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沒有王子 第一章 她的夢境,他的追索 作者 ︰ 謝璃

一坐上那張候診椅,夏蘿青活躍的思緒就沒有消停過。

她一向沒有向他人描述內心風景的習慣,該如何向醫師精確傳達她的病征?就算對方听懂了,萬一她情況特殊,被標簽為值得深入研究的案例,她是否能避重就輕,諱談隱私?令人不安的還有一點,如果病況史無前例,醫師向醫界發表案情後,萬一被媒體揶揄例如「傷寒瑪麗」之類的蠢名字,她該怎麼辦?

越想越不妥,原本的心事添上新的憂慮,底座有如一把柴火悶燒,終于讓她坐不住了。她從候診椅上陡立起來,正要轉身溜之大吉,護士推開診間門,直喚她︰「夏蘿青小姐,請進。」她听若罔聞,起步要走,護士走到她跟前擋住去路,再喚一次︰「夏小姐,門在那邊。」她尷尬地回頭,牛步走進診間,坐下,面對等候她的醫師,醫師姓柳,是位溫柔的女醫師。

「最近好嗎?蘿青。」對方靜靜注視她,那張溫婉似水的笑顏含有冰撫作用,她兵荒馬亂般的焦灼瞬間偃息了。醫師俏皮地眨個眼,「別緊張,在我這里,說錯不會倒扣分數,說對了不會有獎狀,出去以後,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會假裝不認識你,你說的我全都忘了。」

夏蘿青被逗笑了兩聲,還是擠兌不出開場白。

醫師似乎習以為常,噙著笑兀自聊著︰「前天有位漂亮的小姐,說她想殺了她劈腿的男友,她全都計劃好了,非常完美,不會有人發現。她把計劃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听得我嘴巴半天都合不起來,真是聰明的小姐。我說小姐,這麼厲害高明的一百分手段,竟然用在只有五十分的對手上,太浪費了。我建議她,要不先寫本推理小說,看看故事通不通,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干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

這次夏蘿青笑得暢快了些,她說︰「但是醫師,我不想殺人。」

「嗯,我知道,你看起來比較像是住進鬧鬼的房子了。」任誰都能注意到,她年輕的臉龐缺乏血色,眼下的暗影說明她的睡眠品質有多不良。

不知是醫師舉重若輕的詢問技巧高超,還是夏蘿青身心俱疲,脆弱的程度和走失的小狗沒兩樣,一番躊躇後,她期期艾艾地說出了困擾。

「我最近——」她低下臉,門牙緊扣著下唇。這動作近日太頻繁,未愈的表皮滲出一絲甜腥味,「我最近——老作夢。」沙啞的嗓音並非她原有的音色,而是中氣不足,長期疲憊所導致。

「你一次吃多少藥?有按照規定吃嗎?」醫師語調放柔,視線落在她交握在膝上互摳著指甲的雙手。

「原本吃半顆,半顆可以睡著,第二天也不會起不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效果變差,我改吃一顆。但一星期後,效果又更差了,我再增加一顆,睡是睡了,但我開始作夢——一直作夢,白天醒來,反而更累了……」她開始焦慮,不安與困惑再度襲心。

「別緊張。你吃安眠藥後,有依照囑咐,好好躺下來,不到處亂走動,慢慢培養睡意嗎?」

「我有盡量……」

「最近是否特別有壓力?工作有沒有變動?和家人的關系呢?」

她沉默了,偏頭望向醫師身後的窗外,琢磨著答案,卻始終沒有出聲。

與她灰稠稠的心境形成強烈的對照,窗外艷陽高照,天色藍得驚人,雀鳥在花台上跳躍,初夏暖風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源源涌入,傳送著悠遠的七里花香,怡人得不可置信。但這一切美好並未滲透進她迷亂的心,她想起家中陽台那一方她鐘愛的花草,有多久沒有近身探視澆灌了?

醫師觀察著她,耐心等候了好一會,方輕聲道︰「沒關系,這藥如果效果有限,可以幫你改另外一種,成分不同,你試試看。」

「但是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她霍然瞪大眼,困惑地握拳敲敲太陽穴,「我第二天甚至——」說不出口,再度咬著唇,怔忡盯著空中某個焦點,然後,她察覺出異樣,想捂住發燙的臉頰,卻捂不住顴骨部位渲染出的一抹酡紅。

「不要緊,你作了什麼夢?如果是重復的夢境,也許有它的意義,說來听听。」

「……」太困難了。

「別擔心,在我這里,你什麼都可以說,不會有第三者知道。」

「柳醫師,我是不是……要瘋了?」

「說自己瘋的通常都瘋不了。」醫師打趣。

夏蘿青懷疑自己,始于難以啟齒。

夢境並不復雜,甚至可說毫無變化,和一般人一樣,在現實世界里的荒誕不經,在夢境里卻進行得理所當然,她入了戲,嘗了禁果,蘇醒在萬分倦怠里。

「本來只是睡覺的夢……」像穿花撥霧,她幽幽回溯起最初的場景。

起初,她感覺自己在走動,在家中唯一的走廊上,必須手扶著牆,因為雙足似踩在棉花團里,重心不穩,彷佛下一步就要栽倒。頸子僵硬遲鈍,所以並未俯首看向地面,但她感覺得到睡衣的裙擺拂在小腿上。燈光朦朧昏暗,眼皮沉重如石,始終耷拉著睜不開,但她並不畏怯,她知曉再走兩步就會模到臥房門把。果不其然,指尖觸到了金屬門把,她緊緊握住後順時鐘旋扭,門開了。

她持續邁步,朝印象中睡床的方向趨近,直到膝蓋撞到了床墊,無庸置疑抵達了目的地,她轉身背對睡床,筆直朝後仰跌進柔軟的被褥里。

她純粹想睡去,睡眠已被剝奪太久,她必須要睡去,即使在夢里,這想望依然強烈,強烈到神識立即陷入一片墨黑里,夢境似斷電般戛然而止。

「嗯,听起來沒什麼不對勁。」醫師輕咬著筆蓋聆听。

「是啊,剛開始只是這樣。」

然而,不知從哪一夜開始,單純的情節改變了,不再僅止于睡覺的夢,第二階段的夢接續開啟,沉入黑甜鄉的她身軀陡然搖晃起來,宛如大地震般的搖晃。困倦令她掀不開眼、發不出聲音,可搖晃的勁道無法忽略,她勉為其難撐開一線眼縫,微光中,她看見了男人的臉,熟悉的五官,熟悉的表情。她不禁想,真討厭!夢中夢吧?她一點兒也不想夢見他。下一秒,意識如雪花紛飛了,離散了。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男人的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得不到答案,男人重復問著同樣的問題。

她不耐煩打擾,張開嘴,無法確定是否發出了聲音。「噓,別吵……」

別吵!她只想這麼說;走開!我只想睡覺。

「不該在這里……」男人依稀這麼責備。

「就要在這里……」她嚅動著唇,徹底閉上了眼。

「在這里很危險……」

「別說……」別說,她這麼說,堅持睡去。

閉上了眼,感覺器官依然接收著訊息。不久,她感到臉龐被輕吻著,溫柔地,試探地,在每一個部位。鼻子前端拂動著溫熱的氣流,與自己的呼吸合而為一。

在夢里,她感受不到恐懼,只想仰起頸項,大口呼吸,她需要更多的氧氣灌救,才能紓解體內沸騰。她或許發出了請求,因為一股強烈的力道回應了她,進入了她的體內,填滿了她的渴望。

意識空白了多久不得而知,白晝的強光讓她勉強蘇醒。她掀開眼,環顧四周,果然作了夢,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臥房,自己的床上,室內景物如同睡前般井然有序,連腳邊的棉被都保持折疊狀態,未有一絲凌亂。

萬分驚愕中,她的臉發燙起來——她竟作起春夢來了。

但似幻若真,除了肢體倦怠,肌膚有種大汗淋灕後的黏膩不適。她檢查了冷氣機遙控器,面板顯示二十六度,或許夜晚外面溫度又上升了,室溫調降不良。

她迅速淋了浴,果斷忘卻這場沒來由的春夢。

「接著呢?隔多久又再作相同的夢?」醫師追問。

「大概三天後。」她細想後答。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程序,因為是第二次,驅除了生疏感,夏蘿青和男人更快進入纏綿狀態,超現實的狂放野性在清醒後徹底驚駭了她。

同樣醒來在自己的睡床上,周邊呈現著睡前狀態,並無異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軀體出現莫名的酸疼不適。

再也無法等閑視之,夏蘿青日里惴惴不安,質疑自我;夜里為了壓抑夢里不可捉模的潛意識,她服下更多的藥量。挫敗的是,相同的夢隔幾天依然再度出現,加乘的真實感令蘇醒後的她備加惶恐。

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更換了睡眠的地方,借宿在朋友住處。奇異的是,她停止作夢了,伴隨的恐懼跟著一齊消失,一覺到天亮。

這是好現象,她得到了久違的安眠。

夜里雖然不再失控,但白日里活動時,莫名的空虛卻悄然入侵,難以排解。夏蘿青無意間察覺到,自己居然控制不住腦海回放那些旖旎的片段情節,這一點令她十分羞恥。難堪的是,對象為何總是同一個人?熟悉的氣味,耳邊的細語,如果是隨機的夢,對象為何沒有更換?

困惑始終無解,問題是,她終究得返家,應付現實人生。

也就是昨夜,服完剩余的安眠藥,懷著忐忑的心情,入睡前,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促使她做了一個荒謬的舉措——她將沉重的五斗櫃推移至房門口。

這舉措其實極為可笑,只是令她稍安心,但這麼做到底是想抵擋住自己或抵擋住夢境?她亦不甚明了。

很快地,事實告訴她,一切準備徒勞無功,她的春夢宛如嗅聞到主人的蹤跡,強勢回歸,讓她毫無抵御能力。夜晚,更為激烈的一場歡愛在夢境里如實上演,也許是潛意識里注入了期待,致使夢境更長,更劇烈。男人不再溫柔,像是懲罰她的缺席多日,他狂風驟雨式的強悍進攻令她首度感到畏懼,疼痛使她下意識就要睜開眼一窺男人在身上的模樣,但她的眼楮適時被一只手掌蒙住,熱吻堵住了她的驚呼,無法訴諸言語,只能被動等待這場風暴過去。她沉沉失去意識,懵然醒來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十分。

她的軀體似被車輪輾過般前所未有的不適,駭異的是——五斗櫃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莫非她在夢境里也能卯足全力搬移家具?

「醫師,您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醫師原本鎮定的臉上浮現解題遇上障礙的表情,思考良久後說道︰「你該知道,這樣的夢並非罪惡,任何人都可能會有幻想,你只是在夢里實現它,應該更寬容地看待這種狀況。你說你記不得男人是誰,就算那個對象不是你的另一半,也不須譴責自己;你給了自己太多壓力,很多時候,夢境反射的是自己的渴望,你不該一昧否定它。仔細想想你平常忽略了什麼?渴望什麼?至于身體上的真實感,不必奇怪。至于家具,你可能半夜迷迷糊糊想到廚房喝水就把它搬回原地了,犯不著胡思亂想。這樣吧,我們換個藥試看看,千萬別再擅改藥量,記得下星期再來復診,看看效果如何。」

她望著醫師,那樣的說法完全起不了寬慰作用。她該不該告訴對方,她剛才沒有說實話,夢里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但她的丈夫,長期與她分房而眠,有名無實,他們之間,無論身與心,絕不存在這般的戀戀不舍。

她站了起來,接過處方箋,感恩地欠個身,領了藥,拖著步伐走出醫院。

回到家,溽暑逼出了一身汗液,上衣已然濕透。她走進浴室,先褪下長褲,準備旋開水龍頭洗浴,傾身的剎那,眼角余光從敞開的上衣領口掃視到不明痕跡。

她心生狐疑,走回化妝鏡前,打開上方照明燈,月兌除上衣,靠近檢查。

有個傷痕,不,不算傷痕,較像是印記,上下兩道弧痕,完整地陷入肌理。她打了個哆嗦,理智判斷,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齒痕,不知用上多大咬勁,已呈現輕微血瘀現象。

徹底傻了眼,繼續審視。往右看,另一側相同部位出現一元硬幣大小的血瘀,甚至近腋下處也未能幸免,她再缺乏經驗,也不致猜不透那是何種生理現象,那是吸吮出來的瘀痕,她早在中學時就從好友的頸項上見識過。

她僵立不動,無法置信,心跳加速狂奔,呆站一分鐘,想起了什麼,低頭朝下檢視,胯下內側肌膚浮現兩個怵目驚心的紫紅瘀點,以指頭用力擦拭,完全抹不去,鮮明存在著,絕非幻覺。

她忍不住顫栗,捂住嘴,急促的呼吸聲回響在耳際。

一個念頭,非常清楚——見鬼了!她必須離開,就是現在。

推開那扇玻璃門之前,殷橋足足猶豫了十分鐘,其間他甚至轉身一次,朝斜前方的電梯門板望去。返身走回電梯只需三秒鐘,就可以離開這棟住商混合、出入份子復雜、空氣中充斥著揮之不去霉味的陳舊大樓。但這樣做,能讓纏繞他整整一星期的念頭煙消雲散嗎?

把一切拋諸腦後向來是他最擅長、也最習以為常的爽快動作,當然偶爾會有後遺癥,但通常不會有大礙,至少他的人生座標並未因此位移。

可這次似乎失靈了。

所謂失靈,是指從前駕輕就熟的事,不知何故做起來索然無味。他努力用盡一切方法——認真投入工作、到城內各個角落的lunge bar消磨夜晚、頻繁上健身房、安排不同的對象餐會……結果,喝進體內的各種酒液彷佛都參雜了苦澀味,連帶眼前的約會對象倩影模糊、言語乏味;他甚至罕見地失神起來,和哥兒們聊天前言不搭後語;當他不知不覺穿著前一天的發皺襯衫走進公司電梯,遭到另一個部門主管調侃時,他終于決定接受好友推薦,到這個地方尋求專業解決。

十分鐘的猶豫,源自于殷橋對這個決定感到疑慮不安,他甚至興起一絲荒謬感,有一霎時動念離開,但還是毅然推開門,踏進那塊約十坪大小的接待區域。

對角處坐在辦公桌後的年輕女子抬起頭,乍見他的出現,朱唇立即半張,殷橋見慣女人臉上出現這類表情,不以為意地四處張望,但女子立即以電話內線通報來客到訪。

室內裝潢簡陋過時,辦公設備寥寥可數。仿木紋塑膠地板斑駁缺角,牆上掛著一幅不知所雲的抽象油畫,強烈的日照讓墨綠色的窗簾布明顯褪了色。角落有一盆俗稱發財樹的植栽馬拉巴栗,頂上一半葉片枯黃欲墜,可憐兮兮地在作垂死掙扎。這地方令他聯想起詐騙集團的臨時棲所,讓他又動搖了剛下定的決心。

他模索口袋里的手機準備向朋友再次確認地點,從里間踱步出來的中年男人打斷了他的動作。男人的形貌完全符合土肥圓的意象,堆滿橫肉的臉上有一道蠟筆小新的粗眉,底下嵌了一對精利的小眼,眼珠子在殷橋身上兜轉了兩圈便朝他伸出厚掌,聲音渾厚有力︰「殷先生是吧?您好,我姓曾,叫我曾胖就行了。」

殷橋暗訝,點個頭,沒出聲,不怎麼熱情地遞出手。曾胖欠身做個「請」的手勢,他滿月復狐疑跟隨其後,走進對方的個人辦公室。

和接待客廳差不多大小的房間中央有一張L型木制工作台,桌上環列四個電腦螢幕,屏幕不時閃著藍光,顯然正在忙碌運作;左側置物架上堆放好幾項電子儀器設備,有些形狀稀奇古怪,門外漢根本搞不清楚名堂;右側書架上塞滿了心理學、法學,以及大雜燴般的生活知識叢書;後方白牆上則懸掛著五個主要不同時區的簡易圓形時鐘,不知是具有實際提示作用還是在夸耀其業務範圍已跨不同時區,殷橋看了只覺滑稽。

但至少這地方展現了想象中應具備的專業氛圍,他稍微釋懷,端起焦躁的臉,先開了口︰「我朋友張先生應該告訴過您,別對外透露我來過這里吧?」

「那當然,這點殷先生完全不用擔心,若沒半點口碑,您現在也不會來到這里了,對吧?」曾胖談吐極為沉穩。

「……」殷橋沒回應,在工作台前方的單人沙發椅坐下,抱著雙臂注視對方,慢慢醞釀著將要對第一次見面的外人說出口的話。

「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曾胖靠坐在寬敞舒適的扶手椅上,左右轉動著椅座,神態輕松。

方才接待區的年輕女子端了杯熱茶進來,彎腰時快速瞥了殷橋一眼,再慢吞吞倒退掩門而去。

「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殷橋這麼說並非出自不可一世的心理,而是瞧得起對方的專業。

「這倒不用,殷先生不難探听。」曾胖嘴角一歪,露出自視甚高的笑容。

殷橋並不懷疑這一點,否則對方不可能第一眼就判斷出他的身分。

曾胖自詡專業,確實是稍作了一些探查,尤其是客戶並非普通市井小民,事前的調查功課對這份工作會更有利,也可借此先行判斷案子能不能接,該開多少價。

殷橋,三十一歲,在家族枝繁葉茂的某個企業分支體系里擔任中階主管,生長背景及求學經歷和島內常見的富二代或富三代沒什麼太大差異,中學以前都在外僑學校就讀,大學依家族慣例在國外完成,在投資銀行實習過一段時間,回國後經家人安排在普通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上一步步累積年資和職餃。

個人成就沒什麼可值得關注的亮點,只要不出大錯,不過就是等著日後位居要津,非要說出特色來,那就是這個男人有一張一眼即無法忽視的漂亮臉孔。此外,這個男人婚前名聲不算好,以聲名狼藉形容或許夸張了些,但絕非文質彬彬的君子之流。

其實尋思起來也正常得很,連曾胖這種粗漢都忍不住朝那張俊秀的臉龐多睞個兩眼,以其優渥的出身背景,他敢打包票,殷橋的求學生涯,讓女同學傾倒恐怕比考試及格來得易如反掌,換句話說,這個男人生命中絕不會發生女伴斷糧的危機。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男人一年前跌破眾人眼鏡地宣布結婚了,娶了一名沒沒無聞的對象。妻子據說相當低調,婚前婚後皆鮮少出席社交場合,作風和殷橋堪稱對比。依曾胖多年的識人經驗和專業直覺,會讓殷橋這種條件的男人上門來的理由,八成是婚姻關系岌岌可危,而犯錯的通常是男人,為了談判時奪得好牌,先下手為強在妻子身上找荏,免得失血過多。這類難免考慮雙方家族利益而結合的婚姻,分手時必然牽纏不清,令當事人頭疼萬分,就曾胖經手過的案例里,彼此步步為營對付枕邊人的手段可說是令人嘆為觀止,殷橋恐怕也不例外。

基本上,曾胖鮮少對客戶做道德判斷,理由很實際,正因為客戶的不道德,他甚至不必有堂皇的門面和大量廣告開銷就有應接不暇的生意上門。

「殷先生請說吧,您有什麼要求?」

殷橋食指摩擦了兩下鼻頭,咬了咬下唇,「我要找人。」

「找人?」曾胖愣住。

「對,找人。」像是終于確定了來意,他鄭重點頭。

「請問找誰?」腦海中立即閃過一串預設答案——妻子的情夫、商業間諜、投資案的詐欺主嫌、父親藏匿在外多年的外室……

「我太太。」

「……」

大概預期听者會有類似的反應,殷橋表情淡定,繼續說明︰「失蹤一個月了,我到處詢問過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什麼時候回來,她消失了。」

曾胖月兌口而出︰「吵架了?」

「不,我們不吵架的。」

「有嚴重誤會?」

「沒有。」

「那您沒想到要報警嗎?」

殷橋抬眉,迸笑出聲,笑出一口皓齒,曾胖怔了一瞬——這個男人即使愁容滿面,亮眼的五官也兀自釋放著說不出的吸引力。

「我們之間——不是外人想象的那種夫妻關系,我們互不干涉,她偶爾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最多一星期,這次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才——」

「消失一個月,家人很難不起疑心,您現在才找人,她娘家都不覺得奇怪?」與殷橋結褵的對象當然不會是等閑人家的女兒,一旦獲知女兒無故失蹤,肯定和女婿沒完沒了。

「這倒不是問題,我詢問得很有技巧。其實,就算失蹤再久,他們也不會找人,我太太和她家人……」沉吟了幾秒,殷橋斟酌著恰當的說法,「她和家人不太熟。」

任憑曾胖想象力再豐富,也很難理解所謂不太熟的意思,他不禁失笑,忍不住打趣︰「抱歉,听您的意思,您和太太好像也不太熟?」

「說來話長,你要這麼說也行,我們並不是談戀愛後才結婚的。」殷橋不否認,抬起頭,正視他,臉上沒半分尷尬。「所以我才要曾先生幫這個忙不是嗎?」

曾胖算是開了眼界。婚姻關系千百種,有錢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他所能輕易想象的。他嘆口氣,解釋道︰「是這樣的,您能提供的資料越多,就能越快找到人,所謂按圖索驥,您一定懂我的意思。但您若不了解她,連她平日的生活習慣、喜好、來往對象都完全不清楚,想要立馬找到人,困難度可不低。」

「我明白。」殷橋遞交給對方一件八K大小牛皮紙公文信封,「我會盡量提供資料。下個月中是我女乃女乃九十大壽,她若不出席說不過去,希望在那之前就能找到她,別驚動任何人。再說,我總要知道她人是不是平安,如果有個萬一,我們又不聞不問,到時候,不只我麻煩上身,我家人也月兌不了關系。」

听起來為的還是自己,但殷橋眉宇間一抹憂悒藏不住,曾胖敏銳感知這個男人只說了五分實話,所以不急著為這案子定調。

曾胖抓起厚實的信封,倒出里頭的東西,桌面上散落著幾張照片和一些影印的證件資料。照片是從打印機打印出來的,一張張彩色影像全都是一名短發女子的生活剪影。

從照片背景判斷,場景應該都在夫妻倆的生活空間——廚房、客廳、陽台、餐桌旁,唯獨沒有臥室。每一張照片幾乎都是側影或是偏對鏡頭,只有一張正面照,女子的視線略朝下,盯著一只停在手背上的蜻蜓觀看。顯而易見,這些照片都是在女子不留神的情況下拍攝的。

女子外形相當年輕,體形偏瘦,有一頭蓬松微鬈的層次短發,也許是在家里抑或個性不拘小節,幾綹發絲散亂地飄垂在臉上也無所謂。衣著隨性。那張正對鏡頭的照片,看得出女子擁有一雙大眼,眼神淡漠且超齡,帶著盱衡世事的味道和厭世感,眼下有層暗影,應該是黑眼圈,頰上有少數雀斑,下唇略豐滿,五官組合起來稱不上典型美人,但有種特殊味道。當然,以殷橋閱女甚眾的眼光而言,或許有其特別觀點也未可知。

這名女子的氣質遠非曾胖所預想的大家閨秀的端莊矜持,也和時下名媛的時尚俏麗有段距離,以曾胖敏銳的識人直覺,女子怎麼看都不會是家族長輩眼里的良配,殷橋既然選擇了她,照理是個人喜好因素,但兩人相處卻又不似外界想象般如膠似漆。仔細看,身分證復印件上的姓名為夏蘿青,以出生日期推算,女子今年才二十五歲,所以結婚時剛滿二十四歲不久,這樣的年齡進入婚姻生活,對象顯然是個不安分的男人,關系能有多穩固?

「照片是您拍的?」曾胖起了好奇心,女子或站或坐或躺,肢體極為放松自然,顯然是在相識的對象面前才能表現如此。

殷橋羽眉一揚,「不然呢?家里一向只有我們兩個。」

曾胖點頭,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殷先生,恐怕您這樣輕描淡寫我很難幫上忙,我呢,一向和客戶之間開誠布公,客戶的隱私我一定守口如瓶,但請別對我有所保留,我這樣不好辦事。」

「您認為我保留什麼了?」殷橋擰起眉頭。

「嗯……她真的是您太太?她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是空白的,你們倆結婚至今難道都未登記?好吧,就算和您舉行婚禮的是這位夏小姐,以現行民法規定,未登記根本算不上合法夫妻,她要走要留,是她的人身自由,你們頂多算是同居關系。您剛才又說兩人並非談戀愛才結婚的,照理是沒什麼深厚感情存在的,既然沒有感情,卻又希望找到她,可見您另有目的,如果您真正的目的不能坦白,找起人來就會走很多冤枉路,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沒有絲毫被冒犯的心情,殷橋听罷莞爾,兩手一攤,「您放心,我無意保留,我只是還來不及告訴您。我找她的理由很簡單,實不相瞞,我太太她是個——」他停頓下來,臉上閃過一抹慍色。

「是什麼?」曾胖翹首以待。

「她是個騙子。」

答案語出驚人,曾胖面頰肌肉不由自主抽動了兩下,趕緊伸出大掌抹了把臉掩飾錯愕。「您所謂的騙子——真的是您結婚的對象?」

「千真萬確。我們兩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婚禮無法從簡,現場有錄影,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我們不過是沒到戶政事務所登記。」

「那——如果她真是騙子,請問您損失了哪些東西?」

損失?殷橋垂下眼,沉默良久。

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難以估算,能確定的是,他必須追討回來。

「這樣吧,這點請您回去再慢慢詳列出來,心里也好有個底。殷先生,請過來這里。」曾胖起身推開右後方牆面,原來那里有一道隱形門,貫通另一個房間。

殷橋跟著穿過那扇門,門後竟設置了另一個相談室。裝修高雅舒適,空間色調柔和,看得出曾胖花了不少心思。靠近窗邊擺放了一張米色多段式沙發躺椅,從百葉窗縫流泄的陽光溫柔地灑在椅面上,烘托出帶著包容感的靜謐。

不知道為什麼,殷橋相信,只要躺上那張沙發椅,心防就會立刻繳械,任何難以啟齒的隱私都將和盤托出。

另一邊廂角落還設有簡易吧台,曾胖走到吧台後道︰「想來杯調酒嗎?」

「不了,下午還得開會。」

「那就礦泉水吧。現在,我們從頭開始吧。」曾胖遞給殷橋玻璃瓶裝水,從身上取出錄音筆,在另一張沙發上端坐,一本正經看著殷橋。

「從頭?」

「對,不必懷疑,從頭。說說看,您是怎麼認識這位夏小姐的。」

「……」

怎麼認識的?殷橋怔住了。

再一次,他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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