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蹺家 第一章 丞相大人要辭官 作者 ︰ 梨雅

寬三丈的巨大輿圖高懸在桐木牆上,乳釘紋豆形崁銅琉璃香爐焚著檀香,輕煙裊裊,細細品嗅還有淡淡的月季花余香,這是結合大食及廣東地區的匠人技法,幾經研究才做出這種味道,經過商人炒作,物以稀為貴,現在幾乎是一錢要價十兩銀,甚至有錢還買不到,算得上是身分地位的象征。

一名身形鶴立之人正昂首觀望著輿圖,遠觀後又幾番向前細細打量,最後再度退後兩三步。

「妳在搞什麼?妳很喜歡這幅輿圖?每次來都要在這里站上許久。」

聲音由遠而近,最後一雙絲履靴就停在身側。

她仍然專心的看著輿圖,一直到盡興後才面露錯愕的轉身看向身側,之後連忙躬身,「王上恕罪,微臣實在是太入迷于這幅圖紙。」

「別裝蒜了!妳每次都來上一回,妳不膩,孤都看到厭煩了。」身著雲龍紋緙絲長袍,腰間綴著黃玉鎏金帶鉤的男子說道。

「微臣謝王上不怪之恩。」既然都被點出來是在演戲來著,她還是要有職業道德,把全套戲演完才行。

「葉新,這回船隊最遠走到哪里回來?」瞇著眼仔細審視,最後終于發現新添的墨跡。「這是E、England英格蘭?發音是這樣?」

非常標準的發音。蘇葉新點頭,「王上的英文越說越好。」

「當然,這種番話豈能難得倒孤,孤現在連大食話都能不透過譯館,再過幾年連大秦話都不是難題了。」

「王上日夜焚膏繼晷,白日需要與朝臣商研朝事,入夜還這麼勤勉學習,還望王上保重龍體,萬一累倒可就是我西延國之難了。」蘇葉新拱手說道,嘴角微揚,語氣無比誠摯。

「孤才智過人,只是區區番邦語言,如何能難倒孤?葉新就不用杞人憂天了。」

「微臣明白王上乃上天之子,才智及定力自然非凡人可相比擬,但畢竟是凡胎,還望王上多珍重才是我西延之福,否則若是……」蘇葉新斜側著身體,看著與人等高的西洋鏡,原來王上的眼神越過自己就是對上這片西洋鏡。

西洋鏡的擺放位置十分巧妙,與百格菱廣窗呈現四十五度角,只要窗外陽光灑落斜射,就會折進鏡中射出光芒,在視覺錯位上會以為鏡中人周身泛著光圈,旁觀者也會覺得他本人就是從光圈里走出來的神……經病!

他真的有病!一種名為自戀型人格障礙,根據她以前演過的精神科醫生判斷,這種對自我價值感的夸大就是最重要的表征之一。

他絕對是自戀狂!

「若是王上發生什麼事,那可就是蒼天降禍了!」嘴角微抖,她總算把話完整表達出來,蘇葉新這一刻真想為自己喝采。

「妳也這樣想?孤的安危確實是會影響天下蒼生。」他點點頭。「話說回來,葉新這麼早進宮,總不會是專程來替這畫補上重墨吧?」瞇著鳳眼,他再次把視線放回輿圖上。

「王上還記得這里嗎?」她指著輿圖上的印度洋。

「當然還記得,孤還記得第一次出海的情形,當時孤還覺得奇怪,為什麼妳也是第一回出海,卻能指揮那些老手,還把李寶堵得說不出話。」

蘇葉新也想起那一幕,忍不住揚起嘴角,明明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怎麼卻感覺好像昨天才發生而已,她還記得當時在甲板上的情形,朦朧間彷佛重現眼前,當時的開場白是什麼?

對了!他剛才也說過一樣的話。

「妳在搞什麼?」

碧空如洗,空氣中挾帶著一股咸味撲向臉面,蘇葉新坐在簡陋的竹制藤椅上,這張藤椅還是她磨著水師里的小兄弟幫忙抽空手工制作的,雖然作工粗糙,但勝在牢固,她還弄來了一把遮陽傘。

沒辦法,找不到太陽眼鏡,只好撐傘,否則在這海上飄個三五個月下來,曬成健康蜂蜜色是好事,但萬一把人曬老可沒有醫美可以挽救。

「王……阿鉉,你也出來了,暈船狀況可有好一點了?」

差點露餡,雖然改了稱呼,卻還是獲得王上一記白眼當作警告。

「說過別喊阿鉉,難听!」他唇色蒼白,帶著病弱美。

現年十八的西延王李承鉉確實長得一副好容貌,該怎麼形容?豐神秀逸、面如冠玉,尤其這暈船吐了幾天下來居然還添了一抹楚楚可憐,眼眸含波如船上乘人,蕩著晃著人都跟著暈醉起來。

看來不只紅顏誤國,藍顏也有差不多的效果。

「妳看什麼?」李承鉉板起臉,「孤—— 我知道我長相昳麗,但妳瞧著都快要入迷了!」

咳咳咳!他、他居然還撩起自己的一綹發。

「阿鉉確實有副好相貌。」這人還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到沒邊去了!

「出來透氣為什麼不喊我?」

因為你會跟我搶竹躺椅啊!果然,這不就撅過來了。蘇葉新本來不想相讓,但眸光觸及他蒼白的臉,才站著這麼一小會兒,居然被曬出紅痕。

這小子的臉女敕得跟姑娘一樣!蘇葉新不甘願的挪開。

「一個人看風景就是一片海。」

「難道和你看就不是海?」汪洋浩瀚,蘇葉新光聞著空氣中浮動的氣味就清楚這是大海。

「一樣是海,但加上我讓這片大海閃耀的光芒更加璀璨!妳要清楚尋常人想見我三跪九叩我都未必賞臉。再說,」李承鉉回頭瞪著蘇葉新,「這回出海我可是抱著必勝的決心。」他緊握著拳頭。

雙眸銳利、神情堅毅,明明還帶著病弱的蒼白,在這一刻削瘦的肩膀卻顯得極為偉岸高大。他是一名極具行動力及抱負的君王,重點是他還年輕,有無限可能將一切想法化成真實,這也是蘇葉新向他投誠的重要原因。

唯一缺點就是自戀程度太嚴重,這毛病應該是所有君主的通病,所以就暫時忽略吧。

「是,和阿鉉一起看這片海,確實覺得比剛才還要閃閃發亮。」她應該有潛力成為李林甫之類的奸佞之臣,畢竟這迎合拍馬之道她還算運用的得心應手。

看著她無比誠懇的笑臉,李承鉉心中一陣舒暢,頓時覺得這暈船的不適也不是這麼難以忍受了。

「孤就恩賞,以後妳就與孤一起看大海吧!」

看一輩子?那可不行。「王上,你還記得微臣是女子這件事吧!」

原本瞇著眼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海,李承鉉側身看著蘇葉新,小麥色的皮膚襯得牙齒更加亮潔,她笑起來確實讓人覺得親近,尤其圓圓的大杏眼瞬間彎成兩輪下弦月的模樣,莫名就讓他覺得很貼心,心中總是有一塊地方變得軟綿。除此之外,她的身材干癟,五官平板,根本沒有一處稱得上柔美,若不是她提醒,李承鉉從來就沒把她當女人看待。

當然,這件事不用告訴她。

「嗯!妳是女人,然後呢?」知道她是女人的過程,一直是他生命中的屈辱,所以他不想面對也不輕易提起這樁。

「八年,我就輔佐王上八年,屆時就讓我嫁人吧!」

「孤記得妳當時承諾一定能幫孤將西延帶至高峰,甚至國力遠勝大魏。」

「所以這次的出海,我們一定會滿載而歸,畢竟為了準備這些東西,我們整整努力了三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熱血沸騰,蘇葉新從來沒有想過人生會有這種際遇,雖然開始不是她的期待,甚至是被命運逼迫才漸漸走到現在,只是選擇李承鉉似乎也沒有後悔。

她很慶幸一路有他。不管他當年是基于什麼原因提出那樣的合作,至少他出現了,而且時間剛剛好。

「孤會記住,只要妳能完成約定。」

「王上想起來了嗎?」蘇葉新粲笑如花,白潔的牙齒呈現彎月般的弧度。

就是這個微笑,具有傳染性,總是讓人忍不住跟著放松情緒,其實當一名稱職的帝王非常疲累,尤其他有絕對不能輸的壓力,只要一輸就是萬劫不復,他永遠無法忘記那時候……

「想起什麼?妳也知道孤日理萬機,蘇相的話孤听得一頭霧水。」

「王上承諾過只要微臣做到當初的約定,待八年一到就會放微臣自由。」

「自由?」李承鉉微挑眉頭,薄唇不羈的撇了下,十足蔑視的態度不該是君王會出現的行為,太過輕率,但偏偏搭配那張俊臉,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反正做什麼表情都會被原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自由這詞也是孤給的,再說妳現在位居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種狀況還跟孤談自由,別笑死人了。」李承鉉連輿圖也看不下去,尤其這幅輿圖還是她親手所繪,他們曾一起到過的地方,所以這幅輿圖上也有他的筆跡。

這算是他們共同完成的紀念,也代表著西延國的強盛。

「王上應該還記得差人修訂西延律時,其一就是婚嫁,男子及三十應娶,女子及二十應嫁,否則由官府作媒指定對象。微臣既是朝延命官,更應該遵從律法,以為民之表率。微臣年屆十九,是應該嫁人了。」

嫁人?李承鉉瞬間轉身,看著個頭就到自己肩膀的蘇葉新,杏眸尾勾桃花紅,兩眉平直入叢間,筆直的鼻梁下是艷紅的豐唇,確實,五官長開後的蘇葉新有一股雌雄莫辨的氣質,若是她的肌膚再白一些,氣勢不要這麼凜冽,應該就是十足的嬌美姑娘,但位及文臣之首的丞相怎麼可能不自帶威嚴?

「依蘇相的恢弘氣度,若是不提醒,孤都覺得應該是娶親才對!罷了!人有五倫才能生生不息,不管是要嫁人或娶親,就依著愛卿的決定去做,嫁人是麻煩些,但是不做丞相還有幕僚,孤會好好想個合適的官職給妳,絕對不會虧待妳的。」唉!女人為官,頂天就是尚宮這類的居多,若要以婦人之姿任官恐怕是有難度,除非揭穿蘇葉新實為荊釵之事,但這根本行不通。

那麼要授以什麼官職好?必須要能避人口舌,畢竟嫁人後還得顧忌男女有別,尤其是有夫之婦弄不好就容易有瓜田李下之嫌。

真是麻煩!

「就是因為不想造成王上的麻煩,微臣認為還是解甲歸田比較適合。」一輩子都提著腦袋戰戰兢兢過日子,蘇葉新才沒有這麼蠢。

按理來說她算是識相,懂得見好就收,避免王上還要想著上演一出杯酒釋兵權的戲碼,她這種好臣子可是百年難求,所以王上象征性的挽留幾次也是正常。

這是演戲,也是給權臣一點面子。王上不是過河拆橋的人,為臣者也不是貪戀權勢的人,最後兩者皆大歡喜。

「孤不會答應,這件事妳就不用再提了。」

第一場戲拉開序幕,估計得在五天後再上演一次,記得這種事得連演三場才算成全君臣依依不舍之情。唉!好累。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畢竟他們朝夕相處八年,從最艱困的時期開始一路走出一片天,想來她到老後對子孫也有炫耀的談資,至少她幫過一名帝王開創繁榮盛世。

「那麼微臣告退。」蘇葉新雙手一拱,轉身就要離開。

「都這麼晚了,今晚妳就住在宮里,順便處理內務府的事,孤讓小葉子以後倒夜香去了。」

「什麼?」又來了!小葉子?小葉子今年都四十有二了還叫小葉子?蘇葉新的腦神經差點斷線,「王上,微臣是丞相,不是內侍總管,內廷之事應該找總管大人,只要王上別—— 」

李承鉉已經蹙起眉頭,知道這是他耐心告罄的意思,所以蘇葉新馬上轉換語氣道︰「咳咳咳!當然王上會這麼做肯定有王上的理由,就不曉得這小葉子做了什麼事?」

小葉子?怎麼听起來像在喊她自己?小葉子的原名是什麼?趙高?李琳?

「太丑,他長相太丑,孤不喜歡。」李承鉉轉身離開御書房內間,順著垂拱門出去就是天祿閣。

太丑?這就是理由?蘇葉新差點仰天長嘯以示內心震蕩。

這小葉子明明就是王上自己挑的,當時的理由是什麼?好像也是長相,他說小葉子的長相總讓他想起一位老友,現在不用了也是因為長相?難道短短一個月內小葉子變臉了?

蘇葉新還想不透緣由就被人惦記上了。

「我說老李啊!才一個月前我們都說你撞了大運,被王上給挑中上了位,怎麼這內侍總管大人椅子都沒坐熱就落到這兒倒夜香?」

「甭說這事,提起來咱家就怨。咱家不過收了一名奉儀的好處,在王上耳邊提了句秦奉儀長相酷似蘇相大人,王上當下龍顏大怒,不只拿了咱家治罪,連秦奉儀都沒落著好處,听說挨了板子後就進冷宮了。」

「冷宮?那相較之下你運氣可好些。」

「別再提這晦氣事,還是想個辦法把咱家弄出去吧!」

「或者找蘇相幫忙?」

「對對!這提議好!這王上心底在想什麼就數蘇相最清楚。」小葉子抬腿就要去找人,卻被人一把攔下來。「你這壞廝拉咱家做什麼?」

「您這渾身臭成這樣,小的先幫您打水淨身再去吧!」

「對對,你這小子是機伶了!快去,別等到蘇相大人出宮了,咱家可不想再挑這些糞了,多待一天都不想。」他說著已手腳麻利的離開。

至于被強迫今晚住宮里而且要處理內廷事宜的蘇葉新在听見女官的稟報後,只淡淡回答,「錦秀,妳忘記我的習慣嗎,妳曾見過我給人第二次機會?」

雖然蘇相面容帶著笑,但無故就是讓錦秀一陣心慌,伴隨著腿軟就跪在地上,「蘇相,奴婢以為……不,是奴婢罪該萬死,居然僭越職責,請蘇相再給奴婢一個改過的機會……求求蘇相!」

砰砰砰!額頭點在青花石磚上,結實的響聲不停回蕩。

「起來吧!看在妳服侍我這麼久,這件事就揭此過,下不為例。另外,記得去薛尚宮那兒領罰。」

「是,奴婢這就去薛尚宮那兒領罰。」錦秀巍顫起身,額頭上的青紫伴著血跡十分駭人。

看著她戰兢的走出去後,蘇葉新忍不住搖頭。

人啊!還是要認清楚本分才好,如她,其實也曾無法認清楚本分,幸好後來總算清醒了。

「趙心婷,妳給我站住!妳走這麼急做什麼?沒听見我叫妳嗎?」一個箭步,總算把疾步向前的白衣女子攔阻下來。

「我還以為是哪只臭蟲子在嗡嗡叫,原來是前輩葉熙姊姊。」

葉熙氣到嘴歪,什麼臭蟲子,她分明是故意的!但這件事先撇一邊,「妳是什麼意思?明知道我在爭取這部戲的女一,還故意來試鏡,妳這麼做還有把業界常規和前輩放在眼里嗎?」

白衣女子瞪大眼,雙手捂住紅唇,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姊姊,妳在爭取這部戲?可是我來面試是投資這部戲的天幕理事邀請的,我並不曉得這件事,連小丁都覺得這角色適合我。」

小丁……听到這個名字讓她忍不住面部扭曲,小丁原本是照顧她的經紀人,若不是趙心婷突然簽進公司里——

「葉姊,妳怎麼會在這里?」是小丁,他一貫喜歡夸張的服飾,這回是復古煉條紋襯衫搭配七零年代的阿哥哥寬大喇叭褲,比藝人還像藝人。

「小丁,你現在是搭上高速特快車直通榮華富貴了,我怎麼還擔得起你嘴中姊這個稱呼。」她語氣帶著嘲諷。

小丁連忙揮手示意助理接走白衣女子,同時鼓動三寸之舌,一副苦口婆心的壓低聲音道︰「我的好姊姊,妳也曉得這一行的潛規則,這丫頭不就是搭上黃理事把人治得服貼才贏得這次的試鏡機會。我知道妳不屑屈服于這些人的婬威,也知道妳是靠著演技闖出一片天,但現在兩岸三地的投資者,誰不喜歡這種套路,這一行里哪天沒有新冒出來的靚妹俊仔,妳不做可是一堆人前僕後繼的搶著做。」

「哪個行業不是風水輪流轉,如果現在不順勢,頂多就是沉潛。」

「怕的是潛著潛著就沉了!我的大小姐,我跟在妳身邊這麼久才推心置月復的才勸妳一句話,趁現在還有名氣在,不如把身段放軟一些,不然就是快點找個好人家嫁了。」

「人往高處走,你還是摟緊你的金元寶去吧!」葉熙轉身就走,話不投機半句多。

後來她還是拿到這部戲的角色,只是從女主角淪為女配角。本來她是梗著脖子的認為拿演技可以輾壓女主角,結果呢?在戲里她被眾人霸凌,除了導演對她的演出方式有諸多不滿,連男主角都故意針對她找麻煩,這部戲拍得她一肚子火。

後來在一場爆破戲里,特技指導埋了太多火藥,造成火勢無法控制的蔓延,一片混亂中,她在現場被徹底無視,大伙全關注著男女主角上,她最後的記憶就是燃燒的梁柱倒塌,朝著她的臉面而來,接著醒來就是在這個鬼地方了!

她就是死在不屈服,如果她肯彎下腰,對著鄭同浩笑顏以對,甚至陪他出國玩幾次,憑借鄭同浩在演藝圈的人脈和金流想把她拱上位她哪還需要怕什麼女敕妹,可她就是無法做到,結果呢?

金錢無法讓她軟趴在地,生死關頭呢?所以這次她屈服了,畢竟生命太脆弱。

難道上天會再給她一次機會從死神的鐮刀下月兌逃?葉熙不曉得,但她無法拿命去賭,尤其這次的生命是從別人那里繼承而來,她必須背負這具身體的原生家庭帶來的責任,這代表更多條人命和希望。

所以她屈服了。

「談得怎樣?我們等了妳一整晚。」

「大姊,妳也讓她先歇口氣,要不先讓人送午膳上來?」這是蘇家二小姐蘇葉葉,個性說好听是溫和,說難听就是溫吞和反應遲鈍。

「就妳會當好人,我這不是擔心來著。」蘇家大姊口氣凌厲,估計是姊代母職的關系,說話極具威嚴,個性也極其霸氣。

這位蘇家大小姐蘇葉卿甚至有蘇家財神的稱號,外傳蘇家能保住偌大家產躲過戰亂,完全是靠大小姐的機智,但背後原因在蘇家是眾所皆知,只是被嚴禁泄漏出去。

讓下人送上午膳,打開陶盅,是人蔘炖老母雞湯,琥珀色澤的湯香氣四溢,另外還有幾樣她喜歡的素菜,雪菜納百頁五絲卷是大姊的拿手菜,做工繁瑣,想來是為了她才特地下廚的。

蘇葉新原本在宮里就跟王上用過膳,現在面對她們一臉期待也不好拒絕,只好坐下來動幾箸。

蘇葉葉看著搶走雙箸,「妳就是這樣,是不在宮里用過膳了?用過就該直說,萬一吃多積食不是損了身子。」

蘇葉新苦笑,「還是二姊眼尖。」二姊果然是見微知著,永遠這麼體貼。

「既然吃過,那麼就喝點湯養氣,這人蔘炖老母親可是放在爐上炖了一天一夜,火候最好。」蘇葉卿將勺子遞到蘇葉新手里。

「葉新—— 不對,該改口叫葉熙。」蘇葉葉模著發鬢,對蘇葉卿吐吐舌頭。

「穩重,妳都當兩個孩子的娘了,怎麼個性還是這麼稀里胡涂。」蘇葉卿對同胞的二妹妹也是沒輒。

「二姊姊這樣的個性才是真性情,大姊姊不覺得很可愛嗎?」

「可愛?妳永遠有用不完的新詞匯來解釋這些不象話。」蘇葉卿對于小妹的強詞奪理已經糾正到無力,更別提幾年來這丫頭平步青雲的一路升官,明明別人花了大半輩子的青春還不一定有這些成就—— 就拿她的夫婿來說,四年過去了還是個小官吏。算了!這也不是重點。「妳今天跟王上提了?」

「已經說了,但王上沒有答應。」

「我听妳姊夫說這是正常的,最少要來回三次王上才會應允,重要的是王上的態度,妳覺得是迫不及待還是什麼?」蘇葉卿一句話直搗黃龍,正中目標。

他不要臉的耍賴,裝作當初沒有答應,什麼八年後只要西延國力鼎盛就會放她自由,當一名富貴悠閑人。結果呢?想是當初做出這個承諾時就壓根不相信她有這個本事。

「王上只是點頭讓我再考慮,畢竟已經是位極文臣之首的丞相,應該是不相信我會這麼輕易就說要離開。」

「妳二姊夫也是一直讓我回來勸妳別輕易言退,畢竟妳還這麼年輕,以這種歲數坐上文臣之首的位置未來一定可以名留青史。」

蘇葉葉嫁的對象是太原王氏族內行二的嫡支,王詵個性和善,喜畫善詩,不善攢營,這門親事也是蘇葉熙一手促成的,畢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二姊個性。

二姊不適合擔任長媳,成為宗婦,溫順的個性極適合王詵這種喜愛閑雲野鶴生活的人。

果然,兩人婚後時常相攜游歷,飽覽各地景致,這些都展現在王詵的畫作內,也備受世人推崇。

蘇葉葉接著輕笑,「我當然沒有說妳要避退朝堂的原因,所以憑著他那單純的腦袋是怎麼也想不透原因,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等這消息傳開一定會有更多人上門打探消息。」

「王上不放妳走,妳想會不是有其他原因?王上一直沒有立後,這幾年不少大臣都遞折勸說,听說還有幾次惹得龍顏大怒,妳說王上會不對妳有其他心思?」蘇葉卿問得十分小心,甚至觀察著她的表情。

蘇葉熙大笑,笑到最後嗆咳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時已經咳得滿臉通紅。

「妳都幾歲的人了,笑還會嗆到。」蘇葉葉遞上手巾和茶水。

蘇葉熙揩著淚,「還不是大姊,講出這種白日夢似的話來逗人笑。」

「這怎麼會是白日夢,妳和王上朝夕相處,就算是娶進王後都不及你們相處的時日久,日久生情听過吧!」蘇葉卿不服氣的反駁。

蘇葉熙的白眼差點翻到後腦杓,「大姊根本不懂男人的心態,妳覺得男人會娶一名比自己還聰明的女人回家?我倒認為王上的心態是其他。」

「是什麼?」蘇葉葉也瞪大眼詢問,這回也問到蘇葉卿心坎,姊妹倆相同的瞠大杏眼,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蘇葉熙清了嗓門,「妳們知道被遺棄的心情嗎?小時候那場災事,族里不是必須決定哪些人要放棄庇護,當時我們就是被棄的其一,和那種被人遺棄的心情是一樣的。曾經多麼親昵,卻能轉身揮刀斬斷那些關聯,最痛的就是被遺落在原地的人,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還在思考自己到底做錯什麼,或者是不是多做些什麼對方就會再回頭。

「王上就是這種被遺棄的心情,我們曾經同舟共濟走過最艱難的時期,尤其想想我提出來的政策,哪件不是富國強兵的?我應該算是王上最困難時手握的最後一根稻草,就算想把我這根稻草扔掉,也得等王上確定安全無虞才行。」

這是在變相褒獎自己?但這種自賣自夸的行徑兩人卻無法反駁。

事實上,蘇葉卿和蘇葉葉都曾私底下討論過妹妹這顆腦袋到底是怎麼長的?怎就有法子想出這些駭人听聞的主意,偏偏可行性極高,而且在短時間內就能獲得最大的效果。

別的不說,就說合伙搶劫這件事,她居然勸說王上與海盜合伙在海上搶劫貨船,甚至最後還統一烏合之眾,連手擊退東海上的倭寇,對那些海商進行勒索……不對,按她的說法就是收取保護費,由海盜提供保護讓海商們可以不受其他海盜的襲擊。

這種無本的生意居然是由朝廷開始私下進行,背後最大的靠山還是王上。

有時候蘇葉葉都覺得聖賢書上的禮義廉恥對小妹來說都是屁話。

「妳總是有一堆歪理。」蘇葉卿忍不住抱怨。

「不能因為妳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就說這是歪理,難道大姊有其他更好的理由?」

就是沒有,甚至被默默說服了。

沒有人比蘇葉卿更清楚當年的事,畢竟當時她已經十五歲,被自幼訂親的夫家退親不說,還踫上族里的這項決定,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候,若不是當時年僅十一歲的葉熙遇上王上,若不是……「都是大姊沒用,當年明明我才是大姊,應該是由我出面才對!」

「大姊,妳可別又來了!都說是能者多勞,妹妹的腦袋這麼靈光,總是要給個舞台讓我有發光發熱的機會,別連這種事妳都要同我搶好嗎?」她故意笑嘻嘻的回答。

「妳到底哪里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詞匯?」

「天才總是寂寞的,妳們凡人不懂。」得意洋洋的雙手扠腰,就差仰天長嘯。這是蘇葉熙貫有的搞笑方式,就是為了沖淡大姊和二姊的愧疚感。

屋外樹梢一抹黑色人影轉瞬間消失,余下就是一片綠葉輕然飄落,蘇葉熙的聲音才戛然而止。

「走了?」蘇葉葉輕聲詢問。

蘇葉熙輕輕點頭。

「妳真的決定要退出朝廷?」

「開弓沒有回頭箭,再說王上從沒有給人第二次機會的習慣,身為天子近臣,我再清楚不過了。」蘇葉熙面帶微笑,說得雲淡風輕。

「孤從不給人第二次機會,朝臣不清楚,但跟在孤身邊這麼多年的丞相大人深諳此事,所以你說她是不是抱定要辭官的心思?」坐在黑漆描金山水高背椅上的李承鉉微蹙眉頭。

驃騎大將軍冉閔儀是李承鉉的童年玩伴,兩人自幼就培養出絕佳默契,他與蘇葉新兩人一文一武,堪稱是西延國的兩大護國門神,也是李承鉉的得力左右手。

冉閔儀只有在這位玩伴面前才會卸為大將軍的威儀,反正再威也威不過王上。他小心的捻起菊瓣碗盅里壓制成牡丹花樣的萩餅放在口里,入口即化的紅豆甜而不膩,軟糯的彈牙口感是丞相大人口中的麻糬,最後內餡還有黃豆粉的香氣做為結尾。

這位丞相大人對吃食實在是精通,每次都讓他大飽口福外也必須要贊嘆︰吃貨力量大!

這句話還是丞相大人親口說出來的,听起來好笑又貼切。

「還是來王上這兒好,總有吃不完的鮮食。」

「孤是讓你來吃東西的嗎?」

他猿臂一伸就要端走菊瓣碗,但冉閔儀早就餓死鬼投胎似的將碗里的萩餅全塞進嘴里。

「王上剛才也听見袁衛的稟報,听起來她是決定要辭官,其實這也是常事,畢竟她今年都十九歲,來年就要二十了,王上應該還記得自己頒布的律法,女子滿二十未婚配者由朝廷安排。」他邊說邊吞下嘴里的萩餅。

與王上私下相處時,冉閔儀向來由著性子來,反正他本來就大剌剌的,有時候覺得宮里束縛多,還情願留在邊關或出海樂得自在。

「只是王上現在是為了哪件事在煩惱?是她想嫁人還是辭官?」

「這有什麼差別?」

「解決方法不同,辭官簡單,只要王上不同意,她再怎麼樣都無法與皇上硬掰扯吧!」

李承鉉微蹙眉頭,「孤曾答應,只要她幫著讓西延國力強盛就只拘著她八年時間。」

「听著就覺得王上當年會這麼承諾一定是不認為單憑她一己之力就能扭轉頹勢,所以現在王上才會騎虎難下,畢竟想要反悔又卡著君無戲言這句話。」冉閔儀搖頭晃腦,認為自己說得極為中肯。

「看來孤在你面前是太和藹了。」精鑠的眸子微瞇,威嚴盡在不言中。

冉閔儀汗毛豎立,連背脊都忍不住挺直起來,他正襟危坐道︰「王上息怒,微臣妄言了。」

又來了。冉閔儀就是滑頭,應該說他懂事有分寸、拿捏得宜,所以才能贏得群臣一致稱贊,功高蓋主主不疑,權傾朝野臣不忌,他適度的展現輕率不僅不讓人討厭,又讓人有種「原來你和我們一樣啊」的認同感。

「你還沒有說,什麼解決方法?」

「西延國力強盛這一點以字面上來說可以模糊的範圍就大了,什麼程度的強盛?並吞大魏?屬國朝貢?還是讓倭國前來稱臣?當初王上有說清楚什麼條件嗎?如果沒有,那麼現在可以重新定義。」

李承鉉用指月復輕磨著下顎,陷入思緒。這……會不會太卑鄙了?以目前西延國力而言,東至福州、西至南詔與吐番相鄰,當時還是她力薦招降烏蠻,後來也證實她所說的滇池及洱海只要引水灌溉得宜,以水稻為主,兼種豆、麥、粟、稷,多數地區實行稻麥復種制,一年兩熟,這大大緩解西延糧食不足的問題。

再者就是畜牧技術,烏蠻中的蒙舍詔擅長放牧,其越睒驄名聞遐邇,雖然不能把功勞全記在她身上,但她拋磚引玉這個做法是不容抹滅。

「這件事孤得再想想。」

「是得好好想想,畢竟不能寒了功臣忠心,」冉閔儀揉著剛正的下顎,「所以在婚事上不能虧待忠臣。」

「婚事?」

冉閔儀用力頭頭,「她不是十九歲?二十就要出嫁,否則由朝廷指派婚配對象,若是由王上親自下旨賜婚,這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況王上替她找的對象會差到哪里去?」

李承鉉贊同的點頭,「這事孤也有想過,但思忖半天,就是沒想到什麼適合的人選,你有推薦對象?」

冉閔儀也開始清點認識的未婚男子。

趙節度使是年輕,二十四歲又正好,但就是個性花心,空閑之余就愛上伎館听曲,雖然正妻未定卻已經有庶長子,這種人與蘇葉新配嗎?光想著兩人站在一起,他就自我否定的搖頭。

蘇葉新是睚眥必報的個性,雖然也跟著他們一樣會去伎館,但那是過去他還不曉得她是女扮男裝的時候,後來知道……他就不曾再邀她一同前往同樂,總覺得那不是同樂,是結仇!尤其她的眼神,肅殺之氣滿滿,光回想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那還有誰?每想到一個人選,又有無數理由否決,最後冉閔儀放棄了。

「微臣認識的都是武官,全是些糙漢子,這人選還是得由王上親自點選比較適合。」

李承鉉當然得慎重選擇對象,畢竟嫁人後若要她繼續效勞皇室,這人選不能馬虎,首先不能有太多人事糾葛,清寒子弟又嫌眼界狹小,若是武將—— 看了眼冉閔儀,確實是皮糙肉粗,不適合。

王上這鄙夷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好歹蘇葉新是左手,我就是右手啊!冉閔儀有些哀怨的承受,卻不敢出言表示。

「你……可有試著想過?」李承鉉用中指揉著太陽穴,這動作幾乎變成常態,尤其是想到丞相大人要辭官的事。

「想過什麼?」人心果然是偏的,王上居然無視他的委屈。可冉閔儀縱使再委屈,也清楚王上的底限。

「葉新說要嫁人,你想過她穿女裝的模樣嗎?孤不管怎麼想都無法勾勒出那模樣,她在孤的心底形象高大、筆挺昂藏、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等氣韻怎麼會生為女子?」

運籌策帷帳中,決勝于千里外。兩人不約而同在心底浮上相同字句。

蘇葉新怎麼會是女人?世間男子少及,更何況是女人?冉閔儀暗自嗟嘆,但事實就是事實。

想象她穿女裝嗎?冉閔儀才剛動念,腳底就冒出一股惡寒直通腦門,瞬間所有思緒凍結,他根本無法想象!

「臣、臣實在無法……」

「你也無法想象對吧!」

女人活成這樣應該是要逼死男人,而且哪名男子有勇氣娶這樣的女人回家?冉閔儀自然更沒膽量說出口,但是替蘇葉新找婚配對象?簡直是燙手山芋。

「孤記得你還沒有娶親?」

「家中長輩已替微臣做主下聘,待女方及笄就進門。」冉閔儀反應快速的回答。

「你緊張什麼?」聲音洪亮,是怕他有耳疾嗎?李承鉉白了冉閔儀一眼,「幸好沒有擔誤你的終生大事。」

原來王上還是關心他的,不是想要推他進火坑,他真是不應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孤原本還想若是你也沒有婚配就是娶葉新最好的人選,畢竟你們彼此都知曉對方根底,不是盲娶啞嫁,而且你能包容她的過去,畢竟你們曾一起共事這麼久。」

果然是惡夢,幸好他反應快,說出已經婚配的事。

「但是孤繼而一想,你這家人一大串,若是她嫁給你豈不是要服侍你家那一大堆人?更別提你家老太爺思想老舊又古板,一定不能接受孫媳婦拋頭露面與男人爭鋒。」

是所有男人都不能接受吧!冉閔儀心里嘀咕卻聰明的沒有說出口。反正王上的心就是長偏到海角……不,是偏到蘇葉新身上,所以他也不用自討沒趣。

「嘀咕什麼?難道你覺得孤說錯了?」

冉閔儀結實嚇一跳,連忙抬頭否認,急中生智道︰「不是,王上考慮得很周到,只是這麼一來能娶葉新的人選實在寥寥無幾,微臣倒是有一個想法。」

「什麼想法?」

「不如王上娶了葉新吧!」

李承鉉頓時目大如斗,他、他娶葉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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