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三章 守灶女能頂門戶 作者 ︰ 寄秋

「我不同意。」

「我不贊成。」

「簡直跟兒戲一樣,荒唐。」

「胡鬧,這事能由著你們玩嗎?」

「腦門被驢踢了吧!都踢出毛病了。」

「……原氏沒人了嗎?要你一名女子挑大梁……」

原中源出殯前六日,剛做完六七的次日,一群原氏族人齊聚一堂,十來名族老坐著,抽著水煙,一口一口的吐煙,其他青壯男子站著,面紅耳赤的發出反對聲。

其中也有幾個不是原家人,原清縈的大舅、二舅、小舅、三位舅母,以及說熟不算太熟的表兄弟姊妹若干名。

大姊夫劉漢卿也來了,倒是原冰縈因懷孕因素未到,只見女婿立于丈母娘身後,上身前傾不知和她說著什麼,頻頻點頭的解氏似被說服了,沒主見的由人擺布,全無自覺。

他們一起出現不是為了討論原中源出殯事宜,而是出聲怒斥原家二女兒的胡作非為,枉顧禮法,不尊長上,未經族老允許便私自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令原氏族人顏面無光。

只是,她究竟做了什麼呢?

殺人犯法、作奸犯科、偷搶拐騙?還是勾引有婦之夫,與人私通,在外有失禮之舉禍及族人?

沒有、沒有,她不過當眾宣告要成為守灶女,並且招婿,以後原府由她當家管事,誰也不能插手。

這便是重罪。

族老們反對,族人搖頭,老的小的都不許她招個外人進來擾亂原家,女大當嫁才是正途。

連娘舅家那邊的人也不斷苦勸,搬出不少令人噴飯的大道理,左一句、右一句地像在勸說,其實是在護罵,諷刺她急著嫁人,濫竽充數也好,極盡刻薄的說著酸言。

而劉漢卿卻是一言不發,沒做任何評論,小姨子要嫁或招婿都與他無關,只不過一直在和丈母娘說話,對著主位上的年輕男女指指點點,臉上微露鄙夷。

「女子挑大梁又如何,你們原氏的男人敢跳出來與我較量嗎?我讓你們一只手。」

謝天運往前一站,臉上冷得沒有一絲表情,他一開口,全場吵鬧聲驟停,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許久之後,終于有人開口。

「……你是大將軍,我們怎好冒犯,不過這是我們族里的事,龍濤將軍也不好插手。」

一名年過半百的族老仗著上了年紀,不太客氣的擺明了這是家事,閑雜人等無權置喙。

他只差沒直接開口把大將軍請出去,他自以為是的覺得憑自己在族里的地位人人都該賣他面子,當官的也不能不尊老。

可惜他遇到的是武官不是文官,沒听過秀才遇到兵,有禮說不清嗎?這位爺兒就是不講理的,不僅橫著來還護短。

「你們?呵呵……一群仗勢欺人的鼠輩而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們管得著嗎?怎麼人家的爹一死就趕來抄家了是不是,看人家母弱女幼就欺上門,不給人一條活路。」他指著身形單薄的原府姊姊,兩人楚楚可憐又勢單力薄,再瞧瞧所謂的族人,一個個是人高馬大的成人,還人多勢眾。

如此懸殊的對比讓幾個帶頭的族老都老臉一紅,很是羞愧,他們一群人看來就是欺侮人的,滿臉橫肉、神色凶狠、凶神惡煞似大吼大叫,跟討債的沒兩樣,還理直氣壯。

看似佔理,為著族人名譽而來,可是誰真的善待兩名弱女了,連親娘都像來看戲的,沒為女兒說一句好話,坐得老遠不發一語,端靜安坐的模樣跟刻薄的地主婆沒兩樣。

「你……你這話是要坑死人呀!我們哪有你說的那般惡毒,中源已不在人世,他這一脈也算絕嗣了,我們身為原氏族人理應照應長房遺屬,不讓她們因為見得世面太少而做出為人不齒的錯事。」

說到底,他們的家務事哪由得外人來管。

說話這人在族里的輩分是五叔公,但事實上是外室生的奸生子,因生母早逝而被身為庶子的父親帶進府,早年的地位很低,連祖譜上都不記名,不過活得久輩分升上去了,這才有了開口的機會。

然而鬧了好些時日,為何不見族長出面管事呢?

呵呵……因為族長就在黑檀木棺里。

就因原中源行事公正、為人公義,不許族人好逸惡勞、徇私廢公,因此不為族人所喜,他們更想他拿銀子出來供養族中老少,讓族人不用干活也能錦衣玉食,當起左手金、右手銀的老爺、少爺。

「是照應還是趁火打劫、劫掠財富,你們心知肚明,真說出來只會更難堪。」

謝天運話說到一半,冷眸凌厲的橫掃眾人一眼,看得他們心里發虛,不由自主收起彷佛想將人拆解入月復的囂張。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你們也不必惦記原叔身後的家產,我已替原二姑娘到了衙門立據,日後這些財產全歸原府尚未出嫁的兩位姑娘所有,旁人無權以『代管』名義佔為己有,包括我本人。」他出示蓋上衙門大印的文書。

「什麼?」眾人大驚。

「你們以為原叔不在了就能任意欺凌遺屬,這是誰給你們的膽子,我朝律法不是讓你們輕賤的。」

若無人出頭,真給人糊弄過去了,她們的委屈又該向誰索討。

謝天運在棄文從軍前也曾是讀書人,讀過好幾年書的儒生,若非突生變故投筆從戎,要拿個功名不在話下,蟾宮折桂並非難事,面對這些人,他滔滔不絕的規矩法理信手拈來,條條有理有據。

「不對,你說錯了,我們原家人的家訓是家主若死而無子嗣承繼,家族有權收回家業,一半歸公、一半分給族人。」不甘心白忙一場的原中寧提出異議,扯出族規這面大旗。

「是呀!兩個女娃能有什麼出息,大堂叔生前雖然對她們疼愛有加也取代不了兒子,女兒終究要嫁人,總不能讓她們把原家家產帶到夫家去,這可是背祖忘宗,對不起老祖宗。」

一名年輕人高喊原清縈、原沁縈是外人,不該霸佔原家人的財產不放,應該全部歸公。

「對對對,沒錯,從古至今,還沒听過女子能分家產的,她們根本不把族人放在眼中。」為了自身利益,又有人不顧廉恥的高喊,想將兩姊妹踩進泥里,再也翻不了身。

「說的對,兩個賠錢貨,我們把她們趕——」面露凶相的婦人更想趕盡殺絕,她只想將兩人的綾羅綢緞搶過來,裁剪縫制成衣,她也想自己能每日穿得像富太太,被人羨慕著,但

一只繪寒菊圖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甩在地,破裂的碎片像開得正盛的富貴菊碎了一地,里頭的茶水和茶葉四溢散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驚,默然地看向摔杯的粉女敕玉手,再看著縴手主人,小聲嘀咕兩聲。

「各位叔叔伯伯、族兄嬸娘,你們的意思清縈明白了,可是清縈剛才說的話你們听進去了嗎?」太久沒發威了,他們都忘了她的牙有多利,以為她變得乖巧,不再凶殘。

「嗄?」什麼意思?

眾人一臉迷惘,有種錯過什麼的不安。

「很好,顯然你們不記得三年前的火燒祠堂一事。」她非常樂意提醒他們,一盡族人之責。

「啊!」一干人如夢初醒,嚇得臉色發白。

祠堂大火之事僅原家人知曉,外人不得而知,就連解家人也一頭霧水,不解原氏族人為何面露恐惶。

「還有兩年前的百人落水事件,洗了個冷水澡過癮吧!今年該送你們什麼才好……」假意思考的原清縈以手托腮,目光清亮。

「別……別說了,我們真的是為了你們姊妹好,我們會善待你們的……」成千上萬的青

蛙在身上跳的滋味可不好受。

「為我和三妞好?」她以指輕點面頰,神情像在看泡在水盆里的跳蚤,跳得再高還是在盆子里。「這種昧著良心的話你怎麼說的出口,搶走我爹留給我們的財產,讓我們一無所有的等你們施舍,這叫善待?」

謝天運冷哼,「良心未泯的人不會出現在這里,明知你們已經失去依靠還來壓迫,這跟畜生有何異。」簡直不配為人。

被罵畜生的人面上一訥,不止一人,幾乎所有人都抱持相同目的,他們沒想過兩個孤女將何去何從,只想著原中源身後的銀子,以為叫囂得越大聲得手的銀錢越多。

看了身側的男子一眼,她心口微暖。「跟人講道理,跟他們……你一拳能打幾個?」

打幾個?

眾人臉色大變,倒抽口氣,紛紛以驚恐的眼神看向殺敵無數的龍濤將軍,他們自認腦袋沒刀口硬。

「保家衛國是我的職責所在,我不能對無辜百姓揮拳。」原則上他的拳頭只能對外,滅敵除害。

這話一出,眾人松了口氣。

「但他們不是人。」只是披著人皮的人面獸心。

謝天運像是恍然大悟的點頭。「清兒說的對,不能等同視之,該打的時候就要使盡全力。」

才放下的心又往上提,每個人臉上多了不安。

「放心,我不會讓人打你們,我爹還在那邊看著,我不想他傷心。」她一頓,雙眼看向廳堂的棺木,她只看到棺木的一角上面鋪著繡蓮的錦披。「不過若有人想傷害我和三妞,那便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小臉發白的原沁縈緊緊捉住二姊的手臂,即使坐在椅子上也靠得很近,彷佛二姊才是她唯一的依靠。

有人疼的孩子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但是在爹死後她才知何謂人情冷暖,以往對她很好、會給她糖吃的叔嬸一夜之間變得好可怕,不是對她視若無睹便是推她、罵她,叫她吃白食的拖油瓶。

她吃府里的白米飯呀!又沒吃他們的,為何大呼小叫的罵人,還想搶二姊送她的玲瓏玉蠲,他們憑什麼?

二姊說一窩賊進府了,她們暫時不能趕人,要等爹爹出殯後再來清算,屆時那些人一個也跑不掉。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把我們當土匪看待了不成,要不是有族人的看顧,你們姊妹能安然無事的坐在這里發喪嗎?」外面的豺狼虎豹更凶狼,盯住原府這塊肥肉便不會松口。

「三堂叔的勸慰真叫人安心,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引狼入室,前有虎、後有狼,將人啃食得屍骨無存。」她原本想再忍一忍,過了七七再說,可是這些人根本不給她機會,欺人太甚。

以原清縈的脾氣,能忍到今日已是難能可貴,要不是她發現有人潛入她的屋子翻箱倒植,她也不會選擇發難,趁著眾人齊聚一堂時向外宣布「守灶女」的身分,並告知她已選定贅婿人選。

沒有意外的,如她所料,果然掀起軒然大波,這些所謂的族人口風一致,刀口朝向她,用最嚴厲的口氣斥責,以眾志成城的態度阻止她自立門戶,更不許她自行擇婿。

他們要操控她、威迫她,讓她在異口同聲下妥協,繼而從中得利,將她送入不見底的深淵。

「你太不懂事了。」原中寧一臉失望。

她贊同的一點頭。「我不需要懂事,我只要擔起一家之責,不管在座的人是不是對我有所不滿,從今天起,我原清縈便是原中源這一房的嗣女,你們認也好、不認也好,我都是嫡系的守灶女,其他人無權置喙。」

「你!」她竟然硬來,無視族人的非議。

「我,龍濤將軍謝天運,將與清兒不日結為夫妻,在百日熱孝中完婚,我將輔佐她為原府家主,你們若有不一樣的聲音盡管來找我,我會給各位『滿意』的答覆。」借機上位的謝天運順勢而為,佔了贅婿一位。

你來攪什麼局,誰讓你多事!原清縈不快的橫了他一眼,警告他少多管閑事,她還沒決定接受一位將軍為婿。

我是先下手為強,省得你反悔。女子心如月亮,時盈時缺,他討個老婆容易嗎?她得體諒他。

他不想再等上三年,等她服完孝,還是先定下名分拐進門方可安心,他身邊的變數太多,由不得他猶豫。

「你……你們要成親……」解氏囁嚅的開口,聲如蚊購幾乎快听不見她在說什麼。

數十道視線一轉,落在兩母女身上。

「娘不滿意這門婚事?」原清縈在笑著,卻讓人感覺冷意陣陣,她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不……不是不滿意,阿運是好孩子,娘看著他長大,只是……呃!我和你姊夫說好了,將你許配給他表弟……」看著女兒越笑越淡的神情,她聲音越說越小聲。

原來在這里等著她呢,難怪自始至終沒開口說一句話,如意算盤早就盤算好了。她在心里冷笑,但面上不顯。「辛苦你了,大姊夫,挖了坑等我往下跳,讀書人的氣節全用在這上頭了。」

「二妹言重了,我只是看岳母愁眉不展,為你的終身大事擔憂不已,唯恐你想得不夠透澈而耽誤自己,這才想法子為她分憂,讓岳母寬心。」他說得合乎情理,彷佛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女婿。

若是臉皮薄的人還真說不出這番感動人心的話,瞧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不難看出他的文人風骨早已化成深沉的心機,用在自己人身上,因著龐大家產而折腰。

「大姊夫,收起你的得瑟,這一招對我而言不管用,既然我已經是守灶女,我娘說了不算,我才是家主。」她的事只能由自己做主,宗族親戚都無權插手,這便是守灶女。劉漢卿目光一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連岳母的話都不听,孝道何存!」

拿「孝」這頂大帽子壓她,不可不說用心良苦。

「劉秀才的眼楮看不見本將軍嗎?當著我的面也敢跟我搶人,你好大的膽子呀!」真是財迷心竅了,一個秀才功名就敢膽大包天,堂而皇之挖他的牆角,果真應驗了那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看到大將軍出面了,瞳仁一縮的劉漢卿有幾分懼意,民不與官斗,他的確勢不如人,但是……

「當上門女婿可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你已身居高位又何必為了百姓家的小事而丟了臉面,做兒女的當從母命,豈可不孝。」

他手中的王牌便是解氏,拿解氏當他收攏岳家財產的敲門磚,敲開比城牆還硬的原府大門。

他比任何人都貪心,要的不是一塊分食的大餅,而是拿下整個原府,一粒米、一口水也不分人。

「是呀!二丫頭,娘不會害你,你大姊也說那人好,一定會對你好的,你不要犯傻地扛起不該你負的責任,太累了——」她舍不得女兒吃苦,這是男人的事,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總是不太好。

解氏心疼女兒,不想她苦了自己,一味的逞能,待在後院繡花、做做女紅有什麼不好,女人生來就該溫良賢淑,幫著夫君持家、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子的分內事。

她便是這麼過來的,讓出外經商的丈夫無後顧之憂,連女兒都帶出門,把她的性子都養野了,跟個兒子似,時不時的跟在一旁和人談生意,完全不把自個兒當成閨閣女子,讓人好生擔心。

謝天運出聲打斷她的話。「嬸子,別人的話還是別太相信的好,我在你跟前長大的,是原叔親自教我讀書,當我是自家人教導,我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什麼表弟的不見得有我好。」

「這……」她一听便遲疑了,養過幾年的孩子自是知其心性,她那時也是真心疼他,當子佷輩養著。

看她有所動搖,劉漢卿連忙加油添醋的補上幾句。「岳母,人不可無信、背信棄義,這門親事是說好的,你若出爾反爾,我如何向表弟那邊交代?你這是陷女婿于不義之中。」

「我……我……呃……那個……我沒想反悔,可是……阿運說的也沒錯……」知根知底的孩子,又肯入贅,想想也沒什麼不好,解氏登時慌了,左右為難,她看誰都順眼,可又下不了決定。

「娘,听我的。」一道女聲清冷的揚起。

「二丫頭……」她眼眶一紅,蓄上眼水。

原清縈眸色清冷的看向在座的每一個人。「要和我過一輩子的人,至少要我看得上眼,姊夫口中的表弟不就是青樓常客範長義,為人放蕩、生性好賭,高不成、低不就的游手好閑,姊夫若覺得他好就把自個兒妹子嫁給他,表哥表妹親上加親不更是佳偶天成。」

劉漢卿臉上一黑,差點爆粗口飆罵。他想要嫁了礙事的小姨子,可不是害自家妹妹。

「我的親事我自有打算,不勞諸位操心,再過幾日父親便要入土為安了,以他的事情為先,旁的事過後再議,還有,不要再潛入我屋里找爹留給我的身後物,不妨告訴你們,東西的確在我手中,錢莊取錢的印信、金庫的鑰匙,幾大口箱子的金元寶、銀錠子,還有一匣子的契紙……」

有本事來偷呀!她言下之意便是如此,不把這些跳梁小丑看在眼里,一張張貪婪嘴臉實在面目可憎。

☆☆☆

「爹……」

連夜從千里之外的名劍山莊趕回來的原清縈眼中泛淚,看著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父親,發酸的鼻頭微抽著。

才半年不見,原本豐神俊逸的他居然瘦得見骨,兩頰額骨高高隆起,眼窩凹陷,面無血色,雙唇裂開帶著暗紫,全身的肉幾乎不見了,只剩皮包骨的直喘氣。

這是她一向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爹嗎?

原清縈傻眼,難以置信,如斷線珍珠般的淚水不住地由凍紅的面頰滑落,淚如雨下。

「……你呀!哭什麼,爹不是還……還沒死嗎?至少你趕得上見爹最後一面,不留遺憾了……」沒能見她披上嫁衣,風風光光的嫁出門,他心里還是有一點點遺憾。

若能再活久一點就好了,他能做更好的安排,可惜老天爺不允許,總喜歡捉弄雲雲蒼生。

「不許亂說話,女兒還沒學成歸來,你得撐著,不能讓我半途而廢,我……我沒哭,是風大,吹紅了眼楮……」她沒半點姑娘樣的用手背擦淚,強裝笑臉。

將死之人自知時日無多,也就這一時半刻了,怕來不及交代後事的原中源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想撫向女兒的臉卻力不從心,抬到一半便無力滑落,一雙勻稱素手連忙緊緊握住。

「听爹說……」

「不听、不听、我不听,你好好養病,等病好了我再听你說,你想說多久都行,我不走了,留在府里陪你。」父母在,不遠游,她太不孝了,為了自己小小的念頭竟然未在雙親跟前盡孝,作著俠女夢遠走他地。

不過是一場風寒而已,怎麼會變得這麼嚴重,竟將鐵錚錚的漢子折磨成掛著皺皮的骨架子,病得下不了床。

「乖,听話,讓爹把話說完,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他眼皮漸漸沉重,為了女兒而努力睜開。

「爹……」她不想哭卻泣不成聲。

原中源氣弱的笑著。「別難過了,人終將有一死,爹只是早走了一步,不能看你嫁人,有個好歸宿……」

「不嫁,我幫你撐起這個家,我不是你女兒,我是你兒子。」她性格剛強,不輸男兒身。

一听女兒這孩子氣的話,他笑著笑著眼角流出一滴淚。

「听爹說,爹死後咱們那些宗親肯定不會好好待你們母女,他們眼饑爹留下的偌大家業已久,爹怕你們受到虧待,已做好安排,爹就只告訴你,你娘她……」他嘆了口氣,說不下去。

自家婆娘的心性還有誰比他更清楚,快二十年的夫妻了,她不是能扛事的主兒,不拖後腿已是萬幸,不敢指望她能護著女兒們,給她們過上好日子。

處于回光反照的原中源氣色看來好多了,說起話來也有力氣,但是看在原清縈眼中卻是悲傷不已,握著他的手不放。

原清縈苦笑。「娘想怎樣就怎樣吧,她起不了大風浪,有我在,爹大可放心,我不會讓原府散了。」

他心寬的笑笑。「還記得爹常帶你去玩的地方嗎?咱們家的家底就在那里,記住爹教給你的口訣,這個是開啟的鑰匙,你要拿好,除非是你信得過的人,否則誰也別提。」說是鑰匙,其實是銅制的手環,赭紅色、指甲片寬,有點厚度,可以從中間扳開,形成半月形的彎,扳開的手環內側有刻痕,用來配合鎖孔的扭轉,但這只是第一道門的暗鎖,後面另有玄機。

不過常跟在爹親身邊的原清縈知曉機關如何開啟,她當九連環、七巧板玩過,父親早手把手教過她。

「……還有床板下的暗櫃……」他伸手一指。

「我知道,我來取。」她松開父親的手,彎下腰往床下的橫板敲了三下,一道小指寬的凹痕露出,她將指頭伸進凹痕往外一勾拉,高三寸,長六寸的櫃子被拉了出來。

暗櫃中有一只光滑平整的烏木小匣,不重,很輕,她取了出來,拿在手上。

「這里是部分銀票和所有的契紙,你找個穩妥的地方藏起來,以後是你和妹妹的依靠,爹再也照顧不了你們……」好累,天黑了嗎?怎麼有點暗……他看不清楚女兒肖母的臉……

「爹,我長大了,我會照顧自己,三妞她有我,你……」她沒法說出「你安心的走」,心里酸澀得很。

「防著你姊夫,當年爹看走眼了,以為他是個好的,看在老友的交情上定下這門親……」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女婿將讀書的心思用在旁門左道,一心想仗著岳家的財富一步登天。

大女兒過門後,原中源才發現女婿的狼子野心,他不時假借各種名義要女兒回娘家要銀子,一下子詩會、一下子宴請師長,連同窗兒子滿月也要百兩銀子以做祝賀,還不時言語暗示岳父膝下無子,女婿是半子,大可將家業交給他管理,他義無反顧。

從女婿第一次要錢時,原中源已經看出他心術不正,不可信任,只是大女兒已經嫁了,跟她娘一樣的軟性子,由人糊弄,悔之已晚的他總不能叫小夫妻和離。

「爹,我跟大姊夫不熟。」言下之意不會往來密切,不上門走動,大姊不回原府她也不會主動去拜訪,就當婚喪喜慶才見上一面的姻親,不用特別熱絡。

「好、好,不熟,不必把他當回事,面子上過得去就好,他……不提也罷……」原中源忽地急喘氣,話在喉間像是抽氣般,呼!呼!呼……胸口起伏的動靜大。

「爹,你怎麼了,不要嚇我,我……我去叫大夫……」慌了手腳的原清縈急著想叫人,只是剛一動就被拉住。

「沒……沒用了,爹……爹要走了,你性子倔,眼……眼里容不下沙子,真要扛不住去……去找老酒鬼,要是連他也擺不平,你……別再賭氣了,天運那小子……」驟地,他兩眼睜大,拉著女兒的手虛軟地滑落。

沒氣了。

「爹,爹……爹——」

流著淚,原清縈無聲哭泣。

風悄悄,翻動的白幡也是靜止的。

一道足音很輕的身影走近,長著粗繭的大掌伸向落淚的面龐,想拭去令人心疼的清淚……

「誰?」

「是我,別動手,小心傷著自己。」反手一撥的謝天運微露訝色,她那一記小擒拿手力道綿厚,功力十足。

听著熟悉的聲音,她偏過頭不讓人瞧見面上淚痕。「你怎麼找到這里來了,旁人都嫌冷清。」

梅園是她爹最常駐足的地方,他將書房設置在此,離主院甚遠,冬天賞梅、春天看景,梅樹下有口小池塘,裁著死紫嫣紅的荷花,夏天觀荷,還可采蓮藕、吃蓮子。

平常不會有人走動,也就三五小廝丫頭來送茶,打掃庭園落葉、修剪花木和澆水是原中源閑來時的消遣,不假他人之手,園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他侍弄的,也是他想一人獨處的小天地。

不過這里的主人不在了,去年的梅花今年依舊在枝頭綻放,紅梅、白梅交錯,錯落有致,一點未融的雪掛在枝極間,雪停了還是有好景致,可惜少了樹下吟詩的人。

「別躲了,我看見你哭了,對我還需見外嗎?小時候你尿濕的褲子還是我幫你洗的。」她覺得丟人,偷偷藏起來了,是他去幫她善後的。

「看破不說破,你會不會做人,我爹死了我還不能流兩滴淚嗎?」惱羞成怒的原清縈以凶巴巴的語氣掩住聲音中的哽咽,兩手打開用十指揮去眼角殘留的淚珠。

他從善如流的攤開手,由著她使性子。「行,你哭,你一直不哭我才擔心,哭出來了我也安心。」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她不快的沉下聲。

「你的丫頭說打從你爹入鹼後你就沒掉過一滴淚,我怕你憋壞了,憋出病。」她表現得太堅強了,讓人瞧不見她的傷痛和脆弱,在原府,兩父女的感情最好,父親一死,對女兒的打擊很大。

原叔用寬厚包容嬌慣著調皮的女兒,像是一把張開的大傘護佑著她,遮去傘外的風風雨雨,如今傘破了,風也吹、雨也下,烈日當空,她再也沒有庇蔭,只能獨自面對。

「碎嘴。」她悶哼。

「別怪春景、春畫,她們跟在你身邊的時日也不短,對我也是熟稔的,她們看你像變了個人似悶悶不樂,才找上曾是『天運少爺』的我,希望我能讓你一解郁悶心情。」曾經她是愛笑的小姑娘,誰都管不住的捉弄人,而今連笑都不會了,整日蹙著眉頭。

謝天運原本是江南人氏,八歲那年家鄉發大水,連下了一個多月的雨,剛修整建好的堤防因地方官員的貪瀆而擋不住滔滔洪水,三十里長的城防被沖出個大口,以致于全部潰堤,幾十丈高的洪流直接淹沒村落,沖進城里。

那一年死傷無數,十室九空,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而他被放在木桶里才逃過一劫。救了他的老管家帶他上京尋親,以為還有舅舅可以投靠,誰知娘舅在外帶兵打仗不在府里,身為侯爺夫人的昭雲郡主見主僕一身窮酸味便心生嫌棄,命守門的兵士將他們一頓棍棒打出去。

兩人被當成乞丐一樣的趕走,傷痕累累又無處可去,只好借住城外的寺廟,用打掃換取食宿。

老管家為了他的傷去山里采藥,而他又餓又痛的上山找人,誰知失足跌下山,再也醒不過來。

這一跌,謝天運撞到後腦杓,流了不少血,整整昏迷了七天才醒來,他被一對上京做生意的父女所救,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他什麼也不記得,像一張空白的白紙,他失憶了。

「你能讓我爹再活過來嗎?」她的結只有這一個。

「不能。」人死不能復生。

「那又何必多說。」她話里之意是叫人走遠點,少來煩她。

謝天運將她往懷里一帶,抱住。「我來陪你。」

「放開。」她掙扎的扭動身子,卻發現動彈不得。

他力氣好大,雙臂像鐵條般箍緊。

「不放,你需要我。」這嬌弱的身軀怎麼扛得動原府這口大鼎,他一個大男人都覺得吃力。

「謝天運,你改名叫無賴了嗎?」她怒喝。

他一笑。「這次我不會丟下你,你信我一回,小刺蝟,我不再是那個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少年了,我能護得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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