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 第五章 沒有看上誰 作者 ︰ 雷恩那

今日朝會過後,宋觀塵被正霖帝殷豐召至作為起居間的純元閣說話。

已是知天命歲數的正霖帝十分喜愛宋氏一門中這位貌若美玉、能力拔群的年輕兒郎,喜歡到都要暗暗懊惱自己怎就沒有這樣內斂沉穩又光風霽月的好兒子。

東黎後位空虛許久,正霖帝近來才讓宋恆貞從貴妃之位晉升為皇後。

然,東黎目前並沒有確立太子。

當年正霖帝的元配林皇後先是為皇室誕下一雙龍鳳胎,孩子出世沒多久,龍鳳胎里的男孩便被冊封為太子,無奈十五歲時,都已是能行大婚的年紀,一場突然在宮中爆發傳染的熱疫奪走年輕太子的性命。

林皇後身子骨原就縴細,產龍鳳胎時險些過不了關,當時就傷了根本,之後經過幾年調養,身子雖說恢復得尚可,但再也未能懷上,豈料人到中年還得面臨喪子之痛,且還是貴為東黎太子的寶貝孩兒,這一記重擊確實將林皇後擊倒,身心俱疲,漸至槁木死灰。

正霖帝同樣悲痛難掩,太子于他而言並非僅是太子,是君臣、更是充滿孺慕之情的父子,那是個十分優秀好學、聰明孝順的孩子,有過這樣的太子,要正霖帝再點出另一名新太子,他心里那道坎還橫在那兒,只覺幾個皇子中就沒有一個能讓他甘心點頭的。

而每每見到宋觀塵,他下意識便想,太子若然長大成人,定也如宋家大郎這般風神秀雅、能耐過人。

皇帝對自己有什麼想法,宋觀塵心里如明鏡一般。

不僅心知肚明,這一切更是他有意的操弄。

已故太子殷祚與他年歲相仿,幾年前病死東宮,上一世的他面容半殘,實難以令帝王移情,加之那時的他亦未想過這麼做。

然重生過後,他心態大變,深知許多事需得未雨綢繆,更得先下手為強,令帝王看重、看進眼里心里,尤為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一切還得做到潤物無聲。

皇帝召他到純元閣實也沒什麼緊要之務欲問。

但身為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宋觀塵仍盡責述職,亦將近日錦京中發生的趣聞妙事說與正霖帝解悶,這其中便有不少世家大族以及高官重臣們的家務和私事,有趣歸有趣,卻也包含許多細節,他「無意間」成了皇上的耳目,而許多時候說者無意、听者有心,帝王心術須撩得不動聲色才好。

談完事,正霖帝還留他用完午膳才放人。

帝王真情流露道︰「出宮前去探望一下皇後吧。愛卿自小失恃,你阿姊那是長姊如母,總念著你。」

「遵旨。」他恭敬行禮,退出純元閣。

既有皇上的旨意,宋觀塵自是恭敬不如從命,在內侍帶領與通報下直接去到宋恆貞如今所住的鳳頤宮。

鳳頤宮的暖閣內清光明亮,將身為皇後的女子瓖出滿身的雍容華貴。

即使年過三十,宋恆貞仍保養得十分得宜,頰腴膚潤,青絲烏亮光滑,唇下生著一顆小小朱砂痣,顧盼笑語之間別有風情,實是美人中的美人。

「知道阿弟今日陪皇上用膳,本宮原打算命宮人備上香茗和小食親自送過去,好同你說說話,結果適才就收到通報,說皇上要你過來呢。」邊說著,上前將行大禮的宋觀塵拉起。

宋觀塵由著皇後姊姊一把拉到軟墊上落坐,面前長幾上早擺滿各色精致茶點和新鮮果物,宮婢們立時送上剛煮好的香茶。

「皇上沒發話的話,我也是要來求見阿姊的,阿姊若不見,我可要傷心壞了。」

他笑彎雙眼,劍眉朗朗,完全就是一副意氣風發、俊俏颯爽樣兒,如此俊逸青年卻撒嬌似的說出那般話,惹得內侍和宮娥們皆抿嘴忍笑,宋恆貞倒沒忍,直接以袖掩唇笑得好歡。

「說什麼呢?淘氣!阿姊恨不得你能天天來呢!」

宋觀塵咧嘴笑,俊顎得意一揚,在皇後姊姊親手布置下吃起茶果、啜飲香茗,姊弟二人說說聊聊,鳳頤宮內氣氛溫馨,笑聲連連。

一名嬤嬤此時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八歲女娃兒跨進鳳頤宮暖閣,小丫頭一瞧見宋觀塵,原是努力學端莊的步伐瞬間加快,幾乎是飛也似的沖進宋觀塵懷里。

「舅舅!舅舅——」歡聲高揚,負責指導行儀的教養嬤嬤想阻都阻不了。

宋觀塵先是一把摟住孩子,拍拍她的背,溫聲問︰「嘉怡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嘉怡寶石般清亮的眼楮一眨,好快已明白過來,小小身子從他懷里退開,退退退,退到約五步之外,朝背靠迎枕的宋恆貞跪下行禮。

「嘉怡剛從葛太傅那里下課,特來給母後請安。母後千歲千歲千千歲。」脆聲道,一雙小手心伏貼著溫潤的木質地面,額頭點地。

「好,好孩子……」宋恆貞朝挺起上半身,雙臂展開,朝小嘉怡道︰「快來母後這兒。」

嘉怡遂起身,像撲進宋觀塵懷里那樣飛撲到母後懷里。

宋觀塵笑看偎在長姊懷中、吱吱喳喳說個不停的七公主,內心卻勾出一絲冷笑。

冷笑並非針對長姊或小嘉怡,而是眼前這一幕獨獨少了某位皇子,那令他不由得痛快笑著,一想起那名皇子,冷酷絕然便從心底浮起。

五皇子殷祺。

靠著他宋氏一門的勢力登上皇位的進熙帝。

在上一世,這位五皇子與七公主嘉怡皆在年歲小小之時便被阿姊帶在身邊養大,嘉怡天真爛漫、聰敏伶俐,甚得他與長姊歡心,而今亦然。

而五皇子殷祺,其生母出身太過低微,又不得聖寵,即使誕下皇子,後宮位階也才升至美人,遠遠構不著三妃九嬪的列位。

當初是殷祺的生母趙美人自己求到他阿姊面前,阿姊心軟,加上自身無出便有所考慮,這才順水推舟促成此事……但,既已讓他宋觀塵重活這一世,他豈會讓那個狀似秉性純良、實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有可乘之機!

他與長姊宋恆貞相差十二歲,而娘親在他甫滿三歲時便離世,阿姊當真是長姊如母,從小到大對他的呵護那是無微不至,可以想象,上一世他被新皇判車裂酷刑,那對長姊是多麼大的打擊?

一個是她自小帶在身邊養大的皇子,一個是與她一母同胞再親近不過的手足,他家阿姊遭受怎般煎熬,宋觀塵每每想起都要痛到難耐。

這一世,他在恰當時機勸阻了當時僅在妃位的長姊,勸她盡管入宮多年懷不上龍種,也別慌不擇路般隨便抱來某個皇子養在膝下。

阿姊最終被他說動,听了他的勸,最後僅將出生不到周歲便喪母的七公主嘉怡接到身邊教養,至于五皇子殷祺……哼,不值一提。

「想什麼呢?」宋恆貞愛憐地輕拍他的面頰一記。

宋觀塵召回心神,露出「吾家有女初長成」既欣慰又苦惱的表情。「在想啊,咱們嘉怡公主這麼好,再過幾年阿姊可要操心了,因為找不到足可匹配咱們七公主的兒郎啊。」他朝聞言有些懵懂的女孩兒眨眨眼,俊朗笑開——

「嘉怡別怕,舅舅會幫著把關,凡是想迎娶咱們東黎七公主的人,都得來跟舅舅打上一架,右挺得過十招沒被打趴,也才有資格進級,你說好不好?」

他這話把小小公主鬧到臉蛋紅撲撲。

嘉怡又膩進宋恆貞懷里,後者卻是一臉好氣又好笑地睞他。「阿弟又淘氣了是不?哼哼,你還好意思招惹嘉怡,也不想想自個兒,都二十歲了還不肯議親,宋氏長房的嫡子就你這一根獨苗,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定下來?」

這是抱石頭砸自個兒腳了,宋觀塵心頭一凜。

宋恆貞繼續念叨。「阿弟雖領受了皇恩,封侯又建府,也得多想想咱們定國公府里的親人,阿爹年歲漸高,身為嫡子的你總得快快開枝散葉才好,就更別提祖母了,老人家當真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你趕緊成親生子,將來啊,阿弟的兒子可承襲寧安侯爵位,你則接爹爹的定國公爵位,咱們宋氏一門才能穩穩當當的呀。」

關于他的婚事,長姊倘若揪住這話題不放,接下來會很不妙,八成皇後姊姊手中已列出長長名單,全是東黎各大世家或權貴高門出身的閨秀,就等著一個個提出說與他听。

不妙!

這「鋒頭」不避不行!

再難都得避得當機立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果不其然,他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以月兌身。

好不容易尋到借口,他拜別了皇後姊姊,甫踏出鳳頤宮,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內侍立即上前領路,那模樣像是僅按宮規欲送他出宮門,兩人走了一小段路,微彎著上身的小公公忽然低聲道——

「七公主的近身侍衛皆已按侯爺之意安排妥當。」

「公主與哪一個最親近?」昂首闊步,出聲卻不見唇動,俊龐微透漠然。

「今年最新一批考核選進的新侍衛陸彥松。」小公公迅速報上對方出身。「洵州陸家長房三公子,年十六。」

宋觀塵低應一聲,腳步從容。「洵州陸氏……原來是芳弘郡主的夫家。」

「正是。」

「身分倒也匹配,十六嘛……一個八歲,一個十六,也還可以。」薄唇淡勾。「就讓他們二人好好處吧。」

「小的明白。」意思是要多制造七公主與陸家三郎親近的機會,當這只幕後推手。

小公公心領神會,盡管不甚明白寧安侯的最終意圖,但他到底受過貴人大恩,貴人又保他日後盡享富貴,那他听話辦事準不會錯。

反觀宋觀塵,他僅是記取上一世的教訓,未雨綢繆罷了。

若按上一世發展,正霖帝在位只余七、八年,他未再確立太子,而是寫下傳位詔書鎖進盒中,駕崩後才在皇後與眾位輔政大臣面前開盒宣讀聖旨。

但如今五皇子殷祺並未過繼到皇後膝下,離皇位根本是十萬八千里,那……會是哪一位皇子被正霖帝寫入傳位詔書中?

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皇子,而是帝女?

翻開東黎國史,就曾有兩位女帝登基之史事,其中一位還是正霖帝的太女乃女乃明華女帝。

接下來的七、八年間,如果帝王的目光能被一名比任何一位皇子都來得優秀的皇女吸引了去,那東黎下一任的繼位者是否可能變成女帝?

任何事,皆可能發生。

畢竟他正深入其中,努力地推波助瀾,接下來朝堂的變化盡在他胸壑間,他將會盡一切所能,把所有一切皆導向對自己有利的一方。

當初他宋氏一門能將五皇子殷祺推上王位,而今想扶持七公主為女帝,想來也並非太難之事,所以得未雨綢繆,在未來女帝身邊埋樁是越早越好,趁著小小公主仍稚女敕天真,將人送去她身邊長久相伴,若然日久生情,那便是她的一根軟肋……

利用誰、操控誰,他毫無愧疚。

這一副清逸俊朗、光風霽月的外貌恰是他最好的掩護,美之物,人人愛,眾人喜之慕之,又有誰能全盤看出他內心關暗。

你知道什麼?

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兩句怒中淬毒的質問忽在腦中響起,那是他的聲嗓,試圖掩飾什麼……也像極度惱羞成怒,因此爆發,對那個看出太多、知道太多的女子爆發。

「……侯爺?」小公公見他驀地頓住腳步,略感疑惑。

此際,前頭不遠處的一道月洞門忽起動靜,來人未跨過月洞門,聲先至——

「為什麼你們個個都要逼著我去?娘親這樣,張嬤嬤你也這樣,本皇子雖未封王,到底也是父皇的兒子,為何還得顧慮東顧慮西,時時被你們推著往皇後娘娘跟前湊?」男孩兒的脆聲夾帶明顯的不耐煩。

「小點聲啊咱的小祖宗!主子和老奴都是一心為五殿下您著想啊,殿下您可不要……哇啊!」忙著出聲勸慰的宮人老嬤嬤才跨過月洞門,老眼一抬,險些嚇昏過去,雙膝發軟順勢下跪,顫著聲道——

「寧、寧安侯……侯爺……老奴給侯、侯爺請安啊……給侯爺請安……請、請安……嗚嗚嗚……」哭調都出來了。

被嚇到的可不僅老嬤嬤一個,與嘉怡同年紀的殷祺嚇得更是差點屁滾尿流。

他知道寧安侯是當今皇後的親弟弟,他還知道父皇特別看重此人,甚至可說喜愛寧安侯遠遠勝過他們幾個皇子。

他也偷听過二皇兄和三皇兄他們暗地里痛批父皇偏愛的行徑,恨得牙癢癢,但也不敢公然得罪寧安侯,只是拼命想拉攏。

而他……他連拉攏的念頭都不敢有,因為寧安侯……嗚嗚嗚,真的很可怕啊!

好多人都贊寧安侯好,說他文武雙全,將來必是國之大器、君之良輔,但……但是……

寧安侯的眼神好恐怖,為什麼都沒人看出來?難道只有他察覺到嗎?

就像此時,居高臨下垂首瞧來的那兩道淡淡目光,就把他瞧得渾身瞥扭,讓他想發脾氣又不敢,陣陣寒意直從心底冒出,然後……然後他終于記起自己剛剛沖著張嬤嬤都說了什麼,登時脊柱發寒。

「嗚哇——」一聲大哭出來。

「殿下這是怎麼了?哪兒不適嗎?」宋觀塵並未上前,僅輕聲徐問,問得跪地的張嬤嬤猛磕頭。

「沒事的沒事的,殿下他、他沒事,老奴代替主子向侯爺道謝,謝侯爺關心。」

孩子啟蒙是最最緊要的,尤其身在皇家。

宋觀塵看著眼前這個在上一世自小便養在皇後姊姊身邊、而這一世卻是在生母趙美人手中成長的五皇子,內心再度涌出快意冷笑。

畏縮、膽怯、小家子氣,尋不到上一世精心培養出來的聰穎伶俐樣兒,更絲毫沒有正霖帝所喜愛的果決霸氣,這樣的五皇子形同廢物,卻還想湊到他家皇後姊姊面前蹭好處?

宋觀塵沒去理會張嬤媲,而是走到五皇子跟前,安撫般輕拍孩子肩頭,跟著彎、湊唇在孩子耳畔低聲道——

「是啊,怎麼大伙兒都逼著你往皇後娘娘那兒湊?本侯瞧,殿下就別去了,畢竟再如何使勁兒,本侯都會掐得你不能出頭。這一輩子,殿下就乖乖的,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別逼本侯太快收拾你,殿下以為如何?」他嗓音好輕好柔,襯得話意威脅感十足。

道完,他圈臂恭敬一揖,作足禮數,這才從容挺直腰身。

「殿下不哭了?那是把本侯的話听進去了,如此甚好啊,沒事就好,那本侯先告退了。」他淺笑如清風明月,又是一揖,旋身離開。

他這一走,小公公自然快步跟上,走沒多久,後頭張嬤嬤發出殺豬般尖叫——

「殿下!殿下您這是怎麼了?別嚇老奴啊!來人呀,快來人幫幫忙!來人啊!」聞聲,兩名在園子里修枝掃落葉的宮人已然趕來。

小公公急瞥了眼,低聲回報。「侯爺,五皇子暈倒了,像還不斷抽搐。」

朕初登基,本應大赦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于西市口,曝尸不險,以正視听。

少年新帝高高端坐在錦華殿龍椅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而今,這樣就嚇壞了?宋觀塵內心冷笑,俊龐一片漠然。

「小公公快去幫忙喚太醫吧,前頭不必再送,本侯自出得了宮。」

不等對方再說,宋觀塵拋下話後逕自離去,身後那一團混亂皆與他這個始作俑者無關了。

出了宮門,侯府馬車早早候在外頭。

吩咐車夫將馬車拉往皇城軍司後,他遂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胸中莫名晦澀。

這一世,許多事全按他的意思而行,避開危機,扭轉局勢,該意氣風發的是他,但復仇的滋味其實並不完全甜美,仍透著一抹除不去的苦澀,從上一世盤桓到重生的現在。馬車輪子緩慢滾動,他身軀跟著輕晃,有些後悔今日入宮沒有直接騎馬。

他隱忍煩躁地掀開細竹窗簾,想好好呼吸吐納一番,那姑娘的窈窕身影就這樣毫無預警闖進他眼底,僅一眼,便舍不得調開目光。

左胸驟然跳得怦怦山響,他自個兒兩耳都能听見。

「停!」他喊住自家馬車,立時躍下。

「侯爺,這……怎麼了?」扯住強繩控馬,老車夫一臉莫名。

宋觀塵瞥了他一眼,道︰「把斗笠給本侯!」

「嘎?」

「本侯事後還你十頂。」

「侯爺,老奴這斗笠又舊又髒啊,您、您不合適吧……啊!」老車夫訝呼一聲,因為自家侯爺竟動手來搶,兩下輕易除了他的大斗笠,還很快戴上,遮住大半張俊臉。

「你先回府,不必相候。」宋觀塵頭也不回直接走掉。

老車夫還愣愣在想,爺說事後要還他十頂斗笠,這個「事後」……究竟是哪件事之後?

嗯,不好說、不好懂啊。

另一邊,宋觀塵已迅速混入大街上往來的人群里,不動聲色地接近那姑娘,又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確保她不會發現自己正遭人尾隨偷覷。

今日的她一身藕色春衫,窄袖闊裙加之腰間一條寬版鵝黃腰帶,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一頭黑發輕束,耳邊慵懶地蕩著幾根發絲,鵝蛋臉被這午後春光瓖出淡淡一層金粉,越發襯得她雙眸明亮。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卻未察覺方才從宮中出來時所懷的那股沉郁已然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生動跳躍的心音。

「蘇姑娘,今兒個怎麼你親自來啦?」酒鋪里的掌櫃笑咪咪問候。

蘇練緹笑答,「有點事得親自去辦,便順道過來沽些酒孝敬我家師父。」

掌櫃點頭。「好咧,那還是照舊嗎?三算燒刀子、三鑼蜜花釀?」

「就五五吧,各再多上兩鐘,有勞了。」

「蘇姑娘太客氣,是小店要多謝您才是。」掌櫃殷勤招呼,一邊揚聲要伙計們打酒裝磚,不一會兒,幾磚酒全搬上小板車。

掌櫃送客送至門外,蘇練緹與對方又說了幾句,這才坐回板車上,趕著小毛驢離開。

大街兩旁鋪頭甚多,攤子更是不少,毛驢板車走得慢悠悠的,讓跟蹤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尾隨不落。

不只沽酒,一路上毛驢板車停停走走,姑娘家一口氣采買了不少東西,小板車上漸漸裝滿吃的用的喝的,滿滿當當。

蘇練緹沒有直接將車拉回「幻臻坊」,而是拐向西街。

西街是錦京有名的工匠一條街,打鐵、雕刻、木工、砌石等等的店鋪到處林立,連棺材店也有好幾間。

蘇練緹把板車停在一家老字號木工坊前。

將小毛驢系在門前拴馬石上時,她下意識蝶首一抬,望著街上好一會兒……說不上來為什麼,總覺哪兒古怪,可認真去尋,又什麼都沒有。

一切尋常。

欸,定然是她多思多慮了。

自嘲笑笑,她利落系妥繩子,木工坊的主人家此時已迎將出來。

蘇練緹率先笑道︰「趙大叔,我給您送兩鎖子酒來,還有兩匹夏布是要給嬸子的。」

「你……你這是干什麼?」蓄著滿滿落腮胡的中年漢子兩眉高挑,很是不解,想了想道︰「該不會是為了那條雪蠶冰絲發帶吧?欸欸,說真格,咱不算被強取豪奪呀,那位什麼……什麼寧安侯的,一見那發帶,兩眼都要瞪突了,開口就說要買,咱說要買上『幻臻坊』買,後來他大爺就緊揪帶子不肯還,往桌上擱下一只鼓鼓小袋,人就揚長而去,追都沒法兒追。」

蘇練緹眼皮忽地一跳,有種熟悉感。「……鼓鼓小袋嗎?」

趙大叔點頭如搗蒜。「是啊,是鼓鼓的一小袋,打開一瞧,里頭全是金葉子,你嬸子可高興壞了。」語氣變得很不好意思。「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拿,你嬸子跟我強,拿了的話又于心不安。」

金葉子。欸,果然是他寧安侯慣使的路數。

心底一嘆,她淺淺露笑——

「趙大叔您就安心收下那只小袋吧,讓嬸子高興高興何嘗不好?您也別想太多,沒事兒的。至于兩罐子酒和兩匹夏布,原就是特意送來給您,多謝趙大叔每每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多次『拯救』咱們家的一幫子織機啊,沒有趙大叔力挺,咱們『幻臻坊』可都要喝西北風去了。」

俏皮話終是讓落腮胡黑漢搔著頭哈哈大笑。

「哪有你說的那樣夸張?」表情卻頗有些得色,顯然對自己的修繕手藝很是自信。

「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呢。」蘇練緹邊說邊從板車上抱下酒霾子。

趙大叔這下子不推辭了,很快接手過去,將兩鐸酒搬進木工坊內,而蘇練緹則是抱著兩匹夏布跟進去。

在跨過木工坊的鋪頭門檻時,她本能地忽又回首,左右環視了半圈。

西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卻也尋常無比,她斂眉想了想,最終搖搖頭一笑,大步踏入木工坊內。

宋觀塵「尾隨偷窺」的行徑一直持續到人家姑娘返回「幻臻坊」才結束。

都已是彩霞滿天、歸鳥群群,他沒有再進皇城軍司,選擇直接回府。

他在十六歲御封寧安侯,較上一世提早三年封侯,侯府宅第亦是聖上所賜,而父親宋定濤除了是輔政大臣,亦是一品國公爺,在長姊宋恆貞被冊封為後後,更添上國丈的身分,如今所住的定國公府一樣是正霖帝所賜的宅第。

宋觀塵當初要搬至寧安侯府自個兒過日子時,定國公府里的老夫人可有一千、一萬個不答應,就怕自家的寶貝孫子會冷著、餓著,但老人家再如何不願意也揮不過宋觀塵的執意。

最後他是搬出來別府而居了,但寧安侯府里擔任要職的幾位管事卻都是老人家一手安排過來的人,管著府中大小婢子的宛姑姑便是其中一個。

今夜,宛姑姑就覺主子不太對勁兒,晚膳沒進多少,一副魂不守舍樣兒,不知為何,她腦海里竟浮現一張姑娘家的鵝蛋臉,是主子前些天帶回府里的姑娘,還是被他抱回來的,更是他頭一個帶回府的姑娘,這當真耐人尋味了。

于是在丫鬟們將房中收拾干淨並撤走後,宛姑姑將燭火熄去一半,狀若無心般問︰「侯爺這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沒想到反應如此之大,宛姑姑立時又問︰「她是誰?」

「她是……」宋觀塵驀然住口,及時意識到宛姑姑的技倆,目光不由得銳利。

宛姑姑抿抿唇,雲淡風輕一笑。「我家侯爺生得那是玉樹臨風、俊逸瀟灑,文成武就,實是要顏有顏,要才有才,真看上誰能有不手到擒來的嗎?就看侯爺敢為不敢為罷了。」

「本侯沒有看上誰。」宋觀塵再次強調,內心惱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被胡亂套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來。

跟他上一世離世時的年歲相較,宛姑姑也不過長他七、八歲而已,他是視她如家人一般,一時不防才會輕易中招。

這一邊,宛姑姑表示明白般腦袋瓜恭敬一點。「那是,奴婢這下子算是明白了。」

然後……接著……就沒有下文了。

確認房中留下充足的熱水和熱茶後,宛姑姑亦把燭光弄到最適度,顯得滿室溫暖朦朧又不會太幽暗,她朝主子淡然笑,屈膝一福,安靜退出。

結果宋觀塵只覺內心更悶。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她是誰?

他內心十分清楚,那個「她」指的是誰。

五髒六腑如受百爪抓撓,難以淡定,無名火一簇簇燒向四肢百骸,如何成眠?

他在房中不知所謂地來回踱方步,踱啊踱的,都數不清踱過幾回,突然推門而出,高大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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