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六章 作者 ︰ 蔡小雀

「西山大營長蛟軍虎符,換此二椿事等一筆勾銷,足否?」最終,李炎聲音低沉道。

長蛟軍為西山大營右翼軍,兵員雖僅有八千,卻個個悍勇無雙,皆是以一當十的精兵強將,正統領為皇上心月復,可沒想到虎符卻在德勝侯手上。

她這個父親,果然藏了好幾手。

李眠的笑容消失了,眼神復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李炎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到多寶格上一處,隨手輕輕一拂,動作快得令人全然不及眨眼,就見手中多了一方溫潤古樸的黑色虎符。

她看著遞到自己跟前的大手,那掌心靜靜躺著的虎符,上頭描繪舞爪騰飛著的長蛟形狀……

——各方勢力爭相奪取的京師近郊幾股兵力中,最為驍勇善戰的長蛟軍就這樣落到自己手里?

交出得如此輕易,德勝侯又想動什麼心眼了?抑或是……

見李眠眼底的謹慎與驚疑戒備,李炎沉默了一瞬,將虎符再往她面前一送。

她驀然抬眼,清澈渾圓杏眸直勾勾地盯著他,李炎心一緊——

「本侯沒有陷害娘娘之意。」他僵硬地道。

李眠目光悠遠,隔著敞開的書房門望出去,雨幕不斷自屋檐落下,濕冷寒意團團襲來,她打了個冷顫,忽爾想起久遠前的過去。

也是這樣一個下雨的午後,也是在這間熟悉又陌生的書房內,侯府二小姐李湉不小心砸壞了多寶格上一只珍貴的血玉狻狔,李湉的貼身丫鬟山茶卻誣陷是從來沒能「有幸」踏進過書房一步的她。

滿眼呆楞惶然無措的她,在高大威嚴冷漠的父親面前拼命搖頭,囁嚅吶吶試圖解釋,可下一剎甩在她臉上的熱辣辣劇痛,卻打斷了她所有的辯解與希望。

「——你愧為長姊,不知以身作則、維護弟妹,竟還有臉面說遭人陷害?」

那重重的一巴掌,打得年僅十二歲的李眠臉頰瘀血紅腫,足有半個月右耳幾乎听不見,更遑論被罰到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事後,德勝侯因公離府大半年未歸,她則高燒幾日不退,女乃嬤嬤抱著她哭得險些斷氣,求到姚氏跟前找大夫,只換來姚氏身邊的劉嬤嬤淡然又輕蔑的一句——

……自來賤命最硬,燒不死便也就活了,何須看大夫?

後來還是女乃嬤嬤拿她最後的隨身嫁妝——一只銀手鐲,買通了後門小廝,這才能偷偷弄幾帖藥進來,一點一點熬了給她灌下。

她李眠死不了,不是命賤,也不是拜他德勝侯血脈所賜,而是因為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疼愛她。

李眠眨去眸底突然翻涌而起的熱霧和酸澀,竭力鎮定心神,對上德勝侯那雙黝黑深沉如淵的眼神,緩緩地站了起身,昂首擦肩而過欲走出書房。

「侯爺的『誠意』自向殿下交代吧,本宮,從來就信不過你。」

「娘娘——」他忽然疾聲喚了——

她腳步一頓,卻沒有轉過身來。

「——娘娘也同樣該對殿下留一個心眼才是!」

她心一震,小臉冷冰冰地肅然回首,目光如寒霜。「德勝侯爺,你以為太子殿下是你這種薄情寡義絕恩之人嗎?」

李炎負手而立,眸光晦暗閃動,低啞道︰「娘娘永遠不要小看一個追逐權力的男人。」

她心跳得又急又重,太陽穴又似隱隱悸痛起來,聞言譏誚一笑。

「侯爺請放心,如果本宮錯信了殿下,至多下場便如同我那母親一樣,」她冷冷地道,「——再壞,不過如此。」

李炎僵住了。

直到李眠離去,他才微微動了動,低頭看著自己大掌里的兵符。

「……為何岳父總能辜負孤的托付?」

他猛然抬頭,虎軀繃緊,面色復雜地單膝跪下行禮。

「參見太子。」

高大頎長俊美無鑄的趙玉神情陰沉,緩緩自密室中走了出來,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李炎身上,只盯得身經百戰的德勝侯也冷汗涔涔。

趙玉慢條斯理優雅從容地在他面前主榻上坐下,冷光如電。「你答應過孤什麼?」

李炎喉結吞吐了一下,低沉地道︰「是臣無能。」

「你不是無能,」趙玉冷笑。「是太有能了,所以貪心過巨,總想著事事周全盡如你意,可岳父大人,你哪來那麼大的能耐呢?連孤都辦不到,得不到的,你又憑何能盡數到手?」

李炎不發一言,腰桿挺直如標槍。

「孤說過,誰讓眠娘不快活,就是跟孤過不去,今日孤是讓她上門來出氣的,你倒好,明知道她心軟,不幫襯著自己送上臉給她打,讓你屋里那個蠢貨讓她解一解恨,還讓她勞心又勞力?」趙玉直勾勾地盯視他,嗓音低了下去,狠戾而危險。「還有適才——你想告訴她什麼?」

李炎臉色變了。

「別忘了?」趙玉一字一句道︰「滿、門、抄、斬,也不過憑孤的一句話。」

原是鋼鐵般的漢子,在這一瞬,寬肩厚背俱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李眠匆匆一出了書房,百福和百茶迫不及待替她打傘,精兵護衛們更是密密麻麻地簇擁上來,不教半點雨絲打濕了她頭臉身上。

「回宮吧!」她神情蒼白而疲倦。

這個地方,這些人……令她有說不出的煩厭。

「娘娘,奴才看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不如在這德勝侯府歇上一歇,教通府上下人等來好好伺候您一番才好。」百福熱心提議。

他是奉了主子之命服侍娘娘到德勝侯府好好出口氣的,只沒想到還不疼不癢的稍稍教訓了那不長眼的老婆娘,就讓德勝侯攔了去……唉,說到底,終歸是娘娘一心只為主子,才將這好不容易逮著的機會用來同德勝侯博弈一場,替主子換來更多的好處。

李眠側首低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娘娘?」百福面露疑惑。

「聖上病重,殿下現今代理國事,里外多少眼楮看著,倘若自德勝侯府中傳出本宮折辱繼母的風聲出去,便給了人可乘之機,彈劾殿下縱容妻室不孝無德,」她目光溫和。「殿下心疼我,可我也想替殿下清名著想。」

百福感動地嘆了口氣,卻依然為她不服。「娘娘?主子不在意這個的?再說了,本就是德勝侯夫人失言,落了把柄,哼哼,娘娘想重重懲戒于她,她就該得好好受著!」

「把事兒做絕了,人逼急了,打的就不只是太太,而是德勝侯的臉。」她眼神幽微。「德勝侯此人行事滑不溜手卻狠辣果決,若說他命脈有二,一便是德勝侯百年爵位權柄,二便是太太了……當年他能為了太太坐視我娘不明不白地血崩而亡,今日為了太太還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來,誰也不知。」

百福想到這個就生氣,咬牙切齒道︰「娘娘只管放心,德勝侯本事再大?還能大得過咱們殿下去嗎?」

她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恍惚,卻也沒有再多加解釋些什麼。

今日這番訓斥,夠了。

況且,一次將人打死了又豈能解氣?德勝侯府帶給她娘親和她……甚至是女乃嬤嬤及百茶、百果的,是層層疊疊腐蝕累加的恐懼陰霾和傷害……

慢慢來,日子還長著。

就在此時,一陣威嚴冷喝聲響起——

「什麼人?」

一個容貌清麗出塵,宛如高山峻嶺孤生絕世蘭花的少女攥緊了手中的墨花傘,小臉隱隱透白,卻又有著處變不驚的清傲,對著直指向自己喉心的鋒利劍尖恍若無睹。

李眠眸光閃了閃。

「大姊姊近來可好?」李湉清淺一笑。

「大膽,見了太子妃娘娘敢不行禮?」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百茶再忍不住了,搶在百福開口前冷斥道︰「李二小姐這閨中禮儀倒是越學越回去了。」

李湉聞言,卻是不卑不亢地行了個完美無瑕的宮禮。「多謝百茶姑姑提點,是妹妹見了大姊姊歡喜,竟一時失儀了。」

李眠輕蹙眉頭,止不住心頭油然升起的厭惡,冷漠地微頷首,款款行步,眉抬也不抬便率眾欲越過她而去。

「大姊姊難道真不怕人言可畏嗎?」李湉揚高了清脆如玉石交擊的動人嗓音。

東宮眾人聞聲頓時怒了……

「來人!掌嘴十記!」李眠清清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注足凝視著愀然變色不敢置信的李湉。

「李——大姊姊,」盡管被人押住了,李湉還是竭力穩住,一臉心痛搖首,語帶蕭瑟。「罷了罷了,若是妹妹今日這番受罪,能叫大姊姊消氣,莫再遷怒娘親,妹妹願領……只求大姊姊放過娘親,也別讓太子姊夫難做人了。」

百福和百茶听得氣沖斗牛,尤其是百茶,更覺惡心透頂幾欲作嘔。

就是這故作清高賢明事理的做派,雖跟她那個矯揉造作楚楚可憐的娘不同,卻更加能迷惑世人眼,舉凡外頭交好的貴冑名門世家,抑或是德勝侯府里頭各房大大小小人等,誰人不說二小姐性情高潔可貴,遠比大小姐更適合坐上東宮太子妃的位置?

又有誰知,這位二小姐美如天仙卻心如鬼域,自小架橋撥火挑弄是非的本領堪稱一絕,時時害得自家小姐吃盡了苦頭。

偏偏府內上至侯爺,下至僕役,哪個不贊二小姐才是淑德高貴的好姑娘?

李眠止住了氣憤填膺的身邊人,雪白清秀卻妝容端莊雍華的臉龐揚起笑容,走近了她跟前,居高臨下俯瞰,指尖輕挑起了李湉精致小巧的下巴。

李湉眼底深處有一絲壓抑的驚悸與怨毒,卻飛快地掩飾了去,留下的唯有隱隱浮現的淚意。

一副舍身取義,舍己為人之態。

「李湉,你總是忘了,如今本宮是什麼身分?你又是什麼身分?」她想起過去種種,無數陰霾痛苦經歷翻涌而上,身子微微輕晃……她極力克制住,厭惡地收回了手,果不其然看見李湉眸中的憤恨。

「大姊姊……」

她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住這個,更何況這些年被太子的把手地教導著、寵溺著,舉手投足談吐間也染了幾分他的毒舌……嗯,鋒芒,想也不想便月兌口而出——

「本宮如今要你性命易如反掌,留著你母女二人不是為惡心自己,不過是懶得理會罷了,可你們母女卻總像是粘答答的兩只癩蛤蟆,盡往人跟前蹦竄,你說,本宮是該髒了自己的手收拾一番的好,還是視而不見拿你們當跳梁小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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