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千紅 第一章 換了個身體 作者 ︰ 宋語桐

刑場上,滿坑滿谷的人,卻安靜得似乎連掉落一根針都听得見般靜寂。

皇帝親臨,欲親眼見到亂臣賊子上官鳴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可上官鳴的人頭還沒來得及落地,其子上官悅卻在他面前手刃甫過門不久的妻子,又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欲以死銘志……

皇帝的臉怒氣騰騰,顫巍巍的起身正要指著某人的鼻子罵他不識好歹,明明他難得大發善心已打算放過上官悅這對小輩,卻未承想這小子竟公然在刑場上,眾目睽睽之下給他演這一出……

未料,話還沒罵出口,空氣中已听見金屬破風而過的聲音——

利劍折射了天上的日光,刺目得讓人瞇起了眼,而僅僅這麼一瞬間之後,便傳來眾人的驚呼聲與抽氣聲,接著是婦孺的尖叫與娃兒的啼哭。

鮮紅的血液從跪在場中央的男人的頸項間流淌而下,染紅了他那白色的繡袍,他俊美迫人的雙目仰望著前方高高在上一身黃衣金冠的男子,似是無謂的露出一抹比那正午日陽還要刺目的微笑。

那微笑,似在嘲弄著這世間的一切。

無力又蒼白。

她親眼見到他昂藏的英挺身軀緩緩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像大片紅色瑰麗中不小心灑落其中的一點白雪,孤寂卻又淒美。

心一慟,想奔上前去,想大聲叫喊他的名字,卻終究只能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叫不出聲音,像是瞬間成了啞巴,死命的想要把沉重的腳給邁出去,卻彷佛被定魂針給定住了似的,只能眼睜睜看著血泊中的他,淚珠兒不住地從頰畔滾落。

身子很沉很重,動不了一絲一毫,頰上滾動的淚珠熱熱濕濕地布滿整張小臉,怎麼停也停不住……

他死了。

他死了。

他真的真的死了。

一次又一次,她看著他在她面前倒下,她什麼也做不了,叫不出來喊不出聲,只有心,一次比一次更痛。

痛到快窒息……

「小姐!小姐!妳快醒醒啊!」一道慌急的嬌女敕嗓音不住地在她耳畔回蕩,似遠又近,如夢似幻。

空氣中有花香及草的味道。她究竟在哪里?為什麼全身都動不了?這一直在她耳邊吵嚷著的聲聲呼喚,是在叫她嗎?

她的身子被人劇烈的搖晃著,搖到她整個人發暈發疼,驀地,她的唇齒被一抹溫熱給抵開,源源不絕的氧氣被送進她的嘴中,讓她本來快窒息的感覺瞬間得到了釋放,身子似乎可以動了,僵硬沉重又冰冷的身軀慢慢地溫熱起來。

「駱千紅!我命令妳給我醒過來!馬上!听見沒有?」

此時,她的耳邊傳來一道冰冷又好听的嗓音,這嗓音,熟悉到就算下輩子她恐怕都不會忘記。

上官悅……

是幻覺吧?她的淚再次淌落。

一個已經死了的男人,怎麼會說話呢?

而且還是在她的耳畔,嗓音如此的清晰……

就在她以為這根本是一場幻覺時,耳邊又傳來熟悉的低吼——

「駱千紅,妳敢給我就這麼死了試試,就算妳到閻王老子那里,我也會把妳拎回來,駱千紅,妳听見沒有?」

平日總是冷靜無波的男人,此刻的聲音听來卻有些慌急,這樣的他還真是讓她很不習慣。

不過……他剛剛叫她什麼?駱千紅?

駱千紅是丞相駱姜的千金,是他剛過門不久的妻子啊!他失心瘋了嗎?還是眼瞎?認不出她是花晚兒?

又或者,失心瘋的人根本是她自己?因為太想成為他的女人,所以在夢中便變成了他娶的那個女人?

呵,這太可笑了……她鐵定是瘋了。

不,這也不對,她不是應該死了嗎?在那男人死後,她也隨他而去了不是嗎?哪來的夢境?難不成……她現在是在陰曹地府里與他相遇了?

一個詭譎的念頭從她腦海中升起的同時,她的眼楮也驀地睜開了——

一張俊美無儔卻冷峻無比的面容映入她眼簾,那雙總是深不可測的黑眸正瞬也不瞬地看著她。他就近在咫尺啊,看起來好得很,哪來一點狼狽模樣?甚至比記憶中年輕許多……她試著伸手模上他那雕刻般的臉,竟真真實實是溫熱的。

這太不可思議了!他怎麼可能還活著?而且還在她的身邊?

「你……你……」她看著這個應該已經死了的男人好端端的在她面前,激動得一時之間喘不過氣來,眼淚撲簌簌地掉,然後止不住心痛又心喜,哇一聲地大哭出來,她驀地撲進他懷中緊緊抱住他,死命的抱住,就怕一個松開,這男人會馬上消失不見,自此又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你還活著?太好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會不會我根本在作夢?」她抱著他傻乎乎地問著,一次又一次。

不斷狂涌而出的淚意浸濕了他的衣衫,被一個小姑娘緊緊抱住的感覺說不上不好,但她滿臉眼淚鼻涕的,真的有點髒啊!

要不是看在這丫頭剛剛還九死一生的分上,上官悅真的很想直接伸手把她給推開,而不是任她這樣毫無顧忌的抱住自己。

雖然不喜,但見她哭成這樣可憐兮兮的,他的心就像被成千的螞蟻爬來爬去似的不舒服,好看的濃眉又皺了起來。

「妳胡說八道什麼?只是溺個水便成了傻子嗎?本來就有點笨了,現在還變傻!我們不是幾日前才見過面,我是死是活難道妳看不見?」

恐怕當真是被剛剛不小心掉進湖里給嚇傻了,竟連如今猴年馬月都搞不清楚!

不過這個駱丫頭也真奇怪,她跟他有這麼熟嗎?

當年她出生後半年他就已經跟著師父上山習武去了,一個才半歲的小娃對他這個五歲的哥哥絕不可能有任何印象及記憶的。

可她現在的表現就像跟他久別重逢似的,甚至還不只如此——說難听點,她這模樣就好像跟他生離死別過一回……

真是見鬼了!前幾日兩家人才一起吃過飯,她看他的樣子就跟看陌生人一模一樣,一句話也懶得跟他說,疏離得很,和她此刻抱著他的態度當真是天差地遠,上官悅真的越想越胡涂。

「我們幾日前才見過面?」她愣愣地一問。

她明明已經大半年沒見他了——自從他娶了駱千紅,不,或許還更早些,他就沒再上過蘭翠坊了。

上官悅皺起眉,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小胖娃,「別告訴我妳失憶了。」

「你快說!我……是真有點想不起來了!」

「我幾日前下山回京,奉皇帝之令陪太子一起入東太學堂念書,父親親自領我到妳家吃了一頓飯,還讓我今日帶妳出門游湖賞景……妳不會溺個水就全忘了吧?」

聞言,偎在他懷中的女人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副渾然沒搞清楚他現在是在說什麼的模樣。

下山?奉令陪太子念書?要進東太學堂?

這幾串名詞像雷一樣擊中她的腦袋瓜子,震得她都有點听不清了……

是她耳背嗎?還是她真的在作夢?他說的這些事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上官悅娶妻時都已經二十二歲,而且她與他第一次在京城郊外的密林中相遇時,他十九,她十四,當時的她是甫入京城正要入駐蘭翠坊,而他是被人追殺受了傷躲進她的馬車里……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愣愣地從他懷中仰首望住他,清麗的眸子從迷惑慢慢轉成詫異。

她微微皺起眉來,因為她發現眼前的男人雖然的的確確是上官悅,但他的樣貌青澀稚女敕了些,甚至比她當年初見到他時還要再年輕一點……

怎麼回事?

心突然沉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低眸,看見自己的一雙手,竟是白白女敕女敕又小小肉肉的……

一顆心再次咯 了一下。

天啊!這……是雙孩子的手!還沒長大的孩子的手!為何會如此?

她下意識地想找鏡子看看自己此刻的模樣,卻發現這里是湖畔,可以看得見遠處柳樹輕蕩,微風襲人,天上的日陽大著呢,她卻還覺得有些冷,頭一低,再次看著白白胖胖的小手,眼角發現自己竟是全身濕透,難怪她會感到冷。

「我剛剛是落湖了嗎?」她好像有听見他說她溺了水。

「小姐,妳全都忘了嗎?」一個丫頭在旁邊緊張的叫了出來。

駱千紅搖搖頭,真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丫頭比她更想哭,忙不迭解釋道︰「今天上官公子奉大將軍的命帶小姐出來玩,小姐妳說要玩捉迷藏,讓公子在一邊先等著,結果小姐跑到湖邊要躲起來,一個不小心沒站好就掉進湖里了,整個人直往下沉,幸好上官公子就在不遠處,馬上跳進湖中救了小姐,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小姐,奴婢都快被妳嚇死了!嗚……」

說著說著,丫頭竟真的哭了起來。

「妳……是誰?」老是在她耳邊又吵又哭的。

這丫頭一听愣住了,淚汪汪的眼一抬,嚇得都快說不出話來,「小姐,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葉兒啊……小姐妳別嚇我,妳該不會連葉兒都認不出來了吧?」

葉兒?還真不認得……

但她卻非常清楚的知道,此刻的自己,不只手是孩子的手,就在剛剛低頭的瞬間她便意識到,她連身體都還是孩子的身體,而不是個姑娘。

她眸光閃爍,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著,這一切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小小的手緊緊握成拳,臉剎那間又更蒼白了些。

上官悅見到她眼中的驚懼與迷惑,不禁皺了眉,伸手把她的小胖臉給抬起來,「妳怎麼了?哪里不舒服嗎?」

听著這熟悉的嗓音,望著眼前這張明顯小很多歲的上官悅的臉,她的心在瞬間獲得小小的安慰。

不管怎麼樣,至少上官悅還活著,他沒死。

她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的手……好小。」她的小嘴輕嚅著。直接陳述一個她實在不太能接受的事實。

就這樣?

上官悅挑了挑眉,靜了一會,才以哄小孩的語氣道︰「妳才九歲,手當然小,等妳成了大姑娘,手就會變大了。」

呵,原來,她才九歲啊……

她竟然死後重生回到九歲時嗎?

可這說不通啊!她不可能在小時候就認識他,他跟她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兩個人,那個駱千紅才是從小與他相識的女孩,甚至還在娘胎時就被許給了上官悅……

想著,她的心再次一驚,驀地抬眼微微顫抖著看著上官悅,「我剛剛昏迷時,你叫我什麼?」

這一問,讓上官悅再一次蹙起了眉。

她不會當真傻了吧?

一只大手模上她的額頭,上官悅眉心緊蹙,看著眼前這張肉肉又長得很可愛水靈的小臉,道︰「我帶妳去看大夫吧,駱小小。」

小小,是駱千紅的小名。

因為她剛生出來時超級小一只,當時已經五歲的上官悅常常跑來看她這只小女圭女圭,因為她真的太小了,所以他每次都趴在她身邊,輕輕握住她一只胖胖小手時,嘴里就會念著——

「小小啊小小,妳何時才會長大呢?」

「小小啊小小,妳要多吃點才能長大喔。」

「小小啊小小,妳不要擔心,以後走到哪,哥哥都會保護妳。」

大人听著一回笑一回,後來便也跟著喊她小小,久而久之,小小便順理成章的成了駱千紅的小名,這小名還是上官悅取的。

這些,自然是她事後旁敲側擊而來。

她,不是駱千紅,而是花晚兒——十六歲時便在京城紅透半邊天的蘭翠坊花魁。

而她之所以在進京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就成了蘭翠坊頭牌,除了她本身的美貌與才氣,自然也少不了上官悅這個男人的推波助瀾。

她救他一命,他回報她一個頭牌花魁的名聲,在京城里沒人敢動她,要見她一面听她彈一曲也是難如登天,除了那些高貴的皇子,才情威望兼備的大官們,她幾乎都是不見的,而她之所以會見,很多時候還是因為要幫上官悅打探消息及情報才為之。

她是他上官悅的女人,她的人是他的,身子是他的,心也是他的,可他,從來都不是很在乎。

上官悅有一個打娘胎便許給他的未婚妻駱千紅,但他在她出生半年後便和師父上山習武去了,一直到十四歲才奉皇命下山當太子伴讀,進入只有皇親國戚高官貴女才能就讀的東太學堂。

雖是如此,當時的駱千紅並沒有進入這所學堂念書,堂堂當朝丞相千金,從小被捧在掌心里寵著,琴棋書畫無一上得了台面,倒是一身御馬騎射之術巾幗不讓須眉。

他不愛駱千紅,至少他沒在她面前說過他喜歡駱千紅。

她知道這男人喜歡自己,喜歡她的琴聲,喜歡她與他一樣的冷傲,喜歡她的身子,在她一身軟玉溫香中尋找一種歸屬感。

她知道他喜歡她,但他還是娶了駱千紅。

在明知皇上不喜的狀況下,他還是依了兩家的約定迎娶駱千紅。

不顧她的傷心欲絕,不理她的肝腸寸斷,甚至連她想要生一個他的孩子的念想都被他徹底打斷……

她愛他,也恨他,更怨他。

曾經,她以為他其實是喜歡著駱千紅的,直到他親手殺了那個女人。

是,上官悅親手殺了駱千紅,只為了幫他的父親上官鳴正名,洗刷叛國的罪名,對當今皇上宣告上官一家的忠誠,因為上官悅千算萬算,都沒算到當朝丞相駱姜會在他迎娶駱千紅之後不到半年便密謀發動叛變,逼宮退位……

駱丞相掌握著宮中大半的權勢,連京城禁衛軍都听令于他,上官悅的父親上官鳴是鎮北大將軍,天高皇帝遠,而當上官鳴接獲密報連夜帶兵回京,卻被人誣陷其與駱姜同謀,讓本為勤王而回的上官鳴,遭皇上下令斬首于市。

上官悅殺了駱姜之女駱千紅後自盡,就是為了向天下人證明他上官一家的清白,為救父而殺妻,自己也以死明志。

後來上官鳴因此罪名被平反了嗎?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不久便隨他而去,投湖自盡,那些個紅塵俗事再也干擾不到她……

孰料,醒來時她竟成了九歲的駱千紅?

她重生了,還重生在那個女人駱千紅身上,未來這死局要如何解?

若這未來依舊照著她前世的軌跡在運行,駱丞相將聯合二皇子李晉逼宮退位,取太子而代之,那麼,她,這一世的駱千紅就絕不能嫁給上官悅。

一個小小的相爺千金,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不可能阻止得了駱相爺和二皇子的密謀造反,也不可能天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坦白告訴上官悅這些事,直接說駱相爺會在未來造反,那根本是自找死路。

這一世,她既重生為駱千紅,她的命便與駱家結合在一塊,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她所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有不讓自己嫁給他。

如此,才可保他上官家無事,才可保自己不必被這男人親手殺了,才可保這男人性命無虞。

而照前世軌跡來看,上官鳴和上官悅應該是太子黨,或者說,他們是完全忠于皇上,就算被逼到了絕境,也沒想過要將錯就錯直接把二皇子給推上高位,甚至在最後關頭依然想著要營救皇上和東宮太子。

如此,若沒有她這一樁親事助長了駱相爺的叛亂之心,在上官一家的守護之下,太子順利登基可以說是遲早的事。

只是這太子李晨據說身體一直不太好,以前在蘭翠坊听見二皇子李晉和其他官員聊天提過幾次,傳言那位東宮身有殘疾,恐怕沒有傳宗接代的本事,若這傳言是真,那東宮之位到後來鐵定是要易主……

這些個破事,以前的花晚兒總是作壁上觀,上官悅和她在一起時也幾乎不與她談論政事,她為他探听他想探听的,他通常就只是听著而不會做任何評論,甚至連神色都舍不得動一下,若不是之後她親眼見證了他所行之舉,所為之事,她壓根兒不知常在她枕畔的男人究竟是何黨何派。

甚至,她連這個男人究竟對她有沒有過一絲真心都不知曉。

他心思深沉不茍言笑,她花晚兒也是個傲氣的,他不說她也不問,他要她,她給;他不要她,她也不會多說多問一句。

他是個冷的,她也是個冷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娶駱千紅之前,除了她,他沒再踫過其他女人。

而她除了他,也沒有過其他的男人,除了有一回二皇子醉酒差點強了她之外,在他的羽翼下,進京之後的花晚兒,甚至連手都沒被旁的男人模過。

與其說他珍視她,不如說他在報她的救命之恩,到最後甚至連報恩都談不上,他只是希望她專屬他一人,為他一人所用,所以便順手將她護在身下,讓她懂得知恩圖報。

一聲輕嘆回蕩在靜寂的夜里。

喜不喜歡,利不利用,那也都是前世的事了。

這一世,重生為駱千紅的她是絕對不能喜歡他了,不只不能喜歡,還得離他遠遠的,讓他討厭她,徹底了了這樁親事……

九歲的小姑娘,長大成十四歲的大姑娘,對外人而言似乎是轉眼間的事。

但,對前世死前已經十七歲,如今在這一世又活了五年,等于二十二歲的老姑娘來說,等待到如今的歲月感覺卻無比漫長。

五年間,駱千紅沒有再見過上官悅,自從五年前被他從湖邊救起後,她便以調養身子為由遠離京城去了外婆家。

這一去,五年未曾歸來,逢年過節,都是父親來看她,她的父親駱姜很少走得開,五年來也才見過她幾次,每次都是來去匆忙。

她的確是刻意遠離相府,遠離駱姜,她對駱千紅的父親並無感情,每每面對他慈愛的目光,她都覺得受之有愧,偏偏駱姜因為她從小沒了母親,對她很是寵溺,不時地便會抱抱她拍拍她。

她離開,是為了拉遠彼此的距離,淡化雙方曾經的父女情感,當然也是為了避免自己那與駱千紅的活潑任性大相徑庭的清冷性子,造成眾人及駱姜的懷疑。

五年,可以改變很多人很多事,所以性子變了,就不容易被突顯出來。而五年的離家,她與父親之間產生疏離,也該是理所當然。

畢竟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她終歸是駱姜的女兒,終歸有一天要回京城的家,好好的扮演駱千紅這個相爺千金的身分,而這一天,終是在她十四歲時到來。

駱姜親自接她回京,回京後隔不了幾日,她便要進入東太學堂念書去了。

東太學堂,一間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孫才能進入就讀的學堂,位在皇城境內最靠近東宮的一隅,主要招收十四到十九歲之間的青年男女入學,在這個學堂里,不分男女,不分尊卑,有才學者很容易被看見被任用被提拔,這是一改封閉的前朝作風,力主開放的風氣下的德政之一。

雖說蘭王朝才創立近十五年,但新王朝新氣象,新皇為了鞏固民心,積極的推動國內多項變革及創舉,因此甚得民心,可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若不是她親眼見證了當初的那場政變,眼見這樣欣欣向榮的京城景象,豈能料得到三年後的一場腥風血雨?

可笑的是,蘭王朝皇帝總共也只生了三個兒子,大皇子李晨是李泗水還沒稱帝時與元配妻子生下的孩子,他的元配是個孤兒,生下李晨那一日就死了。除了大皇子李晨,蘭王朝皇帝還有個二皇子李晉和三皇子李麟,之後的嬪妃都未曾再誕下任何子嗣,連女兒都沒有,這樣才三個皇子的王朝,卻也同樣逃月兌不了爭相奪位逼宮的命運。

不過在此之前,最先擺在她面前要解決的卻是她與上官悅從小定下的親事。

就算蘭王朝再開放,君還是君,臣還是臣,基本的禮儀法度仍是存在的。

她與上官家的婚事眾人皆知,若找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堂堂相府千金與鎮北大將軍獨生子的親事豈容她想退就退?

不只駱姜不可能同意,上官悅也未必會同意。

因為不管站在哪個角度上來看,兩家聯姻都是利上加利,駱姜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地位,可保上官悅就算在京中當質子依然可以逍遙快活,畢竟上官鳴就算軍權在手,很多時候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而鎮北大將軍上官鳴在軍中的威望及握在手中的軍權,連皇上都得忌憚一二,自然也會間接助長朝中駱姜的威權及勢力,他們可以說是相輔相成。

這其中最不喜兩家聯姻的人,應該就是皇上了。

若可以選擇,這位九五之尊是決計不可能讓這兩家人湊在一塊的,可偏偏兩家人的親事是蘭王朝還沒建立前便訂下的,他還是見證人之一,說什麼也不能有失皇室顏面,小家子氣的公然反悔吧?

當年皇上李泗水、上官鳴和駱姜三人還是拜把兄弟,說真格點,當初要不是有上官鳴和駱姜,就不會有現在的蘭王朝和皇上,因此駱姜和上官鳴的地位也不是當今皇上可以輕易動搖或鏟除的。

因此,皇帝唯一可以控制住上官鳴的辦法,就是將他唯一的兒子留在京城。

美其名是讓他陪伴在太子身邊,享受與所有皇子一樣的待遇,與皇子們平起平坐,還是皇帝親自認下的義子,實則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要不是把上官悅給留在京城以制約遠在北方的上官將軍,恐怕皇帝在京里連一天的安穩覺都睡不上。

上官悅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存在。

地位超群,沒人敢惹他,人人見了他,不管你是大官小官,都得恭敬喊他一聲上官公子,皇子們見到他,也是客客氣氣的,有什麼好吃好用好玩的,一定會分他一份,可私下如何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就是在這樣莫名其妙的寵愛中,從十四歲的少年長大成十九歲的青年,身邊一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孤僻冷傲又難相處,偶爾還會恣意妄為到目中無人的程度,惹得許多人在暗地里咬牙跳腳,明著卻又不能拿他如何,終是樹敵無數。

饒是如此,上官悅的性子沒有收沒有斂,就連從十四歲就跟他一起念書,閑暇時還會一起下棋的太子李晨,也只能縱著他,由著他,真要被皇帝老子念幾句時,李晨也會第一個站出來幫他說話,如此這般,其他人又膽敢說些什麼?

總之,這看似恣意妄為又可以在京城里橫著走的上官悅,半點沒有旁人以為的質子作風……

人家當質子的怕高調招人眼,乖得很。上官悅這位卻是愛怎麼著就怎麼著,真當自己是半個皇子了。

皇上明面上看起來也很寵他,只要他不公然招兵買馬,恐怕這皇城的天就算塌下來也砸不到他的衣角。

面對這樣一個地位超然的「未婚夫」,駱千紅不會奢望自己可以勸說駱姜退掉這門親事,只能靠她自己,創造一些天時地利人和……

躲了五年,也不可能再躲下去了,即使她想躲,駱姜也不會再讓她躲,身為駱相爺的千金,也是時候該在京城貴女之間交際交際了,就算她貴為丞相之女,可如今的朝政也不是一人獨大。

當年的開國功臣除了年紀與皇上相仿的駱姜和上官鳴,還有前朝舊臣齊國公和閔國公,這兩人的女兒,一個是當今皇後郭屏,一個是皇帝寵妃蘇昀芸貴妃,前者是二皇子的生母,後者是三皇子的生母,其地位自是不言而喻。

駱千紅看著鏡中已經長開的容顏,雖然青澀些,卻不掩嬌俏甜美。

就算當初重生時不能接受自己的模樣,自己的身分,但這樣每天看,看了五年,這模樣也慢慢地和以前的她融合在一起了。

外表長得很是甜美又俏麗的駱千紅,可以把花晚兒本身骨子里的清冷與孤僻中和一下,似乎能更招人喜歡些?

可笑的是,自從重生成了駱千紅,她才發現,駱千紅跟她的生辰竟是一模一樣……

這樣的發現讓她很錯愕又很迷惘。

或許,是因為如此,老天爺才陰錯陽差的讓她重生變成了駱千紅?

若真如此,那這一世的花晚兒又會是誰呢?她還會存在嗎?

之前她年紀小,外婆住的縣又離花晚兒出生地甚遠,她是不可能親自離家去找這一世的花晚兒。

如今她已回京,算算花晚兒要入京的時間已然不遠,無論如何,她都得親自見這世的花晚兒一面,若這一世還有花晚兒的話……

想著,駱千紅不由輕蹙起柳眉,在心里微微一嘆。

見駱千紅蹙起眉,一旁的葉兒貼心的問道︰「可是奴婢剛剛笨手笨腳弄疼了小姐?」

「無事。」駱千紅朝鏡中的丫頭一笑,「只是想到了明日要進學堂,人生地不熟的,有點心煩而已。」

「小姐別擔心,妳這麼美,等明兒進了學堂,可要吸引不知多少貴公子,把那些名門貴女都給比下去了。」葉兒邊幫她梳發邊笑瞧著銅鏡中甜美動人的自家主子,當真是越看越滿意。

「妳這丫頭就會貧嘴!」

「奴婢說的可都是真的,小姐生來就美,如今性子又好,這天上地下也找不到比小姐更完美的姑娘啦。」

「如今性子又好?」駱千紅好笑的睨了她一眼,「听起來像是在抱怨本小姐以前的性子很不好?」

葉兒一听,嚇得臉色刷地變白,手上的動作驀地頓住,「小姐,奴婢的意思是……不是那樣的……奴婢是說——」

「什麼都不必說,本小姐不過就是跟妳開個玩笑罷了。」駱千紅打斷她,溫雅的一笑。

這一笑,看得葉兒的眼一紅,嘴一撇,「小姐,自從妳九歲落湖失憶後,奴婢是真心覺得妳的性子不同了,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駱千紅好笑的睨了她一眼,隨口道︰「也許還真就是換了一個人呢。」

嗄?葉兒愣了一下,呆呆的看著她。

「快梳頭,別發呆了。」

「是,小姐。」經駱千紅這一提醒,葉兒忙拿起木梳繼續幫主子梳頭,「小姐也好久沒見到上官公子了吧?五年過去了,小姐都從小孩變成姑娘了,上官公子鐵定也變得更英俊又高大,或許小姐見了還認不出來呢。」

認不出來?駱千紅似笑非笑的輕扯了一下唇。

那男人,化成灰她恐怕都認得出來。

她與他上一世便是相識在這個年歲,她十四,他十九,此刻他的模樣,不就正是她初識他的模樣?清冷孤傲又不喜人親近,卻又想干啥就干啥……

合計她前世和這世的年歲,如今的她可比此時十九歲的上官悅還大上一些呢,想著,心里也覺得怪復雜的,明明外表還是個生澀未完全長開的十四歲小姑娘,可她的心卻是早已千瘡百孔……

「小姐啊,妳明兒就要進學堂,奴婢听說東太學堂里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學院叫蘭苑,所有的皇子和上官公子都在那個蘭苑里,所以很多人用盡關系擠破頭都想進這個苑,才有了後來的新生藝比。任何想進這苑的人通過比試後,最終的優勝者才有進入蘭苑的資格,據說名額就那麼一兩個,比國家考試還難呢。」

聞言,駱千紅笑了笑,「本小姐又不想進那個苑,妳不必操這個心。」

關于這點,她也是早上才听父親隨口一提,具體是如何,他倒是未細說,只道那每年可以進蘭苑的名額本就只有一兩名,就是讓一些才子才女們藉此博點名聲,她進不進得去都無所謂,因為進得了蘭苑的學生也只是多了一些和皇子們獨處的機會,讓皇子們多看上幾眼罷了,說咱們駱家不需要靠那個名頭才能接近皇子們,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但她當時看駱姜的神情模樣,是私心里壓根兒不覺得,這整整五年都耗在鄉村野地的她可能進得了蘭苑,所以那具體規則如何是連說都懶得說了。

五年分離的時光,的確足以消磨掉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期盼與厚望吧?

何況,五年前她落水後便假裝失憶,關于駱千紅和她父親之間的情感自然而然便隨著歲月而淡去了,更遑論其他,如今,她便是一個佔了駱家大小姐名頭的替身而已。

在花晚兒的記憶中,前世的駱千紅就是個愛玩又任性的大小姐,從沒听說過她會什麼琴棋書畫,連女兒家都會的女紅也是一竅不通。

駱丞相是個文官,他的女兒卻是個野的,前世的駱千紅雖說不到惡名昭彰的程度,卻絕對與賢良淑德沾不上邊,人家小姐在學琴棋書畫女紅的時候,駱家千金是騎在馬上打獵及和一堆人在一塊打馬球,那馬上英姿可當真不遜于任何男子。

而她花晚兒,卻是個怕馬的,因為曾經從馬背上被摔下過,之後聞馬色變,更別提學騎馬了。

前世的上官悅不只一次想手把手教她,她都拒絕,打死不上馬,他迫她上去,她只會緊緊抱住他又叫又哭又打,惹得他又好氣又好笑……

想著,就好像是前不久的事,卻已是一世之隔。

「可小姐,听說每年進蘭苑的新生都會蒙聖上召見,聖上會許他們一個願望,這可是難能可貴的好機會呀!要是我,就替自己找個好夫君,或是替爹討個官來做做,也不知聖上會不會答應?」葉兒還在細細地叨念著,卻不知自己的無心之言惹得駱千紅的心一顫,還驀地抬頭問了一句,「小姐難道沒有特別的願望嗎?」

沒有嗎?

她當然有。

若她的這個願望真能藉此實現,那就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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