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良緣 第六章 找到人生新方向 作者 ︰ 千尋

裹住一身風塵,衛晟高坐在衙門大堂,肅厲眸光逐一掃過跪在堂下之人。

驚堂木敲響,衙役上前,將獲罪的官員士紳押入獄中。

他出京是因為消息傳來,有人在此看見衛慕棠,今上讓他特地跑這趟,不料人沒找到,卻撞上一件民逼官死的案件。

諷不諷刺?聖賢書啃過千遍萬遍,終于考上進士當上官,卻半點人情事故都不懂,到地方上,啥事都沒做,只忙著將地方官員與仕紳逐一得罪。

那些人是吃素的嗎?得罪一回尚且能睜一眼閉一眼,然一旦讓他們感覺這初來乍到的縣官根本是處處針對,誰還能坐得住?于是連環計一出接著一出演,把個七品芝麻官搞到頭昏腦脹,泥淖深陷,最終扛不住壓力上吊身亡。

衛晟不願輕視讀書人,但這樣的案例不會只有這一件,今日他湊巧遇上,折騰一通,把犯罪者全數送入監獄,但沒遇上的呢?豈不是白死啦?

他沒有心思同情這群只會啃死書,不懂庶務、不知變通的傻官,但他擔心,倘若科舉選仕,選出來的都是這種人……最終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得上吊掛脖子,日久年深的,朝堂上還有幾個人才堪用?

「將軍,夏夫人求見。」柳師爺上前稟報。

夏筠的妻子見他做啥?別有冤情嗎?他猶豫片刻後道︰「帶上來。」

柳師爺道︰「將軍,這樣似乎不太好,夏夫人是女眷,遭遇這等禍事已經是有苦說不出,再將她傳上大堂……要不留她兩分顏面,在後堂接見?」

衛晟尚未回話,只見王捕頭冷聲輕哼,「柳師爺這是睜眼說瞎話?哪兒來的夏夫人,夏夫人半年前就死啦。」

半年前就死了?那這位「夏夫人」是借尸還魂,還是別有隱情?衛晟的視線對上柳師爺,他尷尬一笑,臉紅了。

沈氏塞的銀子還在兜里熱著呢,他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衛將軍那個眼神,好像他與沈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奸情似的,他哪里敢啊,家中有只河東獅,他可不想被撕了。

柳師爺伸手入懷,將五兩銀子掏出來,往案桌一擺解釋道︰「夏夫人自落胎後帶著一身病癥,只能長年臥床,打夏大人就任,後院以及人情往來都是沈氏張羅的。半年前夏夫人過世,大人便收了沈氏,久而久之大家便認了沈氏為夏夫人。」

王捕頭又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就是看不慣沈氏那態度,連個正式婚禮都沒辦,說穿了不過是個通房姨娘,還老拿自己當碟菜,指揮衙役像指使自家下人般,真真教人瞧不上眼。

「行了,柳師爺把銀子收回去吧,讓沈氏過來,王捕頭與我一起會會沈氏。」衛晟揮手。

不管是正妻或姨娘,再怎麼說死了能夠依靠的男人心慌難免,若是能夠幫上忙,他倒不介意伸伸援手。

「將軍仁慈。」銀子又重新收回兜里,柳師爺腳步輕快,轉身喚人去。

衛晟狠狠定了數息才回過神,他萬萬沒想到,夏筠的妾室竟是沈惜若,高青禾不是口口聲聲說她死了嗎?不是臨死托孤,連碑墳都立了嗎?怎會出現在這里?

被衛晟這般注視,沈惜若心頭一凜,衛將軍……也瞧上她了嗎?

瘦弱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披風里,這樣的穿著並不適合這個季節,可自從小產之後她總是怕冷,怕得厲害,但她知道自己委屈的模樣很能吸引男人,于是她低下頭,泓然欲泣。

她是真可憐、真委屈,還以為懷上孩子就能換來一場婚禮,就能順理成章當上夏夫人,沒想到夏筠把自己給弄死了,她受到驚嚇,已經三個月的孩子硬是沒保住,那可是男胎呀,夏筠始終盼著能有個兒子……

見衛晟遲遲沒有動靜,沈惜若抬起頭,一眼便被他俊逸非凡的容貌給驚了心,如此英武偉岸的男子,又是個堂堂大將軍,不知家中有妻妾否?她心動了,為加深自己楚楚可憐的樣貌,她低下頭,眼淚溢出眼圈,一顆顆掉在地上。

這是……勾引?衛晟心底有了幾分了然,眼角揚起春風,口氣分外親切。「沈惜若,你怎麼會在這里?」

沈惜若一愣,要落未落的淚珠掛在臉頰,更令人怦然心動,只是……她不記得見過對方呀!「將軍認得賤妾?」

揚眉笑開,態度更添幾分溫柔,身子往前傾,他輕聲道︰「我與陳建禹有幾分私交。」

是因為陳建禹?那個她極力想從記憶中抹除的男人。

成親之前,爹爹告訴她,「我明白你屬意高青禾,可高家貧窮,且今年高青禾秋闡失利,三年後能不能攢足銀子再考一次鄉試都很難說,難道你想當一輩子的秀才娘子?」

父親的理智分析最終讓她點頭嫁給陳建禹,她以為等著自己的是好日子,沒想到……

「你怎麼會成為夏大人的妾室?建禹呢?陳家伯父伯母還好嗎?」衛晟催促她往下說。

「公婆在我成親不久後雙雙過逝,為了守喪,相公錯過那年的會試,無法一鼓作氣進入仕途,之後相公變得頹靡,他開始酗酒,接著又染上賭癮,偌大的家業在他手里慢慢衰敗,漸漸地相公脾氣變得暴躁不已,每回心情不好,對著我們母女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生活讓她痛苦不已,她憤怒抱怨,她將所有的不幸轉嫁在女兒身上,當時她曾想過拋下一切,投靠高青禾。

但是回到家鄉,方才听說他成親了,有孩子了,她不認為清貧的高家還能負擔多一個自己,就算跟了高青禾也不見得能過上好日子。

「你為什麼不逃,為什麼要讓自己吃盡苦頭?」他眼里與口氣里有著滿滿的憐惜,只差沒明說「當時我要是在就好了,你便不會吃盡苦頭」。

衛晟沒明說的話,沈惜若感受到了,她連忙回答,「後來相公死了,他被賭坊的打手活活打死。」

她沒去收尸,她對陳建禹只有恨,那種男人死不足惜,她分毫不在意。

「天,快告訴我,建禹死後,你們母女怎麼生活?」他表現出無比自責的樣子。

她對衛晟的眼光很熟悉,不會錯的,他是在心疼自己!既然如此,要不要再說得更可憐一點?或許他會因此收了自己,若有機會成為將軍的枕邊人……心底升起一股希望,她將故事往慘里說。

「我一個弱女子帶著女兒,根本無法活下來,幸而遇到許山成,他是個釁夫,年紀雖然大些,但名下有幾間鋪子,身邊只有一對年邁父母,他說願意照顧我一輩子。在那樣的情況之下,我別無選擇,只能帶著婉兒嫁進許家。」

「許山成是個好人嗎,他有沒有好好照顧你?」衛晟口氣又溫柔下幾分。

她抽出帕子揉揉泛紅雙眼,搖頭道︰「誰知剛出狼窟又進虎穴,許家公婆脾氣大,他們看不上帶著拖油瓶的我,日日對我冷嘲熱諷,經常把婉兒當成出氣桶,稍有不滿就咒罵毒打。成親半年後,老邁的公公過世,婆婆竟說我克夫,逼著許山成貶妻為妾,另娶張氏為妻。」

一拳擊向桌面,衛晟怒道︰「豈有此理!」

那樣生氣呀,他定在為自己不值,沈惜若心頭欣悅,臉上卻不露半分,不會錯的了,他定是對她有心!

心中篤定,她臉上更添哀愁。

許山成貶妻為妾令她憎惡極了,但她不敢表現分毫,反而對許山成更加溫柔小意,處處體貼婉順,幸而她容貌瑰麗,既識字又能背上幾首詩,可以帶得出門,硬是將粗鄙的張氏甩過幾條街,否則恐怕她早早就流落街頭了。

都說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果然,虐待她們母女的惡婆婆死了,懷上孩子的張氏也因為生產不順母子雙亡。

家人的陸續死亡讓許山成心情惡劣,生意屢屢遭到挫敗,最後到處欠債,家里連下鍋的米都沒了。

那個晚上許山成同她說話,口氣溫和,面帶親切,可是他卻說︰「不听老人言,是我最大的報應,當初我真不該娶你的。」

她不懂他怎會突然說這種話,但是隔天她明白了——許山成吞金而亡。

趁著債主上門之前,她卷走家中細軟,帶著婉兒趁夜逃跑。

沈惜若緩緩吐氣,垂下眉睫,柔弱道︰「不怪許家,是我命薄。」

「後來呢?」

她略過中間一大段,直接跳到最後,「士可殺,不可辱,我雖不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卻也有幾分骨氣,我決定帶著女兒離開。」

走投無路的她,下定決心投奔高青禾了!

一路迢迢,終于來到京城,她打听到高青禾在哪,也打听到他能干的妻子改換了高家門楣,就在她探听好所有事情,準備成為高家一員的同時……她遇見夏筠了。

夏筠是新科進士,正在等著派官,身邊沒有父母親人,只有一個長年臥床的病妻,他正在找人照顧妻子。

在多方謀算後,她認為到高家作妾不如跟在夏筠身邊,于是下定決心取代夏夫人,成為夏筠的妻子。

她作了一輩子官夫人的夢,有這麼好的機會怎能不把握?

于是她探听到高家莊園在霧山山腳下,探听到每個月高青禾會帶親人到莊子上住兩天,她便在附近租一間茅草屋,並在高青禾帶妻兒出游時使了銀子托人想辦法交給他一張紙條,約他見面。

她其實很慶幸高青禾心里還有自己。

他依約來了,她告訴他自己病重將亡,欲將婉兒托付給他。那天他抱著她哭得很傷心,他說︰「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他說︰「我的妻子只是一個錯誤。」

他說︰「請讓我來照顧你……」

他說了很多,每句都情真意切,那是她第一次對他有了些許罪惡感。

決定將婉兒托付給他有兩個原因,其一︰拖油瓶的經歷讓她痛定思痛好生反省,如果她要成為夏夫人,就不能讓婉兒在身邊壞事。其二︰她希望透過婉兒讓高青禾永遠記得自己,畢竟他曾經是她年少時候的夢想。

相交多年,她了解高青禾,他對自己說過的每句話都會實踐,因此他承諾會將婉兒養大,就一定會做到。

于是高青禾離開之後,她便開始布置一切,她用五十兩銀子買通鄰居,幫她演一場暴斃身亡的戲,鄰居為她建墳立碑,再將婉兒帶回家中暫養。

果然不到半個月,高青禾找來了,他給鄰居二十兩,並帶走婉兒。

而自己也順利跟著謀得官職的夏筠南下,她每天為夏夫人熬藥,不是多添一點就是少加一點,使得夏夫人的病情不見改善。

半年過去,她終于生生把夏夫人給熬死,她在夏筠思念妻子喝得酩町大醉時與他有了夫妻之實,然後順利接管他的後院,她知道自己早晚會成為官夫人,沒想到夏筠竟把自己給作死了。

「你的女兒呢?」衛晟問。

「我必須掙錢養活自己跟女兒,只好把女兒托給朋友照顧,然後到夏大人身邊幫佣。」

衛晟臉上笑著,心中卻道︰不盡不實,謊話連篇啊,幫佣直接幫到主子床上去?這種下人不直接打死還給收房?夏筠此般胡涂,死得不冤吶。

不過,他不介意她怎麼胡說,反正早晚會揭穿真相。

「可我听說你是夏夫人。」衛晟刻意刺她兩句。

沈惜若聞言,心下陡然一驚,不行!夏筠已死,斷斷不能讓他壞了自己的好事,她急急辯駁,「絕對不是!那只是外人的猜測,我與夏大人只是主僕。」

「好吧,你求見我,想我怎麼幫你?」

他終于提出來,太好了,接下來,她只要待在他身邊,再主動兩分,可憐三分……他會是她未來的倚仗,對吧?

忍不住揚高嘴角,官夫人算什麼,如果能嫁給他,她就是將軍夫人了呀,從此麻雀成鳳凰,俯瞰世間美景。到時她一定要回到小鎮上,回到娘家,讓娘家父母看清楚,她是如何翻轉命運的。

她柔聲道︰「如果衛將軍方便,能不能帶我入京,我想去找女兒。」

找女兒?她會嗎?如果心里存了非分念頭,她還會上高家把女兒給認回來?

他猜,不會的。

只是看著她,衛晟的目光越發柔和,笑容越發和藹,他彎著眉,口氣中捎帶上些許曖昧,柔聲道︰「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能為你辦到。」

清晨醒來,發覺枕邊仍有濕意。

總是在深夜時分,那些不願意回想的人和事,會自動跳進腦海中,挑撥著你的心弦,促使你的哀傷。

她知道的,卻不願意躲開。

她想,也許要徹底傷心後才能浴火重生,所以她在夜深人靜時放任情緒,哭一回,痛一遍,讓眼淚敷著傷口,讓知覺習慣疼痛,那麼有朝一日,再想起過往,她便能不怨慰憤恨,便能以平常心看待人性自私。

推開被子,翻身下床,卻發現……昨晚她不是關上窗戶了嗎?

想過半晌,總覺得沒開,但,誰曉得呢,也許是自己忘記吧。聳聳肩,走到窗邊,她把花瓶里的殘花抽出來。

盥洗過後走進廳里,早膳已經擺在桌上。

衛晟回去的隔天,將軍府送來一廚娘馬嫂子和數不清的食材。

新爹爹感嘆,「真是及時雨啊,要是再讓榕丫頭多做幾天菜,你們就得為爹爹辦喪事了。記住,墓碑上一定要刻著——死于中毒。」

慧榕听完後,呵呵一笑回答,「放心,就算整個墓碑都刻滿這四個字,我也不會感到罪惡,做飯本就不是女兒的專長。」

「那你的專長是啥?」

「不知道嗎?是半路認爹呀!」

那是新爹爹和姊姊的斗嘴日常,她每听一次笑一回,他們是對有趣的父女倆。

馬嫂子又端兩道菜過來,往桌上一擺,道︰「我去請老爺和大姑娘用膳。」

「你去忙吧,我叫就好。」

慧槿快步往外走,經過爹爹房間時,窗戶正開著,他背對著窗在洗臉,慧槿探頭往里看,本想大聲一喊嚇嚇人,但是,沒想到被嚇的人是她!因為桌子上正擺著的竟是新爹爹的胡子,所以他是易容的?

心下一悚,她搗緊嘴巴,退開兩步,卻一不小心踫到窗子旁的花盆,她飛快反應過來,一面跑一面丟下話。「爹爹吃飯,我先過去喊姊姊。」

老人家身形一頓,在听見這兩句時松口氣,放下肩膀,在確定腳步走遠後,快步來到窗前,將窗戶關上。

槿丫頭……沒看見吧?

慧槿加快腳步,跑到姊姊房前時彎下腰,撫著喘息不定的胸口。

沒看錯,她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若不是滿頭銀發及那把胡子,那聲「爹爹」她怎麼也叫不出來。

所以他喬裝改扮有什麼目的?他圖姊姊什麼?

正準備敲門時,門從里面打開,慧榕看見妹妹臉色蒼白,忙將她拉進屋里,遞給她一杯水,問︰「怎麼了?嚇著了?」

慧槿舌忝舌忝嘴唇,片刻後道︰「姊姊,你知道『爹爹』的胡子是假的嗎?他的年紀肯定沒有外表看到的那麼大。」

慧槿聞言,失笑道︰「你發現了?」

「姊姊早就知道?」

「知道呀,胡子是黏上的,如果沒有那把胡子,『爹爹』大概只有三十三、四歲吧!」

「既然知道,姊姊為什麼還要留下他,不擔心他別有所圖?」

「別擔心,听我慢慢道來。」她看著慧槿把水給喝下,才道︰「小時候你總佩服我很會默書,可你知不知道,比起默書,我更厲害的是什麼?」

「什麼?」

「過目不忘,不僅僅是詩詞文章,對于人臉,只要看過一眼,就不容易忘記。」

「所以,『爹爹』他……」

「對,我認得他,他是宮中太監呂公公。」她第一次進宮便是呂公公領的路,雖只見過一回,但她印象深刻。「他是賢妃娘娘身邊的人,很得娘娘重用,在路邊遇見他時,我猜想他應該是在宮變之後,賢妃娘娘入罪,而後被發送出宮的吧。」

「所以呢?」

「能力不足,我能為娘娘做的不多,就當為她看顧一下舊人吧。」

拿個太監當爹,姊姊的膽量真不是普通大。慧槿嘆道︰「姊姊打算一直這麼心照不宣下去?」

「沒什麼不好,至少當公公的不會有多余心思,比起找個正常男人當爹更安全一些。」

看妹妹緊張兮兮的模樣,慧榕笑著掐掐她的臉頰說︰「別擔心,別多想,人與人若不是有那麼點緣分,是無法湊在一塊兒的。走吧,吃飯去!」

慧槿聞言失笑,是啊,緣來聚,緣去散,緣分來去之間,主導了許多悲歡離合,也許呂公公和姊姊之間緣分未盡。

「好,吃飯去。」她起身與姊姊手牽手往外走。

「東西都備好了嗎?」

「備好了。」她花了幾天時間做了點胭脂,也進京買了些許,有這些工具輔助,幫人改頭換面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用過早膳後,就去『美人關』走一趟,之後去看看幾處鋪子,如果有喜歡的就先訂下來。」

「嗯,我合計過了,鋪面不需要租太大的,既然決定賣頂級的昂貴胭脂,會進來逛的人就不會太多,我更需要的是能夠上名門大戶向貴人們介紹胭脂及指導用法的年輕小娘子。」

「你打算買人還是雇人?」

「先看看,如果牙行里找不到合適的就先雇用幾個,反正制作胭脂這事我不打算假手他人,自然不會被學走。」

「不會太累?」

「這會兒對我而言越累越好,夠忙就沒有心情胡思亂想。」

「這話在理。看完鋪子如有時間再去牙行走走吧,不過若有買人的想法,鋪子不妨租大一點,最好後面還帶個院子,以後好方便安置人。」

「可以考慮。」

兩姊妹一面討論一面走,進大廳時,新爹爹已經坐定,他帶著幾分心虛望著姊妹倆,見她們神色自若、毫無異色之後才悄悄地松口氣。

「快來吃飯,不是說今兒個有事要忙嗎?」

「是啊,待會兒要出門。」慧槿上前,幫爹爹和姊姊添飯。

衛晟猶豫著要不要敲門。

回宮復命後已近黃昏,他有點累,本想好好休息的,但是躺到床上,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心無端的躁動著,最後實在是煩了,于是下床,帶著令牌叫開城門,一匹快馬來到閔家門外。

然後他又當了一回梁上君子,然後看見昏黃燈下那張恬靜臉龐,再然後,躁動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她在讀書,讀得認真而專注,他看著看著傻笑起來。

他飛身上樹,尋根粗枝干靠著、望著,淡淡的幸福感浮上心頭。

夜深人靜,她吹燈睡著,他下樹,確定她的呼吸沉了,他大起膽子推開窗戶跳進屋里,借著三寸月光凝望那張睡顏。

他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只覺得看過千遍也不厭倦,直到一聲貓叫響起,他回過神……跳出房間,躍上枝頭。

他在閔家大樹上待了一夜,難睡得很,又有掉下樹之虞,但是天亮時他卻覺得精神飽滿,心底還帶上些許無緣無故的快樂雀躍。

不正常對吧?他也這麼認為,但是……好像打從見過慧槿第一眼之後,每次在她身邊他都很難正常。

當炊煙升起,他跳出閔家圍牆,待在門外,帶著一絲期待、一絲盼望,期待重逢時,她會對他說︰真想你呀。

這些只是想象……但光是想象,心又滿了……

當門打開,慧槿看見衛晟時嚇一大跳。

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他都沒來,奇怪的失落感讓她自嘲,不過是句玩笑語,她怎就當真了?怎能認定他一定會再到桂花村?

這樣的自嘲幾乎每天都會出現一遍,但是,他來了……四目相對間,她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他先開口了。「要出門?去哪里?」

「去『美人關』。」她沒打算隱瞞。

如果是正常男人應該會問吧,問︰「良家婦女去那里做什麼?」

或是會說︰「好好過日子,別惹事生非了。」

但他只道︰「我陪你們去。」

讓人訝異的回答,但慧槿不覺得突兀,好像他本來就會這麼說,至于為什麼有這樣的認定?她不知道。

「好啊!」慧榕看一眼衛晟和妹妹,也是啥話都不講,跨兩大步率先往前走。

不久,她們坐上阿良哥家的牛車,而衛晟騎馬跟在旁邊。

慧槿沒說話,只是把頭抬得高高的,讓迎面而來的春風洗滌眉心憂郁,倒是慧榕不避嫌,有話就接,沒話就找話聊,一路上與阿良哥和衛晟話搭著話,進了京城。

「美人關」之所以是京城最負盛名的青樓,並非僥幸,它有旁人沒有的特色。

不說里面的裝潢器物與眾不同,連招呼顧客的下人氣質都不一般。

有人說,「美人關」的老鴇、龜公和伙計,堪比高門大戶的小廝丫頭和管家、嬤嬤,至于打手保鑼自然是府衛羅。

因為他們用詞文雅,舉止大方,行禮如儀,規矩讓人挑不出半點差錯,如果不是招牌上明明白白寫著「美人關」三個大字,進到店里,不曉得的還以為是進了哪個公侯伯府呢。

一進門先是間大屋子,里頭的伙計會按客人需求領著人到姑娘院子。

「美人關」的姑娘不多,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五十來個,每個人都有自己小院落,不大,只有三間房外加一個小院子,但比起其他青樓,姑娘們的房間一個挨一個,這邊辦事,隔壁還能听見喘息聲,兩方人馬下意識就較量起來自是要好得多。

院子中間圍著一個大舞台,舞台前方有二十來個亭子,每月「美人關」會推出一出新戲碼,逢十就開演一場。

表演者是「美人關」里的姑娘,而亭子總是新戲剛推就早早被人給預訂滿了。

「美人關」的姑娘與外頭姑娘相比大不相同,不僅懂禮儀、習規矩、多才多藝,還得有演戲的本事,因此敢走進「美人關」的,口袋里不放幾張百兩銀票哪兒說得過去?

現在是大白天,沒有客人,有的姑娘聚在舞台前方排戲,有的姑娘坐在亭子里,或練字,或寫詩,或兩兩對坐切磋棋藝,「美人關」的姑娘普遍上進。

慧榕領著妹妹和衛晟穿過舞台,正準備往青窈院子走去時,亭子里一名正在與人對弈的男人放下棋子朝他們走來。

男人相貌普通,是那種看過十遍都很難被記憶的長相,但身材碩長,舉止間自有一股氣度,他臉上帶著溫潤笑意,未曾言語卻讓人感覺舒服,想要親近。

「臨陣磨槍?閔先生這是來給青窈信心喊話?」

莫顏一開口,嘴巴臭極了,但這麼臭的嘴、這麼挑釁的表情,卻還是讓慧榕討厭不起來。

「莫公子這話說得……綠眉穩贏了嗎?」慧榕下意識抬高下巴,倨傲起來。

「說不上穩贏,但至少有八成贏面。」

綠眉的底子本就比青窈好,上一年的「業績」是青窈的兩倍,若不是後半年青窈決定「棄文從舞」,可能會輸更多,更別說綠眉還是去年的花魁娘子,有老客人鼎力相助,躺著選都能贏。

「那麼莫公子就等著青窈搶下那兩成吧。」慧榕氣勢不輸。

「這麼有信心嗎?那麼閔先生要不要賭一賭,倘若你真能助青窈翻盤……一千兩?」莫顏笑道。

一千兩?很好,非常好,但是她……沒有。

慧榕很想下注,無奈阮囊羞澀的人沒有資格嗆聲。

見她一臉便秘,莫顏笑得眉彎眼彎,硬是生出幾分風流灑月兌,讓慧槿看呆了。

姊姊曾經評論莫顏,她說︰「此人能文能詩亦能談,雅時有出塵氣,俗時有詼諧心,可以令人解頤忘憂。」這樣的男人,會很有趣的吧?

慧槿很少盯著一個男人看,但她盯了,因而站在她身後始終沒有出聲的衛晟冷下臉,他很少對初見的人產生惡感,但慧槿的「看呆」讓他對莫顏非常不爽,二話不說,他道︰「賭了。」

衛晟的聲音讓從頭到尾目光始終定在慧榕臉上的莫顏分神,轉頭望向衛晟……莫顏低眉淺笑,當年的京城首霸呀!

慧槿心急,忙把衛晟拉到旁邊,低聲問︰「你干麼湊熱鬧。」

「青窈不會輸,有錢當賺直須賺,莫待無錢惹心煩,賭了!」他一面說一面朝莫顏拋出警告目光,警告他別亂招桃花。

慧槿嘆息,紈褲子弟都是這樣曲解詩詞的嗎?何況他哪來的信心啊。

「賭博這種事有輸有贏,哪是你說不輸就不輸的。」姊姊賺錢不易,現在又有個爹爹要養,存錢都來不及了,那能說賭就賭,何況……是千兩銀子呢。

「絕對不會輸。」衛晟道。

有慧槿加入,青窈輸不了,至于慧槿能帶給青窈什麼幫助?對不起,他還真的不知道,但他就是對慧槿充滿信心。

「說哪門子大話,你和青窈很熟嗎?還是那天匆匆一瞥你便看好她,對她存了心思?」她沒好氣地翻個大白眼,很想訓他一頓。

她的大白眼令他心情飛揚,抓住她的手腕急急追問︰「你是在意我和青窈相熟,還是在意我對她存了心思?」

他提出問題,她被堵上嘴。他們是什麼關系啊,她憑什麼在意?這話問得人多尷尬,害得她一口氣卡在喉嚨,順不下來,念著了……咳咳咳,她連咳數聲。

他撫上她的後背,連忙解釋。「別生氣,我對青窈沒有心思,也不打算和她熟識。」

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好像他們之間真有什麼旁人不知的牽系。

「我沒生氣!」她回道。

「那也別傷心。」

天吶天吶,她哪有傷心,他把話越扯越遠了。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她方道︰「我沒有生氣,更沒有傷心或在意,我只是你的嫂子。」

他沒有哥哥,哪來的嫂子?他憎恨這個稱呼,因此從不喊這兩個字,不過……她越急,他便越痞,她越想把關系厘清,他就非要攪出一池混水,搞得兩人曖昧不明。

「所以你是關心?沒事的,別擔心,我已經不紈褲了,很少再進這種地方。」

什麼關心,他這是要讓誰亂想呀!

不能再往下扯了,越扯越亂,她急忙澄清,「我只是擔心銀子,別忘了我身無分文。」

「如果是這個就更別操心了,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他從懷里取出銀票,拉起她的手,打開她的掌心,擺上!

還真的是一千兩?「你的銀子是大風台來的嗎?這麼沒成算,就算金山銀山也會被你揮霍一空。」

聞言,他受教,認真點頭,卻回答得很痞。「你說的對,我對銀錢沒成算,家中庫房又沒人管,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身家,要不,你幫我管著吧。」

這、這……這種話能夠隨便說的嗎?垮下肩,她不知道他怎麼了,怎就是會把話題扯到讓人胡思亂想的地方?

另外一邊,有衛晟的準話,慧榕底氣十足,有挑釁資格了,揚眉道︰「我賭!」

兩成勝算?那是謙虛的說法,有慧槿出手,兩成就能迅速膨脹個三、四倍。

「真要賭?那麼這回閔先生可得願賭服輸。」

「我哪次沒有願賭服輸?」

花魁娘子可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場賭約,過去的賭局兩人互有輸贏,更別說她那幢新宅子的青磚還是從他口袋掏出去的。

「兩個月前的棋局。」他略略提醒。

「兩個月前,我不是……」慧榕突地住嘴,想起來了,她難得地臉紅。

那次下棋,她輸了……她知道莫顏棋下得好,否則棋藝老師就不會是他,但是從小學棋,能贏過自己的人寥寥無幾,她便是憑著這股意氣硬是同他拼上一局,沒想竟會輸到三子,那是天大的打臉啊。

她輸了,他有權提出一個要求。

他說︰「我要閔先生親手做一頓飯請我。」

她做的飯菜要是能入口,「爹爹」就不會上吐下瀉,生生瘦掉一圈肚子。

但對方要求已提,她只能硬著頭皮應下,可是……兩個月過去了,她的廚藝如逆水行舟,不進反退,還一路退到大海邊兒。

「能換個要求嗎?」她這不是反悔,而是單純為他好,她真不想擔上過失殺人的罪名。

「這是你願賭服輸的態度?如果閔先生都是……」

眼看他就要滔滔不絕往下叨念,慧榕急忙將手臂打直,五指立在他面前,咬牙道︰「行,等花魁娘子選拔結束,我立刻兌現賭約。」

丟下話,落荒而逃,她拉著慧槿往青窈院子方向快走。

衛晟跟在兩人身後,只是在經過莫顏身邊時,一股若有似無的氣味鑽入鼻息間,他眉眼微動……

經過慧槿的巧手,青窈變成另一個人,攬鏡自照,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如果她天生這副樣貌,哪還有綠眉的事。

「天,怎麼辦到的?閔娘子教教我吧。」青窈懇求,她願意許以重金,習得這項手藝。

「可以的,不過在花魁娘子大會上還是讓我幫你吧,免得出錯。」

慧槿心想,要開胭脂鋪子,就得將化妝方法給傳出去,花魁大賽是個不錯的出發點,不過妝容必須有所分別,世家姑娘更喜歡端莊柔美的粉容,而花魁得以艷麗亮眼為重。

「真能教我嗎?」青窈訝然,這是門能夠賺錢的手藝,尋常人哪舍得往外傳。

「當然可以,我今天並沒有畫得太濃,只是強調眼妝,我在你的眼楮四周畫上細細的線條,刷濃睫毛,就會讓你的眼楮看起更大更明亮,如果我在你的下巴和鼻梁打上陰影,自會讓你整張臉看起來變得比較小,五官更清楚。」

慧槿耐心解釋,她已經很久沒有和旁人討論化妝之事。

待字閨中時,不管姊妹們是否嫉妒她,但只要提到化妝、有求于她,姊妹們都會表現出異常的親切和氣。

「閔娘子描眉毛的方式似乎也不太一樣。」青窈問。

「對,我在畫眉之前先將眉毛修出想要的形狀,柳眉、彎月眉、劍眉……眉毛往往會表現出你想被旁人認定的性格,只要眉形略微改變,與人的感覺就會截然不同。」

慧槿在研究這些上頭花費不少功夫。

慧榕常笑道︰「你只要把花在這上頭的時間拿去背書,就不會老是挨先生罰了。」

但……她樂意呀,把女人變得更美麗,會令她心情愉快,所以她也喜歡設計衣服款式、發式,這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本事直到洛姑姑進府後才被正視。

洛姑姑告訴父親,在後宮,所有女人都想盡辦法讓自己有一身好顏色,用以固寵,從此她便能光明正大研究脂粉霜膏,做出比外頭鋪子更好的妝品。

「以後要麻煩閔娘子了。」

「能幫得上忙的自然沒問題。」

慧榕打斷兩人的交談,道︰「這事以後再說,你先把比賽的曲子再彈一遍給我听听,我看看還有哪里需要修正。」

就算一千兩是衛晟口袋里掏出來的那也是錢,更重要的是,這輸的不僅僅是銀子還有面子,她從來都不服輸的,當然得卯足勁兒準備。

慧槿站到旁邊,听青窈彈過一遍之後,慧榕也彈一回,同樣的曲子在兩人的手指下奏出迥然相異的感覺。

慧槿看著姊姊姣美的側臉,心道︰不一樣了呢,當年那個隱忍又城府深沉的女子變得自信,眼底發出的光芒讓人心動。所以自己也能變成這個樣子嗎?

這些天姊妹倆促膝長談,慧榕說︰「你想變成什麼樣子,就得用什麼法子活。」

那次她敷上厚粉,試圖遮掩臉上的憔悴。

慧榕說︰「妝容就像是面具,只能讓人暫時美麗,如果你永遠覺得自己不幸,永遠覺得世界虧待你,那麼你便會怨慰憤怒,心生妒嫉,長久下來,就算戴上再厚的面具也無法阻止自己面目猙獰。如果你永遠自傷、自抑、自恨,那麼活得畏畏縮縮的你,如何長出一張自信嬌容?」

她說︰「我也不願意自傷自郁、怨慰憤怒,可是……」

「很難?我懂。」姊姊拉著她走到窗邊,指著牆下的孤挺花。「我們都在花信之期,遭遇一場狂風暴雨,導致花朵凋萎、枝葉分離,但是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日子一天天過去,如果我們打定主意留在那個風雨夜,就感受不到微風的輕柔、陽光的美好。慧槿,再難你都得走出來,否則你將會錯失重新生意盎然的機會。」

道理都懂呀,因此她總是對自己喊話,她讓自己忙碌,不斷告誡自己,每個新的一天,都必須比前一天更好。真的,她用盡全力說服自己,她越來越相信她會變成嶄新的閔慧槿!

輕輕打開門,她走出青窈的小院,重新來到舞台前,她看著粉墨登場的姑娘們,她們起勁地吊著嗓子、壓腿下腰,有人不斷旋轉跳躍,摔倒了,站起來,再摔,再站,彷佛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這里的姑娘,每人背後都有一篇哀傷故事,但她們依然順順當當地把日子往精彩里過,她們比自己都還小呢,她們能行,她必定也行。

再度揚起笑眉,是的,她可以!

「在開心什麼呢,走啦。」

慧槿回神,勾出笑臉,對送姊姊出門的青窈道︰「下次再見。」

走出「美人關」,熱烈的陽光灑在臉上,令她張不了眼,微眯眼楮,她對姊姊笑道︰「接下來去哪兒?」

慧榕沒回答,卻定定地望住她的眉眼,道︰「妹妹不同了呢。」

她下意識回答,「我會越來越不同。」

是真想開了?慧榕一笑,握住妹妹的手。「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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