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三章 在驛站重逢 作者 ︰ 季可薔

狂風大作,黃沙滾滾。

一望無際的官道上,人煙渺渺,只有一座驛站孤立于路邊,青磚石瓦,屋檐懸掛著幾盞紅燈籠,門前栽了幾棵梧桐樹,已是落葉紛紛。

驀地,兩輛馬車由官道急駛而來,打破了此刻風雨欲來的氛圍,一個男人搶先下車,打起傘來護著隨後下車的一行人。

「快!歲歲,帶著你弟先進去……沉香,你照顧孩子們。」

溫承翰話語方落,不遠處便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幾個人抬頭一看,只見天空烏雲密布,一顆又一顆的冰雹正如天女散花般地往地面砸落。

「爹、姊,這是什麼?」溫炫好奇地睜大眼,想伸手去接。

溫歲歲見狀,嚇了一跳,連忙拉回弟弟的手。「是冰雹,砸到會受傷的,咱們快進去!」

溫歲歲拉著溫炫便往驛站院內走去,一個穿著官服的驛丞匆匆迎出來,接過溫承翰遞給他的官職文書,略掃過一眼,面上就堆起了笑容。

「原來是溫大人,快請進。」

「多謝。」溫承翰朝驛丞拱了拱手,卻沒立刻進驛站,而是看著車夫將車輛趕進一旁的馬棚,幫著卸下行李。

這回北上,為了輕車簡從,溫承翰將家里的門房和幾個丫鬟小廝都辭退了,除了他們一家人,一同跟隨的只有一個徐姓老管家和一位姓劉的師爺,另外于通州下船時,溫承翰雇了兩輛馬車並車夫,一輛載人,一輛拉行李。

溫歲歲見父親與徐管家等人都站在屋檐下有了遮擋,心下安定,拉著弟弟隨驛丞上了二樓。

此時正值各地方官回京述職的時節,原本溫歲歲還擔心驛站里的廂房不夠,不過顯然他們運氣不錯,今日整個驛站竟然空蕩蕩的,只來了他們一家。

既是無人爭搶,驛丞便把鄰近後院的一棟兩層小樓安排給他們,溫歲歲謝過驛丞,給了在此值勤的驛卒一串銅錢,請他打些熱水過來,再備些熱湯熱飯。

溫炫一進屋就迫不及待地打開窗,驚奇地看著屋外下冰雹,溫歲歲卻無法同弟弟一般興奮,心頭有些不祥的預感。

這一路回京,他們是趁著河水尚未結凍,從南方最大的港口歸海城上船,沿著運河往北在通州下了船,改走陸路往京城。

誰知就在下船前幾日,氣候突然有了變化,連日降下滂沱大雨,原定的行程也不免有些耽誤,見天候實在不佳,溫承翰也是沒辦法了,便和子女們商量在這個離京城尚有百余里的驛站暫歇。

一家人冒著狂風驟雨趕路,好不容易在日落前進了驛站,沒想到天空又降下了冰雹,一連下了一刻多鐘,教溫歲歲都有些憂心這驛站的屋頂能否支撐得住。

總算在天色全暗前冰雹停了,一家人梳洗過,換了衣裳,用過晚膳,便各自回房睡了,一宿無話。

隔天,溫歲歲早早便起床,只听窗外風聲呼嘯不斷,大雨嘩啦嘩啦地落下,打得窗橋似乎都有幾分晃動起來。

用過早膳後,一家人坐在花廳內喝茶,溫承翰對著屋外的天色嘆息起來。

「看樣子今日只能在這驛站多停留一日了。」

溫歲歲也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卻沒多說什麼,抓著精神略有些頹靡不振的弟弟,考校他論語的內容。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何解?」

溫炫一听又要考他讀書,登時頭大起來。「姊姊,我的好姊姊、親姊姊,這一路在船上你日日都教我讀書,好不容易上了岸你就讓我歇兩日吧,我這頭好似還暈著呢,腳踩在地上都還覺得晃晃悠悠的。」

他小臉皺成苦瓜,大眼楮眨呀眨的,滿是祈求撒嬌的味道,看得溫歲歲一陣心軟,差點就要允了他。

只是一轉念她又板起臉來,想起原主這個弟弟因早產的緣故自幼便體弱,導致家里誰都不敢十分拘著他,倒把他養成了爬樹模魚、上房揭瓦的頑皮性子,就連之前去書院讀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動不動就裝病逃學。

他可是唯一的男孩子,家里未來的頂梁柱,可不能隨著他就這樣淘氣下去,否則將來長大了成為只會斗雞走狗的敗家子,父親肯定心痛萬分。

憶起前世國公府里她那些只會仗著富貴權勢欺人的兄弟們,溫歲歲咬了咬牙,心下發狠。「再不回答,禁你三日的點心!」

溫炫聞言臉色大變,他素來愛吃甜食,寧可不吃飯也要日日吞上幾塊荷花酥、茯苓糕之類的,禁他吃點心還不如將他關小黑屋算了!

「姊啊,我可是你親弟弟,你如何狠心這樣待我?」溫炫假哭裝可憐,又轉向坐在一旁寫信的父親。「爹,你也替兒子說幾句公道話!」

溫承翰听姊弟倆這般斗嘴,胸口的沉郁倒是散去不少,捻著一把美髯笑起來。「你啊,不學無術,就該你姊姊來治你,听你姊姊的,乖乖念書。」

「爹——」溫炫拉長了尾音。

溫承翰繼續寫信,裝沒听見。

溫歲歲則拿戒尺,輕輕打了下弟弟的手背。「這可是我兩日前才教過你的,可莫說忘了,快回答!」

溫炫討不到援兵,沒轍了,只得坑坑巴巴地說明起來。「孔子說,用法制、法制禁令去引導百姓,用、用刑法來約束,這樣老百姓只是因為怕受罰,才去遵守,就沒有了廉恥之心……然後、然後……」

然後後面他就忘了。溫炫可憐巴巴地瞧著自家姊姊。

溫歲歲差點笑出來,勉強忍住,語聲淡淡地提示。「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喔喔。」溫炫想起來了。「用道德去教化百姓,用禮儀去統一百姓的言行……嗯,那,百姓就不僅知道廉恥,也會守規矩了……姊姊,我答得挺好的吧?今日能不能多加兩塊點心?」

「你呀,也不怕甜食吃多了生蟲牙!」溫歲歲拿手指輕輕點了點弟弟的額頭。

溫炫笑得傻乎乎的,不知怎地,自從姊姊那日投糧未遂醒來之後,他總覺得姊姊像變了個人似的,性情開朗多了,也會跟他這個弟弟斗嘴說笑,不像從前老是一個人悶悶的,令人難以親近,他喜歡這樣的姊姊。

「那多吃一塊行吧?不然半塊?姊姊,就許我多吃半塊糕點嘛。」

「你想多吃也行,不過你得答應我,將今日香姨炖給你的藥膳乖乖吃了。」

溫炫才剛驚訝地跳起身,沉香就捧著一個托盤進屋,上頭正是一盅散發著濃郁中藥味的參竹煲老鴨。

「我不喝藥!」溫炫嚇得往後躲。

「這是藥膳,不苦的。」沉香顯然很明白這位少爺的脾氣,溫和地解釋。「我用了好些時辰,鴨肉炖得女敕女敕的,少爺試試?」

「不成!就算鴨肉再女敕,里頭也滿滿都是中藥的味道,我不吃!」

「少爺……」

一個躲,一個勸,兩個笑著看戲,屋里正一團亂時,驀地從屋外傳來一道淒厲的嘶喊聲。

「驛丞在嗎?快來人!」

屋內眾人一凜,面面相覷。

來人是替安州知府送信前往京城的,連續幾個日夜不曾停歇,剛到驛站門口,連人帶馬就整個趴倒在地。

馬匹口吐白沫,掙扎不過片刻就力竭而亡,信差也是臉色蒼白,身上忽冷忽熱,明顯是感染了風寒。

驛站內頓時一陣兵荒馬亂,驛丞忙著喊人去請大夫,又讓驛卒捧來一碗熱熱的姜茶灌進信差嘴里,溫承翰也在一旁幫忙。

待信差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才抖著唇開口,道出一個噩耗。「江北沿岸發、發大水了,安州轄下幾個縣城都、都遭了災。」

溫承翰與驛丞聞言都是一震,尤其是溫承翰,他即將前往就任的清河縣,就是在安州知府轄下。

「如今並非汛期啊,怎麼就會發大水?」溫承翰焦急地追問。

「這場大雨連下了將近半個月,北寧、安康、萬家等縣的田地淹了大半,清河縣還決了堤……」

「清河縣決堤?」溫承翰大驚失色。

溫歲歲在屋內坐不住,悄悄來到前廳探情況,才到門口便听見溫承翰震驚的喊聲,也跟著胸口一緊。

顧晏然現下該不會也在清河縣吧,也不曉得他一切可安好?

溫歲歲心口怦怦跳,更加仔細听起父親與安州府信差的對話。

「如今情況如何?災民可有得到安置?現任知縣都做了哪些安排?」溫承翰一疊聲地追問。

信差像是被問愣了,打量了溫承翰片刻。「不知這位大人是?」

溫承翰這才警覺自己有些失態,整了整衣袖,正色回應。「失禮了!在下乃是新接任的清河縣縣令溫承翰,待回京述職後,便將前往就任。」

「原來您就是溫大人!」信差大喜。「巧了,我這兒正有一封信,是安州知府汪大人給您的。」

信差說著,勉力撐起尚且虛弱的身子,從懷里掏出一封油紙包裹的信函。

溫承翰一凜,立刻接過信函展開細看,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溫歲歲頓時覺得不妙,也顧不得回避了,掀起斑竹簾進了前廳,將父親拉到一旁低聲問道︰「爹爹,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汪知府在信上說,清河縣的縣令因祖父去世早已回鄉丁憂守制,如今整個縣城百姓流離失所,極需有人主事,要我盡快前往就任。」

溫歲歲一凜,當地情況已如此危急了嗎?

「可您不是先得回京城拿升遷的文書?」

「事急從權,文書可以日後再補。」溫承翰面色凝重,長聲嘆息。「何況如今清河縣的百姓也等不得了。」

這倒是,百姓遭逢如此大難,能夠倚賴的也只有一個盡心負責的地方官了,尤其是在地的知縣,所謂的青天大老爺便是此意。

溫歲歲能理解父親的為難,而父親未及上任便已開始牽掛起當地百姓,也證明他會是一個心懷百姓的好官。

「爹,那就去吧,我們明日便出發。」

溫承翰聞言一愣。「你們也去?」

「那是自然,我們是一家人啊。」溫歲歲微微一笑。

溫承翰卻面色一變。「不成!你方才也听信差說了,清河縣決堤,眼下正是一團混亂的時候,爹爹可顧不上你們。」

「我能照顧弟弟。」

溫承翰依然搖頭,沉思片刻。「這樣吧,我寫封信給你大伯父,讓他派人來此驛站接你們,老徐管家多年,行事頗有章法,我讓他留下照應,你們就暫且在此多待上幾日。」

「爹!」

「就這麼定了。」見女兒一臉不情願,溫承翰拍拍她肩膀。「乖,听爹的話,爹趕去清河縣是要做正事的,莫要讓我再多了牽掛。」

溫歲歲咬唇,許久方頷首答應。

父親說得不錯,若是她和弟弟硬要跟著父親前往清河縣就任,不僅幫不上父親的忙,還可能徒增困擾。

更何況此時顧晏然也不一定在清河縣,即便在,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不可能避不過此次的災禍。

他可是沙場上的戰神呢,不過是個水難而已,豈能奈何得了他!

連日大雨總算于這日放晴。

黃昏時分,從京城方向來的官道出現了兩匹快馬,直接來到驛站附近,馬下來兩個男子,其中一位勁裝打扮的大漢身材粗壯,面貌憨厚;另一位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長身玉立,穿著一襲藏青色的圓領長袍,腰間墜著一枚古樸的玉佩,容貌分明生得端正,眉目之間卻頗有些冷意,教人難以親近。

勁裝大漢拿起掛在馬背上的牛皮水囊,打開來咕嚕咕嚕連灌了幾大口,接著才暢快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痛快!」

青年轉頭淡淡地看了漢子一眼。「你又在水囊里摻燒刀子了?」

勁裝大漢脖子一縮,一臉被抓包的尷尬,卻是訥訥地將水囊往青年的方向一遞。「頭兒也來一口?」

青年沒理會他,解開自己的水囊喝著,一邊打量著周遭的環境,大漢也隨著他左右張望。

「頭兒你瞧,這天色也晚了,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就前頭有個驛站,不如咱們今晚就在那兒投宿吧。」

青年男子不置可否。「你可是忘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官身。」

「晦,那驛站雖說只接待官差,但不都是名義上的嗎?誰替官家做事還不會私下拿點油水了,咱們老百姓想住,只要多給些銀兩,想必驛丞也不虧的。」

兩人正說著,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車輪聲,大漢回頭一看,只見一輛雙頭馬車輕快地駛來,兩旁還有幾個騎在馬上的護衛跟隨。

大漢嘖嘖有聲,拐起肘子,頂了頂青年。「頭兒,你瞧,是溫侍郎府上的馬車。」

「嗯。」青年應了一聲,和大漢往路旁稍稍讓了一讓。

這輛禮部右侍郎府里派出來的馬車之前在道上他們也曾遇過,當時馬車的車輪意外陷進爛泥里,他們兄弟倆幫忙抬了一把。

對方是溫侍郎家的管事,表面上客氣地道謝,實際上卻有些看不起他們這樣在江湖上行走的平民百姓,言語之間頗有些傲氣。

見馬車駛進驛站里,大漢驚疑出聲。「咦?他們也打算在此處投宿?」

青年白他一眼,一臉嫌他事多的表情。

大漢訥訥地模頭。「頭兒,我就是好奇,你說這正值江北鬧災的時候,這溫侍郎還有閑心派家里的下人出來,看來不像是走商,也不像是去哪兒送年節禮,也不曉得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都不干你的事。」青年淡淡回了一句。「走吧,你不是餓了?難不成想在野外露宿啃干糧?」

這就是要去驛站投宿的意思了。

大漢聞言大喜,巴巴地應了一聲,隨著青年一起牽馬進了驛站。

這一進去才發現里頭熱鬧非常,馬車除了侍郎府的還有其他好幾家的,據說其中還有個是南部沿海市舶司的大官,任期到了領著家眷浩浩蕩蕩地回京,行李裝得滿滿當當的,十分招人眼。

驛丞忙著招呼侍郎府的管事,好一會兒才迎向青年與大漢。「請問兩位是哪里的大人?」

大漢咧嘴一笑,直接將一錠銀子塞進驛丞手里。「這兒還有空房間嗎?我和我大哥想住!」

驛丞一看,足足十兩重的銀子,登時眉開眼笑。「有的、有的,上房是沒有了,但中等廂房還有幾間,兩位看看是否合意,請隨我來。」

是夜,驛站內極是熱鬧,不時有言語笑談聲,驛丞忙著使喚驛卒給諸位大人及眷屬們端茶送水,伺候酒菜。

人多嘴雜,溫歲歲便不好出門了,只能在屋里躲著,幸而大伯父那邊已派了府里的管事及僕婦來接,待明日就可啟程回京。

不過只派了家中的下人來接自己的佷子和佷女,可見父親在這位族兄面前並不怎麼得臉,恐怕她和弟弟到了京城侍郎府還得格外謹慎小心地度日。

一念及此,溫歲歲自嘲地勾了勾唇,不過無論如何,確定明日便可離開驛站她還是暗暗松了口氣。

前兩日南方市舶司一個五品官員領著家眷來投宿,一陣紛紛擾擾,她意外撞見了他們家的少爺,差點遭到對方調戲。

那少爺一看就是個貪花的,雖然她此時的顏色並不如前世嬌艷,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也不想無故惹了風波,這兩日只得閉門不出。

幸好還有溫炫和香姨陪著她打發時間,倒也不至于太過無聊,只是這猴精似的弟弟就沒一刻坐得安穩,瞧,此刻又巴著窗戶往外看熱鬧了。

「姊姊,你過來!」溫炫一個人看不夠,還拉著她一同看熱鬧。「你瞧那人連自己的馬也哄不住,被馬踹了一腳,真真好笑!」

溫歲歲被弟弟強拉著來到窗邊,卻是興味索然。「阿炫,別胡鬧了,把窗子關上吧。」

「咦?那人手上拿著的紅果子是什麼?姊姊你瞧,那又圓又大的,可是你曾跟我說過,從西方傳來的紅隻果?」

隻果?

這下溫歲歲興致也來了,側身半隱在簾後,往窗外望去,這間廂房外頭正對著驛站的後,鄰近馬康,有些人便會在此洗馬喂馬,此時只見一個相貌粗豪的大漢正拿著一顆紅果子一匹棕馬。

溫歲歲睜大眼,仔細辨認那顆果子,驀地眼角余光閃進另一道修長的人影,她陡然一震,心韻停了一拍。

她屏氣凝神,脖頸僵硬著緩緩地轉了個方向,望向那個忽然現身的男子,一襲藏青色的倒,眉目清俊,正和那名大漢說著什麼。

她的心怦怦跳,血流瞬間沸騰加速,好半晌才尋回恍惚的心神。

是顧晏然!

竟然是他……她以為可能會在清河縣,也有幾分可能會在京城遇上的男人,竟這麼巧也來到了這座驛站。

她必須去見他,現在馬上就去!

溫歲歲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嚇了溫炫一大跳。

「姊姊,你去哪兒?姊姊!」

明月當空,夜涼如水。

簫聲悠遠地回旋著,吹著一曲「明月出天山」,大漠獨有的壯闊景致彷佛也隨著簫聲在夜色里徐徐展開。

吹簫的人正是顧晏然,任驛站內如何人聲鼎沸,熱鬧繽紛,他只是歲然不動地坐在後院石牆邊,伴著他的只有馬里幾匹嚼著草的牲畜以及正使勁擦洗著愛駒的大漢。

溫歲歲躲在角落,望著顧晏然吹簫的側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她依然如他記憶中那般俊美無瑕,氣韻淡泊,只是彷佛又更添了幾許孤寂蕭索。

明明他身邊就有人啊!

她認得那個壯漢,在她以囊魂的形式跟在顧晏然身邊時曾見過他幾次,他是張大壯,是顧晏然在戰場上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澤。

之後顧晏然組了商隊,便將回鄉後遭到家人排擠,連僅有的積蓄也被騙得精光的張大壯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跟著他一起四處做買賣,走遍了大江南北。

張大壯性格憨傻,天生樂觀,她以為有這個朋友跟在顧晏然身邊,能漸漸地將他從孤寂拉出來,看來並沒有。

溫歲歲神色黯然,從知道他也進了驛站開始,她已經在這兒躲了將近兩刻鐘了,好不容到借口打發了溫炫,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做。

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卻苦于沒有正當的理由能夠接近他,總不能上前就打招,說句「公子你好,小女子可否有幸與公子結識」吧?

她能想見,顧晏然的反應只會覺得她是哪來的女瘋子!

思及此,溫歲歲懊惱地咬了咬唇。

這個世道是不允許女子出格,總是有太多限制,即便前世她身為國公府嫡女,再如何瀟灑恣意也得受世俗禮教的束縛,從不曾設想過自己與他會有任何可能。

溫歲歲在暗處躊躇,卻不知她若隱若現的倩影早已落入了顧晏然眼里,劍眉微擰,浮上些許厭煩之意。

他放下簫管,一旁張大壯正好聲好氣地哄著今日與自己鬧瞥扭的祖宗,忽然驚覺簫聲停,拍了拍愛駒,走過來抬頭望向牆頭。

「頭兒,怎麼不吹了?」

顧晏然跳下牆,神色淡漠。「我先回房。」

張大壯一愣,驀地想到什麼,往溫歲歲躲藏的方向瞥去一眼,對顧晏然擠眉弄眼,壓低噪門。「頭兒可是被姑娘家看得煩了?我瞧那姑娘挺規矩的,也沒敢湊過來。」

說起來頭兒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至今尚未成親,也是令人心急,偏偏他天生一張冷臉,嚇得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敢親近,難得有位姑娘躲在一旁偷看他,還看得痴了。

說實在的,他很興奮啊。

「頭兒,要不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那位是誰家的姑娘?說不定……」

張大壯話沒說完,就被兩道凌厲的眸光瞪回去,尷尬地笑了笑。

顧晏然懶得和他多說,轉身欲走,才剛舉步就听見角落那處傳來一道邪肆的聲嗓。

「唷,溫姑娘,可真巧啊!」

「齊公子。」這是一道清冷的嗓音,比顧晏然想像得淡定許多。

「不是跟你說了嗎?喚我一聲齊哥哥就好。」男子的語氣越發輕佻。「這夜也深了,你一個姑娘家孤身在此所為何事啊?可是知曉哥哥我會來此處散步,特來等我?」

「齊公子,請自重!」

「生氣啦?哥哥就喜歡妹妹你這般氣呼呼的模樣,你靠近一點,讓哥哥仔細地瞧瞧你。」

听著姓齊的男子話說得越來越不像樣,顧晏然和張大壯臉色都不好看起來,顧晏然尚且冷淡以對,張大壯卻已是忍不住,上前就想替姑娘家解圍。

但他還沒來得及英雄救美,就听見齊公子發出一聲殺豬般淒厲的慘叫,倒教張大壯腳步一頓,顧晏然也好奇地往兩人糾纏的方向望過去。

只見那位齊公子握住疼痛的手背,氣得跳腳。「你敢拿發簪刺我!」

「小女子一時不慎,誤傷了公子,望公子見諒。」

「你、你分明是故意的!」齊公子往前大踏一步,手臂剛伸出去準備逮人,哪知電光石火間又吃了一刺。

這回痛的是另一只手,他簡直氣到全身要冒煙了。「你、你還來!」

「齊公子,我這發簪是死物,沒長眼楮,望你大人有大量,可莫和一支簪子計較。」溫歲歲語氣很冷。

「賤丫頭!區區一個七品地方官的女兒也敢招惹本少爺,你可知本少爺的外祖父在京城是當什麼官?只要他一句話,我保證你和你爹吃不了兜著走!」

「齊公子這是黃口小兒叫陣嗎?自己打不過就喚家里的長輩出來替你撐腰,小女子長見識了。」

「你……」齊公子還想說什麼,驀地感覺後背一疼,似乎有人拿石頭丟他。

「是誰暗算我?」他氣哼哼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俊秀青年和一個糙臉大漢都睜大眼盯著他。

他頓時感到面上無光,雖然他總是仗著父親和外祖之名在外頭橫行霸道,但心里也明白要是讓爹娘知曉他在外頭調戲別人家的閨女,自己也討不了好。

無奈,他只能忍下這口氣,忿忿然地拂袖而去。

確定齊公子離去後,溫歲歲這才松了口氣,可一轉頭見顧晏然和張大壯都看著自己,霎時心一亂,臉頰染開一抹緋紅。

她極力裝作鎮定地將簪子別回發髻,朝兩人盈盈福了個禮。「讓兩位壯士見笑了。」

張大壯呵呵笑。「姑娘,你方才那招叫什麼?男人耍刀劍,你這姑娘使簪子的功夫倒也俐落啊!」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溫歲歲順著張大壯的口吻開玩笑,一雙清亮的妙目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顧晏然。

果然如她所料,即便是出手替她解了圍,他也不打算與她有什麼交集,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逕自要走。

溫歲歲急了,不得不揚聲喊。「壯士請留步!」

顧晏然置若罔聞,頭也不回。

倒是張大壯頗有些歉意地對溫歲歲解釋。「姑娘,我這兄弟就是這個脾氣,不愛理人,你可莫要嫌他無禮。」

眼見顧晏然越走越遠,溫歲歲只能壓抑住滿腔迫切,對張大壯微微一笑。「不會的,兩位壯士方才為小女子解圍,我很是感激。」

「方才那姓齊的一副急色樣,誰見了都看不過眼,我那兄弟也就隨手丟了一顆石頭而已,姑娘別放在心上。」

溫歲歲不動聲色地打量張大壯,見他確實是真誠熱絡,心念一轉,向他打探起來。「不知壯士貴姓大名,此番可是要前往京城?」

「免貴姓張,我們不是要回京城,是剛從京城出來。」

他們不是去京城的?難道她和顧晏然就要這般錯過了嗎?

溫歲歲實在心急,偏面上不能流露什麼,只能故作冷靜。「不知兩位壯士意欲前往何處?照理說兩位替我解圍,我該請家里長輩親自登門致謝才是。」

「就說沒什麼,你這姑娘哪來這麼多禮!」張大壯有些慌,連連搖手。「我和我兄弟听說江北幾個縣城發了大水,想趕過去處理些產業。」

溫歲歲眼眸一亮。「家父正是新任的清河縣令……」

「還真巧,我們的產業就在清河縣!」

總算能攀上關系了。

溫歲歲暗自欣喜,笑容越發粲然。「既是如此,壯士可否將在清河縣的產業告知于我,興許家父有幫得上忙的地方。」

「幫忙是不需要啦,不過既然你是知縣大人的女兒,跟你說也無妨……」張大壯話說到一半,就听見一道清銳的喊聲。

「大壯!」

張大壯一凜,回頭一看,正是一臉冷漠的顧晏然不知何時又走回來,目光淡淡地望向溫歲歲。

「不過是萍水相逢,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語落他也不等溫歲歲的反應,暗示地掃了張大壯一眼。

張大壯會意,只得苦笑地朝溫歲歲拱了拱手。「姑娘,告辭了。」

兩個男人相偕離去,留下溫歲歲無奈地佇立于原地。

這可惡的顧晏然,就一定要這樣板著張死人臉嗎?她可是女兒家,難不成要她厚著臉皮纏著他不放,還是假裝跌倒撲進他懷里,含羞帶怯地逼他對她的清白負責?

好不容易老天爺賜下良機,讓她能與他重逢,偏偏出師不利,她該如何是好?

溫歲歲幽幽嘆息,櫻唇被她咬出了一枚深深的月牙印。

一鉤新月,一壺濁酒,一腔相思。

顧晏然坐在窗邊獨酌,思緒紛紛,腦海中有一幅幅如走馬燈的畫面閃爍,耳邊彷佛又听見那道帶著傲氣與嬌氣的嗓音——

顧晏然,你吹簫,我彈琴,我們倆合奏一曲如何?

我的簫藝不佳,當不起與大小姐合奏。

不夠好那你就練啊!我就不相信了,憑你的聰明才智連一首曲子都練不好,我還等著和你共效伯牙與子期呢!

伯牙與子期乃舉世難得的知音,而我與大小姐只是……只是什麼?你話說一半,怎麼不說啊?你倒是說個明白啊!

那時她的聲音高起來了,明顯是蘊含著氣惱,可他說不明白,他只知道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門嫡女,而他是一個家道中落的流民。

世人都道,知音難尋,他曾有幸遇過那麼一個知音,卻沒有勇氣與她唱和。

顧晏然舉杯,一口咽下略帶苦澀的薄酒,桌上一管簫,在窗外月色掩映下浮掠過瑩瑩光澤。

「頭兒你又一個人喝酒了?怎麼不喊我一聲?」張大壯一把推開房門就走進來,聲若洪鐘。

顧晏然頭也不抬,自斟自飲。「說過幾次了?先敲門。」

張大壯很是隨意,「哎,頭兒,咱們是什麼交情?以前在戰場上還蓋過同條被子呢,你瞎講究什麼!」

顧晏然抬眸,淡淡瞥他一眼。

「行、行,下回我一定記得敲門。」張大壯訥訥地笑,也不問一聲,毫不客氣地就在桌邊坐下來,拿起另一只空酒盞就為自己倒酒,邊喝還邊抱怨。「你這才一壺酒,喝得也太不盡興了,要不我讓小二搬個一壇燒刀子過來吧。」

「明日我們還要趕路。」

「才一纜酒,醉不死我。」

「喝酒是怡情,你總是這樣猛灌會傷身。」

「傷身也比傷心好。」

顧晏然一怔,舉杯的動作微微一凝。

張大壯見狀,嘆了口氣。「頭兒,你別以為我這人是個大老粗,就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心里有個人對吧?而且那個人早已離開你很久了,你卻到如今還放不下她。」

顧晏然默然,半晌才自嘲地勾了勾唇。「別瞎猜。」

「我還用猜嗎?」張大壯邊說邊為兩人倒酒。「從前在軍營,我就常看你手上拿個香囊出神,後來一次出擊,那香囊弄丟了,你還發了瘋似的想回去找,幸虧弟兄們合力把你給攔住了……這兩年呢,香囊沒了,又不曉得從哪里多了一根木頭發簪,我都看你拿出來兩、三回了。」

顧晏然被說得臉都熱了,表面仍端著,彷佛若無其事。「你有時間注意我,不如去找個媳婦。」

「嘿!這是我要對你說的話好嗎?上回咱們去清河縣辦事,隔壁那媒婆就對我說了,下回咱們再去,她肯定會給我介紹個好姑娘……我啊,就是快有媳婦的人了!倒是頭兒你,別老是揪著過去的人不放,也該找找自己的好姻緣了,還別說,剛才那姑娘我瞧著就挺不錯的。」

「莫胡說!」

「我說真格的,你不覺得那位溫姑娘挺有趣的嗎?幾句話就讓那姓齊的下不了台,她的發簪利,嘴巴更利。」張大壯笑咪咪的,越想越覺得妙趣橫生。「要是別的姑娘家,遇到登徒子早就嚇得大呼小叫了,她沒有,也沒趁機裝嬌示弱來向咱倆討救兵,寧可自己把登徒子逼退,這膽量講實在的,我張大壯挺佩服!」

顧晏然不回應,腦海不由得憶起當時情景,她的反應的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或許就算他最後沒有出手,她自己也能讓那位姓齊的公子知難而退。

只是不管她是柔弱或勇敢都不關他的事,對他而言,那姑娘就是個偶遇的路人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容貌都不曾細看。

顧晏然默默地喝酒,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張大壯看著,不禁在心里偷偷嘆氣。

頭兒總是這樣,喜怒哀樂都不形于色,沒什麼情緒起伏,就好像眼下活著只是盡個義務而已。

他老覺得若不是頭兒對他們這些在沙場上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們有過承諾,怕是早已撒手一切,遁入佛門不再管這紅塵俗事。

張大壯想著心情也悶了,抄起酒壺要倒酒,卻發現酒壺空了,懊惱地撇撇嘴。「這灑還真不禁喝,我再去拿幾壺過來!」

語落,他正想起身,顧晏然驀地按住他的手。

他一愣,欲開口問,只見顧晏然一個眼色使過來,示意他噤聲。

他連忙閉嘴,正莫名其妙時,顧晏然已悄悄起身半隱在窗子後,觀察外頭的動靜,好一會兒才回到桌邊。

張大壯壓低了嗓音,好奇地問︰「頭兒,你發現什麼了?」

「有幾個黑衣人在屋頂上。」

張大壯一凜。「是賊嗎?」

「不像。」顧晏然搖頭。「看樣子是來探情況的,或是找什麼人。」

「找誰?」

「看看情況,如果今晚沒發生什麼事,恐怕就是明日。」

明日?會怎樣?

張大壯還想再問,卻見顧晏然已陷入深思,暗自琢磨著。

也罷,不管如何,反正萬事緊跟著頭兒就對了,就像從前在戰場上一樣,兄弟們總是仰仗這個英武又善謀的男子,只要有他在,即便要大伙兒闖過刀山火海都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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