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斗全靠演技 第三章 被設定為傀儡 作者 ︰ 千尋

夜靜風涼,沉寂的宮苑里,只有幾聲夜鷺啼鳴,白天睡過一場,向萸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沒想到頭剛沾枕就進入熟睡狀態。

這種狀況只有在家的時候才有,那時爹爹就躺在隔壁房,隔著薄薄的牆,和爹爹道聲晚安,她總是很快進入夢鄉。

離了家、離了爹爹,她再也睡不了安穩覺,她經常失眠、夜起,經常惡夢連連,夜半驚醒,也經常對著月色直到天明。

她理解,這是因為不安恐懼,因為心事太多無法獲得解決。

但她沒想到,自己的失眠狀況竟然在德興宮里改善了,不懂,這里明明是最該令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不管怎樣,能夠睡得沉絕對是件好事。

但今晚冰冷的指尖貼在她的脖子上,像一條蜿蜒的長蛇般,她瞬間被嚇醒了。

定楮一看,站在床邊的女人她見過。

向萸被「毒殺」後清醒,站在身旁的也是她,問清楚她的報仇意願後,人就消失無蹤,之後就像是只無形的黑手,默默地安排了她的路——進宮,成為宮女。

「你來做什麼?」向萸抓起棉被往床里縮進去,她不喜歡對方,她的眼神太銳利,下垂的嘴角讓向萸感覺到威脅,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讓人想退避三舍。

看著向萸的動作,女人皺起雙眉。她這是膽大還是膽小,說她膽大,這畏畏縮縮的模樣算什麼?說她膽小,卻又敢和皇權對抗,她搞不懂向萸在想什麼。

「你還要替父親報仇嗎?」她的口氣冰冷,听不出絲毫人氣。

「要。」

女人見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臉上露出笑意,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放在床邊。「皇帝喝茶時,每次往里頭添一兩滴,不要太多。」

「這是毒藥?會致死嗎?」

「不致死,你怎麼報仇?」

是啊……向萸感覺額頭出長黑線,自己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拿起藥瓶輕晃兩下,打開瓶塞聞聞味道,很淡很淡,有些蘆薈的氣味。

她抬頭,考慮片刻後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問這個做什麼?只要能懲凶揚惡,為你父親報仇才重要吧?」

「是,但我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更不想被當成刀子使。」沒有人喜歡被利用,包括她。

「以你的本事,這輩子都別想靠近凶手,若沒有我大力相助,手刃凶手、為父報仇于你而言只能夠是作夢,與其想著自己會不會被利用,不如想想怎樣才能盡快消滅齊沐謙,他的死是我們的共同目標,當成互助合作不好嗎?」

「既然是合作,就需要百分百的坦誠,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殺齊沐謙是為父報仇,你要他死又是為什麼?」

「有沒有人說你很羅唆?」

「我只是不喜歡糊里糊涂,做什麼事都希望能夠明白清楚。」

「明白我是誰,弄清楚我的動機,你就不想報仇了嗎?」

「不會。」

「既然如此清不清楚有什麼重要?」

「至少心里舒坦了。」向萸輕輕一笑,把毒藥往前推開,擺明她不說,她就拒絕合作。

女人無奈,還是全身傷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向萸更可愛,至少話沒那麼多。「我叫薛紫薔,薛紫嫣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一樣,想要齊沐謙的性命來補償親人。可以了嗎?」

向萸靜靜看著對方,沒點頭也沒搖頭,但是收下瓷瓶了。

薛紫薔見狀,這才滿意地推門離開,她的腳步有點重,身形有中年婦人的拖沓感,很顯然地她並不會武功,既然如此怎能在後宮里來去自如呢?

向萸知道對方沒說實話,也知道自己詐不出對方的坦誠相告。

假若她真是薛紫薔,她真的認為齊沐謙是殺妹仇人,她大可利用齊沐謙對妹妹的虧欠把自己調進德興宮,伺機動手,而非繞一大圈找上她出手。

再則,過去不知道她是宮里人無法推論,如今知道了,便可以猜測出來——首先她不是主子,因為在挑選宮女時,各宮殿繞過一圈,見過宮中大小主子,里面沒有她。第二,她對後宮各處非常熟悉,連德興宮都能夜闖,並且能隨意進出後宮,還能模進監獄救出自己,在在都顯示她是高階宮女,並且背後的主子身分非凡,畢竟堂堂知府不是任何人的帳都會買單。

所以她的主子是誰?齊沐謙的死對誰有益?細細思慮間,她把瓶子放在棉被上,用手指輕輕撥動。

手微顫,她想了很久,還是打開瓶子,往茶里倒進兩滴液體。她試著說服自己——她沒做錯。

那人沒說錯,她想報仇卻無能為力,是她的介入自己才有機會站在這邊,就算對方真在利用自己又怎樣?她終究能夠順利完成目標。

深吸氣,放緩腳步,她極力穩住心緒,把茶端到齊沐謙手邊。

他在看書,還是看那本《治水韜略》,听說南邊發了大水,他這麼擔心嗎?既然擔心為什麼把銀子拿去蓋行宮,卻不肯撥款賑災,這不是很矛盾?

齊沐謙邊看書,邊記錄要點,向萸瞄一眼他寫的……是真的用心,不是胡扯亂畫。

他沒必要演戲給小宮女看,換言之,他有心,也認真于朝政,倘若如此齊國上下怎麼會弄成一團亂麻?

父親說過,那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因為皇帝荒誕不經,百官無心民生,商人只注重逐利,而身為被壓榨的最底層百姓,只能邊受苦、邊怨蒼天。

終歸一句話——他是個爛到爆的渣帝,可是一個爛渣帝怎麼會……視線逐次從書櫃上掃過,上頭每本都與治國相關。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只是前朝奸佞無數,無力整頓?

放下書伸個懶腰,齊沐謙彎彎眉頭,對她說︰「你已經過來好幾天,找時間去見見太後吧,太後肯定很想與你聊聊。」

猛地抬頭,胸口微窒,他曉得了?曉得太後想透過自己知道他的狀況?離開永福宮那天,太後娘娘慈眉善目,細細叮囑道︰「兒大不由娘,小時候有塊糖也會跑到本宮跟前顯擺,可長大後心事多了,啥都不肯多講,這讓本宮這個當娘的能不操心?既怕孩子被帶壞,又怕孩子闖禍無法幫著收拾,怕東怕西,唉……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話半點無誤,你過去後張大眼楮,幫本宮仔細看看,德興宮里有沒有什麼奸佞小人,唆使皇上行差踏錯。」

之前听著這話,向萸覺得沒毛病,渣帝確實很值得擔心,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專搞一些天怒人怨的惡政令,讓百姓恨不得能夠射下這顆大太陽。

但是這些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不確定了。

「把盒子拿過來。」他指指放在櫃子上的木盒。

「是。」向萸依言上前取來,放在桌面上。

齊沐謙把盒子往前一推。「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送她?她才過來幾天,啥事都沒做,憑什麼得賞?她不解,疑惑地望向齊沐謙,片刻後才小心打開盒子。

當她看清楚了,心髒猛然一抽,那是支簪子——好眼熟的簪子。

兩個多月前,她及笄了。

在那之前,家里並不富裕,但爹爹認為女子的及笄禮事關重大,必須鄭重看待,平日里挺箍搜的爹爹,竟然舍了一個月俸銀買下玉石,他要親手為她雕簪子。

那段日子爹爹走到哪里都帶著雕具和玉石,一有空就動手。

盒里的簪子,玉料像爹爹挑選的那塊,款式也眼熟得緊,爹把它帶進宮里了?

爹過世後,心情亂到無法理智思考,在決定潑皇帝髒水時,她就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活著回家,于是家具連同里頭的大小物件,都跟著屋子一起賣掉,她沒注意玉石雕具還在不在家。

那麼,如果這是爹爹的玉簪,齊沐謙轉手相贈,目的是暗示她,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的目的,她的一舉一動全曝露在他眼里?

或者那不是爹爹的,只是踫巧、恰好,兩支簪子有幾分相似?

她猜不出正確答案,便無法分析如何反應。

這時齊沐謙吃完手中那塊糕點,端起茶碗準備就口,眼看他就要把毒茶喝下肚,向萸眼楮微張、手心顫抖,下一刻直覺反應,上前奪走了他手中的杯盞。

齊沐謙錯愕地看她,而她也錯愕,當場愣怔……

「茶涼了,奴婢去重新換過。」她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快步沖出書房。

凝望著她慌亂的腳步,齊沐謙無聲輕笑。心腸這麼軟,全副心事都擺在臉上,這樣的她怎麼能夠成事?

不過,他很喜歡,也很高興她的「沖動」。

齊沐謙走得飛快,剛下朝听見小順子的稟報,他立刻迫不及待往回跑。

宮中生活多年,他早已學會寵辱不驚、沉穩若定,再多的不平橫在眼前,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視若無睹,但今天一個稀松平常的稟報,他被徹底惹毛了,而招惹出他不淡定的是齊沐瑱。

心底冷笑連連,龍椅連把手都還沒有模到呢,就侵門踏戶挖牆角?是覺得他太軟,還是直接拿他當死人?

齊沐謙笑眼眯眯地望向前方,只不過明明眼楮在笑、嘴角揚起,明明笑佔滿整張方方正正的闊臉……不知道為啥,小順子看得心髒七上八下,感覺馬上就要地動山搖、世間毀滅。

舍棄宮轎,齊沐謙一路跑回德興宮,在沒人的地方,他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不多久功夫就把小順子給遠遠甩掉。

他的目標精準,一回到德興宮就直接往湖邊亭子走去——那丫頭最近迷上釣魚,經常背著長竿提著窶子往那里去。

果然,尚未走近,遠遠地就看見齊沐瑱坐在里頭和向萸聊天說話,兩人神情愉快,對話一句接著一句,挺熱烈、挺有默契,怎麼,才見上幾面就處出情誼了?

不簡單啊,原來齊沐瑱只要肯對女人上心,就能飛快虜獲少女情懷。

不爽——非常、非常地。

向萸面對自己可沒有那麼輕松愜意,也沒有那麼多的話題,不行,這情形必須改變!那天的事他全都知道,知道齊沐瑱極力向太後討要向萸,知道他想拿十個美女換一個向萸。

在齊沐瑱眼里,女人等同于物件嗎?還以物易物呢。

知道太後毫不猶豫地拒絕後,難得地,齊沐謙對她心生感激。

兩人對壘經年,這可是第一次,太後做的事符合他的心思,這麼好的太後啊,他怎麼能夠不好好「孝順」?

噙起笑意,換掉滿臉冷冽,齊沐謙大步朝亭子里走去。

兩人正在對話,話題內容是他們都喜歡的畫技,向萸在釣魚,而齊沐瑱趴在桌面上,偶爾抬頭看她、偶爾低頭輕笑,細心地勾描起一幅「美人垂釣圖」。

好吧,是言過其實,向萸稱不上美人,不過君無戲言,他說她是美人她就是,這天底下的審美標準就該以皇帝為標準。

這話太狂妄,但還真的是道理,不然楊玉環那個胖子怎會名列中國四大美女?

離題了,齊沐謙大步進涼亭,毫無預警地,手掌啪地拍上齊沐瑱肩頭,刻意施上力道,拍得他筆尖一顫,美人頭上長出一顆大疙瘩。

與此同時,齊沐謙順勢擋住齊沐瑱看向萸的目光。

咬牙、忍氣……一顆疙瘩壞卻一幅佳作,他本想獻圖請美人笑納,沒想到來了個不速之客,破壞他妥妥的計畫。

齊沐瑱強忍欲要噴發的怒火,穩住顫抖雙臂,放下毛筆,準備起身請安。向萸動作比他更快,她放下魚竿、果斷起身。「奴婢給皇上……」

「別多禮。」一旦面對向萸,齊沐謙的死魚眼立刻活泛起來,他的虛偽笑容轉換出真誠。「沒事,專心釣你的魚,中午咱們吃茄汁魚片。」

他那口氣語調,在在顯示他和向萸親密無邊,他們是彼此的自己人,至于外來戶……哪邊涼快哪邊蹲。

「是。」向萸坐回原處繼續甩竿,腦袋卻想著齊沐謙嘴里的茄汁魚片。

這幾天除小順子外,她和趙廚子走得最近,一個是光會說不會做的廚藝界小菜鳥,一個是總想在舊菜色里變化出新品項的老鳥,兩只鳥一拍即合,逮到機會兩人就在廚房里嘰嘰喳喳,搗鼓出一堆能吃不能吃的東西,而兩人的感情也就這麼順利成章地搗鼓出來。

前兩天,小順子還偷偷對齊沐謙說︰「姑娘越來越像咱們德興宮的人了。」

講這話的時候小順子滿臉驕傲,好像當「德興宮的人」就高人一等似的,完全忽略德興宮是被整個後宮排擠的禁區,也是俗稱冷宮的化外之地。

不過齊沐謙很喜歡小順子的描述,很高興向萸越來越像德興宮的人。

「這麼早過來?阿瑱忘記朕要早朝嗎?久等了吧?」齊沐謙笑吟吟問,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他臉龐身體迸發出的驚人殺氣。

「微臣見過皇上。」齊沐瑱恭敬作揖。

他的身體僵硬,因為厭惡。

他看不起齊沐謙,大齊傳國以來,歷任皇帝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

不相信?去听听民間風評,去看看他坐上龍椅之後,朝廷風氣敗壞到什麼程度!

治水不行、賑災不行、貪官污吏橫行,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幸運,邊關無戰事,鄰國各有各的頭痛問題,沒有多余心力對付大齊。無數事實都證明他當不了好皇帝,既然如此就該退位讓賢,偏偏皇帝這差事,不死不卸任。

都怪當年先帝和太後眼瞎、擇他登基為帝,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擁至高無上的權力。

齊沐謙笑看他眼底的厭惡和鄙夷,卻不得不對自己折腰。

心情飛揚吶,這叫什麼?叫地位碾壓一切,無論自己是昏庸還是廢,只要他一天待在這個位置上,齊沐瑱有再多的不滿都得收拾驕傲,向他俯首彎腰。

齊沐謙拉大笑意,拍上他臂膀。「什麼微臣?咱倆啥關系,你這麼喊是不拿朕當親兄弟?」

親兄弟?齊沐瑱冷眼相望,讓齊沐謙的熱臉貼在自己的冷上。

但齊沐謙好像無感似的,熱情地對他說︰「你來得正好,朕恰巧得了張吳道子的畫作,打算贈與你呢,你帶回去,敬王叔肯定會很高興。」

「吳道子的真跡難覓,皇上還是留著吧。」齊沐瑱退開一步,刻意冷淡、故作疏遠。

這番作為是為了告訴向萸,自己和風評差勁的皇帝雖有血緣關系卻不是同道中人。

向萸有沒有看明白不知道,但齊沐謙確定是明白了,惡念興起,他偏要把兩人綁定。

「說啥呢,哪次朕得了好物沒給阿瑱留著?」齊沐謙缺心眼地朝他眨眨眼,態度親曬,他們同姓齊,本就是一丘之貉啊。

面對他的嬉皮笑臉,齊沐瑱既苦惱又惡心,他總是讓人別扭。于公,他看不起齊沐謙的愚蠢,于私,他感到虧欠。

從小齊沐謙就待他特別好,不管好壞都拉著他分享,齊沐瑱不願意承認,但兩人之間確實發展出幾分微薄的兄弟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齊沐謙老愛用這種「小節」來牽絆自己,害得齊沐瑱憋悶無比,他想要理直氣壯對他下黑手,可齊沐謙總奪他的理、弱他的氣,讓他每次動作都感覺對不起他。

齊沐瑱不想接這話題,開門見山道︰「皇上,請允許臣與向宮女說幾句話。」

他認定齊沐謙不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太後送上門的女人,因此打心里相信,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齊沐謙絕對會應下。

沒想齊沐謙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他的請求。「不行。」

「為什麼不行?」齊沐瑱直覺反問。

他控制不了自己,陽光男孩瞬間轉陰,隱隱有暴風雨將至的危險性,他臉臭口氣凶、態度惡劣,圓瞠怒目死死盯住齊沐謙,一時間感覺眼前站的那個不是皇帝,而是他家小弟。

「阿瑱別惱怒,朕是為你好,母後挑那麼多名門閨秀,你千挑萬選終于定下親事,眼看婚禮即將到來,萬萬不可出現波折。都知道未來嫂嫂『聲名遠播』,她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明知如此阿瑱行事更該小心,千萬別過度隨興。」齊沐謙勸得苦口婆心。他的目的是讓向萸明白,齊沐瑱名草有主,而那個主……不簡單。

向萸听懂了,眉心皺起,釣竿小小地抖了下——她不喜歡齊沐謙的暗示。

前前後後算起來,她與齊沐瑱僅僅見過三次面,她覺得他是個心胸寬大、坦承不偽裝的男人,並且對于他,向萸有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通常這種感覺被人們稱之為「緣分」。

他的顏值很給力,態度很陽光,燦爛的笑容有強烈感染力,總之和他相處很輕松自在,加上兩人都喜歡畫畫,有充足的話題可以相談甚歡,她認為如果情況允許,他們有機會發展出友誼。

雖然不樂見他向太後討要自己,不對等的階級感確實讓她不開心,但階級觀念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向萸無法以此來責怪對方,更何況齊沐瑱方才已經解釋過,他之所以這麼做是認定後宮危險,而討要的主目的,是為了助她月兌離險境。

因此即使她沒有離開的意願,卻是承情的。

那麼齊沐謙的暗示算什麼?他把她當成挑揀高枝,準備攀登的假鳳凰?

她不需要他的提醒,就算出身不好、身分不高,對不起,她的夫妻宮很正,她的八字命沒有小老婆這個選項。

被齊沐謙小瞧了,她的自尊心受傷。

齊沐瑱冷眼望著齊沐謙,這是拉大旗做虎皮?「不過講幾句話,哪來的波折?」

「阿瑱難道不知道後宮沒秘密?今天你同向萸說兩句話,明天傳出去的就是你們相談甚歡,後天可能就會傳誦一闕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纏綿憐惻的斷腸情詩,別忘記你的新岳家可是楊丞相,你確定要這麼做?」

「皇上不是把德興宮防得滴水不漏,除非皇上授意,否則哪會外傳?」

「阿瑱太高看朕了,這整座後宮才是個大鐵桶,朕這點伎倆哪能在長輩面前耍?自曝其短罷了。」齊沐謙口氣中有著濃濃的自嘲。

向萸背脊挺直,好像魚釣得很認真,但她沒錯漏兩人的任何一句對話。

她把齊沐謙的自嘲听得清楚分明,可皇帝這個位置不是所向披靡、無所不能嗎,他這話說得……莫非他受制于人?

眼角余光瞄過兩人神情,他對齊沐瑱的討好很清楚,而齊沐瑱對他的冷淡也很明白,兩人的相處方式,好像後者才是位高權重的一方。

齊沐謙的話齊沐瑱無從辯駁,皇帝的處境如何,旁人不知他卻心知肚明。

「多謝皇上提點,微臣明白了,不過還請皇上听微臣一句勸,倘若對向宮女無意,就別讓她變成下一個薛紫嫣。」

齊沐謙挑起眉心,這是讓他別踫向萸?意思是好花只能等待齊沐瑱來采擷,他沒有一親芳澤的資格?

有點想笑,剛學會走路,就以為自己能夠飛越山川百岳?過度驕傲羅。

「向萸不是薛紫嫣,也不會變成薛紫嫣。」齊沐謙答得斬釘截鐵,口氣不如方才輕松。

「朕也想勸阿瑱一句,說話還是小心點好,不管怎樣她都是朕的人,若是不小心漏了點話出去,她不好過,你也不會順心。」

這是恐嚇?哼!齊沐瑱不理會齊沐謙,直接朝向萸走去,在她耳邊低語。「等我,早晚我會讓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

這一個個都把她當成什麼了?齊沐謙的暗示已經讓她很不爽,齊沐瑱又來「補充說明」?他好不容易刷新的好感度再次減分。

向萸無比反彈!

難道這里的女人非要掛上「某某人的專屬標簽」才能顯現價值?難道她非要擁有齊沐瑱的關注才能得到幸福?

屁,誰稀罕,他身邊是什麼風水寶地嗎?她在哪邊都能光明正大站著,不一定要在他身邊好不好。

向萸拉下臉,不管齊沐瑱是好意還是說錯話,她都不想讓他誤解。

「多謝世子爺看重,向萸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的人生是用來成就自己,不是用來為誰犧牲,或等待某人的。」

撂完話,轉身收拾魚窶,向萸告訴自己,自尊不重要、情情愛愛別上心,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別把情緒浪費在無聊的爭執里。

沒想到下一刻,啪啪啪……齊沐謙鼓掌,比出大拇指,半點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欣賞。

「說得太好了!身為女人就該有這樣的豪氣。女人之所以被人看輕,是因為她們把自己當成弱者,在別人看輕她們之前,她們先看輕了自己。」

怎麼辦啊?他越來越喜歡她了。齊沐謙突然感覺,她沒同意汪家提議的婚事,真是好到不行。

背對齊沐謙的向萸听見這話彷佛被點穴了,手臂舉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他居然同意她?居然不覺得她狂妄自大,失去女人應有的謙和婉約?

見兩人唱和,齊沐瑱胸口作痛,他又要失去她了?又要輸在齊沐謙手下?等等,「又」要?自己什麼時候得到過她?不曾得到何來失去?他不理解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

齊沐謙挪步,擋住齊沐瑱的深邃眼神,因為那個眼神帶著兩分痛苦、三分沉重,好像他們倆人有過什麼曾經,這種感覺頗糟。

「到朕書房坐坐?」

齊沐瑱回神,迎上齊沐謙的嬉皮笑臉,越發不耐煩,長這麼丑還演什麼玉樹臨風俏公子,不知道自己長得很抱歉嗎?

「多謝皇上相邀,微臣要去永福宮陪太後娘娘。」

「這樣啊?行,下回進宮,別忘記朕什麼時辰下朝啊。」別老趁著主人不在家,偷挖人家牆角嘿,這種行為相當無恥哦。

齊沐謙笑著看他憤然轉身,然而下一刻……笑漸漸收斂。

他陪伴太後的次數越來越密集,對楊家姑娘演戲又無比上心,可見得他與楊家相濡以沫、和諧無比?最好是!

很好奇呢,一頭被當成狗的狼可以听話多久?

視線收回,又是一張沒心沒肺的笑臉,他將美人圖揉成一團、空拋,美人落水。俯身看魚窶。「釣到魚了?這麼大一條,厲害,夠老趙做一頓了,小順子。」

「奴才在。」

小順子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追上來,沒看到預期中的精彩場景,只遇見臉色鐵青的敬王世子,所以他家主子大獲全勝?抹抹額頭汗水,身為德興宮人的驕傲在臉上盡情展現。

「把魚送過去給老趙。」

「是。」小順子接過魚窶,曖昧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向萸,嘻嘻一笑。

她低頭整理筆墨硯台,齊沐謙坐回石椅上。「你在生氣?」

「奴婢不敢。」她淡淡回答。

他沒把她的話當真,自顧自往下說︰「你在生氣我的暗示,認為我貶低你,因為你無意攀高枝,卻被我誤解?」

什麼?他上過霍格華茲、學過讀心術?她震驚地抬頭。

「我沒有誤解你,是你誤解我了。我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這麼說只是想提醒你和齊沐瑱保持距離,他的未婚妻不簡單,是那種無風也要掀起三尺浪的女人,而齊沐瑱向太後提要求的事早已傳遍後宮,我擔心你無意間遇上對方會吃大虧。」

他的口氣隨和,沒有上位對下位的威權,她便也忽略規矩隨和起來。

「你可以私底下提醒我。」

「齊沐瑱長得那麼討喜,與你又有共同喜好,這麼聊得來的你們,如果我在『私底下』提醒,你不會認為我在惡意毀謗?你會相信我還是更相信他?

「我當著他的面把話捅破,如果沒有這回事,他可以大聲反駁我,但是他不敢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你能清楚確定我不是毀謗。」

這話再正確不過,更別說自己對齊沐謙有許多的先入為主,他還是她的殺父仇人呢,倘若他真的私下提醒,她絕對會把他當成背後說八卦的小人。

見她態度軟化,他續道︰「我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尤其是那一句。」

「哪一句?」

「你不是薛紫嫣,也絕對不會變成薛紫嫣。」

意思是我不會允許你爬床,龍嗣你連想都不要想?

還是你丑得太嚴重,辣眼楮的女人,我下不了手?

又或者別肖想我的身體,我愛男不愛女,重要的話說過三百次,請你牢牢記住?

看著她豐富多樣的表情,他噗的大笑,模模她的頭發。「別胡思亂想,薛紫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吭?不是他的!天吶,這話比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更震憾人心。

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干麼找她家爹爹進宮查案,干麼查不出來就大發雷霆,了結爹爹性命?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何必大張旗鼓,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帝王有後?如果孩子不是他的,誰是真正的播種者?

她有一大堆疑惑想問,但為了避免涉及敏感的身分問題,最終只問出一句最無關緊要的。「孩子爹是誰?」

「為什麼問這個?」齊沐謙也訝異,他給了機會,讓她把問題「深刻」化,好讓自己順勢開誠布公,沒想到她問了最無足輕重的。

算了,再等等吧,她終會忍不下去。

「我想知道誰能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里來去自如,誰的膽子大到把後宮當成青樓時時光顧?」

噗!他又笑了,卻不回答,任由她殷切的目光望向他,逕自轉移話題。「我看過你給太後畫的畫像,也能幫我畫一幅嗎?」

「畫誰?你嗎?」美拍皇帝,留待後世觀摩?

「不是。」丟下兩個字,他拉起她往書房走。

大大小小的圖畫有上百張,筆法從稚女敕到成熟,表現方式截然不同,看不出來她們之間的相關性,但她眼角下的淚痣,讓向萸確定那是同一個人。

「她是誰?」

「我的母親,我害怕忘記她的模樣,于是從入宮後,就經常一面畫畫一面深刻記憶,你能幫我嗎?」

這年代的仕女圖五官差別不大,對比起容貌的雕琢,畫者更在乎形態動作。「我必須確定她的長相,你腦袋里有她清晰的模樣嗎?能不能描述出來?」

「可以。」

「好,等等,我回去拿鉛筆。」

鉛筆?那是什麼東西?

齊沐謙沒來得及問,向萸已經搶先跑出書房,再出現時手上拿著厚厚一疊紙張,好幾根纏著薄木片的東西,以及……饅頭?她是要填肚子還是畫畫?

向萸一進屋,立馬搬了張椅子坐到齊沐謙身邊,提筆開問︰「先告訴我,你母親的臉是圓的、長的、有肉的還是瘦削的?」

她的口氣強勢得讓人無法忽略,但沒辦法,只要觸及到專業領域,她就會變了個人,哪還記得眼前這位是俗稱皇帝的男人。

她不斷發問、不斷修改筆下線條,眼看著母親的臉型漸漸躍然紙上,他心底有些澎湃,娘就是長這樣、沒錯的……

這些年他經常從夢里驚醒,因為夢中的自己把腦袋擠破了也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他放聲嚎哭,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母親,但那些女人都長著一張太後臉,她們對他冷笑、嘲弄、鄙夷、恐嚇……無數的表情積聚,魔鎮了他……

「眉毛再細一點,這邊彎一點。」

向萸用饅頭擦掉原先的眉毛,照著他說的重新描繪。

「痣的位置再高一點點。」

「這里嗎?」

「這邊。」他的食指點在紙張上。

「正常人的眼楮,通常左右不會一樣大,你母親呢?」

「右眼更大一點。她經常攏著眉頭,這里有兩條淡淡豎痕……」

一個畫、一個指位置,他們越靠越近,動作自然親昵,兩人都沒有發現不對勁,直到向萸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味道。

她一怔,坐直身子,疑惑地看著他的臉。

是他?不對、不會的,他們的眼神確實有幾分相似,但眉毛濃度、角度都不一樣,「他」很好看的,依照比例分析,他肯定是風流大帥哥,不至于長得這麼寒億,是她多想了吧。

「怎麼了?」擠眉弄眼歪嘴,她的表情永遠比旁人豐富。

「聞到皇上的香氣,那是什麼味道?傳說中貴到讓人尖叫的龍涎香?」

她在避重就輕,龍涎香那麼明顯的氣味,如果她的嗅覺沒有壞掉,從進德興宮那天就該聞到了,怎會現在才發問?所以她聞到的是……莞爾一笑,他沒揭穿她,反倒附和起來。

「是龍涎香沒錯。」

話題結束,他們繼續就鼻子、嘴巴,連耳垂都討論得仔細清楚。慢慢地福王妃在她的筆下成形,不僅臉型五官,連憂郁氣質都躍然紙上。

齊沐謙愣愣地看著她筆下的女子,只有深深淺淺的黑色,卻清晰地把他記憶中的影像描繪出來。沒錯,那是他的母親,是他害怕忘卻,日夜在腦海復習的母親。

她回來了……喉嚨微澀,有點東西在眼底聚集,他控制不住激動,一把將向萸抱進懷里。「謝謝、謝謝你。」

突然溫暖罩頂,她被收納入懷,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听見他飛速的心跳聲,一陣敲過一陣,並不太穩,他牢牢圈住她不放,像抱著救命浮木似的。

向萸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但是他顫抖的雙手讓她做不出這個動作,反而下意識輕拍他的背脊,如同安撫孩子般。

這麼界近讓味道更加鮮明,但她阻止聯想,不讓嗅覺影響理智判斷。

績密的觀察力告訴自己——他不是「他」,確定!

「那一年,我四歲。」

突如其來一句話,讓她在他懷里抬頭,從這個角度,她什麼都看不到,只見到他方方的下巴和上下滾動的喉結,簡簡單單的線條,她卻在簡單線條中看見傷心。

「四歲的你發生什麼事?」她問。

「宮里來了一道聖旨,皇帝病重,要我進宮當皇帝。父親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往太監手里塞了個大紅封。太監離開,母親放聲大哭,那道聖旨砸碎了她最後一分僥幸,她跪在地上,身子不斷顫抖,我嚇壞了,拉住她的衣袖低聲輕喚,明白她為什麼傷心。」

「怎麼可能,你才四歲耶。」

「對,大家都說我早慧,我確實听懂了,我明白自己即將離開家,搬到一個叫做皇宮的地方。我不確定那個地方好不好,但我確定自己不想離開,母親更不想送我離開。」

「但你父親很快樂?」

「他不是個好父親,他有眾多妻妾,我不過是他兒子群中的一個,我才四歲,他已經開始幻想我長大接掌朝政後,能夠給他帶來什麼。

「他不顧母親抗議,心急地要把我送進宮里,母親苦苦哀求,求他挑選其他兒子送進宮,她願意把這潑天富貴讓出去,只求我一世平安。但父親據了她一巴掌,告訴她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進宮前晚,娘抱著我睡覺,反覆叮囑,讓我孝順太後、乖巧听話,要我吞下委屈,提防周遭每個人……有些話太深奧,即使我再早慧也無法理解,但是我應下母親的每句叮囑,隔天她沒送我,只讓我帶著最喜歡的女圭女圭離開。」

「你照你母親的話做了?」

「我悔不當初。」

「為什麼?」

「我應該照做的,可惜當時年紀太小,母親不在身旁,我不吃不喝、哭鬧著找娘,宮女把狀況報進永福宮,不久我被帶到太後跟前,看著高高在上的她,她溫和問我想母親嗎?我連忙點頭。

「她似笑非笑告訴我可惜你娘已經死掉,找不到了。我不相信,她笑著對旁邊的宮女說怎麼辦啊,這孩子這麼固執,肯定得讓他親眼目睹才肯相信呢。隔天我獲準出宮,回到福王府,然後他們告訴我,母親早上病亡了。」

向萸胸口一窒,前一天說他母親死亡,隔天人就死去,這旨意誰下的,一目了然。還以為太後溫良恭儉,慈祥仁善,錯了!能在後宮熬出頭的絕不會簡單。

「我回到福王府,命令下人打開棺蓋,我爬上椅子攀在棺木旁,清楚看見母親脖子上那道睜獰紅痕,她死不瞑目。」

「誰動的手?」

「除福王之外,誰膽敢在王府內行弒主之事?好歹我娘是福王妃。」

「經過這次,你學乖了、听話了、懂事了?」

「不,我叛逆了。」

「那不是更危險?」

「對,但皇帝駕崩,我已經坐上龍椅,再危險也不能輕易更換皇帝。不過太後在『教育孩子』這件事情上確實很有本事,為阻止我的叛逆,但凡我表現出一絲絲喜歡,不管人事物通通都會消失。一次兩次三次,我被折去羽翼,斬斷手腳,漸漸學會了只有乖巧、听話、沉默,才能保住想要的。」

「在什麼事情上面听話乖巧?」她直覺問。

齊沐謙訝異,傻丫頭居然不傻,她敏銳地問出癥結點。

「在每一件事情上面。」

所以他只是個傀儡皇帝,無法作主朝政,無法掌控政權?那麼朝廷腐敗、百官貪婪、民不聊生,這筆帳不能算在他頭頂?如果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其實他不是……她的殺父仇人?

長長的嘆息自頭頂傳來,向萸被抱得很緊,她感受到他的孤獨恐懼,彷佛他還是那個渴望母親活著的四歲小孩。這個皇宮于他是催狂魔,日日吞噬他的意志與快樂,時時創造他的害怕,逼得他無處可逃。

同情被催生,沖動形成,她很想告訴他——不怕,你沒有爹娘我也沒有,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

但是怎麼能呢?他們是對立角色,她尋他是為了報仇,他們不會一直和平共處,總有一天他們將兵戎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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