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庶女旺貴人 第五章 對他有非分之想 作者 ︰ 千尋

建和十九年,邵玖十三歲了。

兩年前,三個哥哥全考上進士,家里忙得翻天覆地,祭拜祖先、宴請親友之余,就得開始考慮婚姻大事了。

邵琀年紀最大,卻因考上探花、在翰林院任職,親事暫且不提。考上二甲進士,準備外放就職的邵玨、邵瑜親事則迫在眉睫。

老二、老三的婚事讓周氏忙得團團轉,把庶女們抓來幫忙,邵玖的吃食做得好,酒席由她全權負責,當時她正與衛梓青、方語蓁考慮合伙開酒樓,因此順水推舟。

邵玖挑選訓練廚子、擬定菜單,衛梓青夫婦負責購買鋪子、裝潢,尋找伙計與帳房。

她最後定下冷熱盤共十二道菜色,手把手教會大廚們,在酒樓開張之前,借著兩個哥哥的喜宴將菜品推出去。

她特意選擇鮮少听過的菜肴、辣菜呈上,截然不同的烹調手法、完美的擺盤,新鮮美味的菜肴一道道上桌……邵玨、邵瑜的宴席頓時讓京城百姓交口稱贊。

驕傲的邵老夫人在岳老夫人跟前贏了面子,整個人意氣風發,對待邵玖的態度有了重大改變。

不久「百味萬源」開張,打著邵家進士的喜宴菜,狠狠紅了一把。

因為表現出眾,隔年周氏操辦邵琀婚事,邵玖再次大展長才。

兒子紛紛成家、離家,膝下無人的周氏進入空巢期,寂寞心靈需要被安慰。

社畜經驗豐富的邵玖,甜言蜜語一抓一大把,拍馬屁的技巧信手拈來,而周氏對邵玖有罪惡感,更是特意誠心相待。

都是純良人,母女倆一拍即合,沒有血緣卻視作親生,周氏不管走到哪里都帶著邵玖並親自教導,大小宴會輪番參加,加上薛師父和柳先生的諄諄教誨,孫猴子變身齊天大聖,有了神仙味兒。

不知不覺,邵玖長成大家閨秀,氣質、性情、模樣,里里外外換個人似的。

今年邵佩、邵瑄出嫁,婚事有祖父親手把關壞不了。

庶女嫁妝是有定數的,周氏為人寬厚,直接把錢交給姨娘,讓她們親手為女兒操辦嫁妝,不過酒席事關邵家顏面不能輕忽,因此還是交到邵玖手上。

兩年經營,百味萬源已打下江山,和艷冠群芳一樣,陸陸續續開了不少分店,酒席只需要抽調幾個廚師到邵府打理就行。

今兒個邵老夫人喊邵玖過來,談的就是酒席,她和隔壁岳府那點兒破事兒始終沒過去,雖然中饋早就交給媳婦,但只要和「面子」有關,她定會插手。

邵玖呈上菜單,邵老夫人越看越滿意,尤其上頭定的友情價,讓她愉快到不行,因為這樣一桌菜在百味萬源至少得花三十兩,邵家就是個清水衙門,老的小的都不貪污,光靠俸祿要維持門面可不容易,幸好周氏善于經營,否則面子哪能護得起。

邵老夫人一通夸,這種贊法會讓人飛天的,但邵玖心情不順,笑容有些勉強。

雖沒道理,但收到裴翊恩的信之後,心就卡上了,吞吐不下、苦澀味兒在唇舌間泛濫。

他在信里說生命可喜,听著女兒怯怯地喊他爹,再硬的心也暖了。

她可以和任何人談育兒經,獨獨不想和裴翊恩談,他雖沒炫耀之意,但她就是讀出炫耀感。怎樣?有老婆小孩很得意嗎?有一朵全心全意、追夫到天涯海角的白蓮花很驕傲嗎?哼哈,挑女人目光低劣的傻瓜。

是的,宋窈娘沒住下,她帶著身孕,喬裝打扮、悄悄跟裴翊恩離開京城,等發現時,兩人已經離京城很遠,于是他帶著她,從北到南一路闖蕩。

邵玖始終認為自己的心態很正,她把裴翊恩當成朋友,當成長腿叔叔,不允許自己有多余想法,可卻不明白為什麼,每每想起壞蛋,她就是會出現無法言喻的歡喜,每每想起宋窈娘,就是會忍不住發火,這是非常不正常的現象,她竭力遏止了,卻掐不斷失去理智的感覺,這讓她分外沮喪。

就在邵老夫人無限制地夸獎、與邵玖無限制的煩躁之間,一陣淒厲刺耳的哭聲傳來。邵玟、邵玥一起走進大廳,直接撲到老夫人膝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祖母,我和秦公子八字不合,怕秦公子會被我克死。」邵玟大喊。

「我年紀小,怎樣也得姊姊親事說完才輪得到我。」邵玥叫得不甘示弱。

邵玖回神,抓抓微微發癢的眉毛,這件事還沒定下嗎?祖父都被氣得召大夫了,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之前秦府托人傳話,想與邵家結親,乍聞此事,邵玟、邵玥滿心歡喜盼嫁得很,因此祖父便點了頭。

秦家老爺是禮部尚書,兩個叔父在戶部任職,兒郎各個都好,雖然有祖蔭卻力爭上游,尤其秦夫人溫柔可親,從不磋磨媳婦,秦府可是滿京城姑娘都想要的福地洞天。

沒想到細細探听之後,方知秦三公子年十七歲,出生時難產,從小身子骨就比旁人弱些,家里兄弟多,不需他支應門戶,因此他成天在家,足不出戶,沒人見過他長什麼模樣。

有人說他長期臥床瘦成骷髏,有人說他脾氣暴躁、常毒打下人,傳言一直不少。

這下子邵玟、邵玥反悔了,天天在家里鬧,死活不願意嫁過去,可邵丞相重承諾,舍不下面子出爾反爾,氣得往後翻仰、昏迷臥床。

事情過去大半個月,今天發現祖父又能上朝堂,才跑到祖母這邊鬧。

「秦家家風端正,沒那狗屁倒灶的丑事,秦家公子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姻緣,你們竟還要嫌棄?祖母是過來人,你們相信我,嫁給秦公子也許當不了誥命夫人,但肯定日子清閑、不糟心,女人一輩子能過得平安順利就是福氣。」

邵老夫人頭痛,還以為相爺一病,兩人就會消停,沒想到……

都是薛師父、柳先生教出來的人,平常看起來也有模有樣,怎麼一遇到事就變成這副模樣?內心不由後悔,當初就該讓她們養在周氏膝下,免得跟著生母,即便有薛師父悉心教導,還是目光淺薄、一身小家子氣。

「孫女性子跳月兌、喜歡熱鬧,過不了清閑日子。」邵玟急道。

「姊姊喜歡熱鬧嗎?太好了,那就選擇何家五少爺吧,他妾室通房一大堆,日子肯定愛怎麼熱鬧就怎麼熱鬧。」邵玥刻薄道。

前陣子何家托媒上門,兩人也為此鬧過一回。

「妹妹干麼激我?你喜歡守寡就去啊,我又沒攔著你。」邵玟的尖指甲落在邵玥鼻前。

「誰說我喜歡守寡,你不要信口雌黃。」邵玥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用力往後扳,痛得邵玟哇哇大叫。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們說嘴的余地!」邵老夫人抓起茶盞往地下一摜,頓時滿地碎瓷。

兩人見狀,肩膀縮緊,轉而向周氏求助。「母親,求求您幫女兒吧,就算我們不是從您肚子里爬出來的,可也喊您十幾年娘親,您忍心眼睜睜看著我們嫁給一個沒多少天可活的病秧子……」

這話可真夠誅心,在暗示周氏苛待庶女嗎?

邵玖挺身。「當初是姊姊們點頭,祖父才回秦家的話,君子一諾重于泰山,倘若祖父自毀承諾,日後外人要怎麼看待咱們邵家?與其在這里跟祖母、母親哭鬧,不如回去好好討論,誰願意接下這門親事。」

「站著說話不腰疼,合著不是你嫁,就滿口大義了?」邵玥沖著邵玖吼。

「在你眼里,一句承諾比我們的一生更重要?」槍口一致,邵玟也恨上邵玖。

「我沒這麼說,但家里為這件事鬧得雞犬不寧,眼看大姊婚禮即將到來,祖母和母親忙得吃睡不香,姊姊好歹孝順孝順長輩吧。」

「就你會討好賣乖。」邵玥氣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說得倒輕松,那你嫁啊!」

她嫁嗎?念頭倏地閃過。

是不是與秦家訂親之後,那些莫名的、曖昧的感覺就會自動消失?是不是有了婚約在身,她就不會出現多余念頭?用一份感覺來壓制另一份感覺,是正確做法……對吧?

反正不是秦佑哲也會是張佑哲、李佑哲、王佑哲,至少秦府家風端正,她可以避免掉無端紛擾,有啥不好?

帶著兩分沖動,她迎上邵玥、邵玟的挑釁目光,咬牙道︰「好,我嫁!」

語出,所有人全瞠目結舌。

☆☆☆

忙過近月,終于把邵佩送出門,邵玖躺在周氏身邊低聲說話。

自哥哥們考上進士,郁珩再不上門,貴賓不來,稻香村便安靜下來。

周氏心疼邵玖獨居僻院,幾度要接她過去住,都被她給撒嬌賴掉。

周氏不解。「那麼偏僻的院子有什麼好的?」

邵玖笑著回答,「那里是世外桃源。」

于是周氏抽空走一趟,來的時候正值葡萄、瓜果累累掛枝,于是她也喜歡上這里,然後哥哥布置的書房又改了模樣,變成周氏小憩的地方。

她沒想過周氏那樣典雅端莊的女子,也能挽起衣袖澆水施肥,可見得園藝真的很療癒。

周氏沒有睡意,順順邵玖的頭發,低聲道︰「听說秦三公子身子又不好了。」

「沒事的,他哪年不鬧上幾遍,回回都平安度過,我猜他是屬烏龜的,定會長命百歲千萬年。」

聞言,周氏又好氣又好笑,掐上她臉。「秦家這門親事擺明是個坑,玥兒、玟兒哭死哭活不肯應,偏你這傻子迫不及待往里跳,都說你聰明,卻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頭犯傻。」

那天周氏氣急敗壞,把邵玖拉開,恨得猛戳她額頭,差點在她頭上戳出洞。

「就算是坑,也是個福坑。」她見過秦夫人了,是個心善仁慈的女子。邵玖把頭窩進周氏肩膀,手環住她的腰,孺慕的小模樣讓周氏心軟。

是啊,人心都是慢慢打開的,必須建立在足夠的信任與陪伴之上,從一開始的陌生到後養心相待,周氏在邵玖身上付出大把心血。

「就沒想過娘會心疼?」周氏嘆。玖兒不該跳出來救場,她沒義務為邵家付出那麼多,畢竟邵家對她……並不好。

「別心疼,秦夫人對我可好啦,一整個和藹可親吶,瞧她給的見面禮……」她抬起手腕,露出上頭的翡翠鐲了。「偷偷告訴娘,您可別跟旁人講哦,我把它拿去當鋪估價,活當居然能當到二千兩,如果死當,我立馬變富婆。」

邵家給庶女的嫁妝不過二千兩,她都還沒嫁呢,就坐擁金銀山。

「別說安慰娘的話,娘知道你心里苦。」人人都想要體貼乖巧的女兒,可她多希望玖兒壞一點,為自己自私一點。

「不苦,我只是明白,在婚姻里婆婆比丈夫更重要,多數時候能維護媳婦的,不是丈夫而是婆婆。天底下有幾人能像嫂嫂們,成親後像泡進蜜磚子般,日子過得無比舒心,那是因為她們踫到個好婆婆,娘也是,若不是有祖母處處維護,咱們家那個爹……嘖嘖,都想撞豆腐重新投胎了。」

看著她的不以為然,周氏笑開,這孩子心思清明,凡事看得透澈。「萬一成親後秦三公子沒撐過去,你可知道寡婦的日子很難熬?」

「賭唄,說不定他能過五關斬六將,一關關平安往前闖。再說了,他那身子板肯定無法三妻四妾,只能我專人獨享,沒有小妾勾心斗角的生活多愜意啊。萬一不幸賭輸,我早早變成寡婦,依秦夫人那性子,肯定更有罪惡感,能不手鐲項鏈、金銀錠天天朝我丟過來?」周氏被她的說詞惹笑。「公婆百年後,你能依靠誰?」

「我有娘、有哥哥呀,再加上秦家三房的萬貫家財全捏在我手上,誰想讓我難過?沒門兒!」

听听,她的心有多寬啊?周氏笑摟著她。「也不知道你這是天真還是豁達。」

「我是有靠山,說話不嘴軟。」

「我倒寧願秦三公子別熬太久,最好在你及笄之前……可即使這樣,就怕你會被扣上克夫名頭,難以再論婚嫁。」

「難嫁就別嫁,我寧可賴娘一輩子,也不嫁給爹爹那種人,娘辛苦了。」

一句辛苦,周氏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兒子與女兒終究不同,兒子哪會與她說貼心話?

丈夫有數不清的姨娘通房,她曾經怨恨過,但三從四德讓她的埋怨成了滔天罪惡,女人的心不是一口氣就死透的,而是一日日慢慢燃燒、慢慢變成死灰。

邵廷禾于她,從相公變成老爺,她從賢妻變成媳婦,在對長輩、孩子盡職盡責的同時,她也在兩人之間畫出一道鴻溝,她努力讓丈夫變成可有可無的存在。

「行,娘讓你賴一輩子。」周氏斬釘截鐵的回答,讓邵玖暖了心。

「娘,我會孝順您、照顧您,如果我有幸變成寡婦,咱們就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結廬而居,當一回隱士。」

「還有幸呢,這話可別被你爹听見。」

「听見就听見,他能奈我何?他還得拿我釀的葡萄酒去巴結上司呢。」

母女倆相視而笑。邵玖想,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至少踫到一個好母親以及真心相待的好哥哥。

「娘。」邵琀的叫喚伴隨著急迫的敲門聲響出現。

母女倆互看對方一眼,邵琀性格沉穩,尤其出仕後更是一下子成熟一大截,他從來沒有這麼慌張過,兩人迅速下床,飛快整理儀容。

「哥哥,發生什麼事?」

「宮里出現刺客,賢妃娘娘為保護皇上遇刺身亡,祖父讓您和玖兒陪祖母進宮。」

賢妃娘娘?她家二姑姑死了?

多年來皇帝寵愛賢妃,見她膝下無子,便讓她養育宮女所出的四皇子衛梓鑫,她從不爭權奪利,只悉心為皇帝教養孩子。

這樣溫良的女子死了?果真是好人不長命?

周氏問︰「又有刺客?皇帝都登基近二十年,難道前太子真的還活著?」

「不知道,但這下子肯定又有人要提議遷宮。」邵琀皺眉。

皇宮是前朝蓋的,據說前朝帝王恐懼北方蠻夷,屢屢開戰只有投降的分,因此建築宮殿時在地底下挖通許多秘道,以便危急時候順利逃月兌。

听說衛朝開國先帝能打入京城,便是因為找到秘道圖,才能通過地道順利斬殺舊帝,迎來嶄新皇朝。

秘道圖是大衛王朝最大的秘密,僅傳給下一任皇帝,先帝寵愛太子,未登基就將密圖傳給他。後來先帝病重,太子剛掌權就開始屠戮兄弟,如今的建和帝、當時的三皇子,在太子的逼迫下最終舉兵反抗。

戰事結束,先帝薨逝,太子遁逃,建和帝順利登基為帝,卻遍尋後宮都找不到秘道圖。

坐上龍椅十九年以來,他已經踫過三次刺殺。

每回刺殺過後,就會有一條秘道被找出來並封死,也會有人提出遷宮。

遷宮說得容易,但重建一座宮城須耗費大把人力、物力與金錢,現在邊關正在打仗,各地建設也要燒銀子,皇帝哪舍得把銀子拿來蓋新房?

何況一旦遷宮,百官就得跟著搬家,京城房價地價定會大跌,到時會有多少權貴反彈?

「娘,這事以後再說,您先換衣服陪祖母進宮。」

周氏拿出一串鑰匙。「琀兒,幫娘把庫房鑰匙交給你媳婦,家里的事讓芸娘主持,麻衣素服要盡快備妥,如果有不懂的,讓她去請教薛師父。」

「好,家里的事娘不必擔心,我讓馬車到門口等待。」

☆☆☆

邵玖沒想到護膝真能派上用場,起初是擔心不受理教約束的自己,會經常性罰跪,沒想到自己的適應能力超強,讓她的膝蓋完整無瑕,因此它們一直安靜地躺在木箱里,這回……

祖母是長輩,皇帝肯定不會讓她去跪女兒,因此她加快速度,換好衣服後立刻進了墨韻堂,把護膝給周氏戴上。

邵廷禾看著女兒的孝心,還以為照料好周氏就會轉身來照顧自家親爹,不料她卻傻眼相望。

「爹爹不會想跟娘爭吧?娘是女子,皮細肉女敕很容易受傷的。」

邵廷禾尷尬地抓抓頭。「哪能,你有這孝心再好不過。但既然有這種好東西怎不給祖父、爹爹和哥哥做?我們經常要跪的。」

「玖兒明白,等忙過這些天,立刻給祖父、爹爹和哥哥做上。」

「爹爹就知道玖兒最孝順,快走吧,宮里延遲不得。」

跟在邵廷禾身後走出墨韻堂,母女倆相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抿著唇。

邵老夫人撫著棺木低聲哭號。「我的兒啊,你怎忍心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壓抑的哭聲讓人心酸不已,邵玖抹掉眼淚,與周氏一左一右跪在祖母身邊伺候,這時候任何勸說都是無力。好端端的女兒被送進宮里,還以為是榮華富貴、幸福甜蜜,哪曉得竟連個壽終正寢都無法實現。

賢妃位于四妃之首,又得皇帝寵愛,即便如此,居住的宮殿也沒有想像中大,一處宮殿、小小院落,拘禁了青春正盛的小姑娘,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與外面世界切割的她,在漫漫長日中,得有多辛苦?

她的犧牲,換來家族榮光,換來父兄、佷子仕途通暢,如今她又以性命換得皇帝平安,倘若把她的人生寫成一本書,所有的劇情通通都是犧牲二字。

皇帝進門看見哭得不能自已的邵老夫人,心底隱隱抽痛。

與賢妃是少年夫妻老作伴,她是個對丈夫別無所求的女子,為了想重用她的父親,又不願意外戚掌權,他甚至連一個孩子都不允許她擁有。

直到她壞了身子,直到總是看著她寥落身影,靜靜望著窗外的梅花,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虧待她。

他問︰「在想什麼?」

她說︰「在想花開花落、一樹繁華,圖的是什麼?」

圖的是子嗣綿延,他知道,卻無法說。

他對她心中有愧,最終把剛沒了生母的老四送到她身邊,她終于又會笑了,笑得像當年剛入宮的小姑娘。

她寵老四,無限制的溺愛,什麼好的全記掛著他。

依舊是別無所圖,不求老四爭氣,不求他仕途光明,只盼著他健康平安,像民間的母親那樣,她把所有感情全寄托在老四身上。

老四一天天成長,在她的寵愛教養下,長成磊落的男子漢,他聰明穎慧沒有利祿心,曾說︰「母妃教導孩兒一生很短,應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

于是他上戰場,去了其他皇子都害怕的地方。

一個不帶心機的女子,讓皇帝感覺自在輕松,他喜歡待在她身邊,喜歡感受沒有心機盤算、權力圖謀的自在,人人都說他寵她,可誰知她根本不在乎受不受寵,一心只想要活得自在。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後宮中一個個都拼著命想冒出頭,獨她寧靜淡泊,當刺客出現時,他身邊嬪妃無數,站在最近的皇後甚至推他一把躲在後頭,賢妃反倒沖上前以身相護,那把白晃晃的劍刃插進她身體之際,他心底有個東西裂開了。

她在他懷里咽下最後一口氣,沾滿血的掌心撫著他的臉,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他失去她了,失去對他無欲無求的女子。

「來人,扶邵老夫人起來。」

宮人上前,將邵老夫人送到後面休息,皇帝上香後,端茶細品,他曾經嫌棄怡景宮太小,想給賢妃搬個住處,她卻說小不小的無所謂,溫暖更重要。

在乎溫暖的她,給了老四足夠的溫暖,讓他長成旭日朝陽。怎麼辦?以後想她了,怎麼辦?

看著跪在前頭的周氏和邵玖,皇帝道︰「抬頭。」

兩人同時抬頭,周氏仍然垂眸,邵玖卻張著大眼迎視他。

那雙眼楮黑白分明、靈動可喜,巴掌大的臉掛著笑意,五官細致美麗,一個恍惚,他好像看見當年那個小姑娘,嘴巴鼓鼓的,笑咪咪地把糖葫蘆遞給他。「嘗嘗?」

他嘗了,很甜,就像有她之後的日子,甜入心間。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緩了神色問。

「小女子在家中排行第九,取名邵玖。」

「賢妃生辰時,送進宮里的菜是你做的?」

月初賢妃生辰,老六提來食盒,說是受老四所托,讓他到賢妃跟前盡孝。

賢妃一听眼淚頓時淌出,拿起筷子不顧吃相猛吃不停。

他笑問︰「『孝順』的味道有這麼好?」

「孝順好,菜更好。」賢妃含著食物說,彷佛一瞬間她又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他心想︰夸張,在宮里什麼好吃的沒有?

于是跟著舉箸,一口菜,教人驚艷無比。

他斥責老六道︰「有好東西,竟然不知道早點孝順長輩。」

然後他知道了百味萬源,也知道賢妃有這麼一個佷女,本想找機會讓邵玖進宮,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回皇上,是的。」

「賢妃喜歡你做的菜,你就留在宮里,給她做上最後幾頓吧。」

最後幾頓?皇上要她做腳尾飯?沒有拒絕空間,只能伏地領命。

她看見周氏的憂心忡忡,笑著捏捏她的手,低聲說︰「娘別擔心,這是我的強項。」

跪在旁邊的二皇子衛梓易把皇帝的表情盡收眼底,他望著邵玖那張雪白清秀、帶著七分稚女敕清純的瓜子臉,長睫彎彎、五官明媚,兩分英氣、三分俏麗,全然不用珠飾便倍顯精神。他忍不住舌忝舌忝唇,眼底流露一抹興味。

一天三餐,頓頓不同,她重視擺盤,听說每次餐飯上桌,祭祀的人就猛咽口水,她刻意多做些,一方面巴結皇帝,一方面以求有人照應。

每天,她挖空心思做好菜,閑來無事補頓下午茶,這年代沒有乳牛,缺乏牛女乃供應商,想要搞出黃油有實際上的困難,但這種困難,在宮里啥都不算。

一聲令下,她拿到兩桶牛女乃,發酵後有太監輪番接棒不斷攪拌,直到黃油形成,撈起、洗淨,放入地窖等凝固。

有了黃油,蛋糕、蛋塔、女乃酥面包……啥做不得?她的竭盡全力得到皇帝贊賞,但她沒想到,自己的美貌加上皇帝青睞,竟會惹來災殃。

夜里,她坐在院子看著天上星辰,再度收到裴翊恩來信,一個月兩封,從沒斷過。信里鉅細靡遺地說著南方風景,戰事擾人心,但他卻從一場場戰役中,謀得榮祿功名,他的意氣風發躍然紙上。

當年他離京,遇過不少人、踫到許多事情,有危機也有轉機,那些經歷讓京城紈褲大開眼界、迅速成長,最大的轉機是他遇見衛梓鑫,他終于找到自己的舞台,于是全力發揮。信里,他一再叮囑,宮里危機四伏,讓她千萬小心。

邵玖失笑,她這麼小咖的角色,誰會花心思算計?就算前太子再度借由秘道刺殺,也不會砍到小廚娘的頭上。

回房吧,明天入葬,她要早起為賢妃做最後一頓飯菜。

起身,伸伸懶腰,她推開門,咽咽口水,感覺有點渴了,但夜深不宜喝太多水,潤潤喉嚨就該上床,睡覺時她向來不習慣有人在旁,因此沒讓伺候的宮人入屋,她親自倒水,抿一口……

邵玖舌頭靈敏,敏銳地察覺水里有絲異味,連忙吐出來。

哇咧,裴翊恩才說的話就立馬發生,他是能掐會算嗎?這里不能睡了,她抓起被子準備來個狡兔三窟,換個地界睡覺,沒想到剛轉身門就被推開。

這是傳聞中很的二皇子衛梓易!看著他滿臉的猥瑣,邵玖心頭一驚。該死的,活了兩輩子沒踫過這種事,該怎麼辦才好?

「听聞邵姑娘與秦家那個病秧子訂親,著實教人可惜,倘若姑娘願意,我可以解救姑娘于水火之中。」他的口氣溫柔,卻讓邵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踫上他,才是真正的水火吧!

她一步步後退、他一步步前進,直到把人逼到牆角,他笑得滿臉得意,口水幾乎要從嘴角滑下。

「你再靠過來,我就要叫了,倘若被人發現……賢妃尚未入土,你不怕皇上怪罪?不怕天底下文人口誅筆伐?」

他呵呵怪笑。「左右都是我的人,該昏的、都睡了,你喊再大聲也沒用。」

所以她只能自救了?深吸氣,別害怕、冷靜,她是力大無窮的奇女子,應盡快裁定應對方案。

眼珠子四下轉,轉出方案一︰推開他、向右前方跑五步,拿茶壺當武器,使盡全力往他頭上砸出個血洞,最後來個腦漿外迸,從此衛朝二皇子變成病秧子……不對,是傻子;方案二︰右腿用力往前頂出,一計撩陰腿斷送他子子孫孫的投胎機會,再抓住右後方的恭桶往他頭上蓋去……

砰!計劃中斷。

又有男人沖進屋里,衛梓易來不及回頭,就被人從後頸來了個手刀,昏倒!今晚會不會過度熱鬧?什麼時候她的房間成了舞台中央,戲劇一幕幕輪番上映?

來不及回神,男人朝她拱手。「在宮里不好弄出太大動靜,四周都是二皇子的人,花了點時間才過來,讓姑娘受驚了。」

所以,是正派人士?「誰派你來的,祖父?六皇子?珩世子?」

滿身肌肉的男人一笑,白花花的大牙露出,看起來有幾分可愛。「都不是,屬下是裴將軍的人,知道姑娘進宮,將軍讓我連夜進京,暗中保護姑娘。」

長腿……叔叔……啊。

在冷冷的後宮里,一股溫暖油然而生。怎麼辦?他對她處處周到、處處體貼,讓她的心,一不小心就淪陷……

想家了,想他在牆角親手種下的桂花,現在它們代表的不僅僅是爺爺,還有叔叔——她的長腿叔叔。

☆☆☆

回到邵府,頭一沾枕就睡得不省人事,周氏來看過兩次,見邵玖睡得香便沒吵她,只吩咐小雪好好照顧。

邵玖醒來時,已經是隔天下午,眼楮張開後發現方語蓁坐在床邊。

方語蓁是個爽利人,幾年交往合作,兩人感情漸深。

「蓁姊姊來了,暐暐呢?」她伸個大懶腰,睡得好舒服。

暐暐是衛梓青的嫡長子,剛滿周歲,他爹娘和外祖有累積財富的大本事,恨不得連搖籃、尿片都用金子做了。

「被他外婆接回去,她嫌棄我不會帶孩子。倒是你,怎會累成這模樣?不就是做幾頓飯?那是你擅長的。」方語蓁把人拉起來,邵玖順勢賴在她身上。

方語蓁看著她,笑彎了眉毛,這丫頭在外頭表現得聰慧沉穩,年紀小小卻像個大人似的,但無人時卻愛耍賴撒嬌,逗得人心疼,她就是這樣……才讓那個人掛肚牽心的吧?

「那里可是皇宮,累死我了。」她抱著方語蓁扭幾下,舒展身子後化成一灘爛泥,躺在她腿上。

「皇宮又怎樣,在哪里煮飯不是煮?」偏偏這回還煮出名聲,看來百味萬源又能多開幾家分店了。

「不一樣,御廚們瞪大眼楮看呢,像是怕我下毒似的。」毒藥很貴的說,如果非必要,她還舍不得放咧,想起衛梓易,怎麼就讓暗衛把人帶走了,唉,可惜,應該往他嘴里灌十斤砒霜。

「要送到貴人嘴里的,能不仔細?」

「那是給賢妃上供的,還能把人給毒活不成?如果能,我可就立下大功啦。」何況那些盯著她的,哪個不是看見菜有剩下就立刻上前搶奪?有時候自己動作太慢,也只能撈了個寂寞。

「六爺早上回來說,皇上對你的菜贊不絕口,若所料無誤,這次邵家男人肯定要挪挪位置了。」

「該!賢妃用性命護皇上周全,恩惠當然要算在邵家頭上,但我家渣爹就不必浪費了。」她吊了吊白眼。

渣——對感情不專,方語蓁早學會了。「哪能這樣批評親爹?」

如果六爺知道她也這麼歸類他,會不會把「她們」送走?應該不會吧,連母親都勸自己,作為主母就該大度,何況她們只是侍妾,連側妃都排不上,倘若為此傷神,日後還有她哭的時候。

「為什麼不能?感情里最痛苦的,並不是只能當被選擇的一方,而是知道自己沒有離開的能力。我娘迫于親情、輿論,甚至是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無法斷然離開,只能日復一日地面對傷害,我很心疼。」

所以她也將迫于親情、輿論、教育,失去離開的能力,日復一日面對傷害?怎麼辦,一輩子好長她不想這樣過,是不是收回感情就能讓自己比較舒坦?

無奈苦笑,方語蓁轉移話題。「你把在宮里做的菜譜寫出來吧,接下來廚師培訓就教那些,九月的化妝大賽已經著手準備,等你休息夠了,就過去看看吧。」她把旁邊的木盒遞給邵玖。「里頭有這一季的分紅,三千七百兩。」

「這麼多?」

「艷冠群芳、百味萬源在江南經營得不錯,你推薦的萬掌櫃頗有本事。」

「也是運氣好,當初幫了他一把,這就是告訴我們,做人要廣結善緣。」

「沒錯,但也不需要為了廣結善緣,把姊姊們不要的婚事給攬在身上。」

「沒刻意包攬,就是覺得每個人要求不同,姊姊感覺不好的婚事,對我而言也許會不錯。」

方語蓁失笑,她不知道這個決定讓遠在南方的裴翊恩怒發沖冠,不顧軍令、夜探敵營,直接砍掉兩顆將軍頭顱。

捷報傳來,皇帝親自下令升官封賞,但不听軍令、擅自行動,他被四皇子狠打三十大板,听說雷打不動、一個月兩封的信,都得趴在床上完成,不知道他有沒有在信里對玖兒訴苦?

「幕姊姊,經過這次刺殺,皇上會移宮嗎?」

「朝廷遷移是大事,之前一直有官員不斷提起,皇帝當朝就否決,但這次賢妃之死帶給皇上很大的刺激,很可能會點頭。」

「可是南邊還在打仗。」打仗太燒錢,擇地蓋宮殿更燒錢,就算這兩年風調雨順,百姓不愁吃喝,國庫哪有那麼多銀錢可以動用?

「六爺知會過我,這回咱們可能得大出血,至少得掏出二百萬兩。」

幸好他們的大宗收入不是開鋪子,而是船運,南貨北運、北貨南送,每年川流不息的船只,替他們帶來巨大利益。

這些年南方打仗,朝廷送不了的軍資,都是六爺自掏腰包送上門的,都說衛家軍富余,其實朝廷給的軍餉都一樣,至于衛家軍的特殊待遇——來自六爺。

「這麼多?梓青哥得多肉疼?」

「放心,六爺是天生的商人,沒好處的事不會做。既然六爺出錢,地方就得他來挑選,他選了濟州。」

「那里不是剛剛決定要建……」

方語蓁接話。「新港口?對,日後那里定會航運興盛、陸運繁華。濟州離京城只有半天路程,騎馬的話更快,去年我們陸續在那里買下不少土地,只要皇上點頭,那邊開始著手興建宮殿,我們就會把土地重新規劃蓋房,到時嗅覺敏銳的商人大量進駐,光賣房就能賺得缽滿盆溢。」

「萬一皇上不搬呢?」

「那就再想辦法吧。」

這樣啊,邵玖眼珠子轉個不停,猶豫著要不要豪賭一把?

賭吧!人無橫財不富,只要百味萬源、艷冠群芳不倒,她就餓不著,翻身下床,從床底下搬出木盒。

「又把錢藏在床底下?不怕丟啊?」

「放心,大家都覺得挺窮。」呵呵笑幾聲,邵玖打開木盒,里面有幾張地契,一處鋪子、兩處莊子,近兩千畝田地,目前田地由張管事掌理,邵玖只負責對帳,鋪子租出去,一年收一次租金,穩妥得很。

她翻出銀票,連同方語蓁帶來的湊出一萬兩,推到對方跟前,雙手合掌,滿臉討好。

「蓁姊姊,我也想在濟州買地蓋房、當營建商。」

方語蓁戳她一下,干麼巴結,自己有肉吃能不給她喝湯?更別說去年土地便宜到不行時,裴翊恩就寄回厚厚一疊銀票,讓他們以玖兒的名字買下萬畝土地。

「知道了。」方語蓁走到桌邊磨墨寫收據。「營建商是什麼?」邵玖跟著下床,巴到桌邊一雙眼楮亮晶晶。「專門蓋房賣房的呀,若能買下一整條街,全部都蓋成兩層樓房,一樣的招牌、一樣的鋪面,規劃出衛朝最大的商店街。」

兩層樓房、商店街?听起來挺不錯,她抓起筆管,點了點邵玖的鼻子。「眼光放遠一點,什麼商店街,六爺想趁著遷都一事,把濟州經營成商業州,有空你把想法給寫下來,給六爺參考。」

「商業州?哇,蓁姊姊嫁了根金手指,真是太幸福,難怪腰圍又粗一寸。」

方語蓁紅了臉,戳戳玖兒額頭,什麼粗一寸?是里頭又有了個小家伙。把收據遞給玖兒,順手把帶來的包袱推到她面前。

「翊恩帶給你的,他對你可真沒話說。」方語蓁朝她一笑。

是啊,好得太過度,害她心生非分,也害她只能應下親事來逃避他的好。

「我對他也不差,迷彩裝可是我的點子。」叢林作戰,迷彩裝是重點物資。

方語蓁沒應聲,只是笑了笑就離開。

打開包袱,里面有封信,這封距離上一回只有五天,看來是前信剛送出,立馬又發信。

是擔心她在宮里無人照應嗎?他不是已經派了人暗中保護?

信很厚,除了叮囑再叮囑之外,他還寫下幾件與同僚、敵軍之間的事。有的讓人膽戰心驚,有的可愛風趣,讓她搗嘴笑上半天。

實話說,壞蛋的文筆相當不錯,他爹的棍棒確實發揮出幾分效果。

三年前裴翊恩離京一路往南,意外救下衛梓鑫,兩人一見如故、氣味相投,從此他便跟在衛梓鑫身邊,兩人都是會來事兒的,哪里能冒險就往哪里闖,他們一起去過苗寨、見識過蠱毒,一起到海邊城鎮幫駐軍打倭寇,一起平過民亂……許是打著打著打出興趣,去年趙國興兵侵界,竟然兩個人、兩匹馬直接前往。

當時長期駐軍的鎮南侯染疫,群龍無首之際,衛梓鑫亮出身分,帶著五百名士兵,打退試探的敵軍兩千人,消息傳回京城,皇帝直接下令,命衛梓鑫接替鎮南侯職位,守護邊境。

南方潮濕、多叢林,邵玖把對于叢林戰的微薄概念寫信告知,並送上迷彩裝設計,不料竟幫他立下軍功,據說永安侯對此滿心安慰,還在皇帝跟前紅了眼眶,吾家有子初長成。

三個月前,郁珩讀過裴翊恩來信,與皇帝密談數日後,決定帶著兵器補給前往南方,離京前郁珩找上邵玖。

旁的事她幫不了忙,但在吃食上頭能給幾分助益。

衛梓青提供了足夠的人力,她做出泡面、肉干、餅干、罐頭……所有能在打仗中,以最快速度為軍人補給體力的食物。

看著來信,她邊笑邊抓手臂,他說的蚊蟲肆虐,好像也肆虐到她的身體,很癢,要不要同衛梓青說說,多做一些防蟲藥包送過去?

看完信,打開木盒。里頭是她十三歲的生辰禮,再過幾天就滿十三了,他每年給的禮物都是獨一無二。

前年他訂制一套苗人的銀飾銀冠,可夠夸張的啦,但是她好喜歡,前世她到雲南旅游舍不得買,只舍得在「寸四銀莊」買下一套銀筷。

為他送的銀冠,她縫制一套苗族傳統衣服,在院子里當一日苗女。

她曾在信中說︰「真搞不懂是師父手工不夠好,還是貴女們喜歡顯擺?為什麼每個人的項鏈都粗得像狗鏈?」

于是去年正在打倭寇的他,給她送一匣子各色珍珠,以及好幾條長長短短、細得讓人心喜的金鏈子。

從此不愛首飾的她,身上永遠戴一條墜著兩顆珍珠的項鏈。

今年他給她送一柄匕首,上面瓖滿寶石,他說︰「打過幾場勝仗,哥哥我發了,等哥哥回京帶你吃香喝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自稱起哥哥,彷佛他們的關系早已好到這般地步,但……不能再好下去了,應該停在這里,當朋友、當知交就可以。

她的心,不該總被——已經標上注記的他牽絆。

她不是不想要他,而是知道要不起,只能佯裝沒那麼在意,只能若無其事,日子才能自然平順地過下去。

提筆回信,她寫很多,跟他的信一樣叨叨絮絮、羅羅唆唆,可最終的最終,她還是沒把秦佑哲的事告訴他。

☆☆☆

同一封信,裴翊恩看過無數次。

打仗回來,盔甲上沾滿血腥,但知道京城來了信,他連盔甲都沒月兌就打開信。

信里說,皇帝給邵琀、邵玨、邵瑜都提了官位,並以「純孝」為名,賞邵玖百兩紋銀、玉如意一柄。還說聖旨到的時候全家人都在,她很想獨吞賞賜,但幾經衡量,還是把玉如意奉獻給祖母,白銀贈給母親。

她說沒有人听到她心底的哀號,她好想滿地打滾。

裴翊恩讀得捧月復大笑。

就這麼喜歡賞賜?他想,下回阿珩或四皇子的奏摺上,應該請他們提提泡面肉干對士兵的幫助。

她還偷偷告訴他在濟州買地的事,這是邵家上下都不曉得的秘密,還交代說「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透露出去」。

傻瓜,她名下的土地遠比她知道的多更多。

不過誰都不曉得的事獨獨告訴他,代表信任對吧?他瞬間彎了眉,享受她的信任。

梓青也來信,說玖兒每次看他的信,總是神采飛揚。

他問玖兒,「為啥那麼開心?」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喜歡壞蛋的世界,多姿多采。」

這麼喜歡嗎?他願意讓她加入。

不過她不知道,他讀她的信時,也一樣神采飛揚。

沒有人問他為啥那麼開心?但他心里有答案——她的信,字里行間透露著對未來的盼望與希冀,那樣光明、那樣充滿希望,讓他覺得人生也被照亮。

她長大了嗎,還是一樣討人喜歡,還是會讓人一個不經意就掛上心?

笑著笑著,眉心攏起,因為信里頭始終沒有提到訂親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刻意回避?她不是要和他分享所有的秘密?有點不開心,但想起她的眉、她的眼,想起她的笑臉……

算了,她還小,不計較,還是想著要給她尋什麼禮物送回去比較實際。

敲門聲響起,裴翊恩直覺板起臉孔,但是無奈……他很清楚門外是誰。

身為大將軍,理所當然分配到一間屋舍,更何況他「攜家帶眷」。

他不想開門,卻也清楚逃避不是好辦法,那年窈娘可以不畏艱難、堅持跟在自己身後,現在同一屋檐下,他又怎麼躲得開?

慢條斯理把信收好,走到門前將門打開。

宋窈娘楚楚可憐地站在那里,抱著女兒,臉上全是笑意。「相公,熱水已經備好,要不要先洗洗?」

他深深看著她,有話想說,卻又怕傷著她,最終心底響起一聲嘆息。

對上他那雙透澈的目光,宋窈娘微微心虛,尷尬一笑後又道︰「相公餓嗎?飯已經做好。」

久久,他終于開口,「你先吃,我還要忙。」

準備關上木門時,宋窈娘卻把女兒往前一送。「暖暖想爹了,抱抱她吧。」

裴翊恩沒回應,她又道︰「南方天氣熱,暖暖長滿疹子成天哭鬧,很可憐。」

「暖暖無法適應南方天氣,你要不要帶她回京?」

宋窈娘眼底迅速浮上淚水。「相公不要我們母女了嗎?」

「該我負的責任,我不會推托。」

「對相公而言,我們母女僅僅是責任嗎?」

看著宋窈娘,裴翊恩無聲輕嘆,他拍拍她的肩膀,哄道︰「我承諾過的話永遠有效,你好好照顧暖暖吧,我要忙了。」

門在面前關上,砰地一聲讓人心頭微顫,宋窈娘咬緊下唇。

就這樣了嗎?不可以的,他們之間不能在這里止步,她用那麼大的力氣改變自己,她必須成功扭轉他的心。

深吸氣,手指收緊,暖暖被母親抓著的手臂上,紅痕漸漸轉為青紫,很痛、痛得她全身發抖,但敏銳乖覺的她對上母親的視線,怯怯地垂下眼睫,不敢發出半聲哭鬧,兩歲的她學會了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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