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將 第五章 作者 ︰ 蘇打

第三章

第二日,霍雙成依言身穿靛色兜帽長袍,戴著面紗,準時于關城門前,進出人最多的戌時出城。

由于半個月前便已安排多名類似裝扮、但衣衫顏色不同的人于同一時辰出入城,因此她的模樣並不會太引人注目。

只她人才剛出城,著黑色便裝的靳天一便出現在她身旁。

他怎麼自己來了……

大概是想知道囑托他的究竟是什麼事吧。

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霍雙成一語不發地隨著他走至校場旁的營帳,然後低著頭對他一頷首,直接進入帳內。

所有舞衣、舞具甚至練舞銅鏡早放在其間了,霍雙成快速換上舞衣,花了半個時辰活動開筋骨與四肢後,才將小鈴鐺戴至頭上、手腕、腰際及踝上,回憶著過去娘親教過自己的舞步,一式一式的開始練習。

終究幾年沒跳了,整個身子的舞感根本找不回來,霍雙成就那樣練了一整夜,听了一整夜雜亂的鈴鐺聲,雜亂得她的心都跟著亂了。

不行,必須想起來,必須練好,必須!

就在霍雙成一身熱汗,徹底忘了時間的甩動手腕鈴鐺時,突然帳外傳來靳天一低沉的嗓音——

「快寅時了。」

這麼快?她連完整的一遍都還沒練完……

輕咬著唇,霍雙成不甘心地換下汗濕了的舞衣,裝在隨身包袱里,然後穿上兜帽長袍,戴上面紗,低著頭由帳中走出,對靳天一微一頷首後,向營門走去。

這姑娘夠高的、身子也真夠玲瓏,難不成是荼蘼將軍的女人?

望著身前的高身兆、窈窕背影,靳天一暗自思量著。

好家伙!搞了半天,那臭小子自己出城了,但卻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女人,所以要他們來照看。

想到這里,靳天一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但既然將軍都特意吩咐,想必很看重這名女子,基于對方特殊的身分,再加上自己也應下了這差事,那還是由他一人好生照看著,也免得另生事端。

一開始,靳天一真是這麼想的。

但當日日護送這名神秘女子前來練舞,而她每回由帳中出來時都是一身疲憊、一身熱汗,再加上自己安插在東暢的細作傳回的極秘消息,他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若單單僅為取悅荼蘼將軍,一支舞根本不必練得她每回由帳中走出時,不僅人都快虛月兌,並且明顯還看得出手也傷了、腳也傷了,可她還不滿意地每夜每夜一練再練。

而若他沒記錯,當初背叛先鋒營的閔天威向來,猶好舞技好的舞娘,所以她極有可能是將軍安排好,即將要混入閔天威出席密宴的一顆暗棋!

一想及此,靳天一听著帳內傳出的,一天比一天更悅耳、優美、齊整的鈴鐺聲,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的大仇,竟要靠這樣一名女子去當切入口,他這個漢子,竟什麼都做不了!

而這名女子,竟如此堅韌、執著,為了一個根本不屬于自己,並且還極其危險的任務,不僅夜夜苦練,還將自己逼得那樣緊,不達完美,絕不罷休。

由恍恍洞悉實情那日起,靳天一對這名神秘女子充滿敬重,也改變了對她的接送方式,畢竟自己的高大身材太顯眼,夜夜出現于城門附近,確實容易引起有心人注意。

所以他開始日日改派不同的弟兄接送,但卻悄悄于遠處戒護,將她防護得滴水不漏,但舞帳外陪著她練舞的,依舊是他,而離營時,他則會騎馬將疲累的她送至營口,再由弟兄送她入城。

靳天一接送方式的改變,霍雙成自然看得出來,更明白他應已獲取到某些重要情報,關于這點,她一點也不意外。

或許在許多人眼里,靳天一空有一身野勇,像頭目空一切的不馴野馬,只會不計後果地在草原中狂奔,但霍雙成第一回在棲霞谷看他果斷為弟兄斷後的布陣,就知曉他不僅堅忍、血性,更有勇有謀。

事實也確實如此。

當在她的將軍帳中討論攻打岐城的布策時,他的許多想法不僅讓她驚異,連一直在側帳聆听的舅舅都目露贊許;而他親手繪制的地圖,全是來回對照各式不同版本,甚至實地親身走過、觀察過才完成,精確、細致到令人嘆為觀止,而由張全處她更得知,他自小就對地圖繪制著迷,家鄉故居中塞滿了他的杰作。

此外,他水性極好,沒事就跟弟兄們在營旁河中競游;他怕熱抗冷,在營里沒事就赤果著上身鍛鏈;他博學多聞,更是個馬痴,不僅相起馬來慧眼獨具,更擅于馴馬、養馬、醫馬。

盡管他生性不好受約束,也不拘小節,但卻絕對是個任俠、豪邁且磊落的性情中人。

如今看來,他的有勇無謀,只是他用以自保的方式,盡管最終還是因戰功遭到背刺,但戰場之上,無法取勝的軍士,離死亡更近。

自與他相遇後,她的生活不再只局限在那一方小小的將軍帳中,她有了除舅舅之外的下棋、談天對象,也有了一個可以完全毋須戒備,且自在來去的去處。

她向來惶惶的心,更因他總在她眼眸所及之處而感覺踏實與平靜。

縱使明白他壓根兒不知曉與她指月復為婚之事,救她也只出于他的責任、他的血性,而這段日子練舞的過程也確實很苦、很緊繃,但每夜坐在他身前與他共騎的那段短短路途,卻是她自十八歲入營後,最期待,也最珍惜與留戀的美好時光……

這夜,靳天一像往常一樣立于帳外仰望星空,听著帳內節奏精準、輕快的悅耳鈴鐺聲,但突然,不知因何,鈴鐺聲亂了,一個撞擊聲傳出,而後,某樣重物倒地聲與及一聲悶哼同時響起!

猛地一回頭,靳天一想也沒想,直接沖入帳內,然後望見被沉重銅鏡壓住半邊身子的女子!

一把將銅鏡拉起置于一旁,靳天一連忙蹲,將女子扶坐至鋪著軟墊的地上,「沒事吧?」

「你——」因近來睡眠實在太缺乏,再加上血氣不足、旋轉太過,以至于暈撞到銅鏡並被壓倒的霍雙成,整個人還是懵的,只能傻傻抬頭望向靳天一。

「你——」當望清眼前那張小臉,以及她迷蒙不知所以然的雙眸,听著她清清淡淡的雅韻嗓音,靳天一整個愣了。

這女子雖脂粉未施,但卻美得讓人屏息!

鵝蛋般的小臉上,眼楮大大的、眉毛彎彎的,睫毛長而卷翹,再加上精致的鼻型與小巧的紅唇,說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女子都不為過。

但最重要的是,她這雙眼眸竟與荼蘼將軍霍玉門那樣神似,連神采都相去不遠!

難道……是他的雙生妹子?!

是了,若他的妹子長得如此標致,與她同為雙生子的霍玉門自然也俊美異常,需要日日以銀鬼面遮臉根本是理所當然!

而他將妹子放至這最安全的營區內練舞,妹妹願意千里涉險、替兄長分擔重任,更是理所當然。

「我——」當終于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霍雙成整個人都慌了,她連忙動了動手、轉了轉腰,在發現上半身沒事而想站起身時,腳踝卻痛得她再忍不住申吟出聲,「呃啊!」

「你的腳傷了,別動,我看看。」听見那聲痛吟,靳天一立即沉聲阻止她再動,然後胡亂撥開她的裙擺,望向她裙下的雪白果足,發現她的左腳腳踝與腳背已整個青腫。

「該死……」眼見密宴就沒剩幾天了,竟還犯下這樣嚴重的錯誤,霍雙成再忍不住低垂下頭生自己的氣,氣得全身都微微顫抖。

「別急,在這等我一會兒,我立刻回來。」自然明白女子在生她自己的氣,靳天一說完話後,旋即策馬回自己營帳,提來一桶雪水,並將專治瘀傷扭傷的傷藥紮布全取來。

他先讓她將腳浸入雪水中,半炷香時間換一次水,待換了五次後,才用自己上衫下擺擦干她冰冷卻滑女敕的果足。

「有些痛,你忍一下。」對女子這麼說了一聲後,靳天一便拉過她的腳,挖起一大坨傷膏涂上,開始推拿她的腳踝、腳背、腳掌與附近穴位,由輕到重,到更重。

痛,自是極痛,但為了令腳早日康復,霍雙成忍了,忍得汗水一滴滴由頰上滴落都沒吭一聲,死命咬著牙看著自己在靳天一大掌中的腳。

說來也怪,自己的腳明明比一般女子都大,可在他的大掌中時,看起來竟顯得這麼小……

「今夜就別練了,回去休息。」當能做的緊急措施都完成後,靳天一將霍雙成的腳紮上,扶起她,將長袍披至她身上裹好,再吹熄燭火,直接將她抱上馬,「明天我讓軍醫給你熬去瘀化腫湯帶來。」

「我……喝不了,太苦,能做成丹丸嗎?」

騎在馬上,听到身前霍雙成的話,靳天一真有些哭笑不得。

這兄妹倆真是一個樣,該怕的不知道怕,不該怕的卻反倒畏成這樣,著實印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俗諺。

「那就做成丹丸。要加蜜嗎?」

「要,愈多愈好。」

「那成蜜丸了。」

「好吧……那少加一點。」

「少一點是少多少?」

「得看藥方,藥方苦,一點就是兩茶匙,藥方不那麼苦,一點便是一茶匙。」

「藥方怎麼算苦?怎麼又算不那麼苦?」

風在吹,星星在眨眼,兩人就這麼一直聊到城門口,但到了城門口他們才發現,離城門開還有一個時辰。

難怪營里的老兵總說,女人這玩意兒就是不能踫,踫了任誰都會成個傻子。

瞪著城門,有生以來第一回,靳天一覺著自己真成了個傻子。

那種淡淡又溫馨的接送與陪伴,以及二人共騎一馬至營口前的天馬行空閑聊,整整持續了半個多月。

但當在城門口等不到兜帽女子那夜,靳天一二話不說,立即回營帶上早就被告知並準備好的弟兄們,一個個蒙上面,渾身殺氣地朝目標地點快馬奔去——

因為他們唯一獲取不到的情報就是密會時間,而女子的行蹤,給了他們答案。

幾百天的等待就為這一刻,靳天一與所有弟兄們胸口的怒火,幾乎將他們的血液燃沸,但真正動手之時,卻又異常的冷靜、俐落。

由于是密會,還是與敵方,閔天威自不可能開來大隊人馬,因此密會地點外,只有他及霍鈞身旁向來精干的百來名貼身衛士,三人一哨,層層將人護在樹林間的營帳中。

早幾日便潛伏于林中的弟兄,在弄清哨數、站位與哨間聯絡方式後,在靳天一等人于林外十里處下馬徒步前來會合時,將情報全數告知。

而後,他們便如同夜里狩獵的獵豹一般,悄無聲息地潛入外圍防哨,摀住嘴後一劍一個,拖入草叢中,再一哨,再拖,然後一個接一個將死屍帶有暗記的衣衫扒下、換上。

這一切,密宴主帳中的人渾然不知。

霍鈞在與閔天威暫時談妥初步合作意向後,立即投其所好,擺上酒宴,更讓那群蒙著眼被馬車載至的舞娘們開始跳舞,以便在之後的協議中能讓閔天威多退讓幾步。

「怎麼,閔爺,都不合您的胃口?」當第五名舞娘都舞畢,閔天威卻明顯對酒的興致大于舞娘時,霍鈞笑著親自為他斟了杯酒。

「好是好,但也就是好罷了。」閔天威意興闌珊、故作姿勢說道。

「閔爺的眼界果真不同凡響。」聞言,霍鈞哈哈一笑,然後目光倏地瞥向舞班班主,眼底那樣冷寒。

一當接收到這個凜利目光,舞班班主瞬時打了個冷顫,二話不說,立即令霍雙成出場。

人未至,聲先到。

當一陣如輕風吹拂風鈴般的清脆鈴鐺聲由遠至近緩緩響起,那錯落有致、令人恍若身在夏夜檐間的優美聲響,讓閔天威難得抬眼望向舞班班主,「鈴鐺舞?」

「是的,爺。」舞班班主恭謹答道。

「竟有人敢跳這舞?」閔天威冷冷一笑,「爺可丑話先說在前頭,要嘛就換一支舞,要嘛就——」

閔天威話未說完便整個斷在空中,因為在他說話之際,雖霍雙成壓根兒還沒開始跳,但她那較尋常女子高身兆卻婀娜的誘人身段,準確無誤的起舞式,以及露在面紗外的神秘雙眸,已吸引住他全部目光。

「閔爺?」見閔天威已然上鉤,霍鈞立即對一旁三名眼上蒙著布的絲弦隊下令,「起樂。」

樂聲與鈴鐺聲幾乎是同時響起,而霍雙成與絲弦隊配合得那樣天衣無縫的蓮步輕踏,該響則響、該停即停的干淨鈴鐺聲,猶如仙子般空靈優雅的舞姿,輕穎且行雲流水的高難度騰飛,一時間讓帳中人不管懂不懂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好!」最後,在鈴鐺聲與絲弦一齊戛然而止時,帳內不僅爆出了如雷的叫好聲,閔天威更是直接站起身,讓旁人倒了一杯酒對霍雙成說道,「爺這輩子還沒見過能將鈴鐺舞跳得如此讓人驚艷、完美的舞娘,過來,爺賞你喝酒!」

「小女子謝爺賞酒。」緩步輕挪至閔天威身前,霍雙成欠了欠身後,緩緩在他眼前揭下面紗,將酒徐徐傾入口中。

望著霍雙成揭下面紗後美得不可方物的絕艷小臉,閔天威整個眼都直了!

他二話不說,一把將霍雙成拉至他座位旁坐下,左手摟著她的柳腰,用眼神示意身旁貼身僕侍,待僕侍將酒送上後,更直接將酒杯靠至她誘人紅唇旁,「來,爺今兒個非好好賞你不可!」

「小女子再謝爺賞酒。」

盡管對腰間那只不規矩的大手那樣反感,但霍雙成還是敬聲說道,然後接連喝了五杯。

但到第六杯時,她發現,這杯酒不對。

可值此時刻,再不對她也必須喝。

「請讓小女子敬爺一杯,這世間能懂得欣賞此舞的人,已不多見了。」將第六杯酒喝完後,霍雙成故作不勝酒力地靠至閔天威身側,然後請僕侍倒了一杯酒,將酒杯舉至他唇旁,「爺,您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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