一怔,干笑的垂首。「大姑娘淨面。」

還不太會看人臉色的她也知道自己多嘴了,喜靜的大姑娘不喜歡身邊服侍的人嘮叨多話。

「一會兒我到紡織坊瞧瞧,妳準備一下。」淨完面的溫柔以青鹽漱口,她坐在梳妝台前梳著一頭鴉黑長發。

磨得光亮的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嬌顏,膚色暗沉無光,如同剝出樹皮的老樹枝干,她微微怔忡,嘴邊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苦笑。

原來她還沒放下。

孝中脂粉未施的溫柔難得上了淡妝,兩頰拍上淡淡的胭脂,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些,遮掩眼下的浮青。

梳了發,挽了俏麗的流雲髻,再換上適合外出的鵝黃衣裙,她帶著丫頭杜鵑緩緩走出溫家老宅。

紡織坊在鎮外的黃石坡邊,靠近溫雅買的荒地,作坊旁邊有一條潺潺溪流流過,岸邊開著當季的小黃菊,迎風搖動十分嬌美,如鄰家小姑娘在溪邊游玩一般。

紡織坊主要是紡紗織布,幾台紡車繅出細紗,再由織布機織出一匹匹尚未染色的白布。

溫家老宅剛蓋好不久的紡織坊還有著一股桐油味,一字排開的織杼機約七成新,還有等著上工的人。

因為是初次開工的緣故,應聘的紡娘、織娘並不多,一半的機子沒人使用,孤零零的顯得寂寥。

好在自家養的蠶所吐的絲量少,第一次嘗試性的紡紗織布,溫家大姑娘、二姑娘要求的不是快,而是穩,先織出能見人的布後再考慮增產,而向外收蠶繭或生絲也在考慮之中。

畢竟人力有限,若想有大量的織布就得有源源不絕的原物料,自家六十日一收的蠶絲還是太少了,必須向其他蠶農購買,光他們一家供應不上。

從紡織坊出來後,溫柔打算去桑園采些桑葉,誰知一走出來就見到不速之客到來。

「柔兒。」

路的一頭出現一道身著軍服的頎長身影,听到那一聲深沉嗓音的低喚,整個人身子僵硬的溫柔邁不開步伐。

「對不起,我來晚了。」

听著那聲抱歉,她鼻頭一酸,眼眶泛紅。「不好意思,我跟你不熟,麻煩讓讓,我是守孝中的女子,請不要壞了我的名節。」

「柔兒……」面露疼惜的男子大步一跨。

他一進,她便退。「請叫我溫大姑娘。」

不過是小小五品醫官的女兒,妳憑什麼入我們一品護國將軍府,好歹看看自個兒的出身,不要見到高枝就攀。

就沒見過像妳這樣不要臉的女子,自個兒門坎不夠高還找來幫手,妳怎麼這麼厚顏無恥,讓妳臉皮一樣厚的妹妹與我女兒交好,借著我女兒和我家將軍搭上線,達成妳們姊妹不可告人的齷齪心思……

呵!夢還是早點醒,有本夫人在的一天,妳別妄想進將軍府,成為將軍府少夫人……

哎喲!老天爺終于開眼了,把不自量力的小蟲子打回泥地里……妳最好識相點,別再來糾纏,我將軍府容不下一個罪臣之女,今日本夫人就跟妳明說了,我給他挑了一門親事,比妳好上千倍、萬倍,妳呢就懂事點,不要逼本夫人讓妳難堪,如今的溫家是翻覆的小舟,早晚得沉,要是不順本夫人心意,我讓它沉得更快!

撕成兩半的庚帖和退婚書往臉上砸來,記憶猶新的溫柔仍記得當時的羞辱和不堪,像是一巴掌打在面龐上,火辣辣的燒灼著,身邊是妹妹和祖母的憤怒聲,她竟發不出一絲聲音。

事過境遷,她成了京城中最大的笑柄,一直到離京,她耳邊還不斷地縈繞著讓人難以入眠的謾罵和嘲笑。

「柔……溫大姑娘,不論我娘說了什麼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的心始終如一。」看著那張消瘦的小臉,心痛不已的黎蒼穹反而平靜了幾分,他終于能見到她了。

「不是你本意又如何,都過去了,望少將軍亦如是。」他們都回不去當初,緣斷難續。

沒人瞧見溫柔藏在衣袖底下的縴縴素手顫抖得十分厲害,她左手緊緊捉住右手,不泄露一絲一毫真正的情緒。

抿著唇,黎蒼穹重重往胸口一捶。「這里過不去,我認定的妻子只有一人,不會有第二人。」

聞言,她發現自己竟然還笑得出來。「孝道大過天,少將軍這話說給黎夫人听吧!也許她會笑笑的說,我兒子真孝順,然後用手中的茶杯砸破你的頭。」

「柔兒,不要故意說刻薄話,這不像妳。」

刻薄?溫柔面無表情的看向飛過天際的雁鳥。「請叫我溫大姑娘,少將軍勿要逾禮。」

「是驃騎大將軍,我在邊關立下戰功無數,以此請調溫州大營,為營中統帥。」換言之,溫州大營由他管轄。

「是嗎?恭喜少將軍……不,是大將軍高升。」意料中的平步青雲,以他的出身是遲早的事,根本不必上戰場殺敵,只是多此一舉。

「柔兒……溫大姑娘,妳變了。」她渾身散發生人勿近的冷漠。

溫柔笑容淺淺的垂下目光。「是人都會變,在經過家破人亡後,誰還能一如以往的天真。」

能不變嗎?在所有嫌棄的眼光中,不該有正氣凜然的護國將軍府,那是她的夫家,唯一的退路。

可是第一個跳出來踩溫家一腳的人偏是她認為最不可能的那個人,不僅一擊擊潰她自以為的信心,還摧毀她對人性的信任,好長的一段時日里她自我厭惡,深恨自己為何相信夫家對她的看重。

從一件事便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性,她錯了,錯在識人不清,沒能看清未來婆母隱藏的卑劣。

「我應該陪在妳身邊,不該讓妳一人承受。」有人刻意隱瞞京中發生的事,等他知曉時已經來不及了。

「有人」指的是黎夫人,黎蒼穹的親娘,為了拆散她不中意的婚事,喝令府中眾人不得將此事傳給黎家父子知曉。

溫柔想笑,卻冷哼一聲。「這話說得可笑,你用什麼身分相陪,事發當下我們已解除婚約。」

他們是不會再有交集的星子,他在北境,她在南方。

「我不承認,母親的決定不算。」

他知道溫家出事時已過大半年,期間雖然不解溫柔為何許久沒有傳來只言詞組的關心,直到戰事休止,他請命獲準回京,才得知溫家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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