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二章 將軍自薦倒插門 作者 ︰ 寄秋

守灶女!

為了這三個字,原府上上下下鬧成一片,凡是沾點邊的遠親近戚都持反對態度,不許女子守灶,為了守住家業而耽誤終身大事,姑娘家就該嫁人,給自個兒尋個好歸宿。

大部分人是為了自身利益,原府二女兒若堅持當個守灶女,那麼原府龐大的家業他們便動不了,原本還能分碗羹、喝口湯,這下子連渣也瞧不見,沒人甘心就此落空,什麼也得不到,因此無不全力破壞,極盡惡毒言語,將好好的大姑娘名聲毀之殆盡,讓她沒法招贅上門。

倒是有一些閑漢、地痞流氓、拐瓜裂棗的二流子听說消息便來毛遂自薦,一口一個娘子喊得熱乎,彷佛真成了人家女婿。

不過原清縈也不是好惹的,像這樣的家伙來一個打一個,打得他們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龜孫子一樣的爬出去。

原中源的棺木預備停靈自宅七七四十九日,做完七七才出殯,原府花得起銀子,每隔七天做一場法事,從早到晚頌經一百零八遍,不分和尚或道士,同時也在宅子門口施粥,每日五大桶,為原中源積福行善,念經幾日便施粥幾日,以老弱婦孺殘為優先,而後是清寒人家和乞丐,若有剩余再分給街坊鄰里,廣施德澤。

「妳胡鬧夠了沒,光這一個月就花了快五千兩,要不是天寒地凍,為了尸體不腐還要冰塊,妳知道一直到妳爹下葬要花多少銀兩嗎?」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打眼前過去,他是心痛又憤怒,若是給他該有多好。

要不到銀子的原中寧只得忍氣吞聲,他每日就盯著堂佷女,看她從哪里取出銀子,可每一次都著了道,她拿的不是銀子,而是銀票,一整迭,面額最小的是一百兩。

「這件事很重要嗎?」她爹賺了她三輩子也花不完的銀兩,她有必要省幾千兩銀子的小錢嗎?

看她毫不在意的灑錢行徑,他看得又氣又急。「省著點用,不要大手大腳的揮霍,給小沁縈留份嫁妝銀子。」

「剩下的銀子夠她嫁十次了。」綽綽有余。

嫁十次……聞言的原中寧一口老血都快往外噴了,一口腥羶味又往回噎下去,他覺得自己有可能被氣死。

「我看妳是嫁不出去,這輩子沒人要了,外面的名聲壞到連狗都不理,妳還想當守灶女,根本是痴人說夢。」看到丈夫連連受挫,氣得兩眼充血,沒能得償所願的陳氏口出惡言,借著言語羞辱逼人妥協。

「那是我的事,不勞三堂嬸費心。」她才十六歲,不急,留個兩年固守家業,不讓人生出強取豪奪之心。

她嘴上一酸的說道︰「我哪敢管妳呀!說起扎人話是一套一套的,連妳大舅都受不住,氣得回解府了,不過妳要是嫁不婥,一拖十年、二十年的,妳爹的香火由誰繼承?」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孩子談什麼守灶,只是一句空話罷了,到頭來還不是只能以庶為嫡,旁支翻身。

「我不會嫁不出去。」原清縈撢撢靈堂上的香灰,將燃盡的香燭換上奇楠香炷,合掌三拜。

「誰娶?」她嗤哼。

「我娶。」

廳堂上香煙裊裊,一口黑色大棺擺在正中央,適逢臘月,外頭飄著雪,一棵紅梅綻放在白茫茫的雪花之中,給人一種妖異的淒美感,似乎在為主家哭泣,哭出血淚。

風雪中,走出一名身材昂藏的男子,他身上穿的不是毛皮大氅,而是血跡斑駁的戰袍。

由他一身威風八面的盔甲看來,官階不小,定是出生入死的將軍,渾身散發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

看著由遠而近走來的高大男子,原本模糊的面容漸漸清晰,一張黝黑、生得剛毅,彷佛刀鑿過的臉龐顯露而出。

驀地,原清縈心口抽地一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又想不起此人是誰,朦朦朧朧中,她應該認識他。

「小刺蝟,我回來了。」白牙一咧,冷冽嚇人的峻顏瞬間如春雪化開,百花輕綻。

「你……」她瞇起眼,顯得很冷淡,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男子咧嘴一笑,月兌下布滿刀痕箭戳的頭盔。「不認得我了嗎?爬樹爬得比我還快的小刺蝟。」

「和你不熟,別套交情。」一說完,她轉身就走,點燃三炷清香往後一遞,身為家眷的她回到家屬答謝席。

男子神色復雜的看了她一眼,接過香朝靈堂一拜,眼中流露出蕭瑟的傷感,似有淚光點點。

「我,謝天運,別告訴我妳不認識我。」香一插,他轉頭看向雙目低垂的女子,從她芙蓉面上看見那個始終不曾忘懷的小丫頭,那個玩起來比他還瘋、敢偷蜂蜜和徒手捉螃蟹的小瘋子。

「天運哥哥,你是天運哥哥——」突然大叫跑過來的原沁縈一臉驚喜,想象小時候一樣往他身上爬,可想到自己不小了,是大姑娘了,跑到男子面前又停了下來,小臉紅彤彤。

「妳還記得我?」她當年才三歲,哭著叫他別走,他也想留下,但是他想叫他留下的人卻沒開口。

她用力的點頭,十分逗趣。「記得、記得,爹常常提起你,說你不走就收你當義子。」

本來她會有個哥哥,可是後來又沒有了,要不然她也有哥哥疼她,不會因府中沒有男丁而被人輕視。

「可是我不想當妳義兄,我想當妳姊夫。」他說話時雙眼直視看也不看他的原二小姐,眼里閃著喜不自勝的笑意。

原沁縈偏著頭,目露疑惑。「我姊姊嫁人了,姊夫是張家塘秀才劉漢卿,你晚來了兩年。」

她大姊十五歲訂親、十六歲嫁人、十七歲懷孕,明年三月春就當娘了,她是小姨。

「不晚,我要娶的是妳二姊。」是她救了傷痕累累的他,還求她爹安置他,他才能養好傷,過了幾年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她把爹娘分給他一半,讓他也有爹娘疼愛。

回想起來,那些年竟是他過得最開心的時日,不用起早讀書,不用夜里不能睡還得練字,祖父是告老還鄉的太傅,對他的要求極其嚴厲,寄望頗高,盼著他一朝高中狀元,入殿為官,延續他和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的師生情分。

誰知一場大水毀了祖父的希望,一家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大洪水沖走,他在管家全力保護下逃過一劫,一家百來口就活了他一人,也是唏噓,管家帶著他一路逃難,想投靠京中做大官的舅舅,只是……

「三妞,過來,別亂攀親,人家可是鼎鼎有名的龍濤將軍、二品武將,咱們高攀不起。」今非昔比,昔日的落難少年已是帶兵上萬的大將軍,和排名最末的商家格格不入。

「龍濤將軍?你是以寡敵眾,以三萬兵馬力挫敵方十萬大軍,立下戰功赫赫的那個年輕將領?」驚訝萬分的陳氏連忙上前,別人不屑攀關系她樂意得很,能鑽營就不放過。

謝天運,表字龍濤,用取下敵將首級而以其名封為「龍濤將軍」,曾在邊關駐守三年。

「不用妳攀,我來攀妳,要不是妳送的二十萬石糧草和三車藥材,我可能回不來了,我欠妳兩條命。」他越過急于攀附的陳氏,走到心心念念的人兒面前。

八年了,他們居然整整八年未相見。

當時他離開那日,以為過個兩、三年便能回來找人,原府是地方上富商,數代人扎根在此,不會遷移。

哪料想得到被舅舅帶走的他去了軍營,由底層小兵做起,再到將軍舅舅的親兵,一路升到百夫長、千夫長、校尉,最後去了戰場,與敵人兵戎相見、浴血而戰。

這些年他一直在打仗,時而西南、時而東北,還去東海打過海寇,輾轉回到京城,統領二十萬龍驤軍。

但這些不是他所要的,因此他申請駐守在江南最北邊、靠近西北的天險黑狼山駐扎,十五萬兵馬的營地便在黑狼山的山腳下,距離塘河縣一百五十里外,他快馬加鞭一天即可來回。

「不用,不承情,我爹怕你餓死才叫我籌措糧草,我不過是順手而為。」好歹相識一場,總不能讓他死在朝堂對峙的算計中,邊關將土為的是保家衛國,不是自相殘殺的爭斗。

「還在生氣?」氣性真大,這暴脾氣也就他受得住,說從此兩兩相忘就真的不收他的信件,讓他悔恨不已。

「我沒那空閑。」面冷的原清縈口氣也冷,完全當童年玩伴是遠方來客,不親不近,無須熱絡,彷佛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謝天運好笑的伸手往她頭上一模,這是他以前的習慣,可是十分意外她竟然能避開,瞬移的身手像是習過武。「明明氣我一走多年還不承認,我也是身不由己,這幾年隨軍隊調派南征北討,很少在同一地方能待久,下個月調往何處都不知曉。」

「與我何干。」路是他自己選的,想走多遠由他做主,誰也左右不了,只能看他越走越遠。

他笑著凝視那張雪蓮花般的清麗嬌顏。「我不走不行,舅舅千里南下偷偷來尋我,被人發現是重罪一條,我在原府只是個寄住小子,旁人都看不起,我想謀個好出身,不讓人取笑妳和一個來路不明的窮小子玩在一起。」

那年她還小,不懂男女之情,可他已是十三歲的少年,知曉那點朦朧情愫,他怕自己再不走,那萌芽的心意藏不住。

原府兩夫婦都是好人,也過于仁善了,收留了他卻不求回報,盡心盡力的照顧他,即便在他有難時也及時救援,在他糧盡藥缺的關頭突破敵人的封鎖,送糧送藥到他們被困的山谷,他才得以逃出生天。

「二姊,天運哥哥好可憐,妳別生他的氣,原諒他好不好?」一直很想有個哥哥的原沁縈幫著求情,雖然她對謝天運的認知來自爹爹的轉述,但是幼時的記憶並未忘記還有一個對她很好的大哥哥,把她扛在肩上帶她去看花燈。

「是呀!天運哥哥很可憐,幾次中了埋伏差點傷重不治,妳要不要看看我身上的傷疤,只給妳看。」他小聲地在她耳邊說著,微勾的嘴角帶著三分調戲的笑意。

聞言的原清縈氣惱地將人推開。「謝天運,你怎麼越來越不要臉,你的臉皮比你的盔甲還厚!」

他肩一挑,在靈堂前卸甲,以示對亡者的尊重。

「在生與死之間,臉皮毫無意義,我只想活著回來找妳。」他對自己承諾過,一生只一妻,唯有原清縈。

人非草木,做不到真正的無情,彷佛水波劃過的眸子一睇,多了幾許寬容。「餓不餓,要不要吃飯?」

見她軟了神色,他連忙走近一步。「餓,我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早就餓得手腳發軟。」

她一啐。「我看你再餓上三天三夜還能跑過一座山,在我面前裝面條能瞞得過我嗎?」

已經官拜將軍了還能弱到哪去,沒點本事能斬殺敵人將領嗎?他的功勛絕對是雙手拚來的。

「博取同情。」他不隱晦的明話直言。

原清縈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爹過世的事?」

「嗯!略有耳聞,但不敢確定,我私下向舅舅請了假,連夜飛奔不停歇趕來。」他怕趕不上送原叔最後一段路。

「算你有心。」不枉爹老惦記他,擔心他受寒受傷,時不時的托人打探邊關戰情。

「對妳更有心。」對看過他果身的小女人而言,他沒什麼好忌諱的,百無禁忌。

謝天運遇到原清縈時,一個八歲、一個三歲,但聰明伶俐的原清縈人小鬼大,心智上不亞于五、六歲,和從山上滾下來導致失憶多年的謝天運相處愉快,說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當年與小少爺失散的管家一邊行乞,一邊千里迢迢的趕往漠北的大將軍府,找到正在領兵打仗的宋劍山——與謝天運之母同胞的親娘舅,向其訴說他們被侯爺夫人驅趕且毆打成傷的事。

大將軍也就是成武侯宋劍山一听氣急攻心,因不能回京便一封書信回府怒斥妻子,並托友人代為尋找下落不明的小外甥,當舅舅的是真心疼愛姊姊之子,煞費苦心的尋人。

終究皇天不負苦心人,在歷經多年的找尋後總算探听到消息,大將軍便親自南下向原中源要外甥了。

人家是骨肉至親,真正血脈相連的親舅甥呀,待謝天運視若親子的原中源再不舍也只能將人送走,同時也欣慰謝天運找到親人,還是威武慓悍的大將軍,他的前途可期。

沒有家的人似無根浮萍,四下飄泊,有了家才能根深蒂固,長成令人仰望的大樹,因此他跟著個性強悍、不容人拒絕的舅舅走了。

「吃你的面,少說廢話,因為還在孝中,只有素湯面,無肉,不許挑剔。」在未出殯前,府里禁食葷食,為此原中寧等人不時有所埋怨,嫌味道淡了,食之無味。

春畫下了一碗以菌子、蘑菇為主的素面,大冬天的還找到幾片菜葉子,煎了兩顆蛋放在面上,加入噴香的素菇醬,雖然少了肉和大骨湯,從外觀看來也是美味可口。

餓極了的謝天運不管是素面或葷食,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頤,一口面一口湯的吃得津津有味,整張臉快埋進碗里,可見他真的很餓。

他一大碗吃完還嫌不夠,又煮了一大鍋吃下肚才停箸,吃出一頭的汗。

他足足吃了三個人的分量,看得原清縈心里五味雜陳,不知該同情他的一路奔波,還是繼續生氣不理人,她對他的曾經離去始終耿耿于懷,沒法放下,覺得他忘恩負義,說走就走,不把救命之恩當回事,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小刺蝟……」好久不見,甚為想念。

「你能待多久?」他今時身分不同于平頭百姓,不可能隨心所欲,他有職責在身。

一听她冷然的語氣,放下大碗的謝天運輕嘆一聲。「我才來妳就要趕我走?」

「少裝可憐,我知道你時間有限,不能久待,拜祭完家父就早點走,晚一點怕是大雪紛飛,想走也走不了了。」雪中趕路是小事,若是延誤軍機才是大事,誰也吃罪不起。

原府位于煙雨江南最北邊的塘河縣,多雨、多湖泊、地廣人多,是少天災水患的魚米之鄉,水陸皆宜,四通八達,一年可收兩季稻,再種短期麥和玉米、白菜等作物。

不過一到入冬還是會下雪,雪大雪小不一定,有時滿天風雪無法行走,封城封路形同雪城,有時是暖冬,一片雪花也沒下,河面不結冰,氣候如同早春般暖和,暖陽煦煦。

謝天運算是比較倒霉的那種,剛出軍營時還有一點日頭,不冷,快馬疾馳還有些熱,哪知行經一半天象驟變,飄起雨了,讓他十分後悔未月兌下盔甲換上大氅,再帶上御寒的烈酒,驅逐寒意。

而他的營地就在與北境相隔一座山的黑狼山山坳底下,地勢險峻而形如葫蘆口狀,易守難攻,營區後面有座狹長的隱密山谷,平日做為演練、儲存戰備食糧和軍需品所用,亦可藏匿數萬兵馬以做伏兵。

北境不是國,卻也自成一方強兵悍將,雖與我朝交好可是不受朝廷管束,自封為王獨守苦寒之地。

不過北境與西遼相連,西遼幾乎是年年犯境,小打小鬧的掠奪一番,北境王娶了西遼公主為第三王妃,故而朝廷不放心,擔心兩方連手侵犯邊境,這才派龍濤將軍領兵駐防,以免敵人翻山越嶺而來,殺我百姓,犯我國土。

所以他的責任說重不重,說不重又頗為重要,平日也就山區巡邏,做一番布防和設立崗哨,沒事時很清閑,練兵和操練,挖溝渠及設陷阱,一有動靜便是生死相搏。

「那妳就猜錯了,山上積雪有半人高,人和馬都難以行走,沒有食物的餓狼更是凶狠,天寒地凍的天候不會有人想找死出來挑釁,因此年關前後我可以待在縣城。」若有緊急軍情會有烽火通知,他大老遠就能瞧見沖天的火光。

謝天運說得一臉愉快,原清縈听得眉頭輕蹙。「你是說你要一直住在原府?」

「妳不收留我?」他一副賴定她的樣子,不見外的把自己當成府中的主子。

她臉色又冷了三分,似怒似惱。「府中有喪,不方便留客,你請便。」

「我是客嗎?」他反問。

「你不是客嗎?」他姓謝,不姓原,與她們是兩家人。

他正色直言,神情堅定。「听說貴府要招上門女婿,本人不才,自薦其身,望能成其美事。」

原清縈杏目一抬,看著他。「我對隨口一說的玩笑話不感興趣,你盔甲一月兌應該會冷吧!我叫人拿幾件爹的冬衣……」

一掀一闔的朱唇忽地一頓,她目光往下一放,看著捉住她小手的黝色大掌,眼中一閃慍色。

「小刺蝟,我所言非虛,不是玩笑話,我謝天運,心悅妳已久,願一生與妳共結連理,比翼雙飛。」

「什麼是守灶女?」

在許下白首之約後,對民情風俗一竅不通的謝天運這才一頭霧水的問,為何是女子守灶,守灶是何意思?

其實守灶是蒙古的習俗,由幼子繼承財產權,蒙古人崇尚火,故而言之守住灶火,也就是守護家中源源不絕的火焰和希望,照亮每個角落,帶來新的生命,意味著一家之主。

原府沒有男丁,因此原清縈以女子之身擔任起傳承之責,她所生子女只能上原氏祖譜,代代相傳,守著原府香火。

「守灶女不外嫁,只招婿,生死都在本家,百年後入祠堂、葬祖墳,與同輩男子同起同坐,地位如同嗣子,子嗣皆姓原……」她便是原府家主,掌理原府大小事。

「等等,一定要姓原嗎,不能一半姓原、一半姓謝?我家就剩我一人了,總不能讓先人無人祭拜。」姓什麼倒是無所謂,他孑然一身,走到哪里都是故鄉,他早就看開。

其實謝天運前幾年一直住在舅家,並無自個兒的府邸,江南的宅子和田產已被洪水淹沒,田契、地契等家產不復存在,雖然舅舅曾帶他回鄉討響應得的財產,可大半已流失,找不回來了,僅舊宅地基和幾處土地討得回來,其余皆已被當地縣衙重新劃分,賣出或分配給其他人。

他回去得太晚了,洪水過後的土地分割以主家在不在為主,謝府沒人出面便等同自動放棄,由縣衙接管成為官產。

因此回不去的謝天運便另刻牌位,將死去的先人供奉在廟里,畢竟是「外人」,不好移往成武侯府,舅舅雖是親人卻也是兩姓人,他有自己的祖先,不能兩家先祖同置一處。

後來他得了戰功,有了賞賜,常年在外的謝天運也很少回御賜的將軍府,祖先牌位請回府里也無人時時燒香祭拜,逢年過節更是冷清,三牲五果空擺著,子孫不在,所以仍放在廟里享四方香火,點長明燈,初一、十五有和尚誦經,鮮花素果不曾斷過,比供奉在將軍府祠堂更為妥當。

「你有听過入贅的女婿他的兒女跟他同姓氏的嗎?」既然是上門女婿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所生子女與本姓再無關連。

謝天運面色剛正的說道︰「多生幾個不就得了,孩子生多了便可分成兩姓,爹娘同一對就成了。」

他真的是這麼想著,一件簡單的事何必搞得那麼復雜,同父同母的兄弟還能認錯親爹親娘?

不就是姓氏不同罷了,還是流著相同血脈的一家人,不會因姓氏不同而彼此不合,互有隔閡。

「多生幾個?」他當她是產崽的母豬嗎。

想想可行,他越說越起勁。「一、三、五、七、九單數姓原,二、四、六、八、十雙數姓謝,妳、我都不吃虧,一堆孩子繞在身邊很熱鬧,兩家人都枝葉繁盛。」

多好呀!許多吵鬧聲代表他失去的家人都回來了,還是他最親的骨肉,爹娘的期望總有一樣落實了。

原清縈一听,臉色難看地想給他一斧頭, 癥一發作會導致瘋顛,藥石罔效。「誰家一生一窩小豬,你當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要多少有多少嗎,還拿十根手指頭來計數。」

「不然少生幾個,長子跟妳姓,老二歸我,之後以此來歸分,原、謝兩家都有後。」歷經過多次生死的謝天運其實不太在意有無子嗣,若是那回他死在洪水中,又或是幼時受傷未被人救起而枉死荒郊野嶺,哪來的謝家香火。

一次次的逃過死劫,他領悟到世事無常,凡事順心而為勿強求,老天爺想給的才留得住,若祂不想給的,到頭來也是一場空,如同已是百年世族的謝府一夜傾覆,昔日榮光化為烏有。

「謝天運,你知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看他漫不經心的神情,她真懷疑他清楚了沒。

「成親。」重中之重。

她瞪眼。「是入贅。」

他咧嘴一笑。「都一樣。」

「不一樣。」原清縈忍不住瞋他。

「小刺蝟,妳的脾氣還是那麼暴躁,我知道贅婿是何意思,妳不用為我著急,如今的原府如風雨中飄搖的小船,船上只有無力掌舵的女子,妳需要一個男人和妳同舟共濟,共渡難關。」她不是撐不起來,但艱險重重。

謝天運沒說的是,他一直派人打探原府的近況,也托人就近照料,時不時的傳些消息給他。

解氏三次為女兒議親都破局,一是原清縈不想太早嫁人而傳出惡名,使人望而生畏,不敢提親事,二是他從中攪局,破壞了親事,以致于她年十六仍未訂親。

原中源的死是事情發生後的第五日才傳到他耳中,那時他剛回京覆旨,在年後三月期間都不會有任何調動,皇上好意打算讓他先成家,他已二十出頭了,早該有嬌妻美妾為伴。

皇上原本要賜婚,但他察覺有異先謝恩,並言明已有心儀女子,打算前往求親,及時堵住皇上的嘴。

謝天運隱約知曉皇上欲賜婚的對象是誰,那是他極其不喜之人,甚至是厭惡,他也曉得那是舅舅私底下向皇上請求的恩惠,為的是親上加親,在舅舅眼中這是一門好親,將他所喜之人湊成一對。

可是舅舅的一廂情願卻是他所不願的,自以為是的為他好,連問都不曾問過一聲便自做主張,倚老賣老的認為身為長輩便能為他做主,任意擺布他的婚事以全一己之私。

明面上謝天運采迂回戰術,沒一口氣撕破臉戳破舅舅的暗中操縱,以他現在的身分是眾人眼中的乘龍快婿,成武侯府上下又豈會輕易放過,可是在成武侯府里,除了舅舅外,其他人皆非真心相待,若非他自己成器,誰又會多瞧他兩眼。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正好皇上有意派兵駐防黑狼山一帶,他便以為君分憂為由接下這個差事,避開侯府眾人的算計,同時也能就近回塘河縣,見他念念不忘的人。

「不要叫我小刺蝟,我已經不是當年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原清縈正在生氣著,卻不知在氣他還是氣自己,總覺得胸口壓了一顆巨石,重到發悶、氣塞,有如細針戳著肺管,鈍鈍地疼。

眼露笑意的謝天運有一絲縱容。「我知道,不過不妨礙我對妳心生愛慕之情,此情此意蒼天可鑒。」

听著男子示愛,她不喜反怒。「我們幾年沒見過面了?」

「八年。」

「八年前我幾歲?」

「八歲。」

她冷哼。「你對一名八歲小姑娘起了不軌之心……」

「等等,妳這用字不妥,什麼不軌之心,我指的是二八年華的妳,我一直想著妳及笄後的模樣,盼著有一天能再相見。」他絕對不會承認十三歲時的自己對年僅八歲的她起了掛念,他那時想的是好好守住她,讓她不被人搶走。

「見面還不如懷念?」她輕嘲。

意思是落差太大,令人失望。

嘴角上揚,他的笑聲輕如落在瓦片上的雪花。「唇似丹朱,目若秋水,玉肌薄如雪,冰膚透著羞紅,我很滿意雙眼所見,妳長成窈窕佳人了,甚好,我的報恩也師出有名了。」

今生無以回報,只得以身相許,老掉牙的詞兒,拾來一用倒也貼切,受人大恩豈可不報。

「你真的是龍濤將軍,而非滿口抹蜜的登徒子?真是與傳言不符。」世人都為他所蒙蔽了。

原清縈記憶中的白衣少年容貌清俊、性情溫和,有著茉莉花似的清雅笑容,見人便露出三分靦腆。

眼前的他變得壯實,不復當年的清瘦,說起話來葷素不忌,活月兌月兌是個兵營出來的兵痞子,時正時邪的眼神勾著桃花似的,一張嘴便渾然是吐不出文章的武夫。

這令人訝異的差別卻也不是太讓人意外,是人都會變,沒人一成不變,只是往好的方向去,或是誤入歧途。

「只對妳。」他只在她面前展露真實面貌。

大雪紛飛,不見減弱,靈堂上的白幡隨著風吹搖晃,香燭燒至一半,火盆子里的炭火未熄,燒得通紅。

在寒冷的冬夜里,所有人都去休息,連下人也只留一兩個值夜,添茶加柴,余下的皆回屋了,無須守夜。

唯獨原清縈、謝天運像落單的狐雁,為廳堂那口棺守靈,一壺姜茶、兩只陶碗、一盤放到冷掉的桃酥,兩人相對坐著,竟是無語凝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倆都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能手拉手玩泥巴。

「我爹出殯後你就回軍營吧,我家這渾水你別沾。」等爹入土後才是開始,她沒把握闖得過一波接一波的難關。

接下來的路不會輕松到哪去,宅子里的人事、族人的刁難、鋪子里掌櫃們的欺生、田間地頭的出息、茶園的運作、茶行的售貨,以及最妄自尊大的船行老大在爹還在的時候就有些不服管教,有自立門戶的意圖,這樁樁件件都是考驗。

謝天運笑著握住她的手,放在手掌心中輕輕揉搓。「我不走,我走了妳怎麼辦?」

她抿著唇,想把手抽回。「事在人為,我也不是誰都招惹得起,想動我還是得付出代價。」

「是呀!妳是刺蝟,能扎得人全身是血。」想到那些人鮮血淋灕、插滿短刺的情景,他忍不住低笑。

「謝天運,你還在靈堂。」他這舉動真是失禮。

他斂笑,神色端肅。「妳以前都喊我天運哥哥。」

那時她很黏他,她走到哪里就一定要他也跟到哪里,歇個午覺也黏,讓他抱著她睡在窗榻下,她手腳纏住他……

想想那段日子還真是歲月靜好,雖然平淡卻也溫馨,沒有互相猜忌、爾虞我詐,只有歡笑。

「你也說了是以前,我們都回不到過去。」她心里還是有點怨他,覺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

她把他當成家人,朝夕相處,以為不會有變,誰知他的親人一找來,他就頭也不回的跟人家走了,彷佛他們多年的感情是她平空想象,像夢一樣,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毫不留戀。

「小刺……清兒,別斗氣了,妳需要一個丈夫,而我在,這是老天爺的意思。」她注定是他的。

頭一偏,她目光深沉。「你不可能一直在我身邊。」

「妳找得到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嗎?」他說的話傷人,卻也是實情,她別無選擇。

「……」原清縈不言不語,看著他的眼神充滿掙扎,她要一個男人,一個听話的男人,而不是讓人感到無路可逃的他。

「我們成親吧!清兒。」

他的小刺蝟,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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