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二章 酒香似梅香 作者 ︰ 雷恩那

小女娃說的是哪門子鬼話?

為何那女子沒有駁斥?

路望舒雙目大張,映入眼底的是淺雕花紋的床頂,淺淡的香甜味蕩在四周,令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女兒家的架子床上。

他倏地推被坐起,撩開那太過柔軟的紗博,迅速套上黑靴,思緒亦快速轉動起來——

先是遇刺,緊接著掉進陷阱,接著莫不是要對他施展美人計?

對方沒有趁機取他性命,是因他有著極高的利用價值吧?

淨身入宮,已然稱不上是真男人,但他自然知道有許多太監公公們會在宮中尋個看對眼的宮娥、甚至是女官,結契成為「對食」,又或者在宮外私宅養著妻妾,就為尋求那可笑的慰藉。

也曾有人有求于他,將美人們往他身邊塞,美人當中有男有女,清純俊秀、嬌媚妖嬈,任君挑選,然而他只覺糟透,像被狠狠掃了幾巴掌,提醒著他就是個身有殘缺之人,永遠失去一個真正男人該有的活法。

所以這一回若真對他使上美人計,對方會怎麼做?最終對他是何所求?

這一邊,姜守歲送孩子回去午睡後,重新回到自個兒院落,甫撩開那一幕厚重門簾,踏進屋里的一腳還沒能著地便遇上攻擊。

「督公!」

訝然喚出,避得手忙腳亂,她以小巧騰挪的招式頂頂頂,勉強頂了幾招,驚覺雙臂像被他纏住,讓她難以拉開距離。

既然如此,那……那只好「以進為退」!

驟然撤去臂力,她順著對方的牽制力道,任身子被拉扯過去,于是就撞進他懷里,她憑借本能欲穩住身軀,索性張臂抱住了對方,拿他定錨。

路望舒被狠狠驚嚇到。

即便不願承認,但他的的確確被嚇得不輕。

女子綿軟身子撲過來,一股圈抱的力道束緊他的腰身,他本能地一退再退,卻發現已退無可退,一瞬倒坐在一張圈背椅上,把一旁茶幾上的小盆栽撞翻在地。

啪啦——盆栽陶器墜地的碎裂聲響令他眉眼陡抬,驀地與那張近得呼吸可聞的臉容面面相覷。

似乎直到此刻,才得以看清女子長相。

那是一張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眸,鼻梁到鼻尖的線條修長且柔和,唇如櫻瓣,與兩頰上的淡紅相應,就連鬢發後的兩只耳朵都有些泛紅……

她臉紅了?為何?

腦子里浮出疑問的同時,答案已呼之欲出。

路望舒心頭陡凜,隨即將大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的姜守歲用力推開,後者往後踉蹌好幾步才穩住,後腰還險些撞上紅木圓桌。

「督公一下子出手逮人、一下子又將人推得遠遠,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姜守歲揉著小臂,剛剛與他對招時被弄疼了,她邊揉邊垂眸睨人,瞧起來並無半分著惱模樣。

正在氣惱的是被女子淡淡笑問的路望舒。

這感覺甚為古怪,好像整件事到得眼下,他路望舒是在無理取鬧的那一個,而她是自始至終的縱容和笑看。

敢如此對待他,這股子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氣歸氣,他表情更加面沉如水,鳳目里一片冰寒,忽略她的提問,輕沉啟嗓,「你何以得知本督身分?」

姜守歲抿唇一笑。「小女子在帝都開鋪營生三年有余,帝都里的風流人物多少有所耳聞,加之督公也挺常策馬出宮門,自是見過幾回你的馬上英姿,甚是有幸。」

有幸?路望舒薄唇微勾,皮笑肉不笑,「既知本督是誰,還敢戲耍于我,如此無禮,就不怕本督把你辦了?」

立在紅木圓桌邊的女子目光筆直望來,路望舒以為會在那臉上覷見惶惶神態,她卻將雙手緩緩舉起,輕捧著自個兒的鵝蛋臉,略歪著腦袋瓜。

「敢問……督公所謂的『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姜守歲問得靦靦腆腆。

路望舒暗吸一口氣,心髒鼓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麼。

她是在害羞嗎?

害羞給誰看!

他大馬金刀端坐不動,一下子竟忘記要喝斥還是撂狠話,鳳目厲瞪,想將那張鵝蛋臉瞪穿似的。

姜守歲揉了把臉,放下手正了正神色,像也沒期待他會答話,便接著往底下說︰「我想督公是有所誤會了,造成眼下這狀況,並非小女子想戲耍你。小女子經營的是酒坊生意,前鋪後坊,自家釀酒自家賣,這兩日酒坊里遭小偷,在酒窖里弄倒了空酒鑼子,是有誰溜進來偷酒喝呢。後來經過大伙兒勘驗現場、抽絲剝繭才推敲出來,那偷兒八成是只有著好酒量的大狗子。」

略頓,臉上笑意不減,她兩手一攤。「所以才設下一個陷阱欲請君入甕,哪里知道督公不請自來,酒缸一打開,沒見大狗子,督公倒有一位。」

路望舒冷笑。「那是讓姑娘失望了?」

姜守歲搖搖蟒首,輕聲道︰「沒失望啊,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她神情恬靜,眉目間顯得真誠,是很認真在回答他的問話,而正因這認真模樣,使得路望舒再一次啞口無言,氣息都不順了。

此時她忽地移步靠近,傾身而下,路望舒驚覺自身竟想往後退縮!

這著實也太可笑,他一個總領事提督,司禮監與宮外處那一大群羅剎般的錦衣衛全歸他管,他豈會怕她一名小女子?

牙根陡然緊咬,他拳頭暗握,微眯鳳目緊盯著離他僅余半臂之距的鵝蛋臉。她的眸光落在他左邊頰面上,道︰「督公左頰挨了一記,口子散出淡淡異香,傷得雖淺,壞就壞在傷你的利器上淬了毒,且見血毒發……你中毒了,又跌進滿是『聞香墜』酒氣的大缸子陷阱里,自然是要暈得不能再暈。」

她嘴角翹起。「不過眼下沒事了,我這兒恰有萬用解毒丹,區區鶴頂紅、砒霜、赤蠟蛇毒之流的毒藥,皆能輕松解之不在話下。督公昏迷時,我給你喂了解毒丹,也在你左頰傷口上抹了藥膏,是小女子家里特制的東西,很具奇效呢。」

杏眸輕眨,細細梭巡,略顯得意的語氣轉成喃喃般的低語,「真好,瞧著左頰上的口子已然合起,痕跡變淡,應不會留疤才是。」

一只柔荑大不敬地探來,路望舒頭略側,以手背及時揮開她的踫觸。

姜守歲直起上身,手被揮疼了也渾不在意似的笑嘆。「督公左邊眼尾下的小痣原來是暗紅色,得近身去看才能辨得出真顏色,以往只能隔著距離匆匆瞥見,不想今日有這般機緣。」

路望舒眼角一抽,暗自調息後鎮定道︰「話說了這麼多,莫非是要本督記得你的恩情?」

聞言,姜守歲一指輕撓著臉蛋,表情靦腆,「當然得讓督公記得小女子的好啊,督公中毒,我替你解毒,還把香軟榻子讓給你睡了個飽覺,待你睡醒了又陪你說話……我這麼好,督公可不能恩將仇報,回頭命手下尋我酒坊的麻煩。」

路望舒眼角抽跳得更重,終于瞧出些許端倪。

「本督暗夜遇襲又落陷阱,姑娘一開始便知本督身分,卻直到現下都未向官府或宮里遞消息,原來是怕你的酒坊遭官兵包圍,若被不分青紅皂白地疑為刺客同謀,當真生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所以想同本督先說個清楚明白才肯放人,是嗎?」

姜守歲忽地「噗哧」笑開,忙抬袖掩唇,頰面泛輕紅。

「本督說得不對?」鳳目微眯。

「不是的,督公說得對極。」她很快回答。「小女子與你之間,本就不願生出誤解,有什麼皆說個清楚明白,這樣最好……不過我沒要扣著你不放,督公如今清醒了,事兒也跟你說清了,你若想走,小店哪里敢多留。」

她話說得坦然,路望舒又因這份坦然忽覺心跳異樣。

什麼叫與他之間不願生出誤解?

她這話入耳,實令人渾身不對勁兒!

「在本督看來,姑娘這算盤打得可精了。」他目光略沉,語調徐緩,有種山雨欲來的氣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早知本督將遇襲,所以趁勢讓本督落入陷阱,神不知鬼不覺,隱密到連襲擊我的那些人亦覺察不出,對他們而言,本督宛若憑空消失……」

「嗯,那然後呢?」她笑抿櫻唇。

「然後你大膽出手替本督解毒,我若得救,你便于我有恩,能容你順勢攀附享榮華富貴,這間酒坊更能咸魚翻身,名響帝都。倘使救不得,本督毒發身亡,一條命暗暗了結于此,姑娘也能毀尸滅跡來個船過水無痕。」

他說完,發現鵝蛋臉上的怔愣表情挺妙,柳眉兒飛挑,杏眸圓瞠,小嘴忘記合上。

姜守歲很快便回神過來,清清喉嚨忍笑般道︰「欸,是督公多慮了。首先,小女子的酒坊絕非『咸魚』,用不著翻身的,雖談不上名響帝都,但熟客甚多,老主顧常來常往,生意算得上興隆。」

「再者于我而言,要解去督公身上的毒絕非難事,因此一開始就不存在『救不得』那樣的可能,又哪里需要毀尸滅跡?」

「為何不可能救不得?」他下意識問。

路望舒這個反問全憑本能,亦是雞蛋里挑骨頭,皆因眼前女子太讓人難以捉模,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然而她並無答話,臉容略側,輕斂眉睫,唇角那一絲笑意淡若清風卻藏有深意。

路望舒的心又一次怦怦重跳。

他難以精準理解,但隱約間似能讀懂她的眼神和那一抹笑,彷佛無聲說著——他若毒發身亡,她如何舍得?

「轟」地爆出巨響,有極度陌生的什麼在胸中炸開,震得他神魂發麻。

從未有過的熱氣透出毛孔,滲得他背部一片汗濕,為了不出糧只能死命抵擋。

結果就在你我皆無語又像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狀況下,他的問話被她有意無意地略過。

只見她撓撓臉蛋沉吟著,最後慢悠悠問道︰「是說……嗯……小女子雖無須督公過慮,卻還是想刨根究底問個水落石出。」她吞了吞津液,臉頰紅紅,「若小女子真是想借機攀權附貴,巴著督公這棵大樹吃香喝辣,督公允我攀附嗎?」

她那帶試探的提問,路望舒最終選擇忽略,充耳未聞一般。

他不作答,卻是從皂色常服的暗袋中取出通行鐵牌,直接拋給姜守歲。

「讓你的人拿著這塊鐵牌去錦衣衛宮外指揮所,傳本督之意,命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帶人來迎。」

盡管他聲音清冷,面無表情,姜守歲內心仍喜孜孜,皆因捧在手心里的那方鐵牌,這玩意兒又沉又冰,上頭除有細致的雕紋,更鐫刻著「御賜通行」四個大字,一瞧便知能憑著它在皇城宮中暢行無阻。

「督公竟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意交托,想來小女子適才那一問,督公的答覆應是允的。」她非常能順著桿子往上爬,抓著鐵牌,雙眸都笑成兩道彎彎月牙,殷勤又道︰「這御賜之物太過貴重,既是督公托付,那小女子亦不能辜負所托,錦衣衛的宮外指揮所就由我親自去一趟。」

姜守歲帶著御賜鐵牌欲踏出自個兒院落的同時,一名精氣神十足的老嬤嬤替路望舒送來一盅滑蛋粥和幾色醬菜,還備上一壺清茶和兩塊糕點。

即使姜守歲對那位老嬤嬤盡說軟話且拼命使眼色,老人家仍光明正大瞪了他好幾眼,顯然極不樂意這酒坊的女老板同他親近,擺盤在他面前時力道甚大,茶水因此還溢了些出來。

似乎……已許久沒被人如此對待。

敢明目張膽鄙視他、對他大不敬之人,這些年都被他殺盡了吧?

那麼,他有何理由要放過這座酒坊里的人?

此際屋中僅他一人,下意識飲著淡香清茶,腦海中浮現的一幕幕令他氣息陡窒了窒。

彷佛歷經過雜七雜八的一團混亂,到得現下一人獨處,才讓思緒能夠倒轉回去,細細品茗般回想那女子到底都對他說了什麼。

如此難以捉模,是要小女子如何是好?

把我辦了,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呢?還是另有所指呢?

得見督公,心里歡喜。

溫柔的眉眼,笑意不絕的神態,從容且認真的口吻,她憑什麼這樣?

雙耳異常發燙,他探指去模,發現那股熱氣已然不受控,從心口源源涌出。

他在她面前死死撐住的面皮,此刻熱到近似著火,都不知一張臉紅成什麼樣兒。

調戲。

他這是被姑娘家玩在股掌間了嗎?

她圖他什麼?

真是為了攀附權貴,不惜舍了女兒家的矜持和名聲,不知羞恥地貼靠上來?

抑或,她確然真心?

不可能的,這不可能,路望舒,听好了,這絕無可能。

嘴角僵硬一扯,灌酒般一口飲盡杯中清茶,他重重放下茶杯。

其實這一日天未亮,姜守歲便醒了。

整座帝都尚在睡夢中,如此靜謐,酒坊外陡然響起的雜沓腳步聲便格外引人留意。

循著聲響,她透過一個個圍牆暗洞往外覷看,在瞧清那個遭刺客狙擊的目標人物時,一顆心怦怦急跳,那心音重到都能震動自個兒一雙鼓膜。

這是一個絕佳機會,她不能放過。

她想接近這位正遭刺客追殺的當朝權宦,並被他所識。

所以督公大人因遇劫避到酒坊外純屬巧合,但之後跌進大酒缸陷阱則是她有心的操作。

能近近看他,仔細端詳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男子面容,當真是件奇妙的事兒,只是以錦衣衛先逮人下獄、酷刑加身,然後再細細查案的作派,為保酒坊眾人不受牽連,她怎麼也得等他清醒過來,博他一個好感,才好通報他的屬下前來相迎。

結果持著那方御賜通行鐵牌走出酒坊不到一刻,便見錦衣衛滿大街搜尋,攪得人心惶惶,應是路望舒出宮久久未歸所惹出來的。

她于是大膽上前,亮出那方御賜鐵牌,直接表明欲見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

鐵牌的威力著實令人吃驚,短短半刻,趙岩已出現在她面前,態度異常恭敬。

姜守歲心中暗喜,想著眼前這位副指揮使應是路望舒的心月復,得知她是持鐵牌者,待她猶如貴人,那便說明了這方鐵牌是路望舒極為私人之物,見鐵牌如見路督公本人,而路望舒敢輕易托付,證明他至少是有那麼一點點信任她……即使僅有一點點,也足以令她心花綻放。

等她領著趙岩一行人回到酒坊,錦衣衛們听令列隊在鋪子外頭,趙岩則隨她快步入內。

這陣仗立時惹來街坊鄰居與行人們關切的眼神,但僅敢隔著一小段距離觀望,畢竟錦衣衛出馬,沒誰敢大剌剌上前圍觀。

酒坊里的氣氛兒也不尋常。

姜守歲一踏進自家鋪頭,就見大小伙計和幫佣的大娘、婆婆們直沖著她擠眉弄眼,跟著才知,原來是她「藏」在院落里的男人自個兒走出來,還胡亂逛起酒坊。

少數幾個知情的人懶得去攔他,大部分不知情的人則被她「屋里藏男人」一事嚇到忘記要攔,所以也就任由督公大人在偌大的酒坊里信步閑晃。

大伙兒替她指路,一指指到後院的大酒窖。

未經督公傳喚,趙岩不敢擅進,遂恭敬候在酒窖外,姜守歲這個主人家只好先進去一窺究竟順便幫忙通報。

推門,走下沿壁而建的石階,踏進酒窖重地,映進她眼中的是那碩長挺拔的背影,男子正背對著她,面對那道從上到下的螺旋梯軌打量。

這……是在研究自個兒是怎麼中招又如何滾落到酒窖里來吧?

腳步聲入耳,未回首已知來者是誰,路望舒語氣徐緩,彷佛有些心不在焉的說︰「從外圍那道石牆暗門,到那口會自動封蓋的大酒缸,再到這一條梯軌,計算得如此精密,操作起來這般流暢,你這酒坊用來逮偷酒賊的機關,瞧著不像尋常圈套,倒有幾分奇門遁甲的模樣……」

略頓,他旋身向她,目光深邃,皆是辨不出的意味。「竟不知姑娘還擅此奇技。」

姜守歲下意識輕拿了下鼻子,咧嘴笑,神態像很不好意思。

「什麼奇門跟遁甲,小女子當真不知,酒坊里這座從上到下一麻溜兒的機關是我家老太公的手筆,而今老太公成仙去了,這座機關平時的上油保養,小女子是能做得到的,但若需要修繕,那得從別的地方請來能手,總歸是我不成材,僅從太公老人家身上習得釀酒這一門技能,幸得還能腳口,也管得了大伙兒一日三頓飽飯。」

見他嘴角一勾,透著涼薄,似認為她在跟他打馬虎眼兒,她內心嘆氣,遂提醒道︰「吩咐之事已辦妥,督公要見的那位趙岩趙大人,此刻就候在酒窖外,是否讓他——」

「將它打開。」他截斷她的話,俊秀下巴朝嵌在地上的一方石磚努了努。

姜守歲絲毫未掩飾訝異神情。

她挑著秀眉,一會兒才莞爾道︰「督公逛起小店這座酒窖逛得可真夠仔細,連這『窖中窖』都被你瞧出來,果然好眼力。」

地上滿滿鋪就石磚,也不知他如何覺察出其中的不同。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剛巧有一物要請督公品監。」她低柔說著,隨即斂裙蹲下,按著順序敲點四塊石磚,第四下甫落,石磚滑開,地上立時出現一個小方洞,洞挖得不算深,洞內事物一目了然。」

路望舒盡管察覺到地磚底下有異,卻找不出打開之法。

這座酒坊處處透著謎團,本以為迫她解開這一道機關可以發現點什麼,結果方洞中就藏著三壇子酒,石磚一滑開,酒氣整個撲上,香氣竟透壇而出。

他先是一怔,過了三息才辨出那透壇的香……原來是梅花清香。

他看著眼前女子陸續將酒壇子抱出,又從一旁架上取來兩只試酒用的小玉碗,再看她出手俐落地拍開酒壇的紅泥封口,拔了塞子,用竹制酒杓舀了些酒分別倒進玉碗中。

她將其中一只小碗盈盈捧到他面前,微微屈膝作禮,柔聲道︰「藏酒窖中窖,這扇地磚的小窖門一開,酒香噴泄而出,便是熟成之時……還請督公賞臉,一起品一品這三年窖藏的梅花酒。」

所以意思是說,倘若他沒命令她打開這座窖中窖,那三罅梅花酒還可繼續窖藏著,而越藏,酒定然越發香醇,價值更能節節攀高。

如今一開窖,這窖中窖自然形成的酒氣全散,三綽梅花酒一下子成了「三歲酒」,僅僅三年窖藏,老酒醇釀什麼的完全排不上邊,也就值不了多少錢。

路望舒想明白她所說的,心中並無歉疚之感,但對于遞到面前的那一碗梅花酒,待他意識到時,已接在手中。

「那小女子先飲為敬。」姜守歲像要證明梅花酒絕對無毒似,捧起自個兒那只玉碗,先行啜飲一口。

她微斂眉眼,略歪著腦袋瓜,兩唇輕輕抿挈,默默品評這剛開封的梅花酒。

路望舒沒察覺自身正被她的舉措和表情所驅動,亦舉碗就口,學著她啜飲瓊漿。梅花酒,琥珀光,雅中醇,淡里香。

他的口腔里先是被偏濃的甜味佔據,隨即一股微辣酒氣漫上,滋味漸漸堆疊、交融,尾韻在舌根和喉間纏綿,酒香回甘。

是給女兒家飲的酒,這酒,並不合他口味——雖如是想,他仍再次啜飲,一口接一口,未留意面前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

姜守歲忽而道︰「這梅花酒是我親手所釀,取名『梅香』……那一年初來帝都,頭一回見到督公的那日,我用庭前那棵老梅樹的花瓣釀了酒,一直封藏在窖中窖里,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咳!咳、咳……」最後一口酒沒能順利滑入咽喉中,路望舒只覺酒氣突然噴涌,膚下熱氣驟然飆升,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抑下胸中與喉間那股騷亂,狠咳了幾聲終止住。

「喝太快嗆著了嗎?」

憑本能,她一手抓著袖口上前欲替他擦拭嘴角,他沒讓她踫著,頭一甩迅速避開,玉碗在他指間被捏出裂痕。

最終,他將破裂的小碗放在一旁酒架上,頭也不回地躍上石階離去,未回她一字半句。酒窖里,姜守歲安靜佇足,好半晌才見她雙肩微垮,搖搖頭苦笑。

「是太自來熟,把人驚著了吧?」她喃喃自語檢討著。「然後他這個人啊,好像除了酒坊里的機關,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欸,連我姓什名啥都沒問,想來對他而言都是一樣,不過區區一個小老百姓……」

胸房里悶塞塞的,她承認,是有些難過。

于是深深呼吸吐納,重振士氣,她把玉碗中的余酒一口氣吞了,甜香清辣,又有溫火熨心,她笑了笑,這「梅香」的滋味兒,挺符合自個兒對他的感覺。

另一邊來到酒窖外——

等候召喚的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不動如山穩立于酒窖門前,忽見路望舒現身,他整個人一震,連忙兩大步迎將上去。

「大人,您沒事吧?宮外處一接到您獨自出宮未歸的密報,立即將京畿九門全封了,宮里有袁公公操持,倒也能順利遮掩。」

路望舒低應一聲,腳步未歇地掠過趙岩,後者旋身趕緊跟上。

趙岩口中的「袁公公」指的是他的大徒弟袁一興。

他消失不到一日,即使消息傳開,路望舒亦不擔心宮中會起什麼亂子,他教出來的徒弟就算年歲尚輕,也足能應付宮中日常運作。

「大人是在這鄰近遇襲的吧?錦衣衛陸續發現大人留下的三處印記,縮小了搜尋範圍,卻不知大人原來藏身在這一處酒坊之中,屬下粗心至此,還請督公問罪。」

路望舒一開始是怎麼滾進酒坊里的,連他自己睜大眼楮觀察許久,都沒能徹底弄個清楚明白,何況是在酒坊外圍團團轉的手下們。

離開後院酒窖往外疾走的腳步突然一頓,他經過酒坊女老板的那座院落,眼角余光難以忽略那棵枝桂探出院牆外的老梅樹,鳳目微眯,似要將那一樹的白梅瞪出沖天紅火。

「哇呃!」趙岩整個人險些撞上他的身背,收步收得甚是狼狽,身手若差點就要跌跤。

「……大、大人?」出啥事了這是?路望舒僵化般頓住,少頃才反應過來,沉聲下令——

「把這座酒坊的人事物盡數查出,需暗中查探,不許打草驚蛇,尤其關于那酒坊女老板之事,鉅細靡遺,皆報來我知。」

知己知彼方能穩操勝算,他無法容忍任何的混亂和不確定。

那名總對著他笑的女子,釀好梅花酒只想請他共品的女子,就是完全的混亂和不確定。要除掉她,當真易如反掌。

他會除掉她的,待他弄清楚一切來龍去脈,查明她最終的意圖,再將她了結亦不遲。

「是。遵命。」這一邊,收到上峰命令的趙岩極認真回應,他一個箭步踵到路望舒面前,抱拳作禮,緊聲又道︰「至于督公遭暗殺一事,屬下定然加派人手去,明查暗訪翻遍全國,以咱們錦衣衛宮外處的能耐,怎麼也能查個水落石出,定能……定能那個……呃……」

驀地一頓,粗眉鎖起,他驚愕道︰「大人,您、您中毒了是嗎?這……這臉色也紅得太詭異!」

聞言,路望舒一掌撫上自個兒臉皮。

果然觸掌生熱,無法抑制的熱氣從體內滲出,他整個人怕是從天靈蓋到腳指頭都在熱到發燙中。

一股難以言喻的惱羞成怒襲擊而來,他大袖一揮,哼哼冷笑。「就給你三天,三天之後交不出本督要的東西,你提頭來見!」

撂下狠話,他再次大步疾走,這一次當真頭也不回、再無留連地離開酒坊。

然在跨出酒坊的鋪頭店門時,他還是禁不住側目一瞥,覷見那高高掛起的大紅酒旗以及那方沉香木制成的匾額,上頭寫著大大的三字店名——

一段香。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她為那梅花酒取名為「梅香」,三年前在初見他時釀制的酒,在今日這樣的雪天里竟燃得他幾乎「遍體鱗傷」。

她到底是誰?

為何,像是沖著他而來?

又是為何,他的心緒會如此受她所礙?

不論是內廷司禮監抑或宮外處的錦衣衛,辦起事來當真迅捷,加之內外配合,不出三日,一封加密的急報便以最快速度遞送至總領事提督太監手中。

入夜的宮中院落甚是靜寂,即使路望舒居住的這座院落與宮外僅一道城牆之隔,仍安靜到嗅得出近乎寥落的氣味兒。

以蠟封口的密報此際正攤放在他面前長案上,五大張白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他一目十行早已來回看過。

這封由錦衣衛副指揮使趙岩送來的信,信內容將那家名為「一段香」的酒坊以及酒坊女老板的出身來歷,得頗為詳細。

姓名,姜守歲,年二十有四,不曾婚嫁。

他沒料到她僅小他八歲,女子那張臉女敕得像剛煮熟剝了殼的鵝蛋,模樣亦偏女敕,瞧著頂多二十歲,但她往他瞧來的眸光還有那些有意無意撩撥人的言語,又確實不像小女兒家能干得出來的。

他猜得出她未成親,因為她並未給發,而是用一條小碎花底的巾子簡單將青絲紮起,額發輕軟,鬢邊的兩縷柔順服貼。

她名字的由來是因為在大年夜除夕的那一晚被拾獲。

她是一名棄嬰,拾她回家的人正是她口中提過的老太公,後者當年已高齡八十,而老人家的來歷算是有些微妙,他是清泉谷的住民。

大盛朝廷對清泉谷並不陌生,翻開盛朝邊疆史冊,凡邊疆遇戰事,必有清泉谷的義診隊趕來支援後方傷兵醫治之事,亦大方傳授專治外傷的軍醫們針灸、藥洗等獨門技能。

不知從哪個朝代起便存在的清泉谷,在盛朝眼中一直是股難以捉模的江湖勢力,若非這一群人所行之舉總是對朝廷和百姓有利,平日里又肯低調過活,怕是老早就被朝廷「飛鳥盡、良弓藏」地尋機會處里掉了。

那位八十歲的老者來自清泉谷,于是她被帶進那座谷中,並隨了老人家的姓氏,「守歲」這個應時應景的名兒亦是老人所取。

與她無絲毫血緣關系的老太公待她極好,老人家長壽,臨終時是滿百歲的大喜喪。

她將老太公安葬好了,三年多前出清泉谷,接手帝都這座原本屬于老太公的酒坊。

在酒坊里做事的有不少是清泉谷住民,她行事也清楚了然得很,總歸有她一頓飽飯,就絕對餓不著整座酒坊的眾伙,結果,原本籍籍無名的酒坊被她搞得風生水起,除了釀得一手好酒,竟還有著經商之才。

置在案桌邊角的枝架燭火因他深沉的吐氣而火光搖曳,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面上形成明與暗的分割,他面沉如水,左胸里卻肆虐涌動。

本以為來來回回看過這份鉅細靡遺的急報,他終于知曉她的事,那麼她這個人在他眼中便是徹底通透、毫無秘密可言了……然而,他錯了。

她對他太過理所當然且親昵的言語,那隱隱期盼著什麼的眼神,仍舊深深困擾他。

該主動尋去?

抑或,守株待兔等她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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